《窄門里的風景》
戲劇的凸顯或形式的誕生
——《兄弟》及余華小說中的敘事詩學問題
主人公和他活動的奇特世界似乎是用一塊整料雕出的,兩者之間沒有裂痕。……他和這個世界一樣奇特:他的出身奇特,誕生的環(huán)境、童年少年奇特,生理素質奇特,如此等等。他同這個奇特的世界血肉相連,也是這個世界的最好的代表。
——巴赫金《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
《兄弟》出版以后,因為其表層的“道德狀況”而招致了許多的指摘與詬病。這使得余華自90年代以來在國內(nèi)讀者中積攢下的“美名”,以及作為先鋒作家的某種“神秘感”被“祛魅”了,失望之聲嘩然一片。的確,這部小說在某些細節(jié)上的疏漏或“不真實”可以商榷,然而這一例子猶如1993年賈平凹的《廢都》所面臨的指斥,人們對它外表的“污穢”和“粗陋”情趣的批評,并沒有深入到小說的寓意以及美學上的考慮,做出有針對性的討論,致使一個很好的批評例證被淺嘗輒止地擱淺了。人們并沒有根據(jù)時代的敏感變化,對它更大的符號意義做出有效的解釋。其結果是,在十幾年過去之后,人們發(fā)現(xiàn)《廢都》所寓言的一切——當代文化的潰敗,知識分子精神的集體性墮落——早已有過之而無不及地變成了現(xiàn)實。過上多少年以后,后世的人們再來研究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化與思想的話,很可能會把《廢都》當成一個全息的活例,猶如我們從《金瓶梅》一類小說來觀察晚明中國的社會與文化一樣。那時《廢都》將重新復活,成為一部在思想上具有豐富載力,在美學上也熠熠閃光的作品。
假如是那樣的話,這便是當代批評家的恥辱了——當然,多年以后《廢都》也仍有可能是一部了無趣味的小說,那就最終證明了作家的粗鄙和批評家的高明。但是經(jīng)驗告訴我們,判斷一部作品水準的高下,并非是一個簡單的道德命題,因為一部作品的道德境界不是取決于它表層的格調(diào),而是取決于它的故事與人物命運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道德力量。換言之,作家是否以道德家的面孔出現(xiàn)給讀者說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故事背后所呈現(xiàn)出來的批判精神與道德拷問。托爾斯泰小說中的道德力量的獲得,不只是因為其小說敘事中的道德潔癖和作家突出前臺的夸夸其談,更是因為它對人性與靈魂的深入挖掘與自我審判;同時,拉伯雷的小說也不會因為大量使用了戲謔的和“下半身”的語言,而喪失了其諷喻力量與道德價值;即使是《金瓶梅》,也不會因為“露骨的性描寫”以及夸誕的“欲望敘事”而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只注重表面美善的欣賞趣味,對現(xiàn)代藝術而言并不總是合適和有效的,因為成熟的藝術總是盡可能多地傳達出人類社會的困境,以及人性經(jīng)驗的全部復雜性——包括書寫出它令人驚駭和恐懼的黑暗部分。這一切就像波德萊爾、卡夫卡、薩特和加繆們所揭示的一75樣。從這個意義上,《兄弟》或許會和《廢都》一樣,在人們的指責和批評聲中漸漸“成長”,成為對當代歷史有所擔承和批判的作品,成為從另一面介入精神命題,并且生發(fā)出道德力量的作品。
還有一點,長久以來批評家們過多地談到了余華小說中的某些主題性的元素,比如苦難、救贖、死亡、暴力、狂歡等等,但我認為這些東西對于余華來說也許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為它們在其他作家那里也同樣存在。因此,要想使談論有效,必須以“余華之所以成為余華”的獨有的特質和屬性為話題——而這些東西確實存在,只是我們未加仔細甄別。同時,這也正是“余華不僅僅是余華”,而成為了“一個小說詩學的樣本或范本”的原因。只有談及了這些東西,我們的談論才能與余華作為一個作家的意義和價值相匹配。將近十年前,筆者曾試圖尋找這種特殊性,并以“文學的減法”〔注:參見張清華:《文學的減法——論余華》,《南方文壇》2002年第4期。〕為題,就其形式感與形而上學意義的生成、其敘述的辯證法,即“極簡敘事”中的意義增殖等問題進行過探討,此文有幸獲得過一些同行的回應與認可。這里,筆者試圖循著同樣的思路再談談另外的幾個問題。以就教于各位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