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門里的風景》
一、人物的“泛哈姆萊特性格”
問題從這里開始,是一個比較容易進入的角度。迄今為止,格非小說中最主要的人物幾乎都有一個“哈姆萊特式的性格”——這個說法是我專門為格非小說“發(fā)明”的。從早期的短篇《追憶烏攸先生》中的烏攸、《迷舟》中的蕭、《傻瓜的詩篇》中的杜預、《褐色鳥群》中的“我”、長篇《敵人》中的趙少忠、《欲望的旗幟》中的賈蘭坡,一直到晚近的長篇小說《人面桃花》中的陸秀米、《山河入夢》中的譚功達、《春盡江南》中的譚端午……這些人物不論男女,無不有一種骨子里的猶豫和憂郁,一種深淵和自毀的性格傾向,有“局外人”或“走錯了房間”式的錯位感,有一種“狂人”或“幻想癥式”的精神氣質(zhì)。總之,都有一種類似哈姆萊特式的詩意而分裂、智慧又錯亂的“悲劇性格”。這一點似乎要深入追問:為什么格非熱衷此類人物的勾畫和描寫?從80年代先鋒小說時期到現(xiàn)在,他幾乎一以貫之地延續(xù)了這種習慣和趣味。這當然要從精神分析學開始談起。但奇怪的是,迄今并無可靠的證據(jù)表明,格非的閱讀中是一直醉心于專業(yè)式的弗洛伊德理論的。不過也存在另一個常識,即作家通常并不愿意暴露自己的閱讀背景和知識基礎,這正是布魯姆所揭示的關(guān)于“影響的焦慮”之普遍存在的表現(xiàn)。我相信,畢業(yè)于華東師大并且在這所學校任教多年的履歷,應該同他的喜好有關(guān),因為上世紀30年代曾活躍的“新感覺派”的代表人物施蟄存先生,就一直“蟄存”在這所校園里,這對格非來說也許會存在著某種“隱秘的暗示”。他早在30年代的那些關(guān)于神經(jīng)癥人物的描寫,那些“歷史人物+無意識活動”的寫作思路與靈感來源,可能會通過各種暗道或者精神傳承,給格非以潛移默化的影響。至于其他方面的原因,就無從猜測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格非與他的人物之間并非是可以做“影子”或“替身”式理解的,這些人物充其量是體現(xiàn)了他在無意識層面上的某些探險性沖動,而不必看做是“自傳式”的書寫。他身上的智性魅力和深厚學養(yǎng),某種理性的和果決的氣質(zhì),以及尤為“正面”的性情,都使人沒有理由將他與人物妄加比附。但奇怪的是,我從《春盡江南》的主人公譚端午身上,還是隱約讀出了格非的一點影子——至少是感覺他印證了格非身上作為詩人的那一部分。所以,在前不久一次私下交流中,我借了酒意斗膽脫口稱他為“端午兄”,且半開玩笑地對他說:“能不能說譚端午是你的三分之一,或者,你身上有三分之一是與譚端午重合的?”格非曖昧地笑答:“也許吧,差不多。”
以上亦屬笑談,但愿不要誤導讀者。但這個玩笑也表明了我的一種探問的沖動,因為自先鋒小說運動以來,關(guān)于人物無意識世界的探討,關(guān)于人性復雜性的描寫已經(jīng)是一個標志性的特質(zhì),而要想深入理解格非,必29須要從這一點入手。如果稍加對照的話,顯然在蘇童那里,他更多的是傳達了對于人物原始的或先天的“人性之惡”的關(guān)注;在余華那里更多的則是專注于暴力與黑暗的無意識的描寫,他們在哲學性和觀念性的方面,可以說表現(xiàn)了大體一致的向度與深度,但在格非這里,他對于人物描寫的重心,卻有更多“向內(nèi)”的趨向和蹤跡,始終圍繞著人物精神世界中的猶疑與自毀的傾向。從這點上說,僅就人物刻畫而言,他顯然更看重精神的敏感性與復雜性,以及人物的“內(nèi)心化”特點,而不止是“符號化”的屬性。在《人面桃花》以來,還更表現(xiàn)出了“性格化”的傾向。
這一特點在早期的小說中,曾有使人感到“過分裸露”的表現(xiàn)。比如《迷舟》,它本是一部側(cè)重探尋“歷史偶然性”的小說,與彼時流行的“新歷史小說運動”有一致性,而且就主要人物蕭而言,其身份不過是軍閥孫傳芳治下的一個年輕軍官。但格非卻奇怪地賦予了他一種強烈的“哈姆萊特式的猶疑”。何以他會給此種人物也打上這般性格印記?好在人物的性格弱點與無意識活動,恰好與歷史本身的偶然性,與敘述中夢境般的“失憶”狀態(tài)發(fā)生了契合,否則,我們會對這種“哈姆萊特式軍閥”的存在是否合理,而感到疑慮。
仿佛是一部戲劇的情境,格非為他的主人公安排了一個敏感而不幸的處境:在戰(zhàn)場上遭遇了作為“敵人”的同胞哥哥——北伐軍先頭部隊的指揮官。作為“被討伐”的軍閥孫傳芳的部下,年輕的旅長蕭產(chǎn)生了強烈的逃避沖動。他趁父親從房上意外墜亡的機會,從前線的“棋山要塞”急切回到附近的家中料理喪事,但不料,在此過程中遇見了自己少年時代的戀人杏姑娘,兩人不禁舊情復萌。在這番夢境般的描寫中,蕭似乎忘記了大戰(zhàn)在即的嚴峻形勢,在處理完父親喪事后,仍與杏一起纏綿多日。其間小說還插入了算命先生“當心你的酒盅”的預言,以及馬三大嬸的流言。直到數(shù)日后,蕭才忽然記起自己應該盡快返回前線。但返回前他又連夜冒險去了一趟榆關(guān),看望據(jù)說被丈夫三順殘害的杏。可是,此時榆關(guān)已經(jīng)被北伐軍占領,蕭深夜前往,難免有通敵嫌疑,而巧合的是,蕭居然還“故意忘記”了帶槍。當他被三順一伙抓住并加以羞辱的時候,正是因為只身一人且沒有帶槍而束手無策。蕭看望了被閹割的杏,心情壓抑地回到小河家中,準備要返回軍營,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警衛(wèi)員此時正拿槍抵著他,說上峰指示以通敵罪處決他。蕭有口難辯,無奈之下只好逃跑。可就在此時,全然不知情的母親正在關(guān)門捉雞,準備犒賞一下自己多日奔波辛勞的兒子,蕭無路可逃,被其警衛(wèi)員一槍擊斃。如果刨去小說中的一層歷史敘事的油彩,我們可以看到,這是一部典型的莎士比亞式的悲劇,而蕭正是一位典型的哈姆萊特式的人物。他的一切行為都受到其恐懼與錯亂的無意識的控制,他在危機時刻玩感情游戲,沉醉于流言和算命先生的蠱惑,變成了一個逃避現(xiàn)實不能自拔的夢游者,最終陷于悲劇與毀滅,這一性格邏輯與哈姆萊特可謂如出一轍。但還有另一個可能的解釋:假如我們刨去歷史敘事的外殼,它同時也可以看做是一個類似“夢境(春夢?)改裝”的小說[類似的情形還有《褐色鳥群》,其中的某些意象和細節(jié),如“她的兩個暖暖的袋子(乳房)就耷拉在我的手背上”等可為證明],整個敘事中所營造的氛圍都具有懸浮和錯亂的征象,甚至還有“夢中夢”的套疊式構(gòu)造,到河邊釣魚和深夜?jié)撊胗荜P(guān),都可以看做是父親去世、與杏幽會這兩個串聯(lián)在一起的“愛與死”的夢境主題中的“第二層夢境”。這些無意識的復雜活動,解析起來恐怕是要費些筆墨的。
顯然,蕭可以看做是格非小說中的一個原型式的人物。在他早期的長篇小說《敵人》中,類似的憂郁和猶豫給人物帶來了更多黑暗而且確定的性格內(nèi)涵。財主趙少忠從祖先手里傳承了一份被一場無名大火燒毀了的“家業(yè)”,還有一份關(guān)于縱火者的懷疑名單。但經(jīng)過祖父兩代,到趙少忠六十歲的時候,這份名單其實已經(jīng)意義不大了,因為所謂的“敵人”要么已經(jīng)老死,要么也已風燭殘年,恩怨似乎早已淡漠。但這場關(guān)于“敵人”的曠日持久的尋找,卻已徹底壓垮了趙少忠,將他變成了一個每日只知飲酒獨坐的憂郁癥患者。他的一個習慣性動作是不斷地用一把剪刀對園中植物進行“剪枝”,這與他對“敵人”名單的“排除式推斷”,在下意識里應該是一致的。也正是這樣一個無意識,將他逐步帶入到一個可怕的悲劇與自毀邏輯中——他充當了“敵人”未完成的角色:先是溺斃了唯一的孫子,隨后又對身陷危境的女兒梅梅不聞不問,再后來是秘密殺死了以冒險為業(yè)的二兒子趙虎(為了減輕自己的負罪感,他構(gòu)造了一個潛意識中的假象:兒子是被別人殺死后將尸體送回了家,自己則是不愿意被人看到悲劇31發(fā)生在自己頭上,才趁夜色將他偷偷掩埋)。再之后,小女兒柳柳莫名其妙地暴尸荒野,趙少忠也同樣麻木不仁,在算命瞎子說出了趙家就像院子里的古樹,內(nèi)部早已枯朽的秘密之后,趙少忠終于急不可待地鋸倒了它,并且隨后像算命者預言的,在臘月二十八日這天深夜,將唯一所剩的兒子趙龍殺死。他終于完成了“剪枝”的工作,也完成了“敵人”未完成的使命。
這一故事中顯然有特殊的歷史隱喻意味,有某個時期的敏感的歷史氛圍的影響,其揭示的歷史邏輯也富含哲理——“可怕的不是敵人本身,而是對于敵人的想象和懷疑;真正的敵人不是來自外部,而是來自內(nèi)部和自己”。但它的獨特性和最令人震撼的部分,卻不在于這種邏輯的解釋,而是在于對人物的“無意識邏輯”的揭示。在趙少忠身上,被黑暗信息與死亡壓力控制后產(chǎn)生的一種“獲得性強迫癥”——其自我毀滅的沖動,是最令人驚異和震動的。
關(guān)于早期小說中的人物,上述是兩個代表。格非對他們無意識活動的描寫可謂是敏感而幽深的,但是細加推敲,他們性格的基礎卻稍嫌生硬了些。顯然,他們的身份和性格之間存在著某種“不匹配性”,對于軍閥或地主來說,憂郁和猶豫的性格都過于奢侈了些。因為中外文學的常識告訴我們,只有那些知識分子或具有類似背景的人物,才更適合有這樣的心理性格。哈姆萊特之所以沉湎于憂郁和佯瘋,是因為他是一位詩人和哲人型的王子,他身上的人文主義背景與黑暗的丹麥社會之間,充滿了錯位與沖突的可能。因此,與其說蕭和趙少忠是“性格邏輯”使然,還不如說是作為先鋒小說家的格非的“敘事邏輯”和小說趣味使然。
然而,在《人面桃花》三部曲中,上述痕跡已全然消失了,人物的性格內(nèi)蘊與無意識活動,由于其“知識分子式的革命者”的身份,而變得豐富和合理起來,具有了更為確定的歷史內(nèi)涵和更為廣闊的表現(xiàn)空間。這一點,是尤為值得注意的。
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錢理群就曾敏銳地指出了一個廣為存在的現(xiàn)象,即“堂吉訶德與哈姆萊特現(xiàn)象的東移”,認為這兩個富有原型意味的人物形象,隨著時間的推移,在空間上出現(xiàn)了一個向著東方文學蔓延的現(xiàn)象。〔注:參見錢理群:《豐富的痛苦:“堂吉訶德”與“哈姆萊特”的東移》,時代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敏感的發(fā)現(xiàn),在18—19世紀歌德等人的作品中,在19世紀東歐與俄羅斯的文學中,類似“多余人”的知識分子形象頻繁出現(xiàn),而這些人物大都具有感情豐富又軟弱遲疑、渴望社會變革又沉迷于個人幻想、善于思考又無所作為的矛盾性格,因而始終被屏蔽于社會主流之外。從拜倫筆下的恰爾德·哈羅爾德、羅曼·羅蘭筆下的約翰·克里斯多夫,到普希金筆下的葉甫蓋尼·奧涅金、萊蒙托夫筆下的畢巧林,還有托爾斯泰筆下的列文、涅赫留朵夫和岡察洛夫筆下的奧勃羅莫夫……在中國新文學中,他們又化身為魯迅筆下的“狂人”,郁達夫筆下的“零余者”,錢鍾書筆下的方鴻漸和趙辛楣,張賢亮筆下的章永璘……從社會學的意義上來解釋這些人物,自然是相對簡單的,但從精神現(xiàn)象學的角度來解析他們,則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它表明,在文學的“精神核心”或“核心精神”中,存在著這樣一種敏感、脆弱、猶疑、錯亂、非理性和毀滅性的沖動與傾向,這是人性中固有的黑暗部分,也是文學中必須呈現(xiàn)的深淵景象。
在《人面桃花》三部曲中,格非書寫了一個與20世紀中國的革命和歷史緊密聯(lián)系的家族,一個奇怪的人物世系:生活于20世紀初的早期革命黨人陸秀米,她在監(jiān)獄中產(chǎn)下的沒有父親的兒子,后來成為了50年代梅城縣長的譚功達,還有譚功達與張寡婦生下的兒子,后來在80年代成為了詩人的譚端午。這個家族所經(jīng)歷的曲折和動蕩,差不多可以涵蓋20世紀中國全部的歷史延遷,其命運的變遷可以說是跌宕和離奇的,但無論世事如何變遷,他們家族血緣遺傳中的“哈姆萊特式的性格”——渴望社會變革、富有理想主義沖動、內(nèi)心敏感、性格復雜、耽于幻想,血性與軟弱同在,果決與猶疑并存,總能無意中靠近社會變革或時代風云的中心,又最終作為“局外人”被拋離遺棄——卻始終一脈相傳。這一家族人物的命運似乎表明,歷史并非像人們期望的那樣,只要通過革命的推動就一定能夠“進步”;而反過來,那些積極獻身于歷史進步的人們,也并非一定會在這變革中獲得自身的解放和價值的實現(xiàn)。事情或許還會相反,在投身社會的過程中,他們反而會感到無力掌控歷史、無法抗拒人性缺陷、無法把握自身33命運的無限猶疑與困惑。
顯然,格非在這個大的構(gòu)架中,賦予了人物的精神活動以更為確切和深厚的歷史與人性內(nèi)涵,他們的命運不只是彰顯了無意識世界的幽深,而且還與社會歷史之間發(fā)生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并傳達出了格非對于歷史從何處來、向何處去,對于個體的生命、心靈與尊嚴應該如何安放的無邊的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