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筆記》
二
那是一座奇崛的埡口。
海拔兩千六百米,遠看埡口高過云表,兩端陡峭,隘口處可謂一夫當?shù)廊f夫莫過。右側是一座破敗的石坊,名曰“路神廟”,廟旁邊赫然矗立著一塊長條石碑,碑上刻著四個大字:鳥道雄關。
所立石碑距今已有五百年的歷史了。向導“野貓”說,碑寬五尺一,高二尺一,厚三寸。他的粗糙的手指就是標尺,那碑已被他量過無數(shù)遍了。據(jù)說,那四個字為明萬歷年間某位文人題寫,可惜,其姓名已無從查考了。估計,也不是等閑之輩。向導“野貓”指著石臼狀的深深的馬蹄窩說,當年出關進關的馬幫,馬蹄必踩這個蹄窩,不踩,馬匹就過不去。我仔細看了看,還真是——不難想象,當年馬幫行走至此是何等謹慎和小心呀。
史料載道,這里是昆明由彌渡進入巍山,直通滇南而達緬甸的古道關隘。歷史上,此處是滇西古驛道的必經之路,商賈、腳夫、貨郎、馬幫通過此關進入蒙化(巍山),往思茅,去西雙版納。往西呢,也可抵保山,達芒市、瑞麗而后入緬甸。
南詔時期,唐朝派出的官吏,就是從此關入南詔的。明代徐霞客也是過此關入蒙化的。“鳥道雄關”所在的山喚作達鷹山,這是前些年改的名,原名叫打鷹山。
有專家考證,這是地球上,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有明確文字記載的鳥道。此處既是古代馬幫通行的地面道路,也是候鳥通行的空中道路,是人道與鳥道的巧合,是一個空間與另一個空間的相疊。
巍山縣林業(yè)局長危有信告訴我,每到中秋時節(jié),有成千上萬只候鳥從這里經過,越過哀牢山脈,到緬甸、印度、馬來西亞半島等地去越冬了。危有信說,每年飛經這里的候鳥有數(shù)百種,常見的有天鵝、鷺鷥、長嘴濱鷸、白鶴、海鷗、大雁、黃鶯、斑鳩、畫眉、喜鵲、鸚鵡、海雕等等。他說,能叫上名字的,只是一少部分,更多的是叫不出名字呢。
日本鳥類專家尾崎清明來此考察后驚嘆:“我從事鳥類研究工作多年,到過世界上許多國家,從未見過如此奇觀。”
碑上的字為繁體字。“鳥”字頗有意味,頭上的一撇被刻意雕成了一只鳥和一把刀的形狀。繁體字的“鳥”,下面應該有四個“點”的筆劃,但碑上的“鳥”字只有三個“點”。也許,這是古人在提醒后人,要注意保護鳥,否則,鳥會越來越少吧。
候鳥遷徙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
當?shù)孛裰V:“來不過九月九,飛不過三月三。”
候鳥的遷徙是一場生命的拼搏和延續(xù)。遷徙呈現(xiàn)了鳥類堅定的意志。候鳥的遷徙雖危機重重,但卻數(shù)千年經久不衰。為了履行那個歸來的承諾,候鳥堅持飛向那遙遠而危險的里程。飛翔,飛翔,飛翔,不停地飛翔,只有一個目標——為生存而獻出生命。當春天來了的時候,候鳥們開始展翅啟程,飛往北極出生地,有些是不舍晝夜的急行軍,有些則是分階段的,一程又一程,朝遙遠的目的地奮力疾飛。
候鳥以太陽和星星來辨別方向,對地球磁場如同羅盤般的敏感,始終如一地在不同緯度間穿梭飛行。它們經歷著時間和空間的演進,它們看著花開花落,經歷著生老病死,它們俯瞰著地球,呼吸著地球每一寸肌膚散發(fā)出來的氣息。
它們生命的全部意義就在于飛翔和遷徙。
飛翔在體現(xiàn)候鳥生命存在的同時,也給了它們生命的目標,不畏嚴寒不畏風暴,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永不停歇,即便是短暫的歇歇腳,也是為了更好地前行。沿途的美景不重要,重要的是目標和承諾。從寒冷的南極到炎熱的沙漠,從深邃的低谷到萬米高空,候鳥在遷徙的過程中,面對各種艱難環(huán)境和人類的貪婪,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勇氣、膽略、智慧和情感。
經過千辛萬苦,到達目的地之后,候鳥便筑巢產卵,哺育后代,延續(xù)生命。不久,小鳥誕生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新生命將跟隨父母進行一生中的第一次遷徙。幼鳥才剛剛學會飛行,就要啟程前往熱帶地區(qū),沒有預習也無須探路,便能驚人地抵達數(shù)千里外的目的地。
遷徙是候鳥關于回歸的承諾,而它們卻要付出幾乎是生命的代價。
周而復始,矢志不渝。
那個永恒的主題還在繼續(xù)——遷徙,遷徙,遷徙。
鳥類自身雖然擁有看清云層活動的銳利的“氣象眼”,但風暴和濃霧等糟糕的天氣現(xiàn)象,常常干擾它的分辨力,使得航向選擇發(fā)生局部錯亂,往往被光源所吸引而迷失方向。
中秋節(jié)前后,“鳥道雄關”常出現(xiàn)“鳥吊山”的奇景。
由于“鳥道雄關”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冷暖氣流在此交會,形成濃霧繚繞現(xiàn)象。夜晚,霧氣更是濃重,甚至遮住了月亮星辰。“濕漉漉的,空氣中都是水”。候鳥至此,分不清路線,不得不停留下來。所有的鳥都涌向那個狹窄的隘口,它們互相碰撞,發(fā)出各種婉轉凄切的叫聲。此時,當?shù)卮迕裼弥窀蛽舸颍幌麅扇齻€時辰,即可捕獲一兩麻袋的鳥,俗稱“打霧露雀”。
鳥類趨光現(xiàn)象,至今科學家沒有給出合理的解釋。
不單單是“鳥道雄關”,在整個哀牢山地區(qū)“鳥撲光”的事情屢屢發(fā)生。據(jù)說,上世紀七十年代,一獵人在山中打獵,夜宿山林,生火取暖時,突然間有大量鳥俯沖下來,撲入火堆,活活燒死。獵人認為這是兇兆。他不知所措,惶惶然,逃下山去。
一九五八年,大理北邊鳥吊山腳下有一座木棚失火,恰好那是一個無月有霧的夜晚,熊熊大火映紅了夜空。霎時,引來無數(shù)的鳥,鳥群在火光附近撲棱飛翔。趕來救火的人,這才猛然想起,這座山為什么叫鳥吊山了。從此,每年秋天都有人來燃篝火打鳥,曾有人創(chuàng)造了一夜打的鳥裝了八麻袋的紀錄。人背不動,是用四匹騾子馱下山的。
我在哀牢山走動時,一位司機告訴我,二十年前,他開“解放牌”大卡車跑運輸,翻越一個叫金山埡口的地方,停車解手,卡車的大燈開著,一片雪亮。他背對卡車解手,噗噗噗,痛快至極。就在他習慣性地抖了抖最后幾滴時,聽到哐哐一陣亂響,待他轉過身來看時,見車燈前撞死的鳥已經堆成了一堆。
他足足裝了一麻袋,運到縣城送朋友了。
當然,用竹竿擊打,致使鳥雀直接斃命之法過于殘忍,更多的則是布網于鳥堂或者鳥場之上,張網捕鳥。
早年間,當?shù)剞r民在鳥嶺上,掘出很多坑,坑口用樹枝和茅草遮擋,坑底鋪之以樹葉或者干草,人藏在坑里,眼睛透過坑口的掩蓋物看著空中。坑口之上是一張張網,網前是點燃的松明子或干柴堆,也有點煤氣燈、電瓶燈的。夜里,霧氣彌漫,看不到星星了,鳥會產生一種錯覺,把火光或者燈光當成了黑夜里的光明通道,就紛紛撲來。坑里的人呢,就蹲著,守網待鳥。鳥撲進網里,就有來無回了。
那坑不叫坑,它有一個文雅的名字,叫鳥堂。而把山頂樹木砍掉暴露出的林間空地,并且可以張網捕鳥的地方,則叫打鳥場。在南方的很多地方,田是田,地是地,鳥堂是鳥堂,打鳥場是打鳥場。土改時期,當?shù)赜蟹痔锓值胤著B堂分打鳥場之說,也就是說,鳥堂、打鳥場與田和地一樣,都是革命的果實,是農民賴以生存的生產資料。田和地是可以繼承的,鳥堂和打鳥場也是可以繼承的。
在鳥堂里、在打鳥場上張網捕鳥是流傳已久的民間傳統(tǒng)。
一九八八年之前,一些村民一輩子就靠捕鳥為生,一個鳥堂或一個打鳥場就可以養(yǎng)活一家人。“鳥無主,誰捕誰有”,“鳥是天子送來的禮”,村民把捕鳥看成如同采野果,采菌子一樣尋常。
一位老人回憶說:“早先,捕鳥之前,鄉(xiāng)間有祭天的習俗。聽祖輩人說,只有參加了祭天儀式,給上天磕了頭的人才能有資格捕鳥。”
打開云南老地圖就可看到,茶馬古道沿線光是叫“鳥嶺”、“打雀山”、“打鷹山”、“鳥吊山”的地名就有三十多處。據(jù)粗略估算,早年間,每年被捕獲的候鳥都有不菲的數(shù)量。
年復一年,亙古不變。
直至《野生動物保護法》頒布,村民像挨了一記悶棍,被敲醒了。捕鳥成了犯法的事情,再也不能捕鳥了。鳥堂、打鳥場被漸漸廢棄了。
荒草和苔蘚,從廢棄的鳥堂里百無聊賴地長出來了。
灌木和芭茅,從廢棄的打鳥場上肆意妄為地長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