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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新華書店——我們的歲月》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王鈞  2017年05月03日11:00
     

    第八章

    今天中午臨下班,政工組組長張光明打電話來問他們渡江路門市部有沒有浮腫的人員,嚴立新不解其意,張光明說,市里來通知了,一旦發(fā)現(xiàn)有浮腫或干瘦的人員立即到醫(yī)院,醫(yī)院實行免費治療。嚴立新弄明白之后便問李夏蓮今天到政工組報到的工作安排情況,得知暫時安排在后勤組幫忙。放下電話嚴立新轉(zhuǎn)過頭就問有沒有發(fā)生浮腫現(xiàn)象的,包括家里人,并傳達了張光明的電話精神。正在少兒文教柜的陳連庚就說:“主任你不是有點不舒服嗎?正好現(xiàn)在去看看吧。”

    聞聽主任身體不好,其他幾個人也都勸他趕緊上醫(yī)院看看,免得耽誤了。

    嚴立新忙說:“沒關(guān)系,只是有一點腫,我已經(jīng)采取措施了。”仔細打量嚴立新,員工們發(fā)現(xiàn)他似乎是比以前要“胖”些了,于是紛紛勸他盡快去醫(yī)院。架不住大家的好意,嚴立新就說下午到濱江醫(yī)院去看看。

    正要轉(zhuǎn)身回辦公室,這時電話又響了,嚴立新拿起電話聽筒,卻沒聲音,放下電話又緊搖幾下?lián)u把回叫總機,拿起聽筒又聽見總機女孩的責(zé)怪聲:“你這人怎么老是這樣?接了電話不說話就掛斷。”嚴立新急忙申辯是沒有聲音,總機這回把聲音調(diào)大了。嚴立新聚精會神地聽話筒里傳來的細小而遙遠的聲音,然后對著電話一陣大呼小叫。

    嚴立新一到醫(yī)院就把二哥的消息告訴大家:“二哥有敬來電話了,他說前兩天出差了,剛回來。說現(xiàn)在戰(zhàn)備任務(wù)很緊,不能探家,寄了點錢和糧票回來。爸爸的病他也很著急,他已經(jīng)請他們首長給這邊醫(yī)院掛電話了。”老二不能回來,這是大家意料之中的事。但父親眼里還是難掩失望,大哥嚴有德也不能再在醫(yī)院陪護了,他要晚上趕回上海。母親聽說就問老大能再多待個兩三天嗎,嚴立新接過話說:“單位領(lǐng)導(dǎo)就準了他兩天假,今天已經(jīng)是第三天,況且大哥也是個部門頭頭,現(xiàn)在各個單位的任務(wù)都很重,媽就不要為難他了。”嚴立新讓他寬心回去上班,家里有自己頂著呢。杜文娟在邊上白了丈夫一眼。嚴有德也無話可說,畢竟老大老二都在外地,家里全指望著這個比自己小二十幾歲的小弟弟。

    嚴孔氏看著兩個兒子說:“你們現(xiàn)在都是大男子漢了,當(dāng)初把你們?nèi)齻€拉扯大多么不容易,你們爸常說養(yǎng)兒防老是舊觀念,現(xiàn)在新社會有黨和政府不用怕什么,就怕你們心里常惦記家里耽誤了工作。現(xiàn)在你們看到啦,他心里還是指著你們的。爹媽老了,別的也指望不上什么,也就想著你們能活出個人樣來,談不上光宗耀祖,別給你們爸媽丟臉,爸媽也就放心了。”

    大哥有德聽著眼睛濕潤起來,嚴立新忙拿話岔開說:“媽,你說的我們都記住了。爸這兩天的情況要好些了,讓大哥回去上班沒問題,今后晚上就我來陪爸爸。”

    下午嚴立新去了濱江醫(yī)院,醫(yī)生看了他的情況告訴他情況不是太嚴重,但也不能再發(fā)展了,關(guān)照他需要補充營養(yǎng),憑病歷可以到糧店份外多買二十斤各類粗細糧食,另外到醫(yī)院來打幾天吊針掛些營養(yǎng)藥水。

    掛完第一瓶藥水,在換第二瓶時就問護士這藥水是什么藥,護士告訴他沒什么就是葡萄糖和營養(yǎng)藥。嚴立新聽了沒說什么,見護士們都忙著便站起來拿上藥水瓶高高舉過頭頂往廁所去,到廁所見沒人,墻上有釘子便把藥水瓶往上一掛,把皮管的調(diào)節(jié)器關(guān)了,把手上的針頭一拔,用手摁著針眼,見不出血了,把連著藥水瓶的針頭也拔出,將剛開始掛的藥水瓶往挎包里放嚴實,趁沒人注意便出了醫(yī)院。

    嚴立新拿著病歷就想到糧店去看看能買些什么,一看有些黃豆和小米,就各買了些。

    回到門市部,就見朱云英在跟什么人打電話,到辦公室坐下,朱云英跟了進來問李夏蓮為什么沒有具體安排工作而是在后勤組幫忙。嚴立新回說自己也不知道,領(lǐng)導(dǎo)自有領(lǐng)導(dǎo)的考慮。正說著,馬定嫻興沖沖地拿著一包東西進來。

    “喲,沒打擾你們吧?”馬定嫻見他們好像在談事就有些尷尬,嚴立新連說沒有,問她有什么事情。

    “喏,二兩今年的新茶,我們那口子勻給你的。”說著把茶葉包往桌上一放。

    嚴立新急忙掏錢,馬定嫻不高興了,扭頭往外走:“你怎么好意思的?我不管了,你要給錢就給他吧。”

    這下朱云英反倒覺得不自在了。嚴立新笑了笑:“下次總歸要還掉的,不花錢的東西不是那么好拿的。”

    朱云英不好發(fā)出什么評論,轉(zhuǎn)而談起接手少兒柜的一些情況,雖然剛剛盤點時間不長,但仍舊存在一個今后盤虧的問題。嚴立新想了一下說:“這樣吧,盤點才不到一個月,李夏蓮今后就按一個月計盈虧,我到時候把情況跟她說清楚。”朱云英又說少兒柜的庫存量好像很大,嚴立新把頭一搖:“哪個柜組不大?你原來社科文藝柜庫存就不大?現(xiàn)在不是談這個問題的時候,動不動就是態(tài)度問題,多進書是態(tài)度好,少進書就是態(tài)度右傾,宋經(jīng)理也沒個意見,我們更沒辦法。”

    宜州市新華書店在“大躍進”的號召下,銷售額漲,庫存更是大漲,進貨動不動就上到態(tài)度端正與否的紅線,進貨量是扶搖直上,庫存漲幅遠遠超過了銷售額的漲幅,渡江路門市哪能獨善其身,只有邊做邊看了。

    晚上下班回到家,嚴立新拎著在糧店買的小米和黃豆,又獻寶似的拿出葡萄糖水瓶給妻子看,杜文娟看著有些莫名其妙,嚴立新便把下午到醫(yī)院掛水的情形說了。妻子更覺奇怪,問他為什么不把藥水掛完拿回家來干什么。嚴立新也不搭話,找來老虎鉗把包在橡皮塞子外面的薄鐵皮扒掉,拔掉塞子,拿個小碗倒了一小點藥水出來遞給正看著他發(fā)怔的妻子:“喝一口。”

    妻子十分恐懼:“這能吃?不可能吧。”

    嚴立新見她不敢喝,自己便喝了一小口,妻子看著他一臉的幸福感到不可思議,拿起碗也少嘗了點,一種從未品嘗過的甘甜刺激著她的大腦。

    嚴立新嚴肅地對妻子說:“這是女兒和你的營養(yǎng)品,你三分之一,紅紅三分之二,里面不光有葡萄糖還有什么氨基酸之類的營養(yǎng)藥,明天還有。”

    “那你怎么辦?”妻子擔(dān)心起丈夫來。

    “我沒問題,這幾天我每天要掛兩瓶,前一瓶我不掛的話這第二瓶我也拿不到,有一瓶就行了,平時再多吃點黃豆就夠了。”

    “我才不要那三分之一呢,全給紅紅吃。可憐我們家紅紅生下來還沒吃過飽飯,我們怎么對得起她。”杜文娟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酸楚涌上心頭,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嚴立新聽了也不忍,把妻子攬在懷里許久輕嘆一聲:“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床上獨自玩耍的紅紅瞪著眼睛奇怪地看著爸媽。

    急急忙忙吃完晚飯,又帶上給母親的飯菜、父親的米湯到醫(yī)院陪父親去。到了醫(yī)院母親卻堅持要陪夜,讓嚴立新回去休息。嚴立新拗不過只得服侍母親吃了飯,又給父親喂完米湯才收拾了回家。

    杜文娟見他回來心里本已舍不得丈夫陪夜自是沒什么話說,服侍他洗臉洗腳上床歇了。嚴立新斜在床上想著,過兩天等父親的病情穩(wěn)定些就住回家慢慢養(yǎng)著,這樣在醫(yī)院確也實在不方便。

    杜文娟收拾好爐灶,想起還有幾件衣服沒洗便端了盆盛了衣服到街邊井臺上洗衣,洗好晾上,回來見嚴立新已經(jīng)睡著了。她關(guān)了門上床來把紅紅的一件小衣服上的一個破洞補上,漸漸地睡意襲來,于是關(guān)了燈躺下。

    正迷迷糊糊間好似聽外面有人叫門,杜文娟一機靈醒過來,細聽確是有人叫“小嚴”,急忙開了燈看一眼小鬧鐘,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推了推身邊的嚴立新,自己則披衣起床到外面開大門。開門一看卻是張光明,急忙往家里讓。

    嚴立新此時也已經(jīng)起來,正驚詫這么晚了會是誰來找,一看是張光明。

    張光明進門叫杜文娟把房門關(guān)了,就勢坐在方桌旁并沒急于說話,抬眼打量起房間來,杜文娟見狀便去倒水,也被張光明制止了。

    “這么晚來打擾你們也是沒辦法的事,宋經(jīng)理交代我今天八更八點也要把事情辦了。”張光明說著指指床上睡的紅紅,“麻煩杜老師先把紅紅抱一抱。”

    杜文娟顧不得驚訝,俯身把紅紅從被子里抱出來,從床擋頭上拿件嚴立新的外衣披在紅紅身上。

    張光明來到床前一伸手把被褥一起卷到床尾,露出床板,一抬腿上了床。嚴立新和杜文娟頓時愣在那兒,心想張光明這是玩的什么把戲。

    就見張光明站在床上四下一打量,兩眼隨著一雙手在貼滿舊報紙的木板墻上滑過,見一張舊報紙反貼著,隱約看到四個透過來的紅字,張光明定定神然后細心地開始揭這處報紙。嚴立新腦子里一片空白,雖然舊報紙是他親手貼上去的,但他不知道這報紙后面隱藏著什么,而且當(dāng)初木板墻確實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啊。轉(zhuǎn)頭看了眼妻子,杜文娟亦是兩眼茫然。妻子的反應(yīng)讓嚴立新舒了口氣,那面墻上絕對不會有地主老財藏的金銀罐,便忍不住問:“老張你玩什么名堂,我這板墻上還能藏什么金銀財寶?”

    張光明并不答話,自顧自細心地揭開這張舊報紙,一會兒露出一塊木板墻面來。嚴立新仔細端詳那塊舊墻面,黃里透黑,張著裂縫,并未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張光明跳下床來,沖嚴立新笑了笑,低了頭看手中的報紙嘴里念道:“《中央日報》,徐蚌會戰(zhàn)國軍勢如破竹,橫掃華東陳逆毅匪。嗯,國軍橫掃陳逆毅匪,我說嚴立新,這報紙哪里來的?”

    嚴立新此時目瞪口呆,張了嘴:“這……我……”旁邊杜文娟見勢不妙忙說:“老張,這破報紙我們都不知道,這不是板墻都開裂了,從……”

    嚴立新手在杜文娟胳膊上一捏打斷妻子的話說:“老張,你是知道的,這些舊報紙是有一回我從一個收舊貨的那截下來糊墻的,根本就沒想過都是什么報紙。”

    張光明:“收舊貨的?”

    “是啊,是啊。真沒想到那里面會有這種報紙。”

    張光明心里說:幾天前還說是從你爸那拿來的,現(xiàn)在卻變成收舊貨的了。心里明白但也不多說了,拍拍嚴立新肩膀說:“我不管你這是從哪里來的,現(xiàn)在跟我說這些我也不好跟你說什么,還是到經(jīng)理室去一趟吧,宋經(jīng)理還等著呢。”

    在妻子驚懼的目光下嚴立新和張光明往書店經(jīng)理室去了。

    鄭家柱早晨來上班時看見朱云英正在下櫥窗的門板卻沒看見嚴立新,便幫著朱云英下門板。朱云英說:“早上我來的時候看見張光明,他說嚴主任被宋經(jīng)理叫去開個緊急會議今天不過來,讓我們盯著點。”

    鄭家柱心說什么“讓我們盯著點”,也就是讓你盯著,現(xiàn)在還要帶上“們”,我才不做這個“們”呢。兩人關(guān)系一般,但鄭家柱知道朱云英也很要強、渴望進步,便說:“那你就盯緊點,昨天主任叫我準備些包裝袋和繩子,他們農(nóng)村組要用,等發(fā)完貨我就整理,現(xiàn)在我先去把店堂地拖了。”

    到了下午,鄭家柱見張光明又來了,心想這政工組長怎么跑得這么勤快,早上來一趟下午又來一趟。張光明前后轉(zhuǎn)了轉(zhuǎn)就在院子站著,站了會兒又來回轉(zhuǎn)圈。鄭家柱本想過去跟他搭兩句,但見他臉色陰陰的怕討沒趣。張光明說起來也是渡過江的老兵了,參軍前就是高中畢業(yè),后來轉(zhuǎn)業(yè)到新華書店成了書店一支筆,從理論到實際樣樣拿得出手。最受鄭家柱尊重的是張光明作風(fēng)正派,雖然有時訓(xùn)起人來很厲害,但最終總能服人。過了一會兒從院門進來兩個人,張光明一見立即上前招呼,兩人略一應(yīng)承便被張光明迎進隔壁嚴立新的辦公室。

    鄭家柱心里立即犯起嘀咕,主任不在,張光明怎么把人帶到主任辦公室去了,想也未想起身出了倉庫就去推辦公室的門。門開處見三人剛進來還站著,張光明回過頭來邊把他往外推邊說:“我借你們主任辦公室談些事情,跟嚴立新說好的,沒事我不叫你你不要過來。”說著把門關(guān)上從里面鎖了。

    鄭家柱心說這是唱的哪一出啊,轉(zhuǎn)念一想人家干部有事自己一老百姓犯不著瞎操心,轉(zhuǎn)身要回倉庫,想想不行又往門市去找朱云英。朱云英正拱在柜臺內(nèi)整理圖書,聽見敲柜臺玻璃聲,起身見是鄭家柱,鄭家柱把她拉到一邊悄聲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

    朱云英聽了也是一臉疑惑,便問那兩個人是干什么的。鄭家柱說:“我哪里知道啊,張組長又沒說,我也看不出來,但看著像是干部,要不然張光明也不會那樣客氣啊。”

    朱云英也想不出是怎么回事,便要鄭家柱快回倉庫盯著點,鄭家柱連忙又回倉庫盯著。

    過了有一個多鐘頭,鄭家柱聽見開門聲,立時把耳朵豎得老長,就聽張光明邊開門邊說:“這小子我是知道的,簡單得很,不會有什么。”

    “但愿不會有什么,有什么我們也不希望,但有些事情還是很難……”

    “是是是,我就跟你們一起過去,他們還等著呢。”張光明把嚴立新辦公室鎖上,并沒搭理鄭家柱,三人一起出了院門。

    等嚴立新明白過來才清楚自己的處境:有人把他告發(fā)了,揭發(fā)他是國民黨蔣幫特務(wù)。長期潛伏大陸為蔣介石收集情報,家里一定藏著秘密電臺和臺灣聯(lián)系。證據(jù)就是墻上那張揭下來的《中央日報》。解放都十多年了居然還藏著反動報紙,一定是夢想著蔣介石反攻大陸。

    夜里被帶到經(jīng)理室,早有兩個地區(qū)公安處的人和宋經(jīng)理在等著他。

    他不知道的是宋經(jīng)理親自去找了幾次老戰(zhàn)友公安處處長,把嚴立新的情況做了說明,并力保嚴立新不會是特務(wù)。按照公安處的想法早幾天就要把他抓來先押著再說,有什么問題慢慢審,不怕審不出來。公安處處長看老戰(zhàn)友這么堅持感覺事情有些難辦,已經(jīng)有人揭發(fā)了想不辦是不可能的,怎么的也要把人先押起來再說。然而宋經(jīng)理堅決不同意,自己辛苦培養(yǎng)了幾年的一個好苗子就因為一封信、一張破報紙被押進公安局,那真是一輩子都翻不了身。他激動地說:“他嚴立新要是特務(wù)我就是老特務(wù),你是我老戰(zhàn)友,我看也可以算上。”弄得公安處處長哭笑不得,最后決定把嚴立新帶到書店經(jīng)理室審一審,要真有問題再帶回公安處。

    當(dāng)然當(dāng)著嚴立新的面宋經(jīng)理始終嚴肅地要他交代問題,看著平時和善的宋經(jīng)理變了臉嚴立新深感疑懼,記得當(dāng)時貼墻看到這張報紙時,心里也就一閃念:怎么是這種報紙,回頭打算讓杜文娟換一張,杜文娟卻到井臺打水去了,自己站在疊起的桌凳上下來也不方便,想了一下把報紙反過來貼上墻,從反面看只隱約四個紅字,并不十分清晰。想不到幾年之后卻因為自己的一時大意惹來麻煩。嚴立新覺得是“麻煩”,相信自己總能把問題說清楚的,但別的人看來這就是十惡不赦的罪行。

    轉(zhuǎn)眼幾天過去了,當(dāng)初顯得急如星火的精減人員問題在新華書店內(nèi)部卻像有些緩和了,但仍舊像高高舉起的大棒始終懸在頭頂。

    端午節(jié)到了,雖然是星期天但中午要上班沒法仔細弄飯,賈志蕓好歹包了幾個粽子在晚飯時端了上來,三個孩子齊聲歡呼著便要動手,被賈志蕓作勢要打各人的小手止住:“再等一下,爸爸馬上就回來。”三個孩子便齊刷刷坐在桌前不再動,眼睛緊盯著開著的房門盼望爸爸快些回來。一會兒終于爸爸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又是一聲歡呼,各人手上已拿著個粽子開剝起來。

    溫江賢也在桌前坐了,看著說:“你們?nèi)齻€洗手沒有?這么急吼吼的,老大你慢點,小心噎住了。”

    賈志蕓又端上來一盤蒜苗炒肉絲、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三個孩子見了簡直欣喜若狂,賈志蕓趕緊宣布紀律:“今天過節(jié),你們可以多吃點,但更要想到爸爸工作的辛苦,菜只能慢慢吃,爸爸還要喝點酒,你們一下把菜都吃完了爸爸喝酒就沒菜了。”說著便從小碗柜里拿出還剩半瓶的黃酒和小酒杯。溫江賢見了也笑起來說:“怎么,今天還喝酒,還有這么高級的菜。”說著拿起筷子,“來,爸爸給你們夾菜……這塊雞蛋給我們小囡囡……這一塊肉給老二,老大自己動手。”

    賈志蕓給溫江賢倒上酒,替他又剝粽子。溫江賢端起酒杯美美地喝了一口,夾起一根蒜苗放進嘴里。賈志蕓則開始協(xié)調(diào)孩子們吃菜的糾紛。老大果然被粽子噎住了,揮起小拳頭捶打胸口,溫江賢連忙也幫他拍后背,好一會兒才咽下去。

    門外開始起風(fēng),樹梢被吹得唰啦啦響,不多會兒一陣閃電接著一聲驚雷。再看小女兒已經(jīng)兩手捂著耳朵拱進媽媽的懷里,老二也往媽媽身邊靠,只有老大不管不顧地往嘴里塞菜。溫江賢用筷子一打老大的筷子,思嘉這才止住。

    門外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向地面,一會兒便如注般傾倒下來。溫江賢喝一口酒咬一口粽子十分愜意,就問大兒子思嘉知不知道什么是端午節(jié),思嘉不假思索地說:“知道,紀念屈原的,要把粽子扔到江里面。”說完就想這么好吃的粽子要扔到江里真是可惜了。

    溫江賢說:“你們老師只講了一個方面,還有好多故事呢。”

    一聽說有故事,三個孩子來了神,三雙眼睛一起望著爸爸。正在這時就聽賈志蕓一聲尖叫,嚇得四個人身上一哆嗦。只見賈志蕓一個箭步到門口,抄起掃帚就往門外掃水。溫江賢一看雨水已經(jīng)漫過門檻朝屋里涌來急忙過來幫忙,就聽賈志蕓嚷道:“早就叫你通陰溝你光知道答應(yīng),現(xiàn)在看看!”溫江賢拿著簸箕往外戽水并不答話。兩人正手忙腳亂,溫江賢叫一聲壞了,扔下簸箕就往外跑,邊跑邊喊“老大你來幫媽媽”,再看雨中已沒有了人影。

    等溫江賢冒雨跑到城市供應(yīng)組和農(nóng)村發(fā)行組的院子時身上早已濕透,滿頭滿臉全是雨水,雨勢兇猛打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定定神黑暗中就見地勢較高的農(nóng)村組這邊沒什么問題,但自己城市供應(yīng)組這邊由于地勢較低,排泄不暢的雨水已經(jīng)開始向倉庫門逼近。溫江賢急忙開了倉庫門,打開燈先檢查倉庫內(nèi)是否漏雨,見沒有漏雨,回過身來到門口發(fā)現(xiàn)雨水又上漲了些。眼見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封門,溫江賢只好將擺放在地上的整件圖書往操作臺和柜臺上放,搬了一陣就覺剛才動作太猛,腰間有點“閃”了的感覺,一陣陣疼痛起來。眼見雨水仍在不斷上漲,溫江賢心急如焚,搬運圖書的動作卻由于疼痛慢了下來。正在這時老婆賈志蕓也冒雨趕來幫忙,接著就有城市供應(yīng)組的人也接二連三地趕來,農(nóng)村組的人擔(dān)心水淹倉庫也跑來了。溫江賢終于松了一口氣,雨水也終于還是漫進了城市供應(yīng)組的倉庫,而圖書也已被搶救到安全的地方。

    吳天佑和小蘇后來又順著線路跑了洪溪港、后葛等地設(shè)攤,順便又去了兩三個公社新華書店,把所帶的新書抄清單發(fā)給了他們。等他們兩人風(fēng)塵仆仆回到宜州,吳天佑極其震驚地得知嚴立新有可能是美蔣特務(wù)正在接受審查,還沒等他品味出這意味著什么時張光明又沉重地告訴他父親去世的消息,距離吳天佑他們離開高家橋不過才四天而已。

    沒有五雷轟頂?shù)母杏X,吳天佑只是覺得這一天的到來比他預(yù)期的要快了些。早年父親染上過血吸蟲病,后來肝臟一直不好,再遇上這樣的年景真所謂在劫難逃。不知道自己怎樣從經(jīng)理室走回農(nóng)村組,組里的人早已經(jīng)下班。坐在辦公室兩眼模糊,一支煙卷了很多次總也卷不好,到最后擰成一團扔在一邊。兩手捂著臉靜靜地坐著,順著手指間慢慢流淌出許多淚水。

    外面天漸漸黑了,吳天佑站起身來出了辦公室來到農(nóng)村組的發(fā)貨庫房,也就是農(nóng)村組平時的操作間。打開燈,來到高家橋的貨位上,看了一下在他們下鄉(xiāng)期間新到的要發(fā)給高家橋公社新華書店的新書,拿了清單開始抄起來。一式三份抄好清單又找來紙準備把新書打包,這時嚴立新走了進來,并不說話,拿過清單說了句:“還沒核對吧。”便拿起清單幫吳天佑逐筆核對,核對完后簽上自己的名字讓吳天佑坐到一邊,拿了紙將書打了兩個包,然后兩人把書拎出來掛在吳天佑的自行車上。嚴立新掏出煙讓吳天佑點上,兩人便默默地站在院子里抽著煙,過了一會兒吳天佑問:“你父親怎樣了,你大哥還在醫(yī)院陪著?”

    “哦,我爸好多了,只是還不太能動。我大哥回上海有幾天了,他叫他二女兒,也就是我的二侄女來陪他爺爺了。小姑娘初中畢業(yè)了,沒上高中,在家等著安排工作,大哥想讓她進郵電局,正在等機會。”

    又一陣沉默,嚴立新說:“我現(xiàn)在是戴罪之身,沒辦法陪你一起回高家橋。”

    黑暗中吳天佑注意到院門那兒有兩個人守著便笑了笑:“不必了,雖然才五十多歲就去了但人死不能復(fù)生,你不用擔(dān)心我,你也是自顧不暇,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說著聲音卻有些變調(diào)。

    嚴立新嘆了口氣,拍了拍吳天佑的肩膀說:“那好吧,你多保重,我走了。”兩人握握手,嚴立新便掉頭出了院門,旁邊兩個人也跟著走了。

    第二天,天還蒙蒙亮,吳天佑就帶著兩件書和老婆孩子趕頭班船回高家橋奔喪去了。

    李夏蓮已經(jīng)在后勤組幫忙好幾天了,雖然和經(jīng)理室、政工組同在一起辦公,但每遇到張光明時,張光明卻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似的,見了面客氣地打招呼,也不問李夏蓮在后勤組幫忙能否適應(yīng),仿佛李夏蓮就要在后勤組生根了。偶然看到宋經(jīng)理也從不問李夏蓮什么,倒像沒見著似的,想著心思擦肩而過,李夏蓮更是不敢多問。

    本來在門市部沒覺得后勤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來幫忙幾天就體會到各個崗位真是各有難念的經(jīng)。后勤組自從發(fā)生供應(yīng)緊張的狀況后,現(xiàn)在主要的任務(wù)就是到處找糧食及一切可以作為糧食食用的東西。今天一上班,后勤組組長景楫舟就帶來消息說,農(nóng)墾局在老碼頭的倉庫里新到了一批山芋,得趕快找人找關(guān)系下手,否則很快就沒有了。后勤組加上李夏蓮不過就三個人,他們兩人立刻便找自行車出門四處找關(guān)系去了,剩下個李夏蓮在宜州卻沒有任何親朋和過得硬的好友,要認識的就是丈夫部隊里那些個當(dāng)兵的家屬,起不了作用。李夏蓮心里不免十分焦急,來幫忙也應(yīng)該干點什么,想了半天想起丈夫一個熟悉的戰(zhàn)友好像在駐防市內(nèi)的通訊營,便出了門往通訊營去。

    到了通訊營的營區(qū)門前向門衛(wèi)打聽徐教導(dǎo)員在哪里,門衛(wèi)盤問了她一番得知她是部隊家屬一下變得客氣起來,急忙打電話進去通報,一會兒來了個通信員領(lǐng)李夏蓮進營區(qū)。

    “哎喲,嫂子今天怎么有空到我這小地方來?前兩天我還到醫(yī)院看汪參謀長哩,我看也兩個月了,他好得差不多了,老賴在那里面捂得快餿了。快坐快坐。通信員,還傻子似的站著笑,還不快倒茶,沒見首長的夫人來了嗎?跟個木樁子似的。怎么樣?嫂子在新華書店干得還可以吧,我聽說是年年先進哩,不簡單,不簡單。通信員,把柜子里的糖盒子拿來,快去。”一見面,徐教導(dǎo)員一串連珠炮轟得李夏蓮頭都有些暈,聽他拿這拿那的趕緊阻止:“什么也別拿,我今天來找你幫忙來了。”

    “這你就找對人了,《水滸》里有宋公明,我就是徐公明。只怕你說不出,只要你說出來就沒有我徐公明辦不到的。”徐教導(dǎo)員拍著胸脯。

    李夏蓮忍住笑:“這可是你說的啊,我可提要求了。”

    “嫂子你盡管開口,來先吃一顆糖。”

    李夏蓮接過糖拿在手里沒吃:“想向你打聽打聽,農(nóng)墾局你有沒有熟人?”

    “說吧,什么事?難道你也想開荒種地?”

    “什么種地不種的,說真的,聽說農(nóng)墾局來了一批山芋,我們新華書店想弄點,不知道你有沒有辦法?”

    “想要多少?直接開口告訴我。”

    李夏蓮瞪圓了雙眼,腦子一時無法轉(zhuǎn)彎:“……你這是什么意思?……要個六七百斤吧。”

    “新華書店有多少人?”

    “六十來人吧。等等,農(nóng)墾局你能有辦法?”

    “一人十斤啊,太小氣了吧。每人二十斤還差不多。”說著徐教導(dǎo)員走到辦公桌前拿起電話來,“總機啊,給我接外線,幫我要一下農(nóng)墾局的……”

    李夏蓮更感到暈乎了,直到拿著徐教導(dǎo)員寫的一張條子走出營區(qū)大門,她都沒有完全緩過神來,只是知道了這十噸山芋就是通訊營自己生產(chǎn)基地種的,支援給宜州市,宜州市分給了農(nóng)墾局和其他一個重工局。

    看著李夏蓮離去的背影,徐教導(dǎo)員收斂了笑容,眉頭漸漸地鎖在一起。

    新華書店倉庫人來人往,職工們笑呵呵地拿著各種器具、口袋來領(lǐng)每人二十斤的山芋。李夏蓮拎著自己的這一份二十斤要走,景楫舟叫住她又給了一小袋,李夏蓮堅決不要。邊上有人說:“小李這次立了大功,這么多山芋一分錢都沒花,應(yīng)該多拿。而且你是軍屬哦,應(yīng)該照顧。”李夏蓮卻害羞地趕緊跑了。

    回到家,李夏蓮看到丈夫老汪正在家里逗弄兩個孩子,不免十分驚喜,問丈夫出院怎么也不告訴一聲。

    “醫(yī)生說沒什么問題了,也沒什么行李,我們團派車送回來的。你還好吧,在醫(yī)院就擔(dān)心你的身體吃不消,雖然有爸媽在帶兩個孩子還是挺費勁。”丈夫關(guān)心地說。

    “別虛情假意了,在醫(yī)院享了兩個多月清福,回來說些現(xiàn)成話就管用啦?我們不也都是奴才的命。”

    丈夫笑著說:“你辛苦了,我來弄晚飯。”說著卷起袖子作勢要進廚房,那邊婆婆趕緊過來把他倆攆到一邊,自己到廚房里準備起晚飯來。

    李夏蓮就把自己如何調(diào)出渡江路門市,現(xiàn)在后勤組幫忙的事和上午去找他的戰(zhàn)友徐教導(dǎo)員等事跟丈夫說了,一邊說一邊摸出兩塊糖給兩個孩子一人一塊。汪參謀長仔細聽著,也沒說什么。對妻子工作上的事他是很少過問的,但今天的事還要哪天去感謝下徐教導(dǎo)員。

    第二天汪參謀長就回位于宜州近郊的部隊駐地去了。平時他都住在部隊,只有星期六下午才回家,星期天下午又走。

    到了下午,李夏蓮正在后勤組幫著整理勞保用品時,外面走廊上有人叫她接電話。是丈夫打來的,說下午要趕到軍部開會,可能要好幾天。

    過了兩天,李夏蓮家里來了兩個不認識的軍人拿著證件說幫汪參謀長拿筆記本,李夏蓮看了一下得知是軍政治部的。兩人在汪參謀長的書桌和書架上搜索了一番,拿走了兩個筆記本和幾份材料,把拿走的東西做了登記,讓李夏蓮簽了字。

    又過了兩天,嚴立新的審查結(jié)束了,宋經(jīng)理跟他說過些時候再下結(jié)論,但門市主任是不能再當(dāng)了,仍回渡江路門市監(jiān)督勞動,要端正態(tài)度接受處理。

    嚴立新回到家妻子還沒有下班,翻箱倒柜地找,但都未能如愿,心想家里怎么就沒有酒呢?

    第九章

    早在很古的時候,宜州這個地方是出海口稱作“海門”。后來在長江泥沙的沖積下形成了現(xiàn)在的長江三角洲,宜州也變成現(xiàn)在的內(nèi)河港口城市。宜州城山水壯麗,歷朝歷代許多名人都在宜州留下諸多不朽之作,對于家鄉(xiāng)的這些動人之章,陳連庚可說是信手拈來,像: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dāng)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再比如: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說宜州人文薈萃確實不過分,只不過多景樓下建起了船廠,陳連庚每每扼腕嘆息記錄中國歷史上許多重要時刻的地方都已變得面目全非。當(dāng)初在省里分配時也許是考慮便于管理本打算把他安置在省城,但陳連庚卻堅決要回宜州,家鄉(xiāng)總是最好的歸宿。及至到了新華書店,心中平添許多歡喜,常在心里說: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陳連庚是一九三八年七月萬家?guī)X戰(zhàn)役前加入七十四軍的。由于有文化,又有些關(guān)系,便做了軍需官,抗戰(zhàn)時參加過后來七十四師打過的上高會戰(zhàn)、第二次長沙會戰(zhàn)、常德會戰(zhàn)、雪峰山戰(zhàn)役等很多著名戰(zhàn)役。解放戰(zhàn)爭時,孟良崮戰(zhàn)役中整編七十四師被解放軍全殲,陳連庚被俘虜。中校軍需官陳連庚當(dāng)時是個死硬的頑固分子,由于被俘得早,又是國民黨王牌軍的軍官,所以有幸被列為戰(zhàn)犯。到解放戰(zhàn)爭后期俘虜?shù)男<壾姽俪蔀?zāi),也就不被當(dāng)回事,有些雖然被放了,但在后來的歷次運動中卻大都沒什么好果子吃,相反倒是列為戰(zhàn)犯的得到很多照顧和寬容,當(dāng)然共產(chǎn)黨為了改造他們沒少花時間和精力。

    能分到新華書店來確實出乎陳連庚的意料,他是宜州人,當(dāng)初他提出要求回自己的家鄉(xiāng),管教人員問他想干什么行當(dāng),他也只是根據(jù)自己有些文化希望能干些文化工作。想不到竟然分到一個專門和書打交道的單位來了。

    那天來報到,見自己的上司竟是個毛頭小伙子,便有些不以為然。等到接觸多了,特別是參加了幾次門市的學(xué)習(xí),看法就有些改變,覺得小伙子還蠻有些思想和辦法。

    讓陳連庚萬萬沒想到的是嚴立新竟然成了特務(wù)嫌疑,雖然相處的時間并不長但陳連庚怎么也不會相信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小伙子會是國民黨特務(wù),扳著指頭算算就知道不可能。當(dāng)時地區(qū)公安處還來找他了解些情況,問他些軍統(tǒng)的事,陳連庚告訴他們軍統(tǒng)早已撤銷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保密局或者別的什么稱呼,但解放那年嚴立新才十四五歲,國民黨再無能也不會發(fā)展一個半大毛孩子當(dāng)特務(wù)。公安聽了倒沒訓(xùn)斥他,反而客氣地表示感謝。由此陳連庚又有些感慨,自己一介武夫早先思想還是相當(dāng)反動的,經(jīng)過十幾年改造有了不小的進步,但離共產(chǎn)黨的要求還差得很遠,不能算是共產(chǎn)黨的人只能勉強算是踏進了新社會。自從特赦以來,走到哪里別人眼神里雖然充滿了好奇和戒備,但大都非常客氣,表面讓你覺得還是有尊嚴的。讓陳連庚不太明白的是他們對自己的人卻是非常的嚴格、嚴厲,時常開展殘酷的斗爭,不批倒斗臭決不收兵。為了自身隊伍的純潔,對敵人可以寬容,對自己決不姑息,這樣的方式當(dāng)然更加容易產(chǎn)生叛徒、內(nèi)奸,也更加需要殘酷的清洗。這不是踏進惡性循環(huán)了嗎?剩下的果真就是最堅定的?被清洗的就沒有被冤枉的嗎?

    陳連庚嘆了口氣。“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自己的一番“冰心”不也常常要表表嗎?上個星期,嚴立新對原先寫了一半的上半年總結(jié)不是很滿意,又另起爐灶重新起草。這天正在辦公室奮筆疾書,陳連庚走了進來。嚴立新問有什么事,陳連庚拿出幾張稿子一樣的東西遞給嚴立新。嚴立新拿過來看,是思想?yún)R報,不由有些奇怪:“老陳,你這是怎么啦?好端端的寫什么思想?yún)R報?”

    陳連庚搓著手說:“主任,你大概知道,我是舊軍人,理應(yīng)每個月寫一個思想?yún)R報的。”

    “那你應(yīng)該交到政工組啊,這方面事情由政工組專門負責(zé)的。”說著就要把陳連庚的思想?yún)R報還給他。

    陳連庚連忙擺手:“不不不,政工組那一份我已經(jīng)交過去了,這一份是給你看的,你在實際工作中直接指導(dǎo)我們,所以我覺得要讓你了解我個人的思想動態(tài)。”

    嚴立新笑了笑,拿著思想?yún)R報看了看說:“要是這樣我就看看,也就只能看看。”想了一下又讓陳連庚坐下,起身給他倒了一杯水,看著陳連庚說:“老陳啊,到新華書店有些日子了,怎么樣,對現(xiàn)在的工作有些什么想法或者建議可以跟我說說,對了,生活上有什么困難沒有?”

    陳連庚坐在那兒想了一下:“生活上沒什么困難,政府對我們可以說是體貼入微,在國家面臨如此巨大困難時,我們的口糧不僅沒有壓縮反而每個月還多出半斤油,實在令人感動。從歷史上看,不論哪朝哪代如果遇到這種情況非翻天不可,所以說還是共產(chǎn)黨偉大,只有共產(chǎn)主義才能救中國。我相信在黨的正確領(lǐng)導(dǎo)下,我們一定能夠渡過一個個難關(guān),走上社會主義康莊大道。工作中我就是有些問題弄不明白想請教一下主任。”他停了一下,看看嚴立新又說:“我覺得書店的很多書都賣不出去,積壓越來越多,為什么我們要進那么多書來?我們宜州的人口并不是很多。解放前我也逛過上海福州路的很多書店,感覺他們那時書店里都是品種很多,但一種書的復(fù)本量卻很少,要像這樣他們老早就要倒閉了。當(dāng)然我也知道情況有所不同,我也是隨便想到什么就說什么,這里有什么具體情況可能我不太清楚,還望主任賜教。”

    嚴立新摸著鼻子聽他說完,想著這個同樣困擾自己的問題應(yīng)該如何給這個前國民黨軍官說清楚:“老陳你不愧是個有心人,對新華書店也很關(guān)心。記得以前跟你談過新華書店是為人民服務(wù)、為社會主義服務(wù)的這么一個單位,同樣你也應(yīng)該很清楚解放前我們國家廣大勞動人民文化知識水平是非常低下的,建國才短短十年時間,這種現(xiàn)象已經(jīng)有了根本性的改變,這是毋庸置疑的。這樣的改變一方面是出版社努力多出好書的結(jié)果,另一方面也離不開我們新華書店盡一切可能多發(fā)好書的努力。就我個人來看,現(xiàn)在出現(xiàn)部分圖書滯銷、積壓現(xiàn)象跟出版社和書店之間工作脫節(jié)有些關(guān)系,但這種情況只會是暫時的。搞經(jīng)營工作遇到些問題在所難免,相信不久就會有所改變,事情總會向好的一方面發(fā)展的。你對工作關(guān)心很好,我們也鼓勵在工作中做有心人。”嚴立新回避了出版發(fā)行行業(yè)“大躍進”所帶來的盲目增長問題,只是強調(diào)出版社與書店之間的脫節(jié)。

    陳連庚聽了點點頭,但所說的這種脫節(jié)他是無法理解的。

    但過了僅僅一個多星期嚴立新便成了“特嫌”,真是世事難料。回家跟老伴說起,老伴想起解放初鎮(zhèn)壓國民黨特務(wù)的游街示眾不禁打了個寒噤,放下手里正綰著的毛線說:“這還得了,特務(wù)可是要法辦的啊。”

    陳連庚說:“那倒還沒有,聽說有人揭發(fā)他是國民黨特務(wù),現(xiàn)在只是說有嫌疑,不過我看小嚴這次麻煩大了,在戰(zhàn)犯所那會兒,軍統(tǒng)的人都沒人搭理。特務(wù)是什么?特務(wù)就是奸細,是最讓人瞧不起的,難辦啊。”

    老伴聽了不禁跟著擔(dān)心,但回過頭想想自己家也是個反動軍官家庭,雖然現(xiàn)在稱呼溫和些叫“舊軍人”,還比別人多享受些福利,其實心里還是覺得比人家矮一頭,比起嚴立新的“特嫌”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說:“老陳啊,小嚴確實是倒霉,但也輪不到我們操心,我看你呀還是把自己屁股擦擦干凈,尾巴夾夾緊,少說話,多做事。政府對我們不錯了,你看別人家都在愁下放,你呢,反而被安排到書店工作,我的生活補助也從十塊漲到二十塊了,比平常人家還多出些副食補助,小三也安排了工作。要我說啊還是共產(chǎn)黨好,毛主席偉大。當(dāng)年跟了你,成年不見你個人影,只不過寄些錢回來,家里家外全靠我一人撐著,誰還管你死不死活不活的,要不是共產(chǎn)黨把你抓了你再跑到臺灣去……”

    陳連庚覺得老伴說得也有道理,自己只不過是個特赦人員,操心別人的事倒不如把自己的事想想好,只是心里挺為嚴立新冤枉的。還有自己的組長李夏蓮。李夏蓮調(diào)走后,陳連庚聽現(xiàn)在的柜長講李夏蓮不知道什么原因沒有分配新的工作崗位,而是在后勤組幫忙,看朱云英的樣子好像很為李夏蓮擔(dān)心。

    終于有一天朱云英告訴他:“哎,老陳,你知道為什么李夏蓮沒有分配崗位嗎?”

    陳連庚搖搖頭:“我哪知道,是不是要高升了。”

    朱云英神秘地對陳連庚說:“告訴你,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外傳哦。”陳連庚連連點頭洗耳恭聽,“聽說查出來了,本來說他們家老汪是‘軍事俱樂部’的小爪牙,就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后來又說沒有直接聯(lián)系,但還是有錯誤言論的,還好有人保了一下沒讓轉(zhuǎn)業(yè)但不能再待在野戰(zhàn)部隊,這不降兩級使用到省軍區(qū)營房科做個一般干事了。”

    陳連庚疑惑地問:“這么機密的事你怎么知道?”

    朱云英得意地未置可否,陳連庚不免為李夏蓮也擔(dān)心起來。朱云英見他低了頭不作聲,就要教他怎樣數(shù)年畫。少兒文教柜每到歲末年尾要承擔(dān)銷售年畫、年歷的任務(wù),平時還要銷售領(lǐng)袖像、宣傳畫等品種。那天在書架后面打掃衛(wèi)生時朱云英看見有厚厚一摞宣傳畫堆在后面,就拿到柜臺上點數(shù),只見她先把整摞畫弄整齊了,然后左胳膊肘壓住畫,右手拎住整摞畫的右下角不斷地捻動,然后右手捻住整摞畫向左面成扇形打開,用左手壓住打開的扇面,右手五指并攏在打開的扇面輕輕劃數(shù)。陳連庚見了覺得十分神奇便央求朱云英教他。朱云英告訴他這是新華書店人的基本功,每個人都必須會的。今天見沒什么讀者便要教陳連庚點畫。

    朱云英想不到陳連庚很是聰明,只教了幾遍就點得像模像樣,不禁嘆了口氣:“我當(dāng)初向老鄭學(xué)點畫時整整學(xué)了三天也點不好,你倒是一教就會,但還要點得準,老鄭點畫神了,點一遍重來不帶錯的。哎,也不知道老鄭現(xiàn)在怎么樣了,還有小嚴,真是屋漏偏逢雨。”說著就有些傷感。

    陳連庚看她傷感心里也不免唏噓一回。

    上周,宜州市新華書店召開全店大會,宣布了這次光榮支援社會主義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人員名單。聽著名單大家發(fā)現(xiàn)卻是新華書店去年剛剛轉(zhuǎn)正的三個原農(nóng)村戶口正式工和五個臨時工。后來大家得知,在經(jīng)理室和政工組的強烈爭取下,市文化處無可奈何地接受了新華書店的辦法,但同時提出新華書店職工的配偶如果是“大躍進”以來進入城鎮(zhèn)工作的,不論是臨時工或正式工均要返回農(nóng)村原籍,新華書店也只得接受了。而鄭家柱的妻子明妹和吳天佑的老婆就都屬于后一種情況。

    吳天佑的老婆前年到宜州城里找了個工作,去年才剛剛轉(zhuǎn)正,現(xiàn)在又被退回了高家橋。吳天佑想父親剛剛?cè)ナ溃苊脗冸m然都已長大,但成天在外面公干也照顧不到家里。上次吳天佑回家和好朋友趙武青已事先溝通過,老婆帶著兩個孩子回鄉(xiāng),老婆就被安排在公社食堂干活。吳天佑現(xiàn)在又變成孤身一人在宜州生活,好在一個星期能回趟家。

    妻子不在家,嚴立新感到口渴,倒了一茶缸水咕嘟咕嘟喝一氣。抬眼看看板墻上被揭開的一塊,氣在身體里到處游走,卻找不到出口,東突西撞上下翻騰。屋里太小容不下大踏步地奔馳,轉(zhuǎn)了兩圈出門到堂前,見灶臺邊插著的菜刀,伸手拿了,回頭又到屋里找張舊報紙把刀包好插在腰間,系上扣子,甩手便出了門。

    走得很快,氣息變得更加急促,白皙的臉開始泛紅,眼睛直視開始充血。身體開始膨脹,那股氣更加激烈地沖撞,手緊緊地握成拳,緊得握出汗來,覺得一拳過去能把對方打出一個窟窿。是的,我可以一拳洞穿他,嚴立新毫不夸張地想。但腰間插著的物件讓他走路有些別扭,同時也提醒他用不著費力揮拳,只要抽出來,往那小人腦瓜上劈頭蓋臉一陣亂砍就解決了。不對,要先義正詞嚴地歷數(shù)他的小人行徑:栽贓陷害、暗箭傷人、兩面三刀、跳梁小丑、害群之馬、忘恩負義……然后我將他揮刀正法。嚴立新腮幫子咬得硬邦邦,臉色卻由紅轉(zhuǎn)白,白里透著青。

    進了巷口往里走,正好瞧見溫江賢與人站在城市供應(yīng)組門口說話。嚴立新心火更旺,大步趨前,伸手就去抓溫江賢衣領(lǐng)。

    溫江賢老遠就看見嚴立新,見他步伐夸張,臉色陰森,心里便有些不安。及至嚴立新喘著粗氣奔到面前一伸手,溫江賢早往邊上一閃,但仍沒閃過,只聽得一聲喝“你這個小人!”腮幫子上便挨了一拳,一時眼冒金星差點背過氣去。

    嚴立新看溫江賢彎了腰,一把拎住溫江賢頭發(fā),另只手就往腰里摸。說時遲那時快,一雙手忽地緊緊扣住他的手腕,抬眼一看,見宋經(jīng)理一雙怒目圓睜。原來剛才溫江賢正是與宋經(jīng)理在說話,因為背對著嚴立新,再加上嚴立新此時眼睛只盯著溫江賢,哪里還顧及旁人。

    嚴立新用力掙了兩下竟沒掙脫,宋經(jīng)理吼了一嗓子:“嚴立新你個王八蛋!想死啦!”嚴立新嘶啞著狂吼,宋經(jīng)理索性抱住他拖了往外走。溫江賢一手捂著臉一手仍在往下按被揪亂的頭發(fā),拖著腔喊:“宋經(jīng)理你要為我做主啊……”

    這時城市供應(yīng)組的人聽見動靜都跑出來看,那邊農(nóng)村供應(yīng)組的也站在門口。宋經(jīng)理用臂彎卡住嚴立新的脖子往外拖,吳天佑此時也聞聲出來緊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宋經(jīng)理連忙說:“小兔崽子犯渾,動起手來了,快幫我拉走。”吳天佑聽了上前不由分說和宋經(jīng)理一起把嚴立新往農(nóng)村組拉,混亂中嚴立新腰間報紙裹著的菜刀也掉在地上被吳天佑一腳碰到陰溝里,竟然沒人注意。兩人好不容易將他按在吳天佑辦公室坐下,吳天佑連忙把組員往外轟,接著把門關(guān)上。這時宋經(jīng)理才聽清嚴立新嘶喊的話是:“我把你砍了,看我不把你……我的刀呢?我的刀呢?”手在腰間摸來摸去。

    宋經(jīng)理其實在剛才的拉扯中已經(jīng)摸到他腰間有東西,但沒想到是刀,聽他一說更加惱怒:“狗日的,你長本事了你,打人不算你還敢動刀,你砍誰?你不用砍別人,你把我砍了吧!你爹娘生你下來就是讓你砍人的?你個龜孫子!老吳,把門打開讓他去砍,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砍?!”

    嚴立新“呼”地站起,早被吳天佑又按下去。宋經(jīng)理看他仍邪頭,更怒罵不絕。嚴立新忽然心里一陣絕望涌上,不由放出悲聲。

    宋經(jīng)理住了罵聲,吳天佑出門把門口聽熱鬧的人轟走,見溫江賢還站在那兒,便過去問怎么回事。溫江賢氣憤起來:“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上來就是一拳,簡直是土匪反革命!我倒要看看宋經(jīng)理怎么辦!”吳天佑連忙勸解:“一定是誤會了,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你寬待寬待。”說著把溫江賢勸回辦公室,回過頭嘆一聲:“作孽哦。”看沒人注意過去把掉在陰溝淤泥里的東西撿起來,回來又關(guān)上門。

    宋經(jīng)理看他把刀拿進來,一努嘴,吳天佑急忙把刀放到書柜里鎖上。嚴立新仍在流淚,宋經(jīng)理皺著眉頭:“瞧你那熊樣,這么多年還不知道你嚴立新不過是個娘兒們。什么事啊,哭什么啊?”

    嚴立新:“我熊什么熊,他栽贓陷害,暗刀子傷人……”

    宋經(jīng)理:“他栽什么贓,傷什么了?你那東西是人家?guī)湍阗N到墻上去的?是他貼的?再者說你怎么知道就是他揭發(fā)的?就算是他揭發(fā)的,人家做得也不錯。”

    嚴立新哼了一聲不說話。吳天佑說:“你看你,平時不是這樣的啊,怎么這么沉不住氣,不是自找麻煩嘛。要相信領(lǐng)導(dǎo),你這么一鬧,叫宋經(jīng)理再怎么說話?就是有機會都難開口了。動刀子的事還得了,幸虧沒被看見,要看見不得了啊,立馬就能把你逮了法辦。”

    宋經(jīng)理嘆口氣:“太幼稚,太……這樣吧,老吳你先把他送回去,交給他老婆,不許再生事。”說著給吳天佑使了個眼色,然后出門去看溫江賢去了。

    兩人又坐了一陣,看看天不早,吳天佑拉了嚴立新回家。

    到家跟杜文娟一說,杜文娟眼睛瞪得溜圓,看灶臺果然菜刀沒了,心里也有些后怕。當(dāng)晚雖然沒什么吃的但還是留吳天佑在家吃了晚飯。

    第二天不用上班,嚴立新不知道該干些什么,店里來人話里話外催著起程。杜文娟開始收拾,嚴立新在家待不住,要出門,杜文娟死活不讓,嚴立新不耐煩起來,瞪眼要發(fā)火。

    天色陰陰的,氣壓很低,好像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嚴立新漫無目的在江邊走著,順著江邊來到一座橋上。橋下便是著名的大運河,在這里與大江交匯,此時有一只船隊過閘后正從橋下開過駛?cè)腴L江,一長溜足有二三十條船,緩緩地由一艘拖輪拖拽著向江心駛?cè)ィ恢欠褚惨_往江北。遠處看去帆影片片江鷗點點,間或也有機器船轟鳴而過,江鷗倒也不怕,跟在船尾上下翻飛。再往遠眺,只影影綽綽一條灰色細線,并無什么特別,嚴立新想那該就是江北了。

    這個城市不需要我了,人們毫無憐惜地拋棄了自己。嚴立新心里酸酸的,不知道該向誰訴說。從志得意滿的先進分子一忽閃變成可疑分子,這讓他無法接受。雖然平時宋經(jīng)理對自己很嚴格,但也能體會到他對自己的信任和期望,難道就因為有人無中生有地揭發(fā)自己就變得如此可疑嗎?變得一無所有了?嚴立新心中憤懣而傷心,眼睛里迷漫著霧靄漸漸化作兩滴淚水。

    解放以來,自己從來就沒覺得在中國除了共產(chǎn)黨毛主席還有別的什么能讓人信服,現(xiàn)在的日子是那么順理成章,即使有這樣那樣的困難我嚴立新都沒有懷疑過還有別的什么路可走,自己的一顆心幾乎可以掏出來讓黨看看是不是紅的!

    在心里計算了下,自己應(yīng)該算長在紅旗下的一代,當(dāng)仁不讓應(yīng)該是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但為什么會有人揭發(fā)自己是特務(wù),貼張舊報紙就能算作“特嫌”?捫心自問自己像不像個特務(wù),想到此,不自覺地回身張望了一番,如果自己被當(dāng)作“特嫌”,此時應(yīng)該有人監(jiān)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沒人理會,行人大多沒什么表情匆匆而過。回過身來,眼前的長江依然滔滔不絕地向東流去,大浪淘沙,自己難道就是被淘汰下來的沙礫?

    嚴立新家里為了躲鬼子跑過江,小時候就在江北長大,一直到十來歲鬼子投降才回宜州,家鄉(xiāng)的一切雖然感覺很遙遠但仍然清晰。鄉(xiāng)村的日子對大人們來說是乏味的,但對孩子們來說卻充滿樂趣。下河摸魚,上樹掏鳥蛋,要不是后來的跑反,嚴立新的童年生活本可以是無憂無慮的。

    到江北時候不長鬼子也跟著打過來。日本鬼子到來之前,老百姓都知道日本鬼子燒殺奸淫,無惡不作,聽說日本鬼子要來了,城里人紛紛朝鄉(xiāng)下跑,叫跑反。大姑娘小媳婦更害怕被糟蹋,都穿著老年人穿的破舊衣服,臉上抹上黑鍋煙灰。本來跑過江是待在邗集老家的,但很快鬼子便攻占了揚州,老嚴想想不安全又輾轉(zhuǎn)投奔到興化親戚家。一次嚴立新正和小伙伴們玩耍,就聽村外有人高喊:“鬼子來了,快跑啊!”瞬時場院、房屋里人們四散奔逃,小嚴立新奔向家中,還沒到家就見父母親背著包裹出來正找他,父親不由分說拉著他就向村外跑。這時就有人高喊“往東北跑”,順著人流人們紛紛往東北方向去。

    可憐媽媽的小腳如何跟得上,小嚴立新不斷地回身過去拉著媽媽的手往前跑,而母親每每掙脫開來讓他快跑,就這么跑跑走走,所幸這一帶是游擊區(qū),距離抗日根據(jù)地不遠,鬼子也不敢貿(mào)然深入太多,跑出去幾十里地就看到有游擊隊扛著槍往他們來的方向去,人們這才放慢腳步,終于到了安全的地方,到后來聽說有人因為又返回去搶救自己家的小豬崽而被鬼子發(fā)現(xiàn)殺害了。

    晚上借宿在別人家牛棚里,老嚴摸著兒子的頭對他說:“登科啊,今天害怕不?”

    縱然是年幼無知也深切地感受到跑反的慌亂,不吱聲點點頭。

    老嚴問:“為什么害怕呢?”

    “鬼子會殺人。”

    “是啊,今天我們要是跑得慢就會被鬼子追上,如果把爸爸殺了就沒有爸爸了,把媽媽殺了就沒有媽媽了,你怎么辦呢?”

    小嚴立新聽了不覺感到周遭的黑暗更加恐怖,緊著往父親懷里靠了靠又把媽媽的膀子抱在懷里,媽媽拍拍他說:“不會的,別聽你爸爸瞎說,鬼子都是羅圈腿,跑不過我們的。”

    “去,你懂什么,兵荒馬亂的誰知道會怎么樣。”

    就聽小嚴立新嘟囔了一句:“那我就殺鬼子報仇。”

    老嚴聽了一笑:“好,有志氣。但你還小,殺不了鬼子,等你長大了就能殺鬼子了。所以現(xiàn)在你就要跑得快,跑得快就能活下來,活下來就能長大,長大就能殺鬼子報仇。”

    小嚴立新似懂非懂地“嗯”著。

    老嚴又叮囑:“千萬不能掉隊,要跑在大家前面或者中間,你看今天跑得慢的就被鬼子殺了。”老嚴叮囑完嘆口氣,自己該教的都教了,誰知道明天會怎樣呢。

    這一席牛棚中的逃生教育因為恐懼在嚴立新腦海里留下了深深的記憶,以至于現(xiàn)在站在長江邊嚴立新又想起了父親的這一番話。嚴立新感覺自己現(xiàn)在就是那個跑得慢的人,掉隊了,自己被殺了。

    難道就這樣了?嚴立新不能接受自己是顆沙礫,更不能接受自己掉隊了。咬著牙,皺著眉,嚴立新反復(fù)想著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自己的冤枉是明擺著的,然而卻投訴無門,對自己十分了解的宋經(jīng)理都救不了誰還會碰這個腥氣,況且昨天自己還鬧了那么一場。但自己就這么認命啦?離開自己熱愛的圖書發(fā)行事業(yè)到農(nóng)村去當(dāng)農(nóng)民,這是嚴立新發(fā)揮任何想象力都想不出來的。雖然自己也承認革命工作不分貴賤,當(dāng)黨的發(fā)行戰(zhàn)士和當(dāng)公社社員不應(yīng)該有區(qū)別,但自愿和被迫還真是兩碼子事。不行,嚴立新想,我要申訴!

    嚴立新在腦子里盤旋著該如何申訴、向誰申訴,同時心中一個隱憂也伴隨著申訴的念頭。如果自己申訴,成功與否另當(dāng)別論,宋經(jīng)理會是個什么態(tài)度,還會支持自己嗎?如果申訴成功不就顯得宋經(jīng)理在自己這個問題上沒有花太大力氣?如果申訴不成在宋經(jīng)理那里又可能會覺得多此一舉,并且還有可能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再回過頭想想,現(xiàn)在組織上決定自己下放也是在響應(yīng)黨中央的號召,誰也沒有說是因為自己有特務(wù)嫌疑而下放,嚴立新覺得自己陷入了困境,不由更加咬牙切齒。

    自己當(dāng)初怎么就沒把那張該死的《中央日報》撕了,怎么就那么麻木不仁,一張國民黨反動派的報紙竟然被自己貼在床頭。嚴立新抬頭仰望布滿陰云的天空心中念道:做錯了事是要付出代價的,接受懲罰,沒有別的出路。

    想定了要回鄉(xiāng),嚴立新沮喪的心情突然生出些許期待,期待著能夠重溫鄉(xiāng)下無拘無束的歲月。說是期待其實也是無奈。

    事實是經(jīng)過宋經(jīng)理的努力,專區(qū)公安處沒有再繼續(xù)追究嚴立新的特嫌問題,或許覺得僅憑一張舊《中央日報》就抓個特務(wù)多少有些勉強,再加上處長被宋經(jīng)理再三再四的保證、擔(dān)保逼得沒法才沒有立案,但提出像嚴立新這樣的人不適合再在新華書店工作,應(yīng)該趁這次下放把他下放回鄉(xiāng)。宋經(jīng)理想想也是,人家對于特務(wù)問題沒有再追究,自己也不能裝得像個沒事人,于是答應(yīng)公安處考慮動員嚴立新下放回鄉(xiāng)。

    無疑抗爭是徒勞的,如果稍不注意公安處再來理論就不太好辦了,宋經(jīng)理是經(jīng)歷過一九四三年“搶救運動”的,更知道這里面的血雨腥風(fēng)。他不希望自己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嚴立新變成“特務(wù)”,那樣的話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也沒了意義,當(dāng)然更不能承擔(dān)多年培養(yǎng)的人是一個“特務(wù)”的后果所帶來的責(zé)任。

    這些情況嚴立新多少也是知道的,沒奈何了。回過頭準備回家,卻看見妻子遠遠地正站在馬路邊。

    鄭家柱把家里粗笨的東西都留了下來連房子一起交給店里,收拾些衣物打包,鍋碗等生活用具用木箱裝實,外面再用草繩捆緊了。明妹看著一地的行李直發(fā)愁,鄭家柱卻胸有成竹毫不在意。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就聽外面鑼鼓喧天一時熱鬧起來,左鄰右舍也都出來張望看是什么喜事,就見張光明滿面笑容帶著店里幾個小伙子敲鑼打鼓來幫忙兼為鄭家柱送行。

    大伙七手八腳幫著把行李裝上臨時叫來的板車上,就有小伙要為鄭家柱夫妻兩人戴上大紅花,鄭家柱推開不讓戴說:“搞什么,像個新郎官似的。”

    張光明過來說:“戴上戴上,這不光是你個人的光榮,也是我們新華書店的光榮嘛,像你這樣積極響應(yīng)黨的號召、主動要求回鄉(xiāng)的人正是我們大家學(xué)習(xí)的榜樣,今天只有你們小夫妻才配得上這朵大紅花。”

    鄭家柱想說什么,早已被小伙子一擁而上把大紅花戴上,明妹也只好戴了。

    張光明看著笑說:“光榮的事就是喜事,你看多好看。老鄭啊,回鄉(xiāng)以后要相信黨相信政府會妥善安排好你們的生活,有什么困難也可以寫信給我們嘛,大家同事這么多年不會對你不聞不問的。”說著把一個信封硬塞在鄭家柱手里說:“這是我們大家的一點小心意,你就不要推辭了。”

    看張光明態(tài)度誠懇鄭家柱倒有些感動起來:“我老鄭雖說沒什么本事,養(yǎng)老婆還是養(yǎng)得起的,以后看吧。不過真有什么你老張也別想跑得掉。”

    眾人嘻哈一陣,就聽門外有人喊:“你們好了沒有,行李裝好都半天了。”

    張光明連忙答應(yīng)“來了來了”,回身對鄭家柱說:“怎么樣,差不多了吧,這就出發(fā)?”

    一行人往外走,鄰居們早已聽說明妹兩口子要下放回鄉(xiāng),這時都過來道別。明妹熱情脾氣好,人又勤快好助人,早已與左鄰右舍的主婦們情同姐妹,此時分別自是淚下沾襟。

    出得門卻見板車是個女車夫,車后依舊是個頑皮的假小子琬珍。剛才從渡江路過,路邊有個小伙子叫車說要運點行李到火車站,開價只給六角錢,女車夫關(guān)素蘭要一元,那小伙子不肯,關(guān)素蘭便要走,這時張光明過來對小伙子說時間不早了,就這車吧,轉(zhuǎn)臉對關(guān)素蘭說:“不多說了,東西也不多,就八角錢,愿拉就拉不愿拉我們就再找六角的。”關(guān)素蘭想想自己反正也是到車站,有八角已經(jīng)很不錯了,便跟著眾人往街里來。

    裝上行李,一眾人卻總不出發(fā),關(guān)素蘭有些著急,生怕耽誤了車站的大生意,便催促起來,還好一行人終于出門上路。到了車站零擔(dān)房,把幾件大件行李先寄了,又轉(zhuǎn)過彎到行李房。明妹卻不要再寄,說兩三個包就隨身帶著了。于是大伙把剩下的行李都拿了往前面候車室去,張光明掏錢出來給關(guān)素蘭,看看卻沒有正好的八角錢,剩下就是一元的幾張,于是拿一元錢叫關(guān)素蘭找零。關(guān)素蘭一見便說沒錢找,張光明左右看看準備找人或者商店換錢卻沒有,前面這時喊起來叫他快點,一時拿著一元錢看著關(guān)素蘭。就聽邊上小孩子說:“一塊就一塊嘛,我們又沒得找。”張光明扭頭瞪了小孩子一眼說:“小鬼頭,鬼點子不少。”琬珍哪能讓了他,眼睛瞪得更大:“你才是鬼頭呢,你是大鬼頭周扒皮!”

    關(guān)素蘭連忙喝住琬珍,張光明看看沒法,把一塊錢遞給關(guān)素蘭說:“算了,就一塊吧。”轉(zhuǎn)過身就去追鄭家柱他們,身后還傳來尖細的童聲:“小氣鬼,周扒皮……”

    宜州火車站建于清光緒三十二年,也就是一九〇六年。建站后首任站長是黃啟晉,工程師是個留德博士叫汪浙榮,而站名則是后來由著名女書法家蕭嫻所書。一九五四年宜州站進行改擴建,竣工后由著名作家冰心(謝婉瑩)題書站名。到得后來一九七八年建宜州新站,建成后則是由中國婦女的驕傲、革命家鄧穎超剪彩并題寫站名。宜州火車站由三位著名女士先后題寫站名卻是不可多得的逸事。這是題外話。

    明妹又坐上了火車,與來宜州時的境遇完全不同,那時的明妹心中充滿好奇和期待,一切都那么新鮮可人,城市的嶄新生活正等待著小姑娘,雖然不過是做保姆,但明妹已經(jīng)深感滿足。在經(jīng)歷過幾年城里生活后,澤心寺的寶塔正迅速退去,宜州漸漸遠去變成心中的城,車窗外下起了雨,明妹想梅雨季節(jié)來了。

    車到南京下關(guān)車站需要換乘過江的列車然后擺渡過江,明妹見有人在賣茶葉蛋,過去一問要賣五毛錢一個,記得這茶葉雞蛋以前只要五分錢。明妹退到一旁站在那兒看來來往往行色匆匆上下車、轉(zhuǎn)車的人,提著行李、背著包、懷里抱著孩子、手里牽著孩子的各色人等不斷在明妹面前大呼小叫地奔過,到最后那些慌張的眼神看得明妹頭有些發(fā)暈。

    遠遠看見鄭家柱向這邊走來,眼睛里充滿笑意,神情是那樣篤定。明妹心里一暖回身掏出皺巴巴的五毛錢買了一個茶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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