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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新華書店——我們的歲月》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王鈞  2017年05月03日11:00

    第四章

    第二天星期天,門市的讀者要比平時多很多,嚴立新把當天的工作布置完畢,把鄭家柱叫到后院自己的小辦公室里問檢查寫好沒有。鄭家柱吭哧半天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嚴立新拿過來一看,只見上面七歪八扭寫著:

    檢查

    由于我思想覺悟不高,改造得不徹底,在江心洲大隊犯下了偷毛豆的錯誤,在江心洲受到了社員群眾的批判。特別是毛豆還沒有完全成熟,我就摘了。我這是在糟蹋糧食、在糟蹋廣大社員的勞動成果。請組織上處罰我,還有小蘇是我拉他去的,他不知道,他以為要抓階級敵人。

    鄭家柱

    嚴立新拿著鄭家柱的檢查半天沒吭聲,想著是不是要他重寫,但又覺得鄭家柱也就是個初小文化,意思寫到了就行了,便把檢查又還給他,叫他到政工組找張光明聽候處理。

    雖然是星期天,但今年是爭取“更大躍進”的一年,很多單位包括新華書店都放棄了節(jié)假日休息。把鄭家柱打發(fā)走,想著昨天倉庫打電話來通知今天加班領(lǐng)新貨,本來應該是鄭家柱去領(lǐng)貨,現(xiàn)在只好自己去了。到院子里推上自行車,出門往倉庫去。

    搖搖晃晃騎上車,見路上許多人在街邊打掃衛(wèi)生,路邊插著彩旗,再往前行不久聽見前面鑼鼓喧天,好不熱鬧,細看看原來渡江路門市所處的渡江路街區(qū)今天也成立渡江人民公社了!路邊的高音喇叭正發(fā)出熱烈的歡呼:“當我國人民正以歡欣鼓舞的心情慶賀我國城市人民公社運動高潮到來的時候,帝國主義者及其應聲蟲,又在像對我國農(nóng)村人民公社一樣,對我國城市人民公社進行惡毒的攻擊和誣蔑,進行瘋狂的叫囂……讓他們悲泣叫囂去吧,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止這一歷史車輪前進!……”只見人們興高采烈,意氣風發(fā)憧憬著共產(chǎn)主義的美好生活,議論著是不是也辦公社食堂,也像前兩年農(nóng)村公社那樣敞開肚皮吃飯不要錢,要那樣該多好啊。嚴立新不由也受到感染,有些虛弱的身子居然生出許多力氣來,自行車騎得也快了。

    到了倉庫便問倉庫老王今天的貨多不多,一般情況下如果新書多的話就要打電話回門市叫人來幫忙,但今天新書不多,其他幾個門市的領(lǐng)貨人有的都已經(jīng)領(lǐng)好貨走了。拿過領(lǐng)貨清單,蹲在屬于自己的一堆書前,逐筆核對起來。

    嚴立新不大會兒工夫就把三十幾種新書領(lǐng)好了,站起來喘口氣找來麻繩和蒲包打好了三個大包。當把三件書掛上自行車準備走時,卻見張光明領(lǐng)著個人到倉庫來,見嚴立新正要走便說:“你先回去,一會兒我到你那里去。”

    嚴立新想問鄭家柱的事,見他說一會兒來就答應著先騎上車走了。

    嚴立新騎車帶書回到門市,把書下下來,幾個職工就七手八腳過來拆包分書,一式兩份抄好分配清單,一份交柜組,一份交嚴立新代鄭家柱收了,各個柜組把新書領(lǐng)回上架。嚴立新拿著領(lǐng)貨清單和分配清單回辦公室坐下剛要核對,政工組組長張光明又領(lǐng)著那個人推門進來。

    嚴立新就問:“哎,我們老鄭怎么說的,檢查還可以吧?”

    張光明說:“這小子,滑頭一個,哪叫檢查,說你還看過了?我叫他重新認識認識再寫,現(xiàn)在估計正在那想心思呢。”

    嚴立新笑了笑說:“這次鬧得是不像話,差一點就滑到敵我矛盾上去了,只是他就那水平,檢查我看了也不好說什么,知道你老兄會幫助他。”

    “倒是你在耍滑頭,把人往我那兒一推就沒你事了。好了好了,不跟你閑扯了,今天主要是給你帶人來的。”說著張光明擺擺手讓那人往前站。

    嚴立新疑惑地從張光明臉上移開目光,打量著跟張光明來的人,看著像有五十來歲了,身材矮小,腰板卻挺得筆直。

    “來來來,我介紹一下:這位是渡江路門市的主任嚴立新同志。”張光明先把嚴立新做了介紹,掉過頭對嚴立新說:“這是陳連庚,四十七歲。他從今天起到你門市工作,麻煩你要好好帶教他,別小瞧了,是有文化的人,是高中文化吧?”陳連庚連忙點頭。張光明又接著說:“高中文化呢,對你門市工作幫助很大喲,好了,你先帶他到前面門市叫個柜長先帶著。”

    突然分來個人,事先一點通知也沒有,昨天還和張光明一起到江心洲大隊,也沒聽他說一點消息,嚴立新不由得佩服到底是政工干部,做什么都滴水不漏。帶著陳連庚到前面門市交給了文教少兒柜柜長,交代了些注意事項,便回辦公室找張光明問個究竟。

    張光明仍坐在辦公室等他,嚴立新進門就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冒出個人來?不是要精減人員嗎?怎么反而往我這兒添人啦?”

    張光明哈哈一笑:“我也是莫名其妙,今天早上宋經(jīng)理找我說的。昨晚民政局打電話找宋經(jīng)理的,叫安排個人。今天早上人就來了,檔案都還沒來,只知道……”張光明壓低聲音,“聽說是七十四師的軍官。”

    “七十四師?轉(zhuǎn)業(yè)干部?”

    “什么轉(zhuǎn)業(yè)干部,《南征北戰(zhàn)》看過沒有?”嚴立新點點頭。張光明又說,“那里面敵人有個張軍長知道不?”嚴立新又點點頭。“張軍長就是國民黨的張靈甫,對了,《紅日》總歸看過吧?中青版的《紅日》就是專門寫我們怎么打敗張靈甫的王牌七十四師的嘛。”大名鼎鼎的《紅日》嚴立新是看過的,并且前兩年書剛出版時是通宵達旦看完的,這下他才明白過來,但怎么也沒法把《紅日》里的故事和剛才那陳連庚聯(lián)系在一起,自言自語說了句:“敗軍之將啊。”

    “我們黨的政策好啊,敗軍之將也要給出路,也要安排好工作,這不,還是民政局安排過來的呢,聽說陳連庚好像是個軍需處長。”

    嚴立新嘆了口氣問:“那要注意些什么呢?以前是敵人現(xiàn)在是同事。”嚴立新想起來剛才張光明介紹陳連庚時都沒有稱呼“同志”。

    “傳達文件他就不要參加了,內(nèi)部發(fā)行的書不能讓他碰,加強社會主義教育,還有什么呢……平時對他客氣點,充分利用他文化高的特點,他字寫得不錯,剛才在辦公室我讓他填表時發(fā)現(xiàn)字寫得真漂亮,寫點海報什么的沒問題。反正是宋經(jīng)理相信你才把他安排到你這兒,下一步你這里還有人員調(diào)整,我看宋經(jīng)理有這個意思。再說吧,他的檔案我也沒看,等看過了宋經(jīng)理會有安排。弄根香煙抽抽。”

    嚴立新便摸出溫江賢給的大半包大生產(chǎn)煙一起扔給他,張光明眼睛一亮:“呵,升級了啊,抽大生產(chǎn)啦!”

    “哪里,溫江賢給的。”

    “他平白無故會給你香煙抽?有求于你吧,他這個老狐貍我還不知道!”

    嚴立新聽他這么說,遲疑了一下,便把昨晚溫江賢到家里來的事說了。張光明一笑說:“這個老溫,這么點事就沒辦法啦?好了,我走了,宋經(jīng)理還等我有事呢。”邊說邊揣起香煙出門走了。

    見張光明走了,嚴立新坐在那發(fā)了會兒愣,心里琢磨怎會突然分配來個前國民黨軍官,更奇怪的是宋經(jīng)理沒有提前打個招呼就直接把人安排過來,這還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很顯然,自己這邊明擺著就多了個人,難道說渡江路這邊要走人?想到這,嚴立新不禁有些忐忑不安起來。

    李夏蓮躺在病床上,眼睛盯著打吊針的玻璃滴數(shù)管,看著藥水慢慢地滴,心里不免有些煩躁。自從昨天傍晚進醫(yī)院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掛了七八瓶水了,精神也好多了,腿也沒有再腫。昨晚嚴立新他們走后,宋經(jīng)理也來看望她,還帶了一袋奶粉來,令李夏蓮感動萬分。現(xiàn)在家家都那么困難,奶粉更是稀罕之物,李夏蓮暗暗下決心等病好了一定要好好工作,報答領(lǐng)導同志們的愛護和關(guān)心……

    正想著,看見一個護士攙扶著一個穿病號服、戴著大口罩的病人慢慢走到她的床前。李夏蓮瞪著眼睛不覺淚如雨下,也顧不得有人沒人便抽泣起來,話卻說不出來。那人忍不住還要往前,卻被護士拽住不讓再往前。

    “大口罩”到了近前只不說話,李夏蓮越發(fā)地大哭起來,急得護士直跺腳:“叫你不要來,你偏要來,來了就傷心。你也是的,你家老汪好心好意來看你,你卻光知道哭,好好說兩句話不好,再哭我就把他押走了!”李夏蓮依舊哽咽著,丈夫老汪開口勸慰說:“別哭了,好好養(yǎng)病,等我好了就沒事了。”

    “你不要管我,我身子骨硬得很,孩子們也都好……”李夏蓮哽咽著說。

    那護士怕她再哭,要拉著李夏蓮丈夫走。老汪掙脫開來,又對李夏蓮說:“你要多保重自己,我沒什么事,別擔心我……”正說著老汪的母親恰好也送飯來,看見兒子來了,急忙說:“你不要擔心,夏蓮有我照顧,她單位里也很關(guān)心,放心吧。上午你們政委也來看過了。快回去,快回去。”護士也拉著他往外走,老汪一步三回頭出了病房回傳染科去了。

    婆婆放下飯盒見李夏蓮還在抹眼淚就說:“別哭了,剛才來的時候碰到你們主任下班,他問你好點沒有,叫你安心養(yǎng)病,工作上的事不要操心。他說領(lǐng)導又安排個新同志來了,人手現(xiàn)在也夠用……”

    “新同志?”李夏蓮止住了眼淚。

    “是啊,說上午剛分配來個新同志。”婆婆拿碗盛稀飯,叫李夏蓮接著,又拿出一個玉米面的小窩窩頭。李夏蓮喝了口稀飯,覺得稀飯里有牛奶味,婆婆說:“你不肯喝奶粉,我就沖了點放在稀飯里了。兩個小家伙有得吃,你別老想著他們,自己身體養(yǎng)好了才有勁帶他們哪。”

    李夏蓮無奈之下喝著牛奶稀飯,啃著窩窩頭。心里卻想著怎么突然又來了個新同志,正在動員精減人員的時候卻添人,門市本來八個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但現(xiàn)在加個人就明顯人員嫌多了。本來一個下放名額難道還要加名額?想著這些,李夏蓮更加躺不住了,就跟婆婆說自己好得差不多了,本來頭疼腦熱的就用不著住院,想明天就出院。婆婆當然不同意,兩人就有一句沒一句地各說各的。

    嚴立新下班又找新來的陳連庚談話,告訴他新華書店是一個什么樣的單位,自一九三七年四月二十四日在延安成立以來,始終堅持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根本方向,宣傳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和黨的路線、方針、政策,讓他知曉新華書店是黨的文化宣傳陣地。嚴立新雖然沒有明說但言外之意是黨對你多么信任。陳連庚聽著,不斷在筆記本上記下要點,不斷謙恭地點頭。嚴立新又交代了些做經(jīng)濟工作所要注意的地方便問起陳連庚的家庭情況,得知陳連庚家在本地,家里還有老伴和小兒子,老大和老二兩個兒子成年較早出去闖蕩,兵荒馬亂的至今沒有消息,估計早沒了。說了些閑話就讓陳連庚下班回家。

    出門看見李夏蓮的婆婆到醫(yī)院送飯,問了下李夏蓮的情況,得知已經(jīng)好些了,不覺心里也寬慰了許多。

    回家的路上經(jīng)過副食品商店,想起溫江賢給的一張煙票,拐進去買了三包經(jīng)濟煙,出來便忙打開一包,抽出一支嗅了嗅插在煙嘴上,掏出火柴點著緊抽一口,然后在心里算著日子,距上次開會到今天已經(jīng)是第四天了,連自己的申請在內(nèi)不過才收了四份,雖然宋經(jīng)理沒有來問過,但嚴立新知道這一次卻是非同一般的考驗,在國家少有的困難面前,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一次艱難的決擇。宋經(jīng)理雖然說過要保留業(yè)務骨干,但如果需要自己下放怎么辦?自己是門市主任,應該算是業(yè)務骨干,那么自己就被排除在下放名單外了。說明這次除非自愿不需要黨員干部帶什么頭,而是要黨員干部面向基層群眾做工作。想到這兒心里便有些疙瘩,這幾年“大躍進”大搞社會主義建設(shè),大煉鋼鐵,動員許多農(nóng)民離鄉(xiāng)離土進城當工人,他們的到來成為城市建設(shè)、工業(yè)生產(chǎn)的生力軍。現(xiàn)在有困難了,就又要打發(fā)人家回鄉(xiāng),難道群眾心里就沒有想法嗎?但話說回來,假如宋經(jīng)理哪天找他談話需要他帶個頭下放,自己該如何是好呢?聽從黨的召喚“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到農(nóng)村去,還是提出自己的困難躲避這次下放?黨培養(yǎng)自己多年,自然是更好地為人民服務,革命工作不分貴賤,到農(nóng)村去當個公社社員一樣也是為人民服務,但誰都可以問:為什么是自己呢?

    一路想著到了家,家里卻空無一人。看見桌上有張妻子留的便條,得知今天學生雖然不上課,但教師們都被通知下午到學校開會去了,可能要很晚才能回來。紅紅這兩天就放在爺爺奶奶家了。

    嚴立新查看了一下,見還有一個山芋,就拿來蒸。等熟了拿出來分一半吃了,另一半留給妻子。出來帶上門,往父母家走去。

    嚴立新的父親今年七十歲,以前是文友書局的股東兼店員,有三個兒子,老大在上海的郵局里上班,老二在一九四一年復旦大學畢業(yè)后從重慶跑到延安參加了革命,那一年嚴登科才六歲。自此老嚴再不肯讓這最小的兒子離開身邊,一九四八年,老嚴就和文友書局的把兄弟老板說讓嚴登科入門學了徒,嚴登科也沒辦法登科了。后來局勢混亂,這老嚴頭對嚴登科看管得更加嚴密。到解放后公私合營,嚴登科到了新華書店,改名“立新”。

    母親嚴孔氏是個家庭主婦,今年也六十五了,但仍操持著家務。只是經(jīng)常念叨遠在西安的二兒子,雖然前些時才回來探親,但地隔遙遠總是想。這會兒一邊逗弄坐在膝上的小孫女一邊跟老頭子說著老二的兩個孩子也不知道有沒有吃的,想來部隊里總歸要好些吧。正說著見嚴立新走進門來,便招呼老嚴頭:“老頭子,三兒來了。”

    老嚴頭正半躺在搖椅上閉目養(yǎng)神,小茶幾上就手放著一把紫砂茶壺,不時端起來就著壺嘴喝一口。茶壺邊放了本《紅樓夢》,經(jīng)常翻看已經(jīng)有些卷角。聽老伴說便回了一句:“聽見了。”其實早已聽到嚴立新的腳步聲。

    “爸、媽,你們吃過啦?”邊問爸媽邊蹲下身來要親紅紅,紅紅不讓,扭過臉去把個后腦勺對著爸爸,嚴立新就在她后腦瓜親了一下,紅紅小聲地說了句:“爸爸壞。”

    “爸爸怎么壞啊,爸爸好,好爸爸。”奶奶柔聲地教小孫女。

    嚴立新搬個小方凳坐下,看了看茶幾上的《紅樓夢》便說:“爸,你別老是抱著這書看,事情都過去那么多年了,老想著有什么用。”

    一九三七年九月底的時候,隨著日寇的日益逼近,江南沿江的人們惶恐不安,不知所措。各種傳言在坊間發(fā)酵,有財產(chǎn)的擔心財,沒財產(chǎn)的擔心命。有那靈敏些的,打點好財物,安置好留守,急忙撤往首都,心想首都總不至于失了,當然他們不會想到僅一個多月后蔣委員長就宣布遷都。

    老嚴不是財主,自然和財主們的想法不一樣,自家金銀細軟有一些但不多,打個小包袱就能挎著走。往哪里走老嚴想都不用想,回老家,只有回到老家鄉(xiāng)下才得安身。雖然大兒子和二兒子都往西南撤了,而且也托人捎信并帶來錢款要老兩口趕緊也往西跑,但老嚴卻固執(zhí)地認為躲到鄉(xiāng)下就會沒事的,終沒有聽兩個兒子的話。至于房產(chǎn)也只有聽天由命了。

    老嚴去年又添了個三兒子,這讓高齡產(chǎn)子的嚴孔氏吃盡苦頭。本來前面已經(jīng)生有兩個,這第三個應該沒甚大問題,想不到卻難產(chǎn),好不容易挺過來人還沒怎么恢復,這又要背井離鄉(xiāng)逃難。大兒子在上海謀差事跟著郵局撤往武漢,二兒子上大學跟著學校遷到重慶。雖然都有出息,但一個都不在身邊,幫不上忙。

    趁著天色蒙蒙亮,抱著才一歲多點的小兒上了北渡的小火輪。這一走暫時把危險拋在身后,卻又讓老嚴頭與一套《紅樓夢》有了一夜之緣。只不過緣分不夠失之交臂,多年來每想起此事,老嚴頭總長吁短嘆一回。

    聽嚴立新說父親睜開眼睛說:“哎,我就隨便想想,隨便翻翻。《紅樓夢》的確是百科全書啊。對了,最近小杜她們學校怎么老開會?疏散人員應該以男方為主嘛,而且她們學校老師還能嫌多?”

    “爸,群眾工作總是廣泛開展的吧?還能分男女?”說著拿出剛才買的經(jīng)濟煙給了父親兩包。

    “你們書店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了?人員定下來啦?”接了煙放在小茶幾上,父親又問。

    “還沒有呢,工作難做啊,這種事情,叫我沒法開口。我到現(xiàn)在都沒找人談話呢。”

    老嚴頭看著年輕的兒子:“這是你個人的事情嗎?難為情?這是黨的事!是國家的事!你記住你是在為黨工作,就不會有為難了……”咳嗽了一聲又說,“就沒人主動嗎?”

    “申請倒是有,但我不能亂交申請哪,有的人根本就不可能下去,軍屬、干部家屬反而打了申請,宋經(jīng)理能同意嗎?況且就是店里不問青紅皂白同意了市里也不會批的。”

    老嚴頭聽著又閉上雙眼養(yǎng)神。

    “好在我也不是最落后的,城市供應組連一張申請都沒有,老溫還叫我?guī)退朕k法呢。”

    老嚴頭睜開眼睛:“他還找你拿主意?這么個聰明人。”

    “是啊,你看有多難,他那既有黨員還有好幾個入黨積極分子都覺得沒主意,何況我這,連我在內(nèi)不過兩個積極分子。”

    “你叫他在入黨積極分子身上打主意?”

    “是啊。”嚴立新給父親點上一支煙,自己也點上,注意到父親有些不悅。

    父親正要說什么,就聽門外有人叫門,開門一看,門口站著四五個人。為首的是一個長得像個半大孩子的人,母親嚴孔氏認識,是新成立的渡江公社的一個什么副書記。

    嚴立新趕忙往家里讓客,老嚴頭家里雖只有一間房,但比嚴立新的房子要大出一倍來。盡管如此,四五個人一進來就顯得擁擠,嚴孔氏急忙張羅大家坐下。

    為首的副書記笑著開口做自我介紹:“我姓齊,齊天大圣的齊。在公社是副書記,干些雜事。”乍一聽身邊的人稱自己是公社的,大家還覺得有些別扭。嚴立新就稀奇這人看著比自己小很多,居然當上公社副書記,不由得想,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啊。齊副書記繼續(xù)說:“今天上午,我們渡江公社成立,下午就召集大家開了動員會,想必你們家一定有人參加了。”嚴孔氏急忙點頭稱是。齊副書記繼續(xù)說道:“大家都知道我們國家由于嚴重的自然災害影響,暫時遇到些經(jīng)濟困難,在城市要進行一部分人員精減的工作,啊,這些下午會上都說了,我們這次來主要是先摸摸情況、摸摸情況。啊,老嚴是江北邗集人吧?家里都還有什么人哪?”

    接著就是調(diào)查老嚴在老家的基本情況,幾口人、幾間房、成分、公社化以前有幾畝地等等。嚴立新在邊上摸著鼻子站著聽,卻覺得后背一陣陣發(fā)冷。

    這時領(lǐng)頭的齊副書記站起來說:“那就這樣,我們先了解情況,你們家在老家人口是不多,名下的地有幾畝,房子倒還有不少……”

    老嚴頭急忙說:“那些老房子幾十年不住人了,都快要倒了,不能住人了,那幾畝地早讓給家里其他人了,而且一人民公社……”

    齊副書記說:“不要緊張嘛,我們先了解了解,還要核實呢。就這樣,打擾你們了。”說完領(lǐng)頭走了,屋里又安靜下來。

    老嚴頭看著關(guān)閉的房門發(fā)了一會兒愣,無力地又躺到躺椅上閉上雙眼。

    早晨,嚴立新被妻子推醒,坐起來覺得頭有點痛。昨夜一夜沒睡好,穿好衣褲站起來后覺得頭也重腿也重。又坐回床邊挽起褲腳用手指一按小腿,只見一個小深坑。連忙放下褲腳,慢慢走到洗臉架邊洗漱。

    妻子端來一小碗綠色的糊糊,他覺得很怪,妻子在旁邊解釋玉米糊加了些小球藻。嚴立新問什么是小球藻。妻子說是農(nóng)科所的人給的,聽說蛋白質(zhì)含量高,剛發(fā)明出來的“代食品”。嚴立新第一次聽說這個詞。

    等拖著有些沉重的雙腿來到門市時,時間還早。嚴立新自打當上門市主任后,總是堅持早晨提早一小時來到門市,做一些開門營業(yè)的準備工作。下門板,打掃櫥窗的衛(wèi)生,店堂的水門汀地也基本是嚴立新用拖把拖得干干凈凈,做完這些,職工們也都陸續(xù)來了。開完班前會,回到后院的小辦公室再整理一下自己的內(nèi)務,就會到鄭家柱的倉庫看看,檢查一下倉庫的圖書品種是否全部在門市出樣了。經(jīng)常嚴立新會發(fā)現(xiàn)一些前面門市賣完了的圖書需要補充而被營業(yè)員忽略了,這樣的圖書本應該柜長主動來倉庫補充,但往往柜長們不能做得很到位。今天來到倉庫卻發(fā)現(xiàn)鄭家柱已經(jīng)把需要補充的圖書品種準備好了。

    “你到前面都看過啦?”嚴立新問。

    “我看了一下,他們也給了補書清單。”

    “這一次的事你要吸取教訓,我們新華書店的人走到哪里別人都會很尊重的,我們不同于一般的商業(yè)企業(yè),毛主席專門給哪個商店題寫過店招?絕無僅有!我們的一言一行都要對得起毛主席的題詞。而你呢?”

    鄭家柱低著頭不作聲。這時聽前面門市喊:“主任,電話——”嚴立新連忙答應一聲去接電話。鄭家柱越想越不是味道,嘆了口氣又想起昨天的煎熬。

    昨天鄭家柱在政工組憋了一天終于在張光明那兒通過了自己的檢查。小蘇到底年輕有文化,上午寫過檢查下午就沒叫他來。鄭家柱連午飯都沒回家吃,還是央求張光明到家里找明妹帶來的。就這樣還留下個活口,檢查要給宋經(jīng)理看,宋經(jīng)理說可以才行。到了傍晚下班時間,鄭家柱拖著張光明不讓走,說還要匯報匯報自己的思想情況,張光明只好又坐下來聽他說。但鄭家柱東拉西扯也沒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張光明見狀又開導了他半個小時,鄭家柱看時候不早了才同張光明出了政工組的門。書店的經(jīng)理室和行政、辦公、業(yè)務等部門在中心門市的樓上,這時候已經(jīng)人去樓空。出得大門張光明說了句:“看樣子地里的活你倒是蠻在行的,要叫我,黑燈瞎火的老早跌掉門牙了。”

    鄭家柱嘿嘿笑著卻看見明妹正等在馬路邊,見他出來,便上前要挽鄭家柱的膀子,鄭家柱羞得趕緊讓開,張光明沖他兩人一笑自顧過馬路走了。

    明妹重又挽起鄭家柱的膀子往家走,一臉的幸福,邊走邊拱拱鄭家柱問:“家柱你說,假如沒人抓到你們,你們會一人一半把毛豆帶回來吧?”

    “還提那事干嗎?批斗也批斗過了,檢查今天剛過了一半,還有宋經(jīng)理那一半沒過。你還想怎么的,在家里再給我辦一個學習班?”

    “我是說,有人肯為我偷東西,你說我該不該幸福一把?”

    鄭家柱奇怪地看著明妹:“你這跟李夏蓮似的發(fā)燒說胡話了吧?這是什么思想?這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不對,資產(chǎn)階級思想都算不上,是土匪、強盜,偷東西是什么行為?是我們無產(chǎn)階級所不齒的下三濫!你還幸福呢,真該讓你今天也寫寫檢查。”

    明妹笑瞇瞇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好,我回頭到家給你寫檢查,現(xiàn)在我們?nèi)タ纯聪纳徑恪!编嵓抑粗髅冒胩鞗]說話,兩人相依著向醫(yī)院走去。鄭家柱想幸虧還是明妹想得開,否則自己如何抬得起頭來。

    正胡思亂想嚴立新接過電話回來對鄭家柱說:“宋經(jīng)理叫你過去。”

    “哦,現(xiàn)在就去?”

    “嗯,去了態(tài)度注意點,好好認錯,別油嘴滑舌的。”

    鄭家柱答應著出門去了。嚴立新嘆了口氣,又拿了幾種需要補充的圖書后,抄好清單叫兩個柜長把書搬過去,自己又把少兒文教柜的補充圖書也搬到前面。臨時在少兒文教柜的陳連庚見嚴立新步子沉重,連忙接過圖書輕聲問:“主任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腿有問題?”

    “沒關(guān)系,腿有點腫,不受影響。”

    陳連庚聽了沒吱聲,在嚴立新的指導下把書補充到書架和柜臺里。嚴立新審視了一下少兒柜的圖書,動手抽出幾種新到的、數(shù)量大些的品種,然后關(guān)照社科和科技柜也各抽出三五個品種,自己到辦公室拿來一大張白紙和紅色的毛筆、紅墨交給陳連庚:“聽說你字寫得不錯,寫個海報吧。”

    陳連庚意外地看了嚴立新一眼問:“海報?怎么寫啊?”

    嚴立新比畫了一下:“最上面寫兩個大字‘新書’,然后下面一排排寫上書名,書名后面是定價就行了。寫好以后貼到外面櫥窗上。”

    一會兒工夫,陳連庚依著嚴立新所說就在柜臺上寫了出來。嚴立新在邊上脫口夸道:“好字,好字!”

    陳連庚不好意思地說:“湊合、湊合,小時候沒少挨私塾先生的板子。”

    嚴立新說:“以前我們在這方面做得不是太及時,今后這樣的工作你就承擔起來。來,到外面貼上。”陳連庚連忙應承。嚴立新站在那兒想了想又對他說:“你跟我到辦公室來一下。”

    來到辦公室坐下,陳連庚跟在后面進了辦公室站在面前等著嚴立新發(fā)話。“我下午在市團代會上有個講話稿,我的字寫得不好看,你能不能幫我謄寫一遍,嘿嘿,稿子這次還要上交。”嚴立新笑著有些不好意思地對陳連庚說。

    “沒問題,沒問題。我一定謄寫清楚。”一邊說一邊接過嚴立新的稿子。

    “你就在我這兒寫,前邊我去幫你盯著。”

    陳連庚看了看辦公桌:“我在這兒不合適吧,你這里……”

    “有什么不合適的!以前不認識的時候是陌生人,今后大家都是革命同志,快寫,快寫。”嚴立新說完退出辦公室。

    科技柜今天柜長輪休,原來的下午班剩下一個人只好上全天班,門市六個人三個柜組,在排班上一直不順,輪休時總有人上全天班。昨天新添了個人后,嚴立新就打算把門市的柜組重新組合一下,但還需得到宋經(jīng)理的同意,當然最終的人員配置也要等人員精減這個事落實之后。

    正在肚里打著算盤,卻見有個讀者在社科文藝柜那邊和營業(yè)員起了爭執(zhí),聲音漸漸高了起來。

    “你這位同志是怎么說話的?”

    “怎么說話,聽不懂嗎?問你要不要?不要就放回來怎么啦?不對嗎?”

    “你這人怎么這樣說話?我買不買總要看了才能決定,才叫你拿了兩本你就不耐煩了,你工作是這么干的嗎?”年輕人顯得義憤填膺。

    “你是買書嗎?拿著書看了半個多鐘頭了,是買書嗎?要看書到圖書館,把書看舊了我賣給誰?”新華書店有名的“辣椒”馬定嫻正瞪著雙眼大聲斥責著。

    嚴立新趕忙從科技柜走過去:“什么事?不要吵,不要吵,有話好好說。”

    年輕人一看過來的嚴立新雖然年輕但看著像個領(lǐng)導,便轉(zhuǎn)向他訴起苦來……

    嚴立新好不容易賠禮道歉把年輕人勸走了,轉(zhuǎn)過身來還未開口,就見馬定嫻對著他嚷:“難道又是我的錯?這個人就是來占便宜看書的,典型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和這樣的人就是要堅決斗爭!……”

    馬定嫻是文化局政工科科長的夫人,原先是在中心門市的,因為老和讀者起沖突,宋經(jīng)理沒法子,借口渡江路門市離她家近,方便上下班,剛調(diào)到嚴立新手下。嚴立新見宋經(jīng)理都拿她沒辦法,平時再有與讀者吵架時也只好順著她的脾氣拐著彎地說些批評的話,今天見她格外氣憤,便和顏悅色地說:“不是這樣的,我了解過了。說起來還是我們新華書店的老讀者,他是上榮小學的老師,姓奚,前兩天吳天佑和我們李夏蓮到上榮賣書他還買過書呢,他是真喜歡看書,今天到市里教育局辦事順便就想過來買兩本書。你看被你這么一搶白,生意也做不成了。”

    “我哪知道他是什么人?看了兩本了,還那么長時間,不是揩油嗎?我就反感這種人!”

    “長時間看書可以換個婉轉(zhuǎn)點的方式嘛,何必這么激烈呢?再怎樣我們也還是要多賣書的呀。”

    “哼!”馬定嫻一轉(zhuǎn)身不理嚴立新了。嚴立新嘆了口氣,想著哪天要好好跟她談談,不能再這樣老和讀者吵架,一方面有很壞的示范作用,另一方面嚴重背離了做生意和氣生財?shù)牡览怼?/p>

    嚴立新招手把社科文藝柜的柜長朱云英叫到面前:“你們柜誰上下午班?”

    “下午我的班。”朱云英回答。

    “哦,那好,下午我要開個會,李夏蓮住院,科技這邊柜長也輪休,門市上你就要多照應。另外,你要控制一下馬定嫻的情緒,我找時間跟她談。”朱云英做事還是很穩(wěn)重的,嚴立新對下午自己不在稍感放心。

    本來就陰陰的天色突然變得黑沉沉的,眼看就要下雨。嚴立新把店堂里的燈全打開,店堂里又亮了些,本有幾個讀者在看書,看要下雨了紛紛出門去了。嚴立新看看沒有一個讀者的店堂又過去把燈關(guān)了一半,嘴里念叨著該節(jié)約還是要節(jié)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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