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書店——我們的歲月》
第五章
今天星期一,離經(jīng)理室規(guī)定的一周報名時間眼看就快到了,溫江賢一上班就馬不停蹄輪番找人談話,做思想動員工作。按照嚴立新所說的先找黨員、入黨積極分子談話,雖然費了些力氣但都答應(yīng)遞交申請了,不過溫江賢還是給人留下了想頭:經(jīng)理室說的要保留業(yè)務(wù)骨干,黨員、入黨積極分子自然都是骨干,怎么會輕易讓你們走呢?而剩下的幾個人一看黨員和入黨積極分子都遞交了申請,心想這種支援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光榮任務(wù)自然要覺悟高的人去,我們也就敲敲邊鼓,前些年社會上也有過類似的動員支援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活動,也都是黨員干部帶頭下去的。所以一經(jīng)動員也就樂得也寫申請表示個意思。
到下午,除了一個病休在家的,包括溫江賢在內(nèi)的九份申請就交到了經(jīng)理室,算得上滿堂紅了。
農(nóng)村發(fā)行組和城市供應(yīng)組在同一個院子里。吳天佑他們農(nóng)村組由于要下鄉(xiāng)跑片,經(jīng)理室特許時間往后延三天。吳天佑和小蘇因為事故分別提前回來了,吳天佑準備休整一下再和小蘇搭檔跑一圈,順便在家看看最近剛布置的精減人員形勢是個什么情形。吳天佑想到這碼子事頭皮就有些發(fā)麻,今天見溫江賢他們組下午全部交了申請,就想還是老溫有辦法,不免過來討教。
吳天佑平時抽煙都是土煙絲自己卷,再加上家庭負擔重些,有點煙票早被溫江賢搜刮走了。這會兒坐在溫江賢辦公桌前慢慢卷著煙絲,點著,吸一口問:“你小子神了!這大半天工夫就全部完成任務(wù)了。說說看怎么弄的。”
“說什么?有什么好說的?”
“你裝什么裝?新華書店誰不知道你溫江賢是頭號大能人、聰明人。”
“我這次真的不行,大道理誰都會說,但攤上這種事真叫我們?yōu)殡y啊。哎,平時耍耍嘴皮子功夫還可以,但碰上動真格的誰會聽你的?要出效果那還真得有點道道。”
“說來我聽聽,什么道道?”
溫江賢放下手頭正在裝訂的學(xué)習(xí)心得,盯著吳天佑看看搖搖頭。
吳天佑有些著急:“說吧說吧,反正你都完成了,也不在乎介紹經(jīng)驗。”
“我哪有什么經(jīng)驗可談,也是遇到明眼人指點,否則也不會開竅。”
“宋經(jīng)理給你指點啦?”吳天佑下意識地問。因為他知道宋經(jīng)理對溫江賢很是賞識,經(jīng)常在各種場合夸獎他有辦法,會處理事。這溫江賢確也會來事,往往讓領(lǐng)導(dǎo)心里感覺十分熨帖,但這動員精減的事宋經(jīng)理該不會單獨給溫江賢面授機宜吧,否則也太偏心眼了。
“瞧你想哪去了,宋經(jīng)理怎么會跟我說這事,再怎么說我也不會讓宋經(jīng)理為我操這份心的。”
“好了,不管那么多,先介紹介紹你的經(jīng)驗吧。”
溫江賢笑了笑,不無得意地說:“那我來問你,這次是叫平時先進的黨員干部繼續(xù)帶頭下去支援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呢,還是真的是精減富余的一般人員?”
吳天佑想了一下:“應(yīng)該是以減輕城市負擔為主吧,也有趁此機會給農(nóng)村帶來新變化的因素……還真不好說。”
“那不就對了嘛,我們弄不清楚的事該怎么辦?那就往糊涂里說,往大原則里說。凡事都要有人帶頭,才會有人跟。我們還是要充分相信黨員的覺悟和積極分子的積極性,有了他們帶頭,事情不就好辦了?我們中層干部不就是干這個事嘛。我這幾天總在想組織上能輕易讓生產(chǎn)骨干都精減掉?不可能的嘛,所以必須讓黨員、先進分子相信他們只不過是帶個頭,說得難聽點就是一個字……”其實溫江賢找了兩個看起來肯定不會被下放的人談了話,打包票不會讓他們下放,但要求就是要寫申請帶個頭。
“哄。”吳天佑接下話。
溫江賢笑起來:“我可沒說啊,這是你說的。”
吳天佑抽著煙想了半天,這事能這么哄人嗎?但又能怎樣呢?溫江賢的辦法也就是秩序不能亂,先重點后一般,最后全都交到經(jīng)理室。
溫江賢感慨地對吳天佑說:“其實我哪有這么好的腦子,這都是嚴立新教我的。平心而論,嚴立新這小子腦袋瓜子確實好用,要叫我還不得下死功夫還沒什么用。把黨員和積極分子先拿下,不管怎樣先對付過去,最后怎么辦交給領(lǐng)導(dǎo)就大功告成你說對不對?”
吳天佑點點頭,起身伸個懶腰說:“聽起來有道理,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死馬當著活馬醫(yī)吧。不過我倒不相信嚴立新能幫你出這主意。”背起手出了城供組回農(nóng)村組去等他的組員回歸,但心里卻有了種忽悠悠晃的感覺,總覺得什么地方不對勁。
看吳天佑的身影在門邊消失,溫江賢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望著桌上的學(xué)習(xí)心得出神。溫江賢是浙江嘉興人,從小由于家里人口多便隨了舅舅在蘇州討生活。舅舅在蘇州閶門的桃花塢年畫鋪當師傅,溫江賢也跟著學(xué)徒,做些木工活。解放后進了印刷廠。后來有一段印刷廠和新華書店合并,書店急需一批有文化的年輕人,溫江賢在老家讀過幾年書,便以發(fā)行干事的身份招進了蘇南新華書店并被安排到嘉定新華書店工作,享受國家干部待遇,后來被調(diào)到了宜州新華書店。
跟別人有所不同的是,原先的手藝人生活使他懂得更多生活的艱辛和機巧。到新華書店以后,溫江賢就發(fā)現(xiàn)這個書店與別的書店的不同之處,那時與新華書店共存的還有不少私營書局、書店,大多賣些四書五經(jīng)、文章尺牘之類,還有些什么驚蟬盜技、三俠五義等等,早已為人們所厭倦,新華書店的到來和供應(yīng)的新書使人們感到前所未有的新鮮,人們蜂擁而來如饑似渴地獲取新知識、新道理。溫江賢明白這新華書店是黨的書店,心里為能有這樣的職業(yè)感到慶幸,無形之中頓覺自己的身軀亦高大起來,工作也更加賣力。
一九五七年不知何故突然開始大鳴大放,要對黨和政府提意見。那時溫江賢不明白黨有什么不對的地方需要提意見,更不清楚能提出些什么意見,黨和國家的大事小老百姓知道個什么?像儲安平《向毛主席和周總理提些意見》的文章《人民日報》也全文刊登,讓溫江賢有些心驚肉跳,這天下確乎就是共產(chǎn)黨打下來的嘛,為什么還批評“黨天下”?小老百姓沒那么高的水平,想來也只是向自己單位領(lǐng)導(dǎo)提點意見罷了。在領(lǐng)導(dǎo)們的鼓勵下,眼見大會小會身邊人都七嘴八舌地向店里領(lǐng)導(dǎo)提這樣那樣的意見,什么領(lǐng)導(dǎo)干部不應(yīng)該拿外勤補貼;宋經(jīng)理有次家里起個小廚房請了店里三個人幫忙,這是利用職權(quán)、損公肥私;還有人提領(lǐng)導(dǎo)不懂業(yè)務(wù),官僚主義瞎指揮,進貨失當造成積壓,等等。溫江賢先沒急于表態(tài),而是先弄清楚這提意見到底是怎么回事,觀察了幾次鳴放會,溫江賢也準備就領(lǐng)導(dǎo)干部中的驕傲自滿情緒提點看法。那時宜州書店里有不少過江的老革命,幾個領(lǐng)導(dǎo)也都是抗日時期參加革命的知識分子,全國解放后難免都以功臣自居,平時工作中作風(fēng)就有些霸道。溫江賢想提這個意見但卻繞個彎,打算從他們的子女教育上說幾句,干部子弟總有些優(yōu)越感,說話做事也有些小霸王樣,在心里打好腹稿準備下次開會時說說。哪知還沒等他有機會提,《人民日報》發(fā)表了社論《這是為什么?》。
溫江賢看著社論,手一個勁顫抖,冷汗也從后背冒出來,“……這些人就是今天的右派。在‘幫助共產(chǎn)黨整風(fēng)’的名義之下,少數(shù)的右派分子正在向共產(chǎn)黨和工人階級的領(lǐng)導(dǎo)權(quán)挑戰(zhàn),甚至公然叫囂要共產(chǎn)黨‘下臺’……”溫江賢感到無比后怕,定定神后又感到無比慶幸:提意見?有什么意見可提的?狗屁!
很快更多的反擊“右派”進攻的文章見諸報端,轟轟烈烈的“反右運動”被發(fā)動起來,書店也毫無例外地要按照百分之五的比例找出“右派”,那個提領(lǐng)導(dǎo)是官僚主義瞎指揮的人自然和羅隆基掛上了鉤,當仁不讓被定了“右派”,逮捕法辦。另一個指標找了個“右傾”分子,百分之五算是解決了。溫江賢也是無意當中聽說這個百分之五的,當時聽了就感覺“右派”怎會有指標,如此算來全國該有多少“右派”?不管怎樣溫江賢有了劫后重生的感覺,但同時他也意識到必須全身心地投入到政治運動中去,堅決捍衛(wèi)社會主義社會,時刻警惕各種與社會主義為敵的人。蔣介石在臺灣總是念念不忘反攻大陸,自己這里居然還有那么多“右派”,真正的不可大意!
前些天他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尋常的事,而且在這“下放”的緊要關(guān)口,這種事要是落實了,一為單位清除了大患,二為自己爭得些不可言說的主動權(quán)。
昨天雖然是星期天,但溫江賢知道這陣子店領(lǐng)導(dǎo)都不會休息,便借口了解“下放”政策找宋經(jīng)理匯報了此事。宋經(jīng)理表揚了他的警惕性表示要進行調(diào)查,只是叫他再寫個書面材料報上去并且囑咐他嚴格保密。這會兒溫江賢雖然還沉浸在完成了動員下放工作的揚揚得意中,但心中漸漸地有一絲不安涌上來,這件不尋常的事自己雖然匯報上去了,但宋經(jīng)理叫他嚴格保密,會不會就此便沒了聲息?假如這事最后沒有什么結(jié)果,但總有一天會有人知道有這么檔子事,而且是我溫江賢匯報上去的,人們會說什么?
溫江賢不由得在心里權(quán)衡起來。自己在專區(qū)公安處有個老鄉(xiāng),如果把這事捅到他那里肯定能把事情坐實了,但……想到這里竟后悔去跟宋經(jīng)理匯報,如果直接報到公安局豈不是人不知鬼不覺?心里開始煩躁起來。當下看這件事左右最終都會暴露是自己揭發(fā)的,雖然自己心里沒覺得有什么不妥,但最終就自己的認識來說,還是有些拿不準這事情的性質(zhì)是什么。到這步溫江賢覺得有點自己把自己逼上梁山的感覺,量小非君子,橫了心往前走吧。
下午不斷有人借故到城市供應(yīng)組轉(zhuǎn)悠,溫江賢一律裝傻,被問得招架不住便又和盤托出,向前來取經(jīng)、打探的各部門負責人傳授著嚴立新教他的主意。臨了總要關(guān)照人家不要外傳,因為這是自己私下從嚴立新那里學(xué)來的,并且毫不貪功地夸獎嚴立新的聰明。
下班前溫江賢去了趟專區(qū)公安處,找到自己的老鄉(xiāng),把情況原原本本說了一遍,立即引起重視,把他又帶到更大的領(lǐng)導(dǎo)那兒又說一遍。出了專區(qū)大院往家走,感覺渾身輕松,凡事未決時必沉重,決則明且輕。現(xiàn)在國家經(jīng)濟困難,人人都想著如何填飽肚子,似乎有點不顧一切,但敵情觀念還是應(yīng)該有的吧?敵人亡我之心不死,蔣介石的亡我之心情肯定更加強烈,馬虎不得啊。
溫江賢家住在新華書店宿舍。宜州新華書店有些家在外地的人員,沒法解決住宿問題,店里就把有些暫時不用的倉庫、辦公室分給他們住,單身的兩人一間,已婚的單獨分一間。溫江賢調(diào)來宜州時已在嘉定成婚,所以也擁有一間二十幾平方的宿舍。
溫江賢到新華書店工作后,雖然是發(fā)行干事、干部身份,但分別干過營業(yè)員、農(nóng)村發(fā)行員、倉庫管理、城市供應(yīng)組,也算得上老資格了。老婆賈志蕓在中心門市上班,今天上午班,下午四點就下班了,早早地忙好晚飯和三個孩子端坐在飯桌旁等他開飯。溫江賢看了一眼飯桌,見一大盆玉米糊糊,邊上一小碟咸菜。溫江賢坐下,端起已經(jīng)盛好飯的碗,拿起筷子吃起來,孩子們見父親開吃,也都跟著吃起來。大兒子思嘉已經(jīng)十歲了,吃起飯來狼吞虎咽,眨眼工夫一碗玉米糊就下了肚,舌頭舔著嘴,眼睛瞧瞧弟妹們的碗,又瞧大盆里還剩下的一小點玉米糊,賈志蕓這時說:“慢慢吃,等等弟弟和妹妹。”二兒子思興今年七歲,小女兒思蕓才五歲。兩個小的雖然肚子也老早餓了,但吃起飯來還是趕不上哥哥,尤其小女兒吃起飯來慢慢騰騰,有時還弄灑在桌上,自己又用手指抹了放嘴里。終于兩個弟妹吃完了,賈志蕓便問兩個吃飽沒有,兩個小家伙點點頭。又問溫江賢還要不要,溫江賢搖搖頭,賈志蕓便把盆里剩余的玉米糊全倒在了大兒子碗里。
溫江賢是城市供應(yīng)組的主任,同時享有外勤補貼,一個月也有三十一斤定量,加上老婆的二十七斤和三個孩子的五十九斤定量,總共一百一十七斤一個月。照道理說應(yīng)該夠了,但是今年以來定量壓縮了百分之二十,再加上時不時地要捐獻糧票,每月的糧食就剩下不多,感覺相當緊張,只能在糧店買米時按一比三換購山芋或玉米面。即使這樣,由于沒有油水,人還是長期處于饑餓中,孩子們的營養(yǎng)也難以保證。
吃罷飯,溫江賢點著一支香煙,老婆一邊收拾飯桌一邊告訴他門口陰溝有點堵了,叫他明天抽空通一下,別來臺風(fēng)下大雨淹到家里來。溫江賢答應(yīng)著,便叫大兒子把作業(yè)本拿來給他檢查。
老婆又問:“怎么店里人都在說你們組踴躍報名都是嚴立新的功勞?”
“這么快。”溫江賢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老婆見他沒吭聲又說:“自己好不容易做了工作,功勞卻往別人頭上記,這精減人員的工作是好做的嗎?”
溫江賢抬頭看了老婆一眼又說:“婦人之見!”
“什么?我是婦人之見?我聽說有的單位為了精減的事有人尋死覓活的……”
“不許胡說!”溫江賢喝止。
“不說不說,但也沒你這么笨的,跟人家搶功勞是被人笑話,你這明明是自己的功勞卻往人家懷里推,也可笑得很。”
“這樣的功勞我就不想要,誰想要誰要!你這婆娘懂個屁!”心里卻還有個想法沒說。
三個小家伙看著爸爸媽媽爭吵都不敢出聲。
鄭家柱下午回到渡江路門市,想找嚴立新,但嚴立新開團代會去了。鄭家柱到前面門市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自己倉庫。倉庫不大,四十多平方米,鄭家柱前后看了下,覺得倉庫有些凌亂,于是顧不得倉庫里的悶熱,從倉庫最里面開始重新翻包整理起來。干了一會兒覺得悶熱得難受,便把倉庫里嚴立新從南京寄售商行買來的舊西門子吊扇打開扇起來,感覺好多了,這是全店唯一的一臺電風(fēng)扇。
門市的常銷書備貨和新到的圖書,由于量大門市柜組無法存放時,都由門市倉庫專門管理,但由于有些書分配來時就因為失誤、不適銷對路也就是滯銷等原因造成積壓,對于這些書就必須經(jīng)常整理、關(guān)注,定期向業(yè)務(wù)部門報告庫存情況,爭取調(diào)劑出去,否則就會變成死書,最后就要報廢。
鄭家柱把里面的、壓在最下面的包件翻出來,核對包頭外面所寫的書名、定價、冊數(shù),重新墊高堆碼防止潮濕生霉,邊整理邊抄成清單,整件的書鄭家柱不敢碼放得太高,也就七八件書的高度,以免需要最下面那件書時上面的書翻動太多、太累人。
不成件的書要先拂去灰塵,然后一五一十地擺放整齊,前低后高一目了然。自“大躍進”以來,出版發(fā)行行業(yè)也“大躍進”,圖書品種和數(shù)量都急劇增長,本來前些年并沒多少存書的倉庫現(xiàn)在卻堆放得滿滿的。等鄭家柱整理好倉庫,清單也抄列好了,另外又抄了一份需要調(diào)劑的圖書清單準備報業(yè)務(wù)部門。環(huán)顧一下整理得十分清爽整齊的倉庫,鄭家柱滿足地拍拍身上的灰塵,感到十分疲勞。整理倉庫向來都是一件體力活。出了倉庫門,發(fā)現(xiàn)門市早已下班了,自己在倉庫專心干活都沒注意。
回家的路上,覺得肚子餓得厲害,人有些發(fā)飄。但整理了一下午倉庫感覺身上臟得很,就想還是先到離家不遠的甘露泉浴室泡個澡再回家吃飯。路過副食品商店,猶豫再三還是進去花五毛錢買了一兩伊拉克蜜棗,自己吃了兩顆,剩下三顆放好了回家給明妹嘗嘗。
浴室里洗澡的人并不多,鄭家柱三下兩下脫了衣服下到池子里美美地泡起來。宜州這地方的男人普遍喜歡泡澡,鄭家柱雖然不是宜州人,但時間長了也跟著喜歡起來。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尤其講究“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所謂“皮包水”就是宜州有名的蟹黃湯包。宜州的蟹黃湯包講究皮薄餡多,加之餡料為蟹黃豬肉等制成,湯汁十分鮮美,以小籠蒸熟后連籠一起端上桌來,此時便有口訣云:輕輕提,慢慢移。先開窗,后喝湯。那一過程十分撩人胃口。上午八九點鐘來到宜州的百年老店“宴來春”,點上一壺本地妙香炒青,來一籠蟹黃湯包、兩三塊水晶肴蹄、頭鍋的骨頭湯餛飩,三兩個人一邊敘談一邊品嘗早茶,悠然自得甚是愜意。“水包皮”就是這泡澡了,下午在池子里泡泡,搓個背,上來之后找個躺椅躺了,一杯茶,小憩一會兒,跟人談天說地,小到家長里短、城內(nèi)外趣聞,大到國家大事、世界風(fēng)云無所不包,自是別樣情趣。只不過這皮包水和水包皮現(xiàn)在已少有人能消遣得起了。
鄭家柱洗過了上來在大廳躺下休息一下,本來洗澡的人就不多,也沒什么人說話,間或有大人催促小頑童快些穿衣好回家吃飯。就見進來一個老人,手里端著自帶的紫砂茶壺,神情有些落寞。
鄭家柱見了,坐起身來打招呼:“大伯,你吃過飯啦?”見身邊有個空位就讓老人在自己旁邊落座。
“哦,是小鄭啊,今天吃過飯沒事,身上癢來泡泡。你吃過啦?”邊說邊坐下,把茶壺放到茶幾上,叫服務(wù)員上水。
“我還沒回家呢,一會兒回去吃飯。大伯你最近身體可好?”
“身體倒還好,只是想起事來有些氣悶。”
“你老還能有什么煩心事?”
老人嘆了口氣:“唉,昨天公社干部到我家里來調(diào)查了,聽那口氣我也是屬于精減對象。小鄭啊,你和我們家立新關(guān)系不錯,也不是叫你向著我說,你說說看,我都七老八十歲的人了,他們還讓我回老家。我都出來幾十年了,到老了,腿腳不能動了,還叫我回去,我能干什么?我靠什么生活啊。”老嚴頭說得有些激動起來。
“大伯你不要著急,我聽說沒有勞動能力和身體有病的是不用精減的。你不要擔心,他們可能也就是調(diào)查個情況罷了。”
“沒那么簡單,那個什么公社齊副書記臨走還說我老家房子多人少呢,這什么意思?這不是明擺著想趕我回老家嘛。”老嚴頭激動起來。
“不會,不會,大伯你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不會讓你老伯回鄉(xiāng)的。”
“哼!”老嚴頭說著呼地站起來揮舞著手臂,“他要敢讓我回老家,我就到市里……”
鄭家柱聽老嚴頭說著說著口齒不清起來,聲音也轉(zhuǎn)了調(diào),人卻往躺椅上慢慢倒下,嘴角歪斜著流口水,舌頭還努力地動。
等嚴立新和妻子得到消息趕到八三五九醫(yī)院急診時,見鄭家柱躬身站在病床前正說著什么,另一邊李夏蓮拿著毛巾正幫父親揩口水。嚴立新疾步到床前,父親平靜地躺著,見他來了,睜著一只眼睛想跟他說什么,眼淚卻流下來了。
嚴立新見了心里更慌,一時手忙腳亂不知該干什么。倒是妻子杜文娟鎮(zhèn)定些,問了鄭家柱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便知是“得中”了——宜州人管中風(fēng)叫“得中”——轉(zhuǎn)過身杜文娟就去找醫(yī)生問情況。嚴立新定定神先謝鄭家柱和李夏蓮,三人正說著,見嚴孔氏抱著孫女來了。
李夏蓮在醫(yī)院連頭搭尾才住了三天,今天感覺好多了,就跟醫(yī)生說要出院,醫(yī)生見她恢復(fù)得也挺好,就答應(yīng)明天讓她出院,但李夏蓮要今天晚上就回家。醫(yī)生不免給她說些大道理,叫她在明天出院前再掛幾瓶葡萄糖之類的,把身體養(yǎng)養(yǎng)好,更好地干工作。李夏蓮也就沒有再堅持。一會兒婆婆來送晚飯,李夏蓮邊吃邊聽婆婆說兩個孩子在家里如何聽話,不吵不鬧。李夏蓮聽著就有些擔心起來,這兩兄弟最近不知怎么搞的,顯得不怎么活潑,也不如以前那么好動,雖然現(xiàn)在什么都緊著孩子,但還是缺營養(yǎng),孩子的公公在青島想方設(shè)法地弄些海產(chǎn)品過來給他們補身體,但孩子們卻仍然整天蔫了吧嘰的沒什么精神。想到這些李夏蓮就在醫(yī)院待不住了,跟婆婆說要晚上回家。婆婆拗不過她就答應(yīng)她吃過飯收拾收拾準備回家,等李夏蓮吃完飯,婆婆拿著碗筷到外面公共洗臉間洗了回來,李夏蓮已經(jīng)準備停當要走,婆婆卻說剛才看到鄭家柱用板車拖著不知什么人來急診科了。
李夏蓮急忙過來看,認得是嚴立新的父親,卻只看見鄭家柱沒見嚴立新在,忙和鄭家柱一起忙前忙后把老人安頓下來……
李夏蓮見暫時不能回家,就叫婆婆拿些東西先回去了。兩人邊服侍老嚴頭掛好吊針,一邊說些閑話等嚴立新來。
下午中心門市的副主任,也是李夏蓮的好姐妹謝好琴來看李夏蓮,就說起店里精減人員的事,說城市供應(yīng)組這次全部人員都遞交了申請。李夏蓮說:“溫江賢這次算是露了大臉了。”謝好琴撇撇嘴:“哪里啊,聽主任講,這次是嚴立新幫他出的主意。”“嚴主任?出的什么主意?”謝好琴道:“我們主任不肯說,聽說挺管用,只是想不到你們嚴主任心里還挺有主意的,下面營業(yè)員說看著清爽內(nèi)里陰險呢。你們沒覺察出來?”說完哈哈一樂。這話說得李夏蓮一愣一愣的,心想嚴立新陰險嗎?這嚴立新怎么喜歡多事,多出個“陰險”來。
這會兒兩人見嚴立新家里人都來了便安慰一番告辭出來,李夏蓮問鄭家柱自己門市精減人員的事怎樣了,嚴主任找沒找人談話做工作。鄭家柱低了頭回說主任到現(xiàn)在誰也沒找。李夏蓮就想嚴立新會給溫江賢出什么主意呢?忽又想起便問:“我說老鄭,這次你怎么這么糊涂,前些年‘三反五反’你是白反了?你看在這‘下放’的緊要關(guān)頭……領(lǐng)導(dǎo)要是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把你往前面一塞,看怎么弄。”
鄭家柱低了頭沒吭聲,在口袋里摸出根香煙點上。
李夏蓮接著說:“我看你抓緊去跟領(lǐng)導(dǎo)認個錯,怎么說你也是過江的老同志,不看僧面看佛面,毛主席不是說要允許同志犯錯誤嘛,不過你這錯誤犯得也太離譜,‘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你不知道啊?簡直是缺心眼……”李夏蓮平時與鄭家柱私下里交情不錯,數(shù)落起來就不停。
鄭家柱大大咧咧慣了,平時有人陰一句陽一句的他都無所謂,照樣樂呵呵地與人說笑,今日聽了李夏蓮的數(shù)落卻沉默不語,早已沒了平時那油滑勁。李夏蓮見他沒了生氣便打住了不說,兩人默默地走。
早晨,嚴立新吃了妻子從家里帶來的早飯從醫(yī)院出來。在父親病床前坐了一夜,感覺腿腫得更厲害些,搖搖晃晃向門市走,有點費力。妻子叫他回家休息休息,下午再去上班。但店里規(guī)定的一周報名時間沒剩下兩天了,自己門市的工作還沒有開展起來,交了幾份申請但嚴立新清楚這些都是花架子,態(tài)度是夠鮮明的,可惜都不是戶主,誰會把婦女同志的決心當回事呢?主要還是看她們的男人在各自單位的分量。實事求是想來自己的任務(wù)倒也容易些,渡江路門市也就自己和鄭家柱有條件下放,這讓嚴立新有些氣結(jié)。鄭家柱雖然文化程度差些,但人家再怎么也算自己的前輩,挑著書擔子硬是把新華書店從山東挑過了江,功臣的頭銜一點都不虛,平時工作也踏踏實實,重活累活總是他,雖然有時不太正經(jīng)但也不算什么大毛病,只是這次偷毛豆事件搞得有點大,會不會領(lǐng)導(dǎo)們就此借題發(fā)揮……嚴立新不愿意再想,走了一陣覺得腿輕松了些。到門市一看,李夏蓮和鄭家柱兩人都已經(jīng)提早來了,兩人分工正在打掃衛(wèi)生。
嚴立新直接去了自己的辦公室,關(guān)上門,坐到辦公桌前發(fā)了會兒呆,把兩腿蹺到辦公桌上,覺得好受多了。
職工們陸續(xù)都來做上班前的準備工作了,嚴立新也整理完辦公室內(nèi)務(wù)到門市店堂召開班前會,今天是正常領(lǐng)新貨的日子,鄭家柱正常領(lǐng)貨。其他人嚴立新都做了今年上半年三個柜組銷售額距離指標差距的提示,要大家端正服務(wù)態(tài)度,提高服務(wù)水平,為完成銷售額做最后的沖刺。說完就叫大家各自去忙,卻讓馬定嫻到自己辦公室來一下。
到辦公室坐下來,嚴立新看馬定嫻噘著嘴不吭氣,不覺有些好笑。馬定嫻看他笑便沒好氣地說:“批吧,我做好準備了。”
嚴立新說:“我說馬定嫻啊,你們家是不是現(xiàn)在照舊天天吃肉呀?”
“誰天天吃肉啦?現(xiàn)在誰還能天天吃肉?毛主席都不吃肉了。”
“那你們家肯定就是覺得肉不好吃,不香。”
“你這人有問題了,肉還不好吃?”馬定嫻覺得嚴立新今天很奇怪。
“那你就是還有比吃肉更快活的事!”嚴立新肯定地說。
“有什么事現(xiàn)在比吃肉還快活?”
“我看你啊,吵起架來比吃肉還快活!讓毛主席知道了一定把你的肉票給停了,你光吵架就夠了。”
馬定嫻聽了哭笑不得。
“我說馬定嫻,你也算個老同志了,怎么老是在這些小問題上把握不住自己呢?”嚴立新有意識地把問題縮小,“你說你一個老同志,為這點事當著人批評你吧你臉上不好看,你再急起來跟我對吵對回,你瞧人家會說兩人吵得多有意思,跟看耍猴似的。不批評吧,別人就會跟你學(xué),你讓我以后怎么工作?你在新華書店工作這么多年了,我還很年輕,還指望你多支持我的工作,再說你們家那口子是我們的領(lǐng)導(dǎo)、文化局的要員,你們都是有身份的人,弄得你在這吵架對你那口子有什么好處?你看小馬,下次千萬不能再這樣了,明天晚上學(xué)習(xí)的時候你認個錯,好嗎?”
馬定嫻這時被嚴立新說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低了頭不再說話,但叫她認錯她卻有些不愿意。
“毛主席不是說嘛:只要犯錯誤的人愿意改正錯誤,我們都采取歡迎的態(tài)度和幫助的態(tài)度。希望你能夠正確對待。那就這樣,另外,聽說你們家那口子有不少茶葉,怎么樣,勻二兩喝喝,我已經(jīng)斷頓好久了。”
“好啊好啊,我明天給你帶兩斤來。”馬定嫻立刻雀躍起來,忘了嚴立新讓她檢討的事。
嚴立新趕緊往回拉:“二兩就行了,多了我可買不起。”
“二兩茶葉還要給錢?那你就沒把我當大姐。”
“那好,等你拿來再說。記住明晚開會看我的眼色你就發(fā)言。你先忙,順便幫我把朱云英叫來。”嚴立新交代她。
馬定嫻樂顛顛地到前面喊朱云英去,叫她明晚開會認錯的事她倒不怎么在意了。
今天倉庫的新貨并不多,鄭家柱不一會兒就領(lǐng)好了貨,拎著兩件書出了倉庫門準備走。倉庫老王見他領(lǐng)完貨了便叫住他,走過來遞給他一支煙:“聽說昨天宋經(jīng)理找你了?”
老王和鄭家柱是同鄉(xiāng),是從山東南下的挑夫,渡江后跟鄭家柱一起留在宜州,后來分在了倉庫發(fā)貨,和鄭家柱關(guān)系一直很好。鄭家柱見他問便放下書就勢往書上一坐,接過煙點上沒吱聲。
“認個錯算了,事情就這么個事情,幾顆毛豆,有什么了不得的?”
鄭家柱笑了笑說:“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啊。”
“那狗急了跳墻、兔子急了咬人,人餓急了還不能摘幾顆毛豆?”
鄭家柱抽了口煙,看看老王徐徐說道:“宋經(jīng)理說得對啊,人能和狗、兔子比嗎?都變成狗、兔子,這革命怎么辦呢?街上不都人吃人了嗎?”
“喲,你小子長見識了!宋經(jīng)理把你從狗變成人啦?”
鄭家柱笑了:“我說老王,咱倆吃虧就吃在沒文化上,小時候家里窮念不起書,就覺得識文斷字的事不是我們干的。但到了書店確實不能再這么想,書店到底不是一般的單位,賣的是什么?是文化。我們這些人啊跟不上了,你小子以后也多保重,小心變狗。”說著站起身把兩件書往車后架一掛,跨上車走了。
老王抹去鄭家柱說話時噴到自己臉上的唾沫星,看著鄭家柱左右搖晃的背影說了句:“背興。”
嚴立新剛和朱云英談完,就見鄭家柱走了進來,便問:“貨領(lǐng)好了?看樣子今天貨不多。”鄭家柱點點頭到辦公桌前坐下,半天沒說話。嚴立新看他神色有些異常也就沒說什么,等著他說話。鄭家柱從桌上拿張《宜州市報》看了半天,又低著頭只顧抽煙,嚴立新也不管他,拿出寫了一半的上半年工作總結(jié)看了起來。
過了會兒,鄭家柱終于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頁紙來遞到嚴立新面前。嚴立新接過一看是一份申請,申請為了減輕城市供應(yīng)壓力自愿精減回鄉(xiāng)。
嚴立新拿著鄭家柱的申請看了好幾遍,放在桌上沒動。過了會兒,摸著鼻子清了清嗓子說:“老鄭啊,你有這個覺悟為國家分擔困難我真為你感到高興,為你感到驕傲!你是渡江的老同志,你這樣給其他同志帶了個好頭,我感謝你!但是精減不精減不是我和你說了算,這需要經(jīng)理室全盤考慮,統(tǒng)籌規(guī)劃。況且你是店里的業(yè)務(wù)骨干,雖然這次犯了一個小錯誤,但誰又能保證自己不犯錯誤呢?人無完人嘛。你要放下思想包袱,在這火紅的年代再立新功!”
鄭家柱抬起頭來對嚴立新說:“我們門市不是就一個名額嗎?其他人你就不要再談了,就我了。反正我和明妹都是安徽農(nóng)村來的,身體又好,又沒小孩牽掛著,這下回去也是名正言順。我老家沒什么人了,昨晚我跟明妹商量過了,就回她老家。”
嚴立新看著鄭家柱半天才說:“我們門市的申請、包括我的都報給經(jīng)理室然后由經(jīng)理室最后再定。你也要相信組織會實事求是的。”
“其實不要再瞎廢那工夫了,隨你吧。”鄭家柱說完起身出了辦公室。
嚴立新在口袋里掏香煙,掏了半天,摸出藥盒,在里面拿出半截煙,又摸出煙嘴插上香煙,點上火抽了一口。鄭家柱的態(tài)度讓他看出些無可奈何的壯士氣概,估計高水平的宋經(jīng)理親自找他談話激發(fā)了鄭家柱的情懷,要不然依鄭家柱的脾氣不會表現(xiàn)得這么決絕,怎么說他都是渡江的老同志,隨便耍個態(tài)度誰又能把他怎么樣?
說來嚴立新幼年時即認得鄭家柱。那時嚴立新還隨了父母在老家,江北當時形勢復(fù)雜,新四軍、敵、偽、頑四方割據(jù)交錯,城里往往是敵偽政權(quán),鄉(xiāng)村則是國民政府和新四軍掌控,鬼子和偽軍時不時出城征糧、掃蕩一下又縮回去,所以新四軍和國民黨都有些相對穩(wěn)定的根據(jù)地。嚴立新老家在邗集,這地方靠近城里,屬于日占區(qū)。但到底是鄉(xiāng)村,嚴立新一次也沒看見過鬼子,偽軍也是隔老遠瞧過一眼,倒是共產(chǎn)黨、新四軍經(jīng)常來。
有一天夜里嚴立新正睡得香,不知怎么被吵醒,迷迷糊糊就見屋里好多人。瞇著眼偷偷瞧了一陣,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不認識,但身上都背著槍。一伙人正壓低了聲音談?wù)撌裁矗赣H也半張著嘴攏著手坐在邊上聽,母親則沒在屋里。
嚴立新聽不懂他們說什么,只聽到些接應(yīng)、渡江、保證安全之類的話。邗集靠近江邊,江對面就是宜州地界,那時候是宜州管轄的山北縣,好多共產(chǎn)黨大官都是從這條線來往渡江,陳毅、粟裕、譚震林、陳丕顯、葉飛等都從這兒來往江南江北根據(jù)地。有一回嚴立新看見過部隊,一過就是一天。還有從上海過來的藥品也從這兒過,然后送到新四軍手里。當然那會兒嚴立新不懂這些,此時被墻邊靠著的一把三八大蓋吸引住了,看沒人注意,悄悄地爬起來摸到邊上仔細打量這支比他高得多的步槍,看著眼饞不禁要摸摸。剛搭上手就聽一聲喝,小嚴立新一哆嗦,屁股上就挨了父親一巴掌,張嘴要哭嘴又被捂上,抬起淚眼看到一張年輕的臉孔正對自己瞪眼。父親一把把他拉過去摟在懷里不讓出聲。這時就有人笑:“老嚴別把你兒子捂死了,不用這么緊張,這個村大都是我們的人,村外有人放哨,孩子他媽也在外面看著呢。小鄭也是,喊一聲把孩子嚇得夠嗆。”那叫小鄭的半大小伙子不好意思地扭捏了下便來摸嚴立新的臉。
那就是鄭家柱,這回是跟著老同志來接從上海偷運過來的紙張。根據(jù)地那時物資非常缺乏,隨軍新華書店賣的書要靠總店沖破道道封鎖線送來,一則路途遙遠時效變差,二則途中過封鎖線不光人員犧牲大,圖書損失也非常大。所以各分店多采取兩條腿走路,總店來一部分,自己也要編印一部分,這就是后來各地人民出版社、人民印刷廠的前身。要編書、印書就得有紙張,那時紙張屬于戰(zhàn)略物資被日本鬼子嚴格控制,往往地下黨要費盡周折才能搞到一些,再通過地下交通線運到宜州,交給山北縣委組織渡江。
鄭家柱從老家逃荒出來才十二三歲,恰好碰到隨軍書店,那時只要一口飯吃,碰到戰(zhàn)斗部隊也跟著走,碰到國民黨照樣也會跟著跑,他想好了只要不當二鬼子做什么都可以。
后來又幾次過來接紙,都是住在老嚴頭家,跟小朋友嚴登科有了交情,甚至幫嚴登科做了把木頭手槍。
也是命里周折,鄭家柱干革命為的是吃飽肚子,本來供給制蠻好的,后來考慮他一直算民工便讓他自愿選擇供給制還是工薪制,那意思供給制你就算參加革命大鍋飯了。但他卻選了當時有些誘人的工薪制,成了革命雇傭的勞力,一念之差,解放后這兩者的區(qū)別有如天壤。要不然革命干部鄭家柱誰敢來動讓他下放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