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宋沒用》
“清晨,空氣疏冷,宋沒用一家出發(fā)了。族人木木然,杵在岸邊,漸成幾條細影子。有條影子不停揮動手臂。是榔頭的母親,佝僂著背,縮著脖頸,仿佛腦袋直接支在了肩膀上。榔頭眼睛熱了,朝明昧不定的地平線,吼起一嗓子。
——任曉雯《好人宋沒用》”
《好人宋沒用》 任曉雯 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7年08月出版
任曉雯,1978年生于上海,復旦大學新聞學院畢業(yè),獲碩士學位。199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出版長篇小說《她們》《島上》、短篇集《飛毯》等。部分短篇小說被翻譯成英語、意大利語等。《島上》由翻譯家陳安娜翻譯為瑞典語出版。
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里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
第一章
1
宋梅用,本名“沒用”。
當她兩歲時,逢了大荒年。全家被饑餓趕逐,從阜寧搖著艒艒船,經(jīng)由運河,停在蘇州河畔。起先住在船里,船身開裂,就上岸來。撿幾根毛竹,烤成弓形,搭起“滾地龍”。帆篷為頂,草苫做門,地上鋪一層稻草棉絮。外頭落雨,里頭跟著泥濘。母親讓孩子們撿拾蘆葦、麻袋、碎磚、木板、鐵皮,和了泥巴,反復修葺棚頂。
懷宋沒用時,母親逾四十,生過六女三子,夭了五個。她渾身關(guān)節(jié)痛,手指發(fā)黑變形,走起路來,拖著兩只扁腳,洗衣服都蹲不住了。男人揍她。一邊揍,一邊從后面干她。他在外頭姘了個女人,并不隱瞞。“你的都松了。”他當著孩子們說。
她曾掿著洗衣槌,追打那野女人。野女人奈她不得,轉(zhuǎn)拿男人出氣,抓破他的面皮,哭訴一場。男人步子帶風地回家,見婆娘在河邊洗頭,一腳踢落下去。她自己撲騰上來,從此染了大喘氣的毛病。說話怏怏的,時或狂咳,咳得頰頤浮腫。
她把對丈夫的怨怒,轉(zhuǎn)嫁給兒女。打得找不到好皮肉下手了,擔心小白眼兒狼們記恨。便撮一碟蔗糖,烹幾只紅薯,筷頭叩擊碗沿,“媽媽自己不吃,省給你們吃。以后要待媽媽好。”孩子們抓搶著,燙著,噎著,咬著舌頭,顧不得理她。她即刻心疼起口糧。
活得太膩,等死的日子又太長。風里長刺的季節(jié),她以為終于絕經(jīng),卻是再次懷上了。她罵丈夫像條野狗,只知下種。她趴著睡覺,用洗衣槌碾壓肚皮,站在洼地上單腳跳。聽聞吃瀉藥管用,便也一試。拉得腸子快流下來,那團肉依舊牢牢吸在腹中。
一日,往地頭走,忽有便意,腰里一酸一酸的。探一把褲襠,果然濕了。她咧開嗓子,喊“大丫頭,大丫頭”。大丫頭正拾柴,一聽,懂了,扔了柴火,往接生婆家跑。
生產(chǎn)幾乎要了她的命。每次宮縮洶涌,她都厲聲詛咒這個孩子。男人踱進踱出,罵罵咧咧,“有力氣叫,沒力氣生。”幾個親戚在褥邊圍觀半日,閑閑散去。大丫頭幫忙換盆水,洗毛巾。兩個小的顧自玩耍。
她都意識不到。人家拖她,就坐起,人家摁她,就臥倒。使力使得眼珠快爆了。熬到第八個時辰,接生婆在她腿間依稀看見腦袋。一拽不出,便捏斷孩子鎖骨,縮小了,摳出來。
嬰兒宋沒用,瘦得肚皮一褶一褶。母親將她扔在旁邊。少時,不忍,揪起自己的奶頭,戳在她嘴上。父親盯一眼乳房,它們像兩個漏得差不多了的水袋。扭頭道:“她咋不吃,是不是快死了。”“死了最好,省得費糧食。”母親將稀湯樣的奶,滴在她人中上。宋沒用聞著味兒,雙唇一嚅,活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