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宋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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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遠(yuǎn)房表姐時,天色已然玄青,樓頂鑲了一絲粉。表姐穿窄袖短身襖子,不說話時,像個上海人了。她是“繅絲阿姐”,表姐夫在電燈廠,大兒當(dāng)紗廠清潔工,二兒做掃地工。其余三子尚小,撿撿木柴。打算把四兒送去讀書,其余都進(jìn)紗廠。
榔頭聽著,默想自家前景。婆娘不停調(diào)整姿勢,仿佛那把桐木椅子,硌得她骨頭痛。孩子們縮頭縮腦,失了魂似的。唯有宋沒用不怯,在大人腳邊蠕爬。
表姐夫高瘦,一大個鷹鉤鼻,使得面相涼薄,“我是爽快人,有話直說,”他抽抽鼻子,“工
廠招人蠻挑剔的,喜歡年輕的,識字的,你夫妻倆條件差些。再講了,上海這地方,其他都好,一樣不好,就是屁股挪一挪,都要花鈔票。學(xué)手藝?yán)玻o工頭送禮啦,對了,還得和老鄉(xiāng)花費(fèi)結(jié)交吧,否則誰來介紹你。加起來,少說三四十塊銀圓。”榔頭不語。
表姐道:“你們有條船,要不先住藥水弄。那里老鄉(xiāng)多,找工作容易。實(shí)在不行,鄉(xiāng)下土地還在,回頭也有個退路。”
榔頭仍不接話。一時安靜。宋沒用鉆到床底,推開痰盂蓋子,探頭嘬飲。表姐拍她一下,拖將出來。榔頭突然站起,稀里嘩啦的,抓起幾件自家的物事,顧自往外走。他婆娘“喂喂”兩聲,只得也站起,“姐啊,我們走了,別送別送。大福,糖拿好,謝謝表姑姑。”抱起宋沒用。大丫頭二丫頭拿了余下行李。宋大福揣起兩塊梨膏糖,怕姐姐們搶,一徑跑到前面去。糖放久了,糖紙粘連。他剝幾下,剝不開,便連糖帶紙頭,塞進(jìn)嘴里。
榔頭已沖出老遠(yuǎn),嘴里亂罵,“狗日的,臭婊子養(yǎng)的。”忽聽表姐喊他名字,便立住,傲然挺起身板。
表姐喘吁吁追來,“你肯定心里怪我,我也沒辦法。很多親戚找上門,有能力就幫了。你看這城里房子,租金貴得要死。我家十平方米不到,花掉一大半工資……”
他擺擺手,示意別再說。
“你走得太急,我剛想送點(diǎn)東西,表表心意的,”表姐把一只煤油爐放在地上,又將兩小包交給表弟媳,“三五件舊衣服,我家小囡穿過沒幾天。”
榔頭道:“還給她,咱們啥都有。”
婆娘嘿嘿笑。
“知道你們有,再拿幾件,也不吃虧呀。”
榔頭冷著臉,不吱聲。婆娘讓大丫頭收好衣服。
表姐道:“你們今天吃過飯嗎?本想留你們吃飯的。”不待回答,又道:“上海流氓多,你們多當(dāng)心。尤其十六鋪陸家石橋那里,警察也管不了。”
“怕什么,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榔頭扭頭呵斥婆娘,“怎么還不滾,杵在這兒討人嫌。”
妻兒們快步跟住他。出了弄堂,扭頭回顧,表姐已不在。婆娘頓時慌了,迷路似的,兜兜轉(zhuǎn)。幾個孩子跟著轉(zhuǎn)。榔頭吼道:“亂個什么,都給我往前走,別朝后頭看。”
他們過南京路,沿外灘,幾次搞錯方向。霓虹燈漸次明亮,閃爍流轉(zhuǎn)。榔頭感覺不真實(shí),繼而自卑了。他往暗地里溜。一刻怕家人失散,下令跟緊些。一刻擔(dān)心過于矚目,又命分散開。時或呵一聲:“東西都拿好,別丟了。”漸走得疲乏。滿面油塵,腳步錯亂。婆娘又喘又咳的。宋大福更是眼皮一耷一耷,幾次撞到電線木頭。
回十六鋪,找到自家艒艒船,已是后夜。榔頭舉棹,向著西北,越劃越荒闊。臭味濃稠起來,仿佛船底流的不是河水,是隔夜屎溺。婆娘忍耐不住,問去哪里,回不回老家。他說:“回去?除非我死了。”
蘇州河折了一灣,浮現(xiàn)大片艒艒船。岸邊幾個衣衫襤褸的女人,就著月光洗東西。腦袋此起彼伏,像一顆顆沒有刨凈的土豆。
榔頭問:“藥水弄嗎?”
有蘇北口音“嗯”一聲。
“你們別動,我去瞧瞧。”他收起纜繩,蹬離船舷,一腳踩進(jìn)泥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