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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好人宋沒用》
    來源:當代微信公眾號 | 任曉雯  2017年09月25日10:08

    9

    臘月里,日本人瘋起來。飛機嗖嗖,炸彈轟轟。宋沒用覺得熱鬧,仿佛過年似的。母親不許她拾荒走遠。“聽說閘北炸沒了,南京路上在打槍。日本鬼子最愛抓小孩了,尤其你這樣不聽話的小孩。抓到以后,扯成兩半,蘸著鹽巴吃掉。”

    少刻,母親又嫌宋沒用垃圾拾得少,更兼炮聲擾人,便發(fā)起無名火,將小女兒餓一頓,打幾下,推出去,“別回來了,讓日本鬼子吃了你。”宋沒用跪在黑夜里哭。嗓音啞了,便嗯啊抽噎,半昏半睡過去。后夜,大姐出來,抱她回去。給她擦臉,擦手,蓋好被子。

    大姐二十四歲了,煙廠老員工。煙葉車間濕熱,滿是灰塵煙屑。蒸氣是黃色的,熏得汗水也黃了,在衣服上淌成一道道。她開始像母親一樣,每日拖泥帶水地咳嗽。她的相好給她買冰糖。他是鹽城人,泥瓦工。母親時或讓他相幫干體力活,卻遲遲不允婚事,“大丫頭一走,這家就塌了一半。”

    立夏過后,日本人消停了,天氣倏然轉熱。蚊子比往年出得早,晝夜嗡嗡聒噪。宋沒用捂著一身汗,等待再熱一些,可以脫卻棉襖,光了膀子亂跑。沒有任何征兆地,瘟疫來了。

    起先是蔣大哥家。大兒子低燒、胸悶、喉嚨充血。依了土方,給他灌鹽水去毒。二兒很快也染上。有人謠傳,蔣禿子從“野雞”身上得了病,傳給孩子們,“別以為賺了幾塊錢,蓋個大棚子,有啥了不起,凡事都有報應的。”瘟疫隨了謠言,一傳十里。錢家雙胞胎、趙家大伯、孫家媳婦……人跟草似的,隨勢伏倒。

    沒有一家去醫(yī)院。怕破費,又救不回人。鄰里湊錢,請了個道士。道士用雞血和了墨汁,說要畫符驅邪。殺的是宋沒用家的雞。那只雞冠萎縮的老公雞,頸上挨了刀,瘋叫著,撲騰著,滿地跌撞。婆娘跟在后頭嚷嚷,“為啥殺我家的雞,招你惹你啦。”有勸道:“道士算過了,你家的雞最靈驗。”“要是不靈驗,你賠我嗎?”“怎會不靈驗。烏鴉嘴,呸呸呸。”

    也有說:“報紙老早講了,這里公共衛(wèi)生不好,容易得病,我看不是沒道理。瞧瞧,豬圈挨著屋子,雞鴨索性住在屋里廂,你睡床上,它睡床下。能不得病嗎?”“人生了病,關到畜生什么事。”“你窮得養(yǎng)不起,眼熱我們。”“算他識字,會讀報紙了。”“我看是給政府收買了吧。為了幾分洋鈿,良心被狗吃了。什么公共衛(wèi)生,‘雌共’衛(wèi)生,政府一直找借口,想拆棚子。拆了讓我們住哪去。”一時激憤,推搡起來。宋沒用家的老公雞,忽地直挺挺立住,跟個人似的,渾身抽搐。道士趕過去,補一刀。一邊接血,一邊念起咒來。

    做過法事后,瘟疫更兇了。死的人一多,各家多少壓著點哭聲,免得被說大驚小怪。認同“公共衛(wèi)生”問題的,鬧將起來。有飼養(yǎng)的人家,開始宰豬殺雞。也有舍不得的,鄰居偷偷替他們宰殺了。只好吃癟。

    旋而入梅,暴雨不息。旱船、棚屋、滾地龍,紛紛坍斜傾軋。平日走人的“閻王路”,被煤屑和泥土反復夯高,蓄不得水。雨水便刷著穢物,裹了霉臭和沼氣,灌進屋子,沒及膝蓋。

    疫情越發(fā)被推漲,三戶里病了兩戶。暫且還活著的人們,眉眼耷拉,動作遲緩,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月余,大水退去,留一地垃圾,嵌在泥漿里。棺柩陸續(xù)停厝出來。多是楊木的,也有幾具松木的,由碎板拼綴而成。孩子們配

    不得壽材,就釘個木匣子,或者裝進瓦罐。

    漸漸儉省了,大的小的,都包一張草席。繼而草席也略去,直接放在門口。時有偷衣服的,將剝光了的死人,扔在泥水里。泡過一夜,青白的屁股浮出來,這里一個,那里半個。

    流浪狗嗅到尸體,便抽著鼻子,來了。人們用腳踢,用竹竿捅,用吆喝聲嚇唬。它們不怕。它們野了,吠叫的樣子像狼。人們也就顧不得,一心巴望尸體弄走。

    天色微亮時,收尸的來了。戴著手套,將尸體裹了白布,扔在板車上。每天一二十具。重的在下,輕的在上。疊壓整齊后,又左右推緊,這才走起來。

    輪子蹚水,吃力不勻。車身稍一歪,尸體就滑落。收尸人罵罵咧咧,撿起,重新堆好。宋沒用幾次被吵醒,想出去看,被母親摁住。一次,母親允許她看。那是大姐被推走的日子。

    大姐死的時候,父親不在。他那頭頂雙旋的私生子,也染了瘟疫,他守在姘頭家不走。大姐躺在月光里,皮膚透著尸臭,嘴唇跟烤焦的魚皮似的。下半夜,野貓嗚咽。宋沒用伸了手,沒摸到大姐,咦一聲,又睡過去。不知多久,被母親踢醒了,“起來,送送你苦命的姐。”

    屋外霧重,全地染了濕氣。二丫頭拉緊母親,母親搭住宋大福,宋大福貼著宋沒用,粗重的呼吸,噴在她頭頂。宋沒用眼皮發(fā)沉,身體搖搖晃晃,只想逃回夢里。

    母親猶豫再三,給大丫頭留了背心褲衩。褲衩是本命年新買的,一點亮紅,扎在晨色中。收尸人一卷,一拋。紅色落入板車尸堆,不見了。母親發(fā)出一絲細細的聲音,仿佛喉嚨里哽著了,繼而喘咳起來。宋沒用耳朵一刺涼,清醒了。眼巴巴看著板車,東一歪,西一斜,從家門口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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