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宋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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榔頭家里的婆娘,窩了一肚子火。大孩子們打不動了,就打宋沒用。她像對待一條狗似的,對待這個女兒。宋沒用遍體瘀青疤痕,肩頭洼了一塊,是被魚鉤剜去的。她六歲了,只有四五歲模樣。肩膀窄瘦,仿佛架不住腦袋了。
母親塞給她一只小竹籃。她天不亮出門。每天拾的垃圾,能賣一二百文,偶爾四五百文。還到小菜場,撿取爛菜敗葉。時或偷幾捧新鮮的。人家憐她羸弱,不予計較。
宋沒用不識路,經(jīng)常暈頭轉(zhuǎn)向。她琢磨了個法子:倘若是左拐,接下來的路口,便連續(xù)左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總能回到原地。她甚至搞不清左右,就區(qū)分為:拿筷子的手的方向,不拿筷子的手的方向。
宋沒用邊走邊記:一家商店,一桿路燈,一個小攤子。熟稔后,嘗試更遠(yuǎn)。她用三個月,走遍檳榔路、草鞋浜路、小沙渡路、勞勃生路。又花半年,走出第十三警區(qū)。她逐年長高,逐年往外走。
垃圾是宋沒用的玩具。拾了一角碎布,便想象自己有件衣服。把碎布比在鎖骨上,來回捋折,仿佛在整理領(lǐng)子。撿到一張廢紙,便假裝是鈔票。塞進(jìn)兜里,又掏出來,學(xué)著二姐腔調(diào),對空氣說:“老板,來罐白蘭霜。”“老板娘,要盒雙美人香粉。”她曾掘到半個骷髏頭,表面發(fā)黃,頂端破一洞。洗了洗,當(dāng)頭盔玩。還曾穿過小半個上海,把整塊涂磁漆鐵皮拖回家,藏在鄰居雞棚里。那是宣傳高檔肥皂的廣告牌。
宋沒用最有感情的,是藥水廠后門的大垃圾堆。拾荒的孩子們,蠕蟲似的,爬上爬下,翻來揀去。宋沒用上到垃圾堆頂,看到灰壓壓的草棚間,露出磚墻磚房,赭色的,褐色的,鴉青色的。那是工廠。窯廠、紡織廠、化工廠、機(jī)械廠,每一家都挑起煙囪筒。黑煙時而沖天一線,時而揚(yáng)灑如旗。風(fēng)向紊亂時,黑煙跟著亂,在筒口糾纏成團(tuán)。
除了煙,還有水,從鐵管子里滾滾而出。滲著泥,繞著棚,淤成臭烘烘的小浜。“棚戶區(qū),陷人坑;天下雨,積水深;腳下踩,陷半身。”小孩們一邊唱,一邊踩水玩。宋沒用不敢玩,躲在用泥土填高的地坪上。母親告訴過她,蚊蠅跳蚤,都是臟水爛泥變出來的。她怕沒頭沒腦的小黑點(diǎn),往眼眶、鼻孔、嘴巴里鉆。還怕身上被咬出紅痘痘,米粒大小,越抓越癢,直至血淋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