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宋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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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杪,起洪水,作物殆盡。仲冬時節(jié),族人聚會。各家口糧歸作一處,反復(fù)籌算,只夠吃百來天。離下次收成尚有半年。宋沒用的父親排行老大,性格最硬,被喚作“榔頭”。由他出門討生計。攜妻子、兒女和老太太。帶了生鐵鍋、燃火的玉米稈子、夜間蔽身的大蘆葦席。推著獨輪車,挨村要飯,往鎮(zhèn)江去。
途經(jīng)一處田地,老太太不肯挪步了,“這里風(fēng)水好,讓我死在這里吧。”她已活得不知歲數(shù),卻牙齒一顆不落,嚼起東西來,嚓嚓響。“人老了,沒用了,讓我去吧。”他們隨意勸幾句,留下她。一起留下的,還有宋沒用。老太太將曾孫女夾在腰上,仿佛是一卷物事。
走出一二里,大丫頭說,聽見嬰兒哭。母親扇她一掌。又過半里,榔頭甩了車把,跺腳道:“我一大男人,難道養(yǎng)不活個小把戲。”返回田間。稻茬兒染了霜色,縞白縞白的。稗草、牛毛氈、野慈姑、眼子菜,被踩扁了,便往扁里長。榔頭呼尋一晌,正欲離開,見畛邊一角熟悉的土布顏色。宋沒用在雜草中,睡得正死。他揸開五指,一提溜,摟緊幺女。
他們繼續(xù)往前,至清江浦,稍稍安頓。榔頭找不到工作。全家擠上難民船,沿長江流離。在糞便穢物中吃睡了半月,被一紙官令驅(qū)
趕回鄉(xiāng)。族人不樂,有個弟媳說:“大哥不是最能的嗎?怎就回來了?搞得大家沒法活。”榔頭耳輪赪紅,不語。
冬天過去了,全村餓死二十幾人。榔頭的大兒子,到隔壁村子偷食,被打殘。不肯說是誰打的。苦挨數(shù)日而亡。母親將蠟燭包扔到床尾,踢一腳道:“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倒死了。”土布散開,宋沒用滾出來。皮肉干縮,頜骨凸棱,跟個小老太似的。母親哭號片刻,見她不動,便抓回懷里,使力拍晃。終于,宋沒用嘴唇稍稍一咧。“小討債鬼,還沒死啊。”母親掏出乳房。
歲余,又發(fā)洪水,榔頭起念離開。聽聞上海遍地鈔票,很多老鄉(xiāng)都去了。有個遠房表姐,已在那里安家。他向父母索了一條艒艒船,用麥稈加固頂篷。將自己那份鹽堿地托給小弟。
清晨,空氣疏冷,宋沒用一家出發(fā)了。族人木木然,杵在岸邊,漸成幾條細影子。有條影子不停揮動手臂。是榔頭的母親,佝僂著背,縮著脖頸,仿佛腦袋直接支在了肩膀上。榔頭眼睛熱了,朝明昧不定的地平線,吼起一嗓子。
水聲冗乏,晨昏交接,一船人忽盹忽醒。二丫頭吐得滿嘴苦膽汁,下巴都脫臼了。母親一開口罵她,小兒子就笑。他現(xiàn)在是唯一的男孩。父母開始稀罕他,將他養(yǎng)得臉圓了,還把他的名字,從“狗蛋”改為“大福”。宋大福玩水、翻弄包裹、扯姐姐們的頭發(fā)。實在無事可做,便趴在舷邊,浸一只手,劃小槳似的。河面順著掌側(cè)破開。那手倏然一勾,一指,“爸,媽!”
艒艒船猛烈搖晃。宋沒用驚醒了,見家人往前擠。金利源碼頭漸駛漸近。檣桅如林,沙船密匝匝挨擠。嘩響的西洋汽輪船,讓她的哥哥姐姐驚作一團。英國軍艦正在入港。煙囪、炮管、彩旗、白制服水手。母親斂了斂衣衽,鼻子齆得透不過氣。父親喊道:“大上海到啦,賺錢吃飯去!”
全家換起體面衣服,系住船,踏上陸地。身體里仍然一漾一漾,宛如蹚著看不見的水。這是個油棧碼頭,填高之后,砌成混凝土駁岸。一桶桶洋油,等著被卸下,分運,送往各地。跳板、板車、運垃圾的馬車。碼頭工人穿梭其間。父親留意到,他們衫褲上沒有補丁,“這活我也能干。”他的婆娘張張嘴巴,出不了聲。
父親領(lǐng)頭,哥哥姐姐排成一列,母親背起宋沒用押后。他們仿佛一隊盲人,在這光色濃釅的世界里,摸著,探著,互相牽引著。走了一段,漸漸覺出,這輩子踩過的最平坦的路,就在自己腳底下。
西行,至城墻,街市如織。篾竹街、豆市街、花衣街、洋行街、咸瓜街。街街交通,鋪鋪相連。口音錯綜,人頭如麻。山東的雜糧,徽州的紙墨,杭州的綢緞,紹興的黃酒,寧波的藥品,福建的漆器,江西的陶瓷,無錫的絲綿,廣東的煙草。
一切能想的,不能想的。顏色、聲響、氣味,令人應(yīng)接不暇。孩子們停在“西洋百貨”。牙粉盒、三五香煙盒、倫敦洋蠟燭、英國機制棉紗線團,樣樣新奇。店主的綢領(lǐng)子上,現(xiàn)出一張肉臉。面皮不動,低垂的眼瞼間,露一線黑眼烏珠,緊隨他們移轉(zhuǎn)。
柜臺邊,貼有老刀牌香煙廣告牌,印了長衫禮帽的中國人,指著一盒煙。煙盒上是個大胡子洋人,披掛頭巾,手拄彎刀,作海盜裝束。宋大福舔舔嘴唇,伸手去摸。店主驀地動起來,拍掉他的手,巴掌一翻,作勢要打。榔頭奔過來,兜頭一掌,替店主打了。店主甩出一句上海話,他聽懂了,是罵“江北豬玀”。榔頭捏緊拳頭,哈了哈腰,引家人岀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