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嶼千尋》
葉霏望著他,只覺得他和平時不一樣,收起了咄咄逼人的鋒芒,溫文爾雅,平和鎮(zhèn)定,有一種沉靜內斂的氣度,說起海洋時,平靜中蘊含著深愛與柔情。
陳家駿注意到她凝視的目光,微微一笑:“怎么,講太多,都沒記住?”
葉霏搖了搖頭:“我覺得,這才是你最喜歡的事情呢。講起這些,整個人的語氣都不同了。”
陳家駿笑:“愛好不是工作,當然不同。”
“你工作起來兇巴巴的。”葉霏想了想,也不是兇,是太過于威嚴,讓人有壓迫感。
“現在你都敢這么和我說話,再客氣一些,你還不造反了?”他哼了一聲,“這是做生意,還有好多人指著我吃飯。”
腦海中忽然閃現他說過的,忙碌才是療傷藥。葉霏調侃道:“還是,你特意讓自己忙?”
陳家駿抿著唇,不發(fā)一語。
葉霏意識到自己問得唐突,輕咳了兩聲,換了話題:“說到吃飯,明天晚上我請大家吧。”她掏了掏口袋,“去掉到機場的車船票錢,剩下的點幾個炒菜,吃兩份咖喱蟹都沒問題。明天收工,店里集合,怎樣?”
“你那點工錢還請客,看來我給得太多了。”陳家駿戲謔道,“好吧,明天和大家說,給他們一個surprise。”
第二天潛水歸來,汶卡和萬蓬開著皮卡,將幾位住在其他海灘的游客送了回去。回來時二人從車斗里搬下一個大紙殼箱子,有歐洲來的游客還沒走,捂住鼻子:“什么味道,附近有污水管嗎?”
葉霏跑過去,掀起一角蓋子,眼前一亮:“哪兒來的這么多榴梿?”
“老板讓買的。”萬蓬努了努嘴,“后座上還有山竹和菠蘿,你去拿一下吧。”
鄭運昌也來了,身后的頌西抱著一箱酒,威士忌、朗姆、龍舌蘭、伏特加……應有盡有。鄭運昌笑道:“家駿說你要請客,我們總不能空手而來,是吧。”
葉霏回頭,看到陳家駿站在平臺邊緣。他彎起嘴角:“Surprise。”
她看到那一箱榴梿,忽然想起什么,“撲哧”一聲笑出來。
陳家駿問:“你笑什么。”
“沒事。”葉霏笑得更大聲,眼睛嘴巴彎到一起,就是不肯告訴他。
克洛伊攬著她的肩膀:“怎么了?”
葉霏問:“你吃榴梿嗎?”
“吃呀。”
她附到克洛伊耳邊:“一身刺,臭烘烘,但居然還挺受歡迎。這不是老板嗎?”
克洛伊一怔,也大笑起來,促狹地看著葉霏,眨了眨眼睛:“你是說,K.C.很美味?”
葉霏大窘,瞟了陳家駿一眼,好在他已經走開,沒有聽到二人的絮語。
刀疤備了炭火,和店家預訂了各式烤串和醬料。汶卡和萬蓬在沙灘上擺了兩張長條桌,鋪上格子桌布,還在水杯里點了幾支蠟燭。茵達從店里拿來不少碗碟,還有一鍋糯米飯,“K.C.說你明天就走了,今天要開個送行party。”
葉霏受寵若驚:“也太隆重了吧。”
“不要得意,也不是只為了你。”陳家駿瞟她一眼,“過兩天就到春節(jié)了,店里也很久沒有開party。”
最后葉霏的任務只是去買一些魷魚圈和薯條,拿回來給大家下酒。
頌西趕回去照顧酒吧,陳家駿站在長桌前,各式酒瓶和冰桶一字擺開,他又拿了幾罐軟飲:“你們都要喝什么?可惜材料不全,有些雞尾酒做不了。”
葉霏咋舌:“你果然是資深酒鬼,什么都會。”
陳家駿嗤笑:“我剛來島上的時候,在酒吧打過工。”
克洛伊調侃道:“像頌西一樣和女生搭訕?”
“我從來不和女生搭訕。”他搖了搖頭。
鄭運昌笑著拍他肩膀:“向來只有女生和他搭訕。”
說話間,他調了一杯Pina Colada(椰林飄香),仰了仰下巴,示意葉霏來拿,挑眉道:“你以為自己真喜歡喝酒?看看你最喜歡喝的,不是因為里面有菠蘿汁?”
葉霏訕訕一笑:“或許吧。”
“肯定也喜歡百利甜。”陳家駿哼了一聲,“明明就是喜歡喝糖水,非要學別人喝酒。”
她將信將疑地接過杯來:“今天允許我喝酒了?”
陳家駿點頭:“一會兒茵達收工過來,讓她看著你,別亂跑就可以。我們得慶祝一下。”
“慶祝新年?”
他挑眉:“慶祝你終于要走了。”
葉霏舉起榴梿。
“喂,那是兇器!”陳家駿促狹地笑,“這個季節(jié)榴梿很貴的,快放下。”
鄭運昌說:“夏天再來吧,村子里產的那種小榴梿就熟了,便宜還好吃。”
葉霏學他們的樣子,將綿軟的榴梿肉和糯米飯混在一起,澆上椰奶,濃香撲鼻。她低頭攪著:“我還是個學生,來一趟開銷太大。”
克洛伊說:“夏天是淡季,也許我和刀疤會去其他島。但是店里要開教練課程,同樣需要人手,還可以聘用你的。是吧,K.C.?”
陳家駿扭過頭去,撇了撇嘴:“你們做主。店里什么時候我說了算?”
鄭運昌笑:“沒關系,像你這么認真的人不多,Monkey Bar隨時歡迎你回來。”
葉霏輕嘆:“我不知道。未來的計劃都被打亂了,得想想以后怎么辦。”
海邊夜風習習,在炭火邊吃串也不覺得悶熱。鄭運昌回去酒吧,換了頌西過來。他背著吉他,和茉莉挽著手,沿著海浪的邊緣迤邐而來。在燭光下,大家一起唱著老歌。
Hey Jude, don’t make it bad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Remember to let her into your heart
Then you can start to make it better
每個人的臉都半明半暗,笑容在微醺的臉上漾開來。
“下一首歌,霏要和我們一起唱哦!”頌西指著她,“Leaving on a Jetplane。”
他彈起吉他,歡快輕松地唱著
So kiss me and smile for me
Tell me that you’ll wait for me
Hold me like you’ll never let me go
Cause I’m leaving on a jetplane
第二段他把jetplane改成了快船speedboat,伸手指向葉霏,唱到“kiss me”的時候,還側過臉,點了點自己的臉頰。葉霏向著他舉起榴梿殼。
頌西唱到一半,也笑起來:“算了算了,這不是唱給你的歌。只能唱給我的寶貝,茉莉。”他撥著琴弦,柔情款款地看著身邊的姑娘,放緩了曲速:
There’s so many times I’ve let you down
So many times I’ve played around
I tell you now, they don’t mean a thing
茉莉看著他,神色柔和,眼睛中蓄著一泓清泉,水汪汪的。
頌西又唱了一首慢歌:
We’re just ordinary people
We don’t know which way to go
Cause we’re ordinary people
Maybe we should take it slow
葉霏沒有聽過這首歌,見長桌對面的陳家駿也跟著輕聲哼唱,她便問:“這是誰的歌,叫什么名字?”
他答了一句,葉霏沒有聽清。
“什么?”她一邊問著,一邊倚在桌前,側了側身,想要聽得更清楚。陳家駿也正好附身:“Or……”
他剛說出歌名,嘴唇還微微翹著。兩個人恰好碰到一起,他的唇,擦著她的耳朵,柔軟的,濕潤的,有些暖。
陳家駿很快閃身,那短暫的觸碰,若有還無,像掠過一陣清風。
“Ordinary People,John Legend的歌。”他站直身體,淡淡地說。
“哦哦,沒聽過……”葉霏啄米一般點著頭,喉頭發(fā)緊。她想,老板說得對,真不應該喝酒,這才喝了幾杯,臉上就熱起來,似乎也挪不動步。
有店里的顧客路過海灘,看到嬉笑的眾人,也走過來打招呼。陳家駿轉過身去,和他們交談起來。他穿著店里的T恤,肩膀正好撐開,袖口有些松,露出勻稱有力的胳膊來。他站在離葉霏幾米的地方,和別人喝酒說笑,再沒有看她一眼。
葉霏扁了扁嘴,回去坐到克洛伊身旁,瞟了陳家駿幾次,他始終看著別的方向。她心里有些空落落的,總覺得還有許多話想要問問他。她好奇他的身世,好奇眾人口中他這些年的傳奇經歷,但是她也清楚,他不會輕易對別人袒露心聲。那么,不妨聽他再講講心愛的大海和海中的生靈,那樣的陳家駿,放下滿身戒備,不再像一只臭脾氣的榴梿。
燭火闌珊,馬上就要燒到盡頭。眾人陸續(xù)離開,一一和葉霏擁抱作別。
汶卡大叔說:“我一直在島上,下次見!”
葉霏笑著問萬蓬:“我猜你也不想去別的地方吧?”
萬蓬忸怩。她笑著拍拍他的肩膀:“等你的好消息。”
刀疤簡短有力地說:“霏,保重,下次見!”
克洛伊和葉霏一再擁抱,依依不舍,反復說著以后一定會在地球上的某一個角落再會。陳家駿站在一旁,抱著手臂笑道:“有完沒完了。”
克洛伊推推葉霏:“K.C.等著和你說再見呢。”
她轉過身,有些挪不動步,伸出手臂,身體卻有些僵直,站在他面前,總覺得無論什么姿態(tài)都顯得別扭。陳家駿俯身,大方地抱了抱她。他的個子很高,葉霏下意識地踮起腳來。
陳家駿動作利落,但是落手很輕,只是將將搭在她的背上。他撤身,挑了挑眉,用中文問道:“這次是真的走了?”
“嗯,真的。”
“你再折回來,可沒有送行party了,浪費大家的感情。”他說,“一路平安,保重。”
“你也保重,少吃泡面。”
“管得真寬呢。”他擰著眉毛看她,嘴角卻彎起來,“回去別淘氣,不要為了別人,再傷害自己。”
葉霏也笑,學他的語氣:“管得真寬呢。”笑著笑著,鼻子卻有些發(fā)酸。
第二天一早她就要趕去渡口搭船,再乘車前往機場。背上行囊來到海灘時,大部分商鋪依然大門緊閉,只有早點攤忙著開張,商販看到她,微笑點頭致意。
Scuba Libre門前一片冷清,只有海灘的木桌旁有些炭火焦黑的痕跡。葉霏想了想,穿著拖鞋跑到平臺上,踩了一串沙子腳印。
不知道陳家駿看到時,臉上是什么樣的表情。
直到最后,也沒有說一句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