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嶼千尋》
第二章:榴蓮
潛店中大多是沒有預(yù)約的散客,時而忙碌些,時而閑散些。遇到客人多的時候,便要全員出動,陳家駿還要操持店內(nèi)各類補給,常常開著皮卡,往返于市鎮(zhèn)和潛店之間。葉霏留下來獨自看店,也幫忙接待來咨詢的客人,不過陳家駿再三叮囑,不懂的事情不能亂說。她言辭謹慎,但凡沒有十足把握,便會坦白地告訴顧客:“這個我不清楚,等教練回來幫你解答。”
葉霏已經(jīng)將潛店內(nèi)外整理得井井有條,每天正常打掃,手頭工作也不算多,所以她偶爾幫萬蓬拎氣瓶,或者幫汶卡推船。在沙灘和潛店之間奔走,切換穿鞋與赤腳模式實在太過于煩瑣,她便學(xué)其他員工,赤腳走來走去。水底偶爾有石子和碎珊瑚,不小心踩到,痛得齜牙咧嘴。萬蓬笑道:“你沒有當(dāng)?shù)啬_(local feet),就不要模仿當(dāng)?shù)厝恕!?/p>
“你們不也是一點點練出來的?”葉霏彎了彎手臂,露出微微突起的二頭肌,“看,我比剛來的時候厲害多了!已經(jīng)能單手拎起氣瓶啦。”陳家駿從他們身邊走過,頗不屑地掃了葉霏一眼,似乎很看不起她那微不足道的肌肉,但也沒說“沒讓你碰不許碰”之類的話。
她在店里忙前忙后,顧客早將她看作正式工作人員。有人第一天來店里潛水,返回后拆卸了裝備,喊住葉霏,問她在哪里清洗。
葉霏指了方向,一瞥之下,發(fā)現(xiàn)顧客沒有蓋好防塵帽,這正是前幾天萬蓬挨罵的原因。她忍不住提醒:“那個,小心不要進水,你的……”還不待說完,就聽到陳家駿冷冷的聲音:“不要好為人師,那不是你的職責(zé)。”
“我是在幫你避免損失。”葉霏撇了撇嘴,“好心沒好報,不管就不管!”
陳家駿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二人正在對峙,只聽“撲通”一聲,那位顧客已經(jīng)將呼吸調(diào)節(jié)器扔到水桶里。葉霏連忙撲過去,將它撈上來。克洛伊說過,上面一個小金屬頭價值幾百美金,雖然不是自己的錢,也不能這么糟蹋,她現(xiàn)在是太懂得勤儉節(jié)約了。
愛蹙眉老板也走過來,接過調(diào)節(jié)器,眉頭緊鎖。類似事件時有發(fā)生,店里其他人倒不緊張,各忙各的。克洛伊送走學(xué)生后,從柜臺后面捧出方方正正的餅干盒子,招呼大家到桌旁坐下:“K.C.會搞定的,他有裝備維修的資質(zhì)。”
陳家駿拉下臉來:“不許在我的店里吃東西!會招螞蟻。”
“放心,我們會擦干凈的。”
“我要修一級頭,得用那張桌子!”他語氣強硬,可惜毫無威懾力,葉霏欠了欠身,本想站起來,但看大家都充耳不聞,又坐回椅子上。就連刀疤也指著角落的小木桌說:“那邊空著。”
陳家駿不再多說,悻悻地走到一旁,放下進了水的調(diào)節(jié)器,轉(zhuǎn)到裝備間拿了工具,出來時指指葉霏:“你,先別吃,過來幫忙。”
“現(xiàn)在是下午茶時間。”克洛伊按住葉霏的肩膀,嘻嘻笑道,“放心吃,這是我們用小費買的,老板管不著。”
刀疤依舊言簡意賅:“Eat first.”
陳家駿不發(fā)一語,到后院拿了氣瓶吹干調(diào)節(jié)器,又攤開一塊干凈的棉布,將它大卸八塊。刀疤吃了兩塊餅干,也拿了自己的調(diào)節(jié)器,走過來在陳家駿身邊坐下:“我也清理一下自己的。”
恰好他的兩個學(xué)生過來,問道:“教練,我們現(xiàn)在可以做結(jié)業(yè)考試嗎?”
陳家駿揮揮手:“你去忙,我?guī)湍闩!?/p>
克洛伊咯咯地笑著:“還有我的,也想保養(yǎng)一下,辛苦老板了。”
萬蓬從裝備間繞出來,舉著兩個調(diào)節(jié)器:“啊,這幾天顧客投訴,說這兩個也不大好用,你要不要檢測一下……”
陳家駿瞪他:“都給我做,那還要你做什么?”
萬蓬向旁邊蹭了蹭,辯解道:“教練說反正都是考試,讓我也去做兩章練習(xí)題。”
葉霏吃完餅干,去水池邊拿了抹布,打算把桌面的殘渣擦凈。一轉(zhuǎn)身,正對上陳家駿的目光。他惡狠狠地瞪了葉霏一眼:“都是你的錯!”
她哭笑不得:“我本來想提醒你好不好?”
克洛伊扯扯她的袖口:“這就對了,他需要一點教訓(xùn)。”
陳家駿咬牙切齒:“克洛伊你是我的員工嗎?信不信我解雇你!”
“我們這樣,老板不會生氣吧?”葉霏附在克洛伊耳邊,小聲問。
“我早說過,老板只是在裝酷。”克洛伊眨了眨眼,“島上有時候也蠻無聊,我們需要一些娛樂,是吧。”
葉霏點頭。果然,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克洛伊建議:“既然店里這么忙,有些事情可以交給霏來處理呀,讓她來回答顧客的一些問題,幫忙登記,試裝備,預(yù)留船位。”
“你們做主,還需要問我嗎?”陳家駿舉著八爪魚一樣的調(diào)節(jié)器,身邊還盤著四五個,堆滿了一張座椅,他咕噥了一句,“一個個都不當(dāng)我是老板,現(xiàn)在我才是shop slave。”
克洛伊問葉霏:“白板上排船期的表格,你能看懂嗎?”她詳細解釋,表格上是不同船只每個時段的目的地,單元格里寫著當(dāng)次搭載的人員,黑色是教練,藍色是學(xué)生,綠色是持證潛水員,“每家店有自己的方式,但大同小異。”她又詳細說明了一些顧客常問的問題,恰好萬蓬做完了題目,跟在刀疤身后,從教室里出來,其他幾位員工也湊上來,你一言我一語,拿日常工作里遇到的各類問題考核葉霏。
員工A:“你們的船上有洗手間嗎?”
葉霏:“沒有。”
“那我怎么方便?你們可以在無人海灘停一下嗎?”
“呃,我得問問老板……”
員工B:“在Shark Point能看到鯊魚嗎?”
葉霏:“這個不敢保證。”
“那它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如果看不到會退款嗎?”
“呃,我得問問老板……”
員工C:“這套裝備太久了,給我換一套新的。”
葉霏:“好,號碼合適的都在這兒,您挑一套吧。”
“啊,沒有我喜歡的顏色。那套呢?那套不錯。”
“哦,那是教練的。”
“我可以借用一下嗎?我真的不喜歡自己這套。”
“呃,不好意思,我得問問老板……”
老板一直埋頭清理呼吸調(diào)節(jié)器,置若罔聞。
克洛伊笑道:“不要聽他們的,大部分顧客是很通情達理的。我覺得你沒什么問題。”
刀疤也點頭:“嗯,可以。”
大家一起看向陳家駿,他過了好久才抬起頭:“看我做什么?我什么都沒聽,你們就已經(jīng)拍板了。我就是個shop slave。”
天色將晚,天邊布滿金紅的云霞,隨著夕陽緩緩沉入海中,天空又漸漸褪成清淺的玫瑰紅,一排椰樹的剪影裝飾了漫長的海岸線。眾人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紛紛去吃飯,門廊里亮起兩盞青白色的吸頂燈,陳家駿還坐在角落,一言不發(fā)地修著裝備。
“我要去吃米粉,要不要帶一碗給你,加雞腳還是叉燒?”葉霏在他旁邊坐下,“總比方便面好吃得多。”
“你有錢嗎?”陳家駿上下打量她。
“吃頓米粉還夠。”葉霏將兩枚硬幣拍在桌上,“我也沒打算請你,各付各的。”
他哼了一聲:“小氣。”
“拜你所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拿起桌上的牙刷,“這個做什么用,需要我?guī)兔幔俊?/p>
他指指面前的零件:“這些,仔細刷刷。不許丟,丟一個整套就不能用了。到時候都記在你賬上。”
葉霏笑出聲來:“色厲內(nèi)荏。你也就對我厲害。”
“對你已經(jīng)很客氣了!”
“好好,我知道。”葉霏拿起牙刷,仔細地刷著放在小碗中的配件,“我什么都不懂,你還肯讓我來店里工作。”
“哼,怕你在酒吧,喝光我的酒,橫尸街頭。”
“喂,沒那么可怕吧。”
“你當(dāng)這是天堂?打聽一下,F(xiàn)ull moon party有多少人下落不明?”陳家駿瞥她,“如果你是我妹妹,看我不把你鎖起來。”
“當(dāng)你的妹妹還真是沒有人身自由呢……”葉霏撇撇嘴,“幸好我不是。”
“嗯,幸好你不是。”陳家駿揮揮手,“吃你的米粉去,別來煩我。”
葉霏起身:“不給你添亂,那我走了。”
他又喊住她:“如果平時真的有顧客來,問你下午那些刁鉆問題,直接讓他們?nèi)e家潛店。”
他不是說沒聽?葉霏驚詫道:“老板,我以為我這么得罪顧客,你會讓我滾蛋。”
“顧客不都是上帝。遇到挑刺的,我會盡力維護員工。”
葉霏回過神來,欣喜地問:“員工?你認為我合格了?”
“你自己認為呢?”
“還有差距,得更努力。”她努力做出謙虛的樣子。
他點點頭:“還算有自知之明。”
葉霏工作盡心盡力,每天來得最早;如果不是遇到總愛夜守空店的老板,定然也是走得最晚。誰讓她身無分文(窮得只剩兩百美元,但所有權(quán)已經(jīng)不屬于她了),別說去泡吧,幾次路過水果攤,看到芒果山竹也只能咽咽口水。某天鄭運昌路過潛店,看到奔忙的葉霏,贊賞道:“阿霏蠻聰明勤快,才來幾天,已經(jīng)做得有模有樣。”
陳家駿答道:“哪里哪里,還需要調(diào)教。”
葉霏瞪他,你倒謙虛起來了。
鄭運昌感嘆:“我后悔了,能把她還給酒吧嗎?”
陳家駿搖頭:“放虎歸山。”
“要不我晚上去酒吧幫忙?也能多賺一些吧。”葉霏試探著看向陳家駿,“那邊也會很忙。”
“你有時間?”他斜眼過來,“不如多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她奇道:“如果你覺得潛店的事情更有意義,為什么還要出資開酒吧?就是為了賺錢?”
鄭運昌笑道:“因為他喝太多,就要喝不起了,不如自己開一個。”
葉霏揶揄他:“打敗你的是空虛,還有酒精。”
陳家駿板臉:“你膽子大了?得寸進尺。”
鄭運昌打圓場:“走走,一起去Monkey Bar,今天我來埋單。”
葉霏有些心動,但又有些心虛,回頭探詢地看著陳家駿。他挑了挑眉,她便退回來,又坐在桌旁:“謝謝,我還是……不去了。”
鄭運昌笑著搖頭:“你看你,把小姑娘嚇成這樣。你是她老板,又不是她老爸。”
葉霏并不害怕陳家駿,店中眾人在大事上對他言聽計從,平時也沒少和他打趣。如果說相識之初,他的態(tài)度強硬蠻橫,令人望而生畏,那么現(xiàn)在的他出言恫嚇,對她已經(jīng)沒有什么約束力。葉霏對他的恐懼感和敵意已然消退,之所以不去Monkey Bar,并不是怕他橫加阻攔。而是她覺得,自己似乎也沒有那么饞酒了,也不需要刻意找人聊天,才能填補心中巨大的空洞。相比較而言,店里有關(guān)海洋的紀錄片和各類潛水雜志更吸引人一些。那是一個奇妙而瑰麗的新世界,沒有欺騙,沒有背叛,沒有無休無止的傷痛。
她在潛店忙忙碌碌,應(yīng)對顧客的各種問題,每天收獲贊揚與微笑,時常會忘記自己來到島上的目的。那個寫著必做事項的小本子,不知被塞在背包的哪個角落里,已經(jīng)好多天不曾翻看。
這個季節(jié)本來是當(dāng)?shù)氐暮导荆B續(xù)兩天夜里下了瓢潑大雨。靠近陸地的一些潛點受到些許影響,能見度略有下降。潛店便安排顧客前往離岸較遠的潛點,快艇單程要開上將近一個小時。這一日陳家駿去鎮(zhèn)上買快艇用的燃油,回來后一個人從車上卸下七八只大油桶,也不用葉霏幫忙。她買來海鮮炒飯,陳家駿大口吃完,轉(zhuǎn)到后面的淋浴間沖了涼。
葉霏細嚼慢咽,整理了兩個人的餐具,端去Joy’s。茵達說過,Joy’s也有一次性塑料餐盒,不過陳家駿不喜歡用,以前潛店忙起來時就沒有人手買午餐,要等餐廳過了就餐高峰再派人送過去。自從葉霏來幫忙,他的就餐時間才有了保障。
葉霏想說,我就是地主家的使喚丫頭。這句話英文到底怎么說,她一時想不起,只能轉(zhuǎn)述老板的原話,shop slave。好在Joy’s有口味一流的奶昔,和菜品一樣,潛店員工都可以享受五折優(yōu)惠。既然都是記賬,虱子多了不愁咬,葉霏也不在乎每天多花幾塊錢,每天中午還了碗碟,就點上一杯奶昔,和餐廳的店員聊上十幾分鐘。
此時她走在路上,心中就在盤算,到底是要再喝一杯芒果奶昔,還是椰子、鳳梨,或是百香果。這個抉擇太過于艱難,她想得入神,差點和迎面而來的路人撞個滿懷。
葉霏連忙閃開,發(fā)現(xiàn)眼前是頌西。若是以往,他早就遠遠地大喊葉霏的名字,笑著和她打招呼,但今天頌西看起來失魂落魄,險些撞到她,才閃了閃身,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嗓子眼里擠出一聲“Hi”。其他的話也沒多說,神色懨懨地走向Monkey Bar。
葉霏也沒往心里去,只當(dāng)他昨天喝醉了,宿醉未清,直到進了Joy’s,才發(fā)現(xiàn)氣氛有些詭異,剛剛的低氣壓從海灘一直蔓延到餐廳里。茵達走過來和她打招呼,接過餐具;每日笑語盈盈的茉莉卻沉悶地站在柜臺里,拿著一沓點菜單,噼里啪啦地按著計算器。她耷著嘴角,說不出是委屈還是氣惱,按鍵時很是用力,似乎要在桌面上戳出一個洞來。
葉霏想起頌西悻悻的表情,二者之間必有關(guān)聯(lián)。她看向茉莉,嘴唇翕了翕,又覺得不應(yīng)該太過于長舌,去詢問他人的私事。茵達誤解了她的意圖,扯著她的衣襟,將她拽到一旁,低聲說:“茉莉剛剛和頌西吵架了,最好先別和她說話。”
葉霏點頭:“我路上看到頌西了。”
“他又惹禍了,前些日子茉莉去辦簽證,他居然和別的女人勾勾搭搭。”
和別的女人勾勾搭搭,難道是自己?葉霏頭皮一陣發(fā)麻,手足無措。她還沒做好準(zhǔn)備,變成別人口中的八卦談資,一開口,聽到自己的聲音結(jié)結(jié)巴巴:“什、什么女人?”
“瑞士還是瑞典來的,沒聽清……好像是在酒吧玩什么游戲,頌西親了她。茉莉剛剛聽朋友說的。”
葉霏長吁一口氣,覺得額頭上出了一層汗,她用手背擦了擦:“這種游戲,還是不玩的好。”
她沿著沙灘往回走,路過Monkey Bar時腳步加快,只覺得心有余悸。遠遠看到潛店的招牌,心里才松了一口氣。剛邁上臺階,便看到陳家駿站在門廊外,抱著胳膊,神色嚴峻。葉霏有些心虛,垂下頭,避開那兩道銳利的目光,想要從他側(cè)旁繞開。二人擦肩,對方竟然沒有和她搭話。葉霏走了幾步,覺得事有反常,不禁停下腳步,回過頭來。陳家駿似乎感覺到她的遲疑,側(cè)了側(cè)身:“有事?”
“沒事、沒事。”她連連擺手,又試探地問,“那個……你也沒什么事找我吧?”
“等一下再看。”陳家駿目不斜視。
這個回答讓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葉霏以為他也聽說了什么,扭著手指,神情尷尬:“我都說了,那天我喝多了……”
陳家駿掃了葉霏一眼,一副“你在自言自語什么”的表情,又轉(zhuǎn)過頭去。葉霏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原來他并不是在盯著自己,而是望著遠處的海平面。艷陽高照,微波蕩漾的海面澄澈湛藍,遠處白云堆疊,低低地懸在水面上方,蓬松地隆起,仿佛觸手可及。
“他們過一個小時應(yīng)該返航。”陳家駿抬腕,看了一眼潛水表,“大概半個小時后會下雨。你去隔壁度假村前臺,多借幾條大毛巾,就說是我借的。”
葉霏抬頭看了一眼灼人的烈日,將信將疑,還是應(yīng)了一聲,按他吩咐的去準(zhǔn)備,抱了一摞干爽的浴巾回來。
電話響起,陳家駿接起來,說了兩句,眉頭緊鎖:“刀疤的船有些故障,我去接他們。你盡快關(guān)好門窗。”
葉霏說:“兩艘船都出海了,怎么接?要不要等汶卡回來?”
“來不及,我去租船。”他指了指左前方的海面,“風(fēng)暴從那邊來,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南島了。”
葉霏伸長脖子,那個方向蓬松的云朵像白色的棉花糖,需要極力辨識,才能看到海平面上有一線淺灰色。她分不清那是一團烏云,還是小島模糊的輪廓。被他一說,才覺得海風(fēng)中似乎夾雜了一絲涼意。而陳家駿已經(jīng)帶著工具箱跑上沙灘,和一位當(dāng)?shù)卮蚪徽劻藥拙洌瑑蓚€人將泊靠在沙灘上的一艘小船推到水中。那艘小艇很是簡陋,無遮無擋,發(fā)動機也不靈敏,需要大力抽動拉繩。葉霏想起什么,高喊了一句:“等我一分鐘。”她前幾日整理裝備間時看到一件橡膠雨衣,連忙跑回潛店抓出來,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到沙灘上,歪歪斜斜跑向小艇。
陳家駿已經(jīng)發(fā)動了馬達,小艇漂出了十來米。葉霏舉著雨衣走到齊腿深的水中,扔到小艇上:“帶著這個,也許有用。”話剛說完,來了一陣浪,將她打濕大半,輕軟的襯衫濕了個透,貼在身上。
“多事。”陳家駿撇了撇嘴,掃了葉霏一眼,“下次來店里工作,最好穿泳衣。”
她低頭,透過濕透的白襯衫,文胸的輪廓和蕾絲紋路清晰可辨。葉霏臉紅:“你看什么呢?變態(tài)!”
陳家駿嗤笑:“你有什么可看?”他發(fā)動馬達,破浪而去。
好在她下身穿著牛仔短褲,雖然濕了個透,還不至于走光。葉霏捂著胸口跑回潛店,又羞又惱,也后悔今天沒有穿一件裁剪簡單、用料平滑的文胸。店里只剩她一個,又沒有鑰匙,跑回宿舍換衣服定然不現(xiàn)實。而且陳家駿言之鑿鑿,說暴風(fēng)雨即將到來,還囑咐她關(guān)門關(guān)窗。葉霏豈敢忤逆黑面老板。她加快動作,將露臺桌子上的書本文具一一收好,又把顧客們掛在橫桿上的衣物收進裝備間,拉緊玻璃窗,劃上插銷,將幾張塑料座椅摞在一起,搬進房間里。
前后不過十幾分鐘,空中的云朵已經(jīng)濃密起來,陽光在云層后時隱時現(xiàn)。剛剛海天相接處的一線淺灰正飛速放大,烏云翻滾而來。原本徐徐吹動的海風(fēng)強勁起來,斜曳在沙灘邊緣的椰子樹被風(fēng)搖動,闊大的葉子唰唰作響。風(fēng)中涼意襲人,幾乎渾身濕透的葉霏打了個冷戰(zhàn),連忙躲到玻璃門后。她看了一眼自己拿來的毛巾,本來拈起一條想圍在身上,算了算出海的人數(shù),又放了下來。
潛店室外的物品已經(jīng)清潔一空,葉霏打開電視,找出一部介紹珊瑚海的紀錄片來,泡了一杯熱茶捧在手中,盤腿坐在地板上,靜待大家歸航。窗外飛沙走石,波浪翻涌,頃刻天昏地暗,大雨如注,水聲密集,好似瀑布飛流直下。只聽“咣當(dāng)”一聲,釘在平臺旁邊的一塊木制展板居然被風(fēng)吹落,恰好扣在臺階上方入口處。葉霏嘆了口氣,咬了咬牙,拉開店門沖了出去。
豆大的雨滴劈頭打在臉上,她幾乎睜不開眼睛,用手遮在眉骨上,瞇著眼,側(cè)身頂風(fēng)蹭過去。那是塊薄板,沒有多少重量,但是想要扶起來也不容易,剛抬起一點,就被狂風(fēng)壓下。葉霏也不敢順著風(fēng)把它掀起來,唯恐飛過去砸到門窗,于是連拉帶拖地拽到水池旁,將過道清理出來。
海面上一艘快艇疾馳而回,正是汶卡開走的那條。剛剛靠岸,船上眾人陸續(xù)跳下,大呼小叫地跑向店里,幾名工作人員將快艇拉到岸邊。葉霏迎上去,發(fā)現(xiàn)船上沒有潛水裝備,搭載的人數(shù)卻有平時的兩倍之多。
她捧了毛巾,一一遞給眾人,問道:“大家擠在一艘船上回來了?”
有顧客答道:“是啊,我們的船壞了。老板讓汶卡過去接應(yīng),人都搭這艘快艇回來了,裝備轉(zhuǎn)移到另一艘船上去。”
“那裝備怎么辦?”
“老板和船夫在看著,他說要修船。”
“這么大雨,還在修?”葉霏抬眼,望了一眼窗外潑墨一般的天色,雨水像是從空中傾倒而下。她默默按下了最后一條毛巾,走進陳家駿的辦公室,搭在他的椅背上。
潛水員們擦干身體,喝著咖啡和熱茶,也有了精神,大聲說笑,談?wù)撝裉焖滤姟?寺逡练鲆患湫碌乃{色T恤,遞給渾身濕透的葉霏。她展開一看,上面印著潛店的名字,正是員工人手一件的標(biāo)配。
葉霏套上T恤,想到那天和陳家駿的對話,他說:“我會盡力維護員工。”眼看天都下漏了,這個人駕著沒遮沒擋的小船,不知漂蕩在哪一片海域上。她忍不住問:“那艘船要多久才能修好?”
汶卡搖頭:“說不好。”
刀疤道:“發(fā)動機該換了。”
“壞在哪兒了,離這兒遠嗎?”她又問。
“在第二個潛點回來的路上。”克洛伊答道,“遠倒不算太遠,就是附近沒有小島。剛剛風(fēng)浪大,船在水上顛得厲害,大家又冷。K.C.和汶卡都趕過去了,他說讓我們帶顧客先回來,裝備留下。”
葉霏想著波峰浪谷之間,一艘小艇和一艘失靈的快艇被拋來蕩去,有些憂慮:“不會漂到不知道哪兒去了吧。”
克洛伊說:“還好,附近有浮標(biāo)球,系上了。”
刀疤起身:“要是修不好,我去接他們。”
過了幾十分鐘,風(fēng)雨漸漸停息,又或者是積雨云趕往下一片海域,頭頂上的烏云被扯了一個大口子,夕陽斜斜地照下來。遠遠有兩艘船,一前一后緩緩駛?cè)牒常弦分鹕牟y,在海面上溫柔地蕩漾。
“是我們的船!”克洛伊站在平臺上,仔細辨認,“沒錯,K.C.他們回來了!”
幾位員工迎上去,看著快艇緩緩?fù)?吭跅蜻叀j惣因E站在小艇后方,操控著舵盤,他身上披著雨衣,逆風(fēng)行駛時帽子被吹落,頭發(fā)濕透,兀自滴著水,嘴唇有些發(fā)青。他大步跨到棧橋上,彎腰將纜繩系好。
克洛伊奔上去,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老板,謝謝你剛才及時趕到,解救了大家!”
葉霏也趕過去,和眾人一起從潛船上搬卸裝備。陳家駿瞟了一眼,看到她穿著潛店的衣服,因為身體沒有擦干,肩膀、前胸和后背都洇出了濕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