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珠記》
9 唐珠:雪亮的鈍刀
終于明白了那個大雨之夜金澤為什么會在天臺,也終于明白了趙耀的目的。
當我活得足夠久,當我看到一個又一個人在我眼前十年二十年老去,當嬰兒變成少年,少年變成青年,青年變成中年,中年變成老年,或者某些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沒有征兆地死去,變成骨灰,我看到的,就是一個又一個“人”的過程。“日光之下,并無新鮮之事”,日光之下,也并無新鮮之人。人事人事,所有的事都在人的身上路過、體現(xiàn)、沉淀和爆發(fā)著,說到底,事的根基還在于人。唐宋元明清民國直到今天,很多人只是身份不同穿衣不同語言不同,他們制造的那些事只是時間不同地點不同外殼不同,但是,本質(zhì)卻是相同。如果說世相的外在是流星趕月風馳電掣,那么人的本質(zhì)就是在原地打轉(zhuǎn),甚至是把原地踩成了一個越來越深的坑。
在人間,沒有神。所謂的神話,水落石出之后,就是一個笑話。所以趙耀善待金澤這貌似的神話,很容易就露出了笑話的馬腳。“他,怎么樣?”這口氣聽著是在關(guān)切他的朋友,但必然不會這么簡單。關(guān)切是不必拐彎來問我的,直接問金澤豈不是最好。既然拐彎來問我,必然有這么問的用意。還有,缺不缺東西的話雖是貼心,我卻也不大信。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種在心里,讓我覺得好像哪里有一點兒不太對勁兒。縱是最不諳世事的傻丫頭,我從唐朝活到現(xiàn)在,哪怕十年多一個心眼兒呢,也該有一百多個了吧。雖然一般情況下我只用一個,不過在適當時候,那些多出來的心眼子也會自動開開窗透透氣兒。
因此,等到他說到“這事對我是無所謂”,那一點兒不大對勁兒的感覺終于落地生根,茁壯成長:金澤,這個落魄的人,現(xiàn)在所有的人都離他十萬八千里,唯有趙耀暖他于酷寒之中,管吃管住管伺候,又盡心竭力地要替他的父親清除一件有可能傷害到他的遺物。有這么好的人嗎?有這么好的事嗎?好至于此?我便可以確定,一定是大有所謂。而“為了某某好”,基本上都只是為自己好。如無特例,事情的真相應該是:趙耀對金澤所做的一切,終極目的只是為了這個文件。這個文件對他來說太重要了,所以他才這么處心積慮地來找它,還要親自來找。而誠如他所判,在這件事上,相比于其他任何人,我是最適合的助力者。
當然不能幫他的忙。當然要拒絕。
但我會保持沉默。
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最會做的事情,大概就是沉默。沒辦法,沉默常常是最好的選擇。是隱忍,是中立,是觀望,是底線,是智慧,是狡黠,是抗議,是妥協(xié),是接受,是婉拒,是肯定,是否認,是猶豫,是篤定……可以是一切,也可以不是一切。因為涵蓋了所有的方向,因此沉默總是對的。
所以,我只沉默。任他去吧。金澤,說到底,他關(guān)我什么事呢?再說到底,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關(guān)我什么事呢?別人都是千江有水千江月,唯有我,是那萬里無云萬里天。
打了個寒噤。突然覺得冷。人在世上練,如同刀在石上磨。因為練了太久,我已經(jīng)把自己練成了一把雪亮的鈍刀。鈍是刀鞘的表情,雪亮是刀刃的鋒利。鋒利也是虛擬的鋒利,其實也沒殺過人,至多只是在第一時間里洞悉,然后用刀鞘來保護自己。
要想活得長,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別人傷害我。不讓別人傷害我的最重要前提就是不去惹事兒。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察言觀色,謹小慎微,按照每個人的喜好留神收聲,循規(guī)蹈矩。惹不起的人堅決去躲,躲不起的人堅決要逃,逃不脫的人堅決能忍,不好處的人堅決不處,好處的人也堅決不長處。處得再好又如何?好得再久又如何?一二十年過去,他們?nèi)蓊伌笠祝蠎B(tài)日顯,甚或雞皮鶴發(fā),“發(fā)短愁催白,衰顏借酒紅。”而我依然唇紅齒白亭亭玉立,成為一個例外,我和他們怎么面對?我怎么對他們解釋?難道說我整天整容?
——多年來,我之所以一直到處流轉(zhuǎn),漂若浮萍,一是容顏不老讓人生疑,二是為了不至于和人太過深情地結(jié)交。若是結(jié)交得太深,一旦到了不得不永訣的時候,就會傷心。
不想傷心。
腳步聲響,趙耀跟過來了。是要補臺嗎?
你別想太多。其實找東西的事,也不多要緊。倒是另有一件事,還想請你幫忙。之所以安排他在這兒待一段,我的主要目是想讓他緩一緩。不過他到底是這么大的人了,總窩著也不合適,得多出去走走,找個工作什么的,先讓心情秩序恢復正常。就是不找工作,出去會會朋友也行,掙錢不掙錢的倒在其次,反正我會保證他的卡上有足夠的零花。可是讓他出去這話我不能說。不能顯得人家沒了父親,就得我來管教似的。要是你們投緣,能多說上幾句話,你就開解開解他,假裝不知情勸他幾句,說不定他還能聽進去。他笑著拍拍我的肩膀:怎么樣?這個忙能幫嗎?要是能勸他多出出門,我也給你發(fā)獎金。
大紅包?
大紅包。
好啊。
黃昏時分,金澤回來,進門就上樓,說不吃飯。想到今天這個日子,不吃便不吃吧,我只給他泡了一壺玫瑰花茶送了上去。他在屋里一直悶到第二天晚飯時分才下來。那天晚飯我做的是最簡單的兩菜一湯。菜都是素菜,鍋塌豆腐、清炒西蘭花。粥是百合粥,另有一道紅棗甘草湯一碗蒸蛋。手工蒸的白饅頭。
這個很不錯。溫水調(diào)的吧?他吃了一口蒸蛋,問。
對。
什么道理?
不知道。只記得老話說的,溫水調(diào)雞蛋,涼水蒸饅頭。
他倒是知道。他說水過涼或者過熱,調(diào)出的雞蛋便又碎又澥,還不好消化。熱水蒸饅頭,內(nèi)外氣壓不均衡,饅頭皮容易裂開……不知不覺,水話聊開。吃了一千多年的飯,喝了一千多年的水,在這個話題上,他自然跟我不能比。燉河魚適合用涼水,燉海魚最好用熱水。因為河魚骨頭軟,好燉,海魚骨頭硬,得用熱水把它泡酥。蒸飯一定要用河水,因為河水照到的陽光比井水多,蘊含的太陽真氣自然也多。造酒呢最好就用泉水,因為泉水比較甘甜,造出來的酒也甘甜,但是切忌使用那種流得太急的泉水,否則造出來的酒不醇。雨水沖茶?當然也是可以的。古人都這么做,因為雨水輕浮——輕浮在此是個好詞。但是不會用暴雨的水,因為蘊含的戾氣太多,沖出來的茶會很有殺氣。對了,清明節(jié)、中元節(jié)和寒衣節(jié)的雨水也不能用,陰氣太重……這個年頭,除了養(yǎng)生專家,想碰到個對水性有興致的人聊聊,也還真不太容易。
突然發(fā)覺自己的話似乎過量,連忙打住,收拾碗筷。
你知道的,還真多。
女人是水做的嘛。我打哈哈,話鋒一轉(zhuǎn):你就這么整天宅著嗎?怎么不找工作?
我工資太高,沒人出得起。他冷下臉。
哦?你會做什么?
什么都不會。他看著我,有點兒挑釁。
要是什么都不會那就去學。你這么小,學什么都來得及。最起碼給自己掙口飯吃。
你什么意思?有什么資格來訓導我?誰授意的?趙耀嗎?
這家伙,簡直是秒變刺猬。
只是說句實話,沒什么意思。我有什么資格來代表東家?不過和你一樣,寄人籬下而已。好在咱們還是略有不同,我有工資。
他煞白著臉,起身上樓。第二天開始便頻頻出門。也不知道去干什么——看情形應該是在找工作,因他偶爾會帶幾張招聘啟事回來,和別人的通話問答中也透露著這方面的跡象:房地產(chǎn)、證券、電子商務(wù)……左不過是這熱門的幾樣,卻仿佛左左右右都不中他的意。倒也總是照著鐘點回來,一日三餐必吃。我也更認真地做,無非是家常飯,只是更精心。醋椒土豆絲、涼拌三片、油燜筍、錦繡卷、尖椒牛柳、涼拌茭白、紅燒肉、排骨蓮藕湯、苦瓜鯽魚湯、綠豆小米粥、玉米粥、千層餅、牛奶饅頭……一個大男人,若要認真吃起飯來,那還是值得一做的。而且看他吃的勁頭,似乎也并不嫌棄我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