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珠記》
8 趙耀:被她打了臉
喂?
喂。
金澤呢?
一早就出門了。
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
怎么又是不知道?
我不好問客人這么細吧。
我一會兒到。
好。
她自然是不知道。
她不知道的事,其實我知道。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常聽女人們這么罵。男人是東西嗎?要是男人是東西,女人也是東西。
女人這種東西,有意思起來,也是真有意思。
既然是直男,就總得有女人。當貨車司機的第二年,我十九歲吧,在一個路邊店,被老板娘給破了童子身。她只要了二十塊錢,要說真不貴,她人也周到,活兒也好。可是不知道怎么的,當時我就覺得自己吃了虧似的。后來想想,可能是覺得該配個處女,呵呵。
之后就是一路野花野草。“十個司機九個嫖,還有一個在治療。”只要有點兒錢,解決基本的生理問題就不是個事兒。直到進土地局開車,有了單位。一旦有了單位,就不好隨心順意地胡來了,作為一個有單位的人,且是一個懂規(guī)矩又守規(guī)矩的人,你就得拘著規(guī)矩。不拘著能行嗎?你不是你,你的腦門子上貼著單位,你的脊梁后面站著領(lǐng)導(dǎo)啊。
既然拘著了規(guī)矩,也就想按照規(guī)矩成個家。可是這個念頭動了一下就滅了,知道不現(xiàn)實。自己眼界挺高,能看入眼的女孩子都不錯,追求呀表白呀這類的酸事兒也沒少做,有幾個甚至都到了打情罵俏談戀愛的地步,末了還是有花無果。一句話到底:沒錢沒權(quán)沒勢,誰跟你呀!
那就單著吧,不急。到了現(xiàn)在,什么都有了,經(jīng)手的女人越來越多,就更不急了。結(jié)婚這事是正經(jīng)事,就得找個靠得住的。怎么叫靠得住呢?外貌總得周周正正,身體總得皮皮實實。心性呢?說了歸齊,最重要的一點兒,就是得懂事兒。一個女人要是懂事兒,就一定脾氣好,就一定夠聰明,就一定好相處。那能省多少心啊。
唐珠這丫頭看著倒像是個懂事兒的。不多說也不少說,說出來的話從不掉板。不多干也不少干,交代她干的事都很妥當。既不愚笨,又守本分。不見嗔喜,平和穩(wěn)重。以她這個年紀,能拿捏出這么好的勁兒,配得起我給她的這份兒工資。不過她在我這里也算是一份美差吧,這種待遇,這種工作量,別處肯定是不好找,她應(yīng)該是挺珍惜的。
——看著像個懂事兒的,也只是看著像。到底懂不懂事,誰知道呢?懂事兒懂事兒,總得經(jīng)事兒才能知道。有多少看著懂事兒的人,一經(jīng)事兒就現(xiàn)了原形。
且先試試。
唐珠正在客廳打掃衛(wèi)生,我沖她笑笑,直奔二樓,進了金澤的房間。翻衣柜,翻行李箱,翻抽屜,最后翻的是紙箱,箱子正口的地方還用透明膠布牢牢地封著,只好去開箱底兒。手勁兒有點兒猛,嘩啦一聲,東西摔了一地。都是一些家常零碎:毛絨玩具,軍棋象棋,乒乓球拍,幾本影集,一個相框,相框里裝著老照片……沒有我要的那個東西。
也是,那個東西哪能這么容易就現(xiàn)形呢?
過來幫個忙。我打開門喊。唐珠很快上來,等著我的意思。看見這情形,她也就明白了,利落地把地上的東西撿到箱子里,把箱子底兒扣好,開始清掃地板。我下樓,在客廳里邊喝茶邊等著她終于忙完,坐在我的對面。
唐,珠……嗯,你這名字真不錯。這么取名字有什么講究嗎?我沒話找話。
我們兄妹四個,分別叫珍珠寶貝。可能是我爸媽窮瘋了吧。
這回答我很滿意。有點兒幽默,還提到了窮。
我是來看看金澤缺不缺什么東西。他只說他不缺,我不大信。我笑:他,怎么樣?
您指的,是什么怎么樣?
我便細細問,吃飯怎樣?睡覺怎樣?哭過沒?笑過沒?看不看電視?打電話多嗎?有沒有人來看他?
她只答吃飯,說其他的都不清楚。
你還是要多費心。我不能常過來,常過來呢,以他的性情,他也不自在。所以你就是我的幫手,要替我周全照顧。不會讓你白辛苦的。我長嘆口氣,說金澤也不容易,如今正在坎兒上。
他,有什么事嗎?
我又嘆口氣,給她嘆出一本故事:金澤的爺爺做飯手藝不錯,是個好廚師。金澤母親生金澤時難產(chǎn),兒生母亡。此時爺爺剛剛退休,便把孫子帶回了老家。隔輩親是鐵律,爺爺把孫子慣得一身毛病,不過爺孫兩個倒也其樂融融。金澤直到十五歲那年爺爺去世才來鄭州跟著父親生活。“金局”,我這么稱呼金澤父親,說十來年前我正給金局當司機,金局在重要部門當?shù)煤妙I(lǐng)導(dǎo),卻領(lǐng)導(dǎo)不好正在青春期的叛逆兒子,父子兩個爭端頻起,對抗?jié)u烈,到后來幾乎不能正常說一句話。金澤高中勉強畢業(yè)后又自己報了烹飪學(xué)校,把金局氣得半死,幾乎是派人押解著送他去了法國讀書,想著花大價錢起碼能混個外國大學(xué)文憑,孰料他到法國沒多長時間便自作主張去上藍帶學(xué)校,金局立馬斷了他的財路又把他逼回國,父子兩個對峙升級至最高峰,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金局無奈,索性對金澤放任自流,隨他晃蕩,直到前些天自殺才算了結(jié)這段父子孽緣。
自殺?小丫頭驚詫了。
抑郁癥好幾年了。還有,早就傳出風(fēng)聲,說上面要查他。這種事情一般沒有空穴來風(fēng)的。今天,是他百日。
她垂下眼睛。心軟了嗎?我說金局去世前跟我托付過好幾次,說自己萬一有了什么,讓我念著舊情幫他照顧照顧孩子。我自然也是勸了又勸,想著他不會較真兒去死。可是這世上的事,誰想得到呢?至于金澤,他就是不托付我也會照顧的。我比金澤大十歲,一直覺得他就是我的小老弟。怎么會干看著呢?金局人已經(jīng)過世,雖然不再追究刑事責(zé)任,可是非法所得還是要追繳的,所以金澤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除了多年前金局分配的一套福利房。那套老房子多年不住人,還是頂樓,夏天熱冬天冷,沒法子住。前些天我把那房子給裝修了一下,又添置了些新東西,算是像個樣兒了。就是得跑跑味兒,所以我把金澤安頓在了這里……我頓了頓,觀察著她的神情:
金局就是在那里了結(jié)的。在那里的天臺。
哦。她垂下眼睛。眼圈紅了嗎?是感慨于金澤的辛酸家世還是感動于我的高尚品德?畢竟世事涼薄,十來年前的司機還能在舊主遭難之際對他的親人慷慨出手,我這也算是情義猶存道義溫暖吧。
是時候進正題了。我說你覺得奇怪嗎?剛才我在金澤的房間里找東西。她不答,只是看著我,等著我說。我干咳了一聲,說:我是在找東西。她說:哦。這么一個感嘆詞后,還只是看著我。我只好接著說:金局去世前告訴我,他的東西里,有一樣是金澤不該看到的,要是他看到了會對他非常不好。他要我找到,處理好。這事對我是無所謂,我主要是受金局之托,為了金澤好。
哦。
可是你看,我不大方便。誠懇柔軟的語氣:你能幫幫我嗎?也是幫他。
金局,他為什么不把那個東西事先處理好?
這個么,我也不清楚。應(yīng)該是想處理的,可能是自己也記不得放在哪里了吧。
是個什么東西?
一個文件。我淡淡:內(nèi)容嘛,我不知道。你也不必知道。
我壓根兒沒興趣知道。她也冷著臉,樣子還挺酷。
看得出你是個可靠的人,所以拜托你也最放心。我停頓了片刻,繼續(xù)說:文件可以放在U盤里,可以放在移動硬盤里,可以存在手機里,也可以存在筆記本電腦里。金澤的手機我已經(jīng)查過了,沒有。電腦硬盤和移動硬盤也全部拷貝查過了,也沒有。
她沒說話。
我想,很大的可能性是U盤,U盤很小,不易察覺,可能金局會把它無意中塞在了哪個縫隙里,事情的麻煩之處也在這兒。怎么樣,能幫忙嗎?我故意不看她,免得她不好意思:等麻煩解決完了,我給你發(fā)獎金。
她保持沉默。是在琢磨獎金數(shù)嗎?
不會虧待你的。一定是大紅包。先給你一萬,怎么樣?我說。
抱歉,她終于開了玉口:我不偷東西。
偷?嘖嘖。被她打了臉,用這么狠的一個字。可一時間我居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也不知道該怎么把握自己的表情。不能惱,也不能笑。
但也不能這么僵著。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說話?……得,當我沒說,我自己來。請你保持沉默,免得金澤誤會。明白嗎?
她點點頭,起身去了廚房。
這么好的掙錢機會她竟然放棄,還不怕得罪我這個東家,看來這個姑娘挺任性,不懂事兒。也是我想得有點兒簡單了。小門小戶出身的孩子,也不能一律小看,她或許真有什么大氣性?
我不舒服,很不舒服。可是,有點兒奇怪的是,不舒服的同時,又有點兒舒服。像按摩。按的時候又疼又麻,按完了倒有點兒覺得渾身通泰。她現(xiàn)在中立著,不偏不倚,這讓我放心。最起碼證明了她有主意,不浮躁,不會被錢一拳打倒。也意味著將來一旦站到我這邊,就會比較可靠。
以后要慢慢地在她身上下點兒功夫。她值得。可今天這事兒也不能就這么了了,我得自己給自己一個臺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