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珠記》
2 唐珠:簡歷
很靜。
如果我沒記錯,十年前,這個位于鄭州市東南一隅的別墅區(qū)剛剛“尊者共享,榮耀登場”時,開盤價每平方米只有兩千。現(xiàn)在出手應(yīng)已近兩萬。那時我偶爾路過,越過粗糙拉起的紅磚圍墻和綠色紗罩,還可以聞到不遠處莊稼地里玉米葉子的青蕤之氣。而今舉目四望,高樓環(huán)伺,想要看到田野綠,恐怕已在十里之外。
此刻,一桶水,一塊布,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我正慢條斯理地擦著一扇玻璃窗,直到把它擦得透亮得如同沒有。然后,去擦另一塊。
以近兩年的流行趣味,這款房型設(shè)計已經(jīng)顯得有些過時,好在外墻顏色是最為低調(diào)持重的復(fù)古灰,讓這過時熬煉出幾分經(jīng)典氣質(zhì)。一共三層,一層是客廳、餐廳、廚房,另有一間客房,我就住在這間客房里。二層是書房、茶室,另各有一間主臥和客房。三層是健身房。頂層是閣樓式的樓梯間,樓梯間外便是一方大天臺。
在我之前,這里壓根兒就沒有人住過。第一次來我就斷定了這一點。有人住過的地方,多少總會留些煙火痕跡,諸如廚房一兩滴油漬,陽臺上一兩盆植物遺骸,衛(wèi)生間一兩團污穢的手紙。而這里,除了灰塵,什么都沒有。打掃工作卻也沒那么簡單,因為趙耀挑剔。對于保潔而言,“一塵不染”這個詞就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至高理想,而趙耀顯然對這種令人絕望的境界有著不斷接近甚至實現(xiàn)的志向。他指點的地方簡直無微不至:茶幾腿和地面接觸的那一點,最頂端的窗簾盒,電源開關(guān)上落下的淡淡指紋……
我上一份工作是酒店服務(wù)員,因為對部門經(jīng)理的騷擾忍無可忍而辭職,趁著空窗期在街上閑逛,路過一個家政公司時舊念萌動,便進去掛了個名。兩天后公司通知我去面試,讓我收拾得齊整一些,說是遇到了個事少薪高的好主顧,就是趙耀。和我一起面試的還有兩個女孩,她們顯然都很有經(jīng)驗,像做廣告一樣介紹自己的強項:做飯、洗燙、陪護老人,甚至管道疏通。趙耀任她們說了一會兒,方才悠悠道:別的也罷了,做飯尤其得好。
一個忙接口:要說吃得舒心、實惠又健康,還得是家常飯。我早幾年就下了功夫研究家常飯,把這作為自己服務(wù)的主打牌。另一個不甘示弱:我的做飯手藝哪一家都舍不得,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有老主顧請我抽空回去給他們做鹵面呢。
你呢?趙耀朝我抬抬下巴。
本不想和她們爭,可看著她們急吼吼的樣子又覺得好玩,我便決定搗亂。
做飯做飯,終歸不是靠說。上手一做不就知道了。我說。
三人一起被他帶回去,同樣的食材輪流做,題目是一道炒豆腐。她們兩個先做,全過程都在五分鐘左右,我用了半個小時:把豆腐先用水沖一下,然后泡在加鹽的開水里二十分鐘,泡好后把豆腐里的水分平壓出來,最后才是大火燒、小火燜,遂成。他們?nèi)齻€圍著那盤豆腐,一筷子接一筷子,直到吃光。
怎么炒的,教教唄。
肯定有訣竅。
兩個競爭對手頓時化敵為友,向我討教起來。我笑笑,沒言語。倒也不是小氣得把這當(dāng)成什么不想外傳的秘笈,只是看她們的做派便知道她們太外行,便懶得和她們費那個勁。
合同簽過,我上了趙耀的車。路上閑聊,他問我多大了,我說二十一。——漫長的二十一。問我什么時候開始做家政,我說剛開始,這是第一家。他著意地看了我一眼,說簡歷上說是陜西人,倒是不帶一點兒口音。我說出來得早,使勁兒學(xué)普通話來著。他又問怎么出來那么早?窮唄。我略顯鈍木地笑:家在農(nóng)村,二老思想封建,為了生個兒子,死活不計劃生育,兄弟姊妹多,供不起,老早就出來打工了。
他久無話。也是,我給的答案多么樸實多么合理多么底層多么憂傷多么一竿子到底得讓人同情,他還有什么可費話呢?
到了別墅,他給了我一把鑰匙,帶我看了房子,告訴我說在這里也就是最一般的家政內(nèi)容,做個飯守個門洗個衣服做個保潔。他在市中心也有房子,離公司近,一般不會回來。
不過可能偶爾會有個把客人來住,需要招呼一下。他探詢地看著我:會有點兒悶。
我說我最不怕的就是悶。
陽光很好,和煦卻不燥熱,是典型的五月陽光。我很快出了微汗,于是停下來換個事做:種菜。眼下正是種菜的時節(jié),雖然水土都不如以前,但好歹是自己種的,不摻和亂七八糟的東西,味道總是比市面上強一些。
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種過菜了,手有些生。不過這種活計,理熟也是最容易的,況且都是些最簡單的菜:生菜、菠菜和香菜。之前不是沒有地就是沒有閑,或者是既沒有地也沒有閑,像這樣既有地又有閑的時候,還真是少呢。想來好笑:莫不是只能來這種人家做仆役才有
可能?
但愿能住到菜長成的時候,哪怕只吃上一兩頓呢。
手機響,是趙耀。他讓我把二樓的大客房再好好打掃一下,下午會有客人到:是很重要的客人。你好好準備著。
我答應(yīng)著,掛斷,繼續(xù)去收拾菜地。終于有客人要到了,還是很重要的客人,不過這是他的,不是我的。對我而言,客人就是客人,盡我的本分照顧著,如此而已。當(dāng)然他說這種話一定也不僅是為了給我聽,客人一定就坐在他的旁邊。此類處世的小伎倆,這么多年來,我看得夠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