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珠記》
5 金澤:客居
拗不過趙耀,終于還是來了這里,客居。事實上,自從跟著爸爸來到鄭州之后,我就一直覺得自己在客居。無論是最初的老房子,還是后來一棟又一棟的新房子和更新的房子,又或者是住在各式各樣的酒店里,我都覺得自己是一個客人。只是在趙耀這里客居,和在那些地方還不太一樣。無論情愿不情愿,爸爸的房子總是和我多多少少有些關(guān)系,所以再客也有主的感覺,而酒店的宗旨不是“客至如歸”么,誰拿錢誰就是主,主的感覺就更明顯,哪怕只是短暫的假象。而在趙耀這里,客居就是客居,百分百純粹的客居,一點兒不含糊的客居。
回想起來,最不客居的時候,就是跟著爺爺在老家的時候。記憶中的第一張臉,就是爺爺?shù)哪槪牭降淖钤绲穆曇簦褪菭敔數(shù)目人月暋I业臅r候母親難產(chǎn)而死,無從體會何謂母親,爺爺就是母親。按說姑姑更應(yīng)該像是母親,可是就是這么奇怪,我只覺得爺爺就是母親。他也是父親,有時候他也是我的老哥兒們……他就是一切親人。做了一輩子的菜,他那贅肉累累的寬闊胸膛如一座微型廚房,走到哪里都散發(fā)著酸甜咸辣混雜交融的氣息,馥郁深厚如老酒,這個胸膛就是我的家。
在這個家里,我生活了十五年,直到他死。回頭想想,那真是奢侈的十五年啊。那十五年,也是我最快樂的十五年。我不是個省心的,從小討厭上學(xué),遲到曠課是家常便飯,有時候回家早了,他問一聲,我就撒謊,他總是瞇著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我,然后從鼻子眼兒里長長地悶出一聲:
嗯——
我調(diào)皮搗蛋闖了小禍,老師叫他去學(xué)校,他黑著臉回來,我假裝害怕,走著小步子,畏畏縮縮地靠近他,他撐不了多久,嘆息一聲,也就笑了。
他似乎早早就認了命,從不逼我學(xué)習(xí),只要不是殺人放火,我愛干什么就干什么,他都由著我。他的主要樂趣就兩樣:一是變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二是帶我出去找好吃的。可以說,老家附近的美食單品我們都吃遍了。只要是不太遠的地方,一天能走個往返程的,他就會帶我去。沁陽有一家店,專門做生汆丸子,我和爺爺?shù)谝淮稳コ缘臅r候,下巴都快掉下來了。那滋味,太鮮美了。博愛有一家炸棗糕的,是發(fā)糕,就兩口子,一輩子就賣這個東西。油溫啊,面的柔軟度啊,他們就是把握得最絕。我一時興起,求人家收我當(dāng)學(xué)徒,人家看爺爺?shù)拿孀樱盐伊袅藘商欤职咽值亟涛摇_@些民間高手,不懂什么理論,就只會手把手地教。兩天里我就專心看了做,做了看,可事情就蹊蹺在這里,看著簡單,做著也簡單,配料也不稀奇,可你就是做不出來人家的味道。在店里,人家手把手教的時候還差得不太遠,離了那個店,我回去后自己又做了兩回,簡直給人家的味道拾鞋也不配。
他還常帶我到深山里,我們看野景、摘野菜、喝野水——也就是泉水。尤其是春天的時候,野菜剛剛開出來,那種味道,干凈極了,鮮美極了。那時候的泉水也最好喝,還殘存有冰雪的氣息,同時也有點兒酒的韻味,雜糅到一起,甘冽涼甜。有時候,爺爺還會帶一套最簡單的炊具,走累了,他就地就能做出一頓飯來。柴火都是就地取材,烤著溫暖的火焰,爺爺就說起了火。他說廚師用火不能叫使火,用火,而叫馭火。火分五種:文火、小火、中火、大火、武火或者旺火。《呂氏春秋·本味篇》中說,“五味三材,九沸九變,火為之紀。時疾時徐,滅腥去臊除膻,必以其勝,無失其理。”他還給我講袁枚在《隨園食單》里的理論,“熟物之法,最重火候。有須武火者,煎炒是也,火弱則物疲矣。有須文火者,煨煮是也,火猛則物枯矣。有先用武火而后用文火者,收湯之物是也,性急則皮焦而里不熟矣。有愈煮愈嫩者,腰子、雞蛋之類是也。有略煮即不嫩者,鮮魚、蚶蛤之類是也。肉起遲則紅色變黑,魚起遲則活肉變死。屢開鍋蓋,則多沫而少香。火熄再燒,則走油而味失。”他掉著書袋,也不管我能聽懂多少。還給我講老百姓的說法:硬火瓤火。這種說法的依據(jù)是燃料,比如煤炭、汽油、電、天然氣,這些燃料出來的火就是硬火。柴火、木炭、麥秸稈、玉米芯,這些燃料出來的火就是瓤火。硬火可以瞬間導(dǎo)熱,適合爆炒。若做溫?zé)醢镜臇|西,火呢越瓤就越好。
我問他:曹植《七步詩》里寫,“煮豆燃豆萁”,為啥煮豆要燃豆萁?他笑呵呵地說,這個問題問得好,因為這太合物性了。他試過,煮豆就得用豆萁最好,煮出來的豆子最香。就像熬玉米粥,最適合的燃料就是玉米芯。
那,炒菠菜可用什么燃料呢?菠菜根兒?
我說的是五谷,小笨蛋!
現(xiàn)在想起來,他那時每天都在教給我東西,可我什么都沒學(xué)會。我就是享受著他對我的寵溺,無憂無慮,沒心沒肺。每當(dāng)爸爸要把我?guī)ё邥r,我不肯,他也就順著我,說:
再跟我長長,他還小。
再長就荒了。
荒不了。這孩子,根兒正。
您看看他的成績!
人這一輩子長著呢,不在這個。學(xué)問在萬物。
十二歲那年,我和小伙伴們打架拌嘴,聽到他們罵我,說我命硬,是個克娘鬼。回家后我問他:是我把媽媽克死的嗎?他半晌沒言語,后來把我攬在了懷里,說:別聽他們胡咧咧。兒生日,母死時。天下的母子都是一樣的。我孫子這不是命硬,是命苦。更值得疼。他摸著我的腦袋,粗糲的掌心發(fā)出輕柔的嗤嗤聲:你要替你娘好好活。
咋算好好活?
不虧人,不虧心。做自己喜歡的事,長大了養(yǎng)活自己。
前一句,我到現(xiàn)在也不怎么明白。后一句當(dāng)時就挺明白的。我問他:我跟您一樣,當(dāng)廚師中不中?他呵呵笑著,眼睛里閃著暖暖的光,說:咋不中?中。
爸爸卻說不中。他說這是低端勞動服務(wù)行業(yè),沒地位,沒前途,爺爺當(dāng)初選擇這個是沒辦法,我要再選擇這個就是沒出息。為了這個不中,我跟爸爸一直干仗,干到他死。他對我而言,一直是陌生的。從小陌生到大,從大陌生到死。
他死了,我不能說自己很高興,卻也絕不多難過。在火葬場,我捧著他的骨灰盒,心里憋得滿滿的,可是一滴淚都沒掉。
掉不出來。
這小子多毒啊,爹死了,都不哭。
——周圍沒人說話,可我知道他們心里都在這么說。可我就是哭不出來。哭不出來就哭不出來吧,也不想哭出來給誰看。反正我不是個好兒子,他也不是個好爸爸。盡管他死了,我也還是要這么說。所以我沒有多難過。有必要難過嗎?所以趙耀這么體貼地把我接到這里,還真是多此一舉。不過,來就來唄,反正暫時也沒什么事好做,反正那些來路不正的房子都查封了,只剩下了那棟老房子。
老房子絕對不能回去,爸爸就是在那里跳樓的。所以說他真不是個好爸爸呀,死了都不能給我留個清凈的地方,讓我想起那個老房子就鬧心。
對,是鬧心,不是傷心。
我不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