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典》
第三章?燈官節(jié)之災(zāi)
棺材鋪的電燈只亮了不到半個時辰就熄滅了。第二天一早,電燈工程師離開了洗馬村,他走的時候遠沒有來的時候神氣,臉色很不好,走路一瘸一拐。他沒和郎烏春告別。過了一天,鎮(zhèn)上傳來消息,衙門重新選定了一個燈官娘娘,讓郎烏春到“燈官府”見面。
半夜時分開始下雪,一開始是涼森森的雪粒子,天亮?xí)r變成鵝毛大雪,大雪覆蓋了山川道路,炊煙被大雪壓在山毛櫸的樹梢下面,雪沒過腳面,踩下去咯吱咯吱響,路邊楊樹上的喜鵲窩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大雪團。洗馬河上的冰洞冒著熱氣。郎烏春天不亮就上了路,來到鎮(zhèn)上已是中午。
許多年前,日本人和俄國人在中國人的土地上打過一仗,即使白瓦鎮(zhèn)這樣的小地方,也感受到了戰(zhàn)爭帶來的變化。早先,俄國人占據(jù)著鎮(zhèn)中心的一大塊地方,位于鎮(zhèn)東的空地上,俄國人建了一座東正教圣母教堂,白瓦鎮(zhèn)人稱為“喇嘛臺”。教堂完全使用木材嵌、鑲、雕建成,俄國人在里面舉行過一次婚禮和兩次葬禮,奇怪的儀式上,他們站成一排唱起了當(dāng)?shù)厝寺牪欢母枨@厦舆€修建了一個優(yōu)美的花園,園內(nèi)有松木涼亭,有高大的榆樹和黃菠蘿樹,春夏之季,樹下長滿奇花異草。俄國人在白瓦河上修了一座通往花園的小木橋。河畔兩岸的空地上建起了許多民宅。
看上去,俄國人好像要常住下來了。可僅僅過了幾年,俄國人的勢力竟然不知不覺地喪失了。日俄戰(zhàn)爭中老毛子吃了敗仗,鎮(zhèn)子里熱熱鬧鬧的“老毛子花街”變成了日本人的領(lǐng)地,日本人在那里辦了一所學(xué)校,修鐵路的監(jiān)工也換成了小個子的日本人。俄國人在圈河后面的山坳里只留下幾座“毛子墳”,證明他們曾到過那里。“毛子墳”埋葬的是死亡的白俄工程師,他們留下的傳說還有,老毛子的棺材有橢圓形的,有塔形的。老毛子死人時也流眼淚,在墳?zāi)垢浇裥┲笫斓碾u蛋。
現(xiàn)在,白瓦鎮(zhèn)最顯眼的建筑除了俄國人“喇嘛臺”,還有建在鎮(zhèn)東頭的亞洲火磨公司。這家公司由首善鄉(xiāng)的大地主韓大定和一個叫鮫島的日本人共同投資興建。白瓦鎮(zhèn)是附近幾縣的糧谷集散地,從俄國人開始,許多大糧商就在白瓦鎮(zhèn)經(jīng)營糧食和土特產(chǎn),周圍各縣的大豆小麥和高粱源源不斷地從這里運往各地,有一些賣給俄國人和朝鮮人。火磨公司正是借這個地利將上好的小麥做原料,磨成又便宜又上等的面粉外銷。
火磨公司的經(jīng)理韓玉階,字樂起,是韓大定的大公子。五年前,當(dāng)局選送一批學(xué)生去日本學(xué)習(xí)軍事,韓家打通關(guān)節(jié),將大公子送上去日本的輪船。韓公子留日四年,學(xué)成回國。但他對軍事沒興趣,更屬意實業(yè),韓家就在白瓦鎮(zhèn)興建了這家亞洲火磨公司。
韓家的大公子韓玉階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铮蔀醮涸趺匆蚕氩坏剑@個洋學(xué)生會主動要求擔(dān)當(dāng)今年燈節(jié)的“燈官娘娘”。
郎烏春的狐貍皮帽子靠近嘴邊的地方上了一層霜,他的臉又黑又紅,身上散發(fā)著一股子又餿又濕的獸皮子腥味。韓大公子披一件上好皮毛的大氅,烏亮的日本馬靴,白凈面皮,戴著一副眼鏡,身后站著幾個低眉順眼的隨從,縣衙師爺趙先生殷勤地陪著韓大公子。郎烏春沒了見電燈工程師時的從容,慌慌張張地站在地當(dāng)中,趙先生提醒他,他才想起來行打千禮。韓公子毫不介意,人也溫和,他說:“趙師爺說讓你到火磨公司去見面,我說,既是參見燈官老爺,我這個燈官娘娘可不敢怠慢。我說,還是在燈官府見面的好。”
烏春說:“燈節(jié)里燈官管理街道,嚴(yán)防走水,這是小人們做的事情,老爺您怎么能做燈官娘娘?這事說出去沒人信。”
韓玉階說:“小兄弟你不用客氣,為鄉(xiāng)親盡點心意是我該做的。我從小就看燈官巡街,有趣得很,這次童心大發(fā)搶了別人的位置,讓大家見笑。趙先生,那位姓李的仁兄走了嗎?我應(yīng)該給他點補償?shù)摹!?/p>
趙先生忙說:“知道韓公子想扮燈官娘娘,昨天我們就把那個外地人打發(fā)走了,勞您惦記著。韓公子熱心鎮(zhèn)里的事務(wù),衙門上下很是感動,本來縣長想請公子到后宅敬茶,無奈老爺他年前大病不起,下不了炕,他讓我向公子多多致歉,好好賠罪呢。”
韓公子說:“年前我派人給老爺送了點年貨,今天又帶來一瓶日本的菊正宗清酒,想送給縣長。卻忘了老爺正在病中,是我疏忽了,改日我再備薄禮前去看望,還望您代為轉(zhuǎn)達。”
韓公子謙和有禮,話語溫和,郎烏春方才定下心神,韓玉階問了問年成,說了幾句閑話,起身告辭。
雪停了,空氣中飄著晶瑩的冰片。太陽出來了,遠近的屋頂彌漫著藍色的水蒸氣,房檐上的冰溜子滴下水來,滴在趙先生的頭上,他竟渾然不覺。看著韓公子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老先生不住地點頭。趙先生說:“郎家小子,你是白瓦鎮(zhèn)二十年里最有福的燈官,韓大少這樣的人物陪你玩,真是抬舉你了。”
郎烏春來到大街上,鎮(zhèn)里許多人家大門口掛上了紙燈籠,紙燈花樣繁多,有白菜燈、蘿卜燈,還有紗燈和走馬燈。大戶人家的門口雕起了冰燈,冰燈各式各樣,有的雕成獅子形狀,有的雕成蓮花和人參娃娃。所有的燈里面,最吸引人的是亞洲火磨公司的電燈,一排五個玻璃西瓜,在風(fēng)中輕輕擺動。
正月十四,是燈官上任“執(zhí)政”的日子。一早晨起來,燈官要坐轎子去拜關(guān)帝和城隍,拜完廟,燈官開始正式巡街,在鎮(zhèn)子里轉(zhuǎn)上一圈才被抬回去吃早飯。點心早備好了,豆面卷子、馬蹄酥、豌豆黃、叫牡丹的搓條餑餑,都是小門小戶吃不到的好東西。可惜不能立刻開齋,只有從街上巡過才可以進食,那樣方能顯出燈官老爺?shù)纳矸荨醮褐缓萌讨阉狭私帧?/p>
雖然第二天才是元宵佳節(jié),鎮(zhèn)子里也足夠熱鬧了。白瓦鎮(zhèn)的八個鄉(xiāng),都組織了秧歌來鎮(zhèn)上的買賣家獻演。艷粉街的旱船和獅子舞早早去商鋪門口敲響了鑼鼓。旱船是紙糊的無底船,打扮花哨的女子扮作坐船人,前面劃槳人扮成一個老漢,掛著一垂到腰的胡子,胡子是馬尾巴做的,他不時地使勁兒吹氣,真可謂吹胡子瞪眼,惹起一浪一浪的笑聲。主人家除了要給賞錢,還把江米做皮、果品做餡的煮元宵、蒸元宵、油炸元宵擺出來,窮人看著眼饞,使勁兒地抽鼻子吸香氣,人們嘴里的熱氣,和剛出鍋的元宵的熱氣混在一起,街道上熱氣蒸騰。
“燈火噠噠,蠟花洽洽。嚴(yán)防火災(zāi),告諭各家。”
燈官老爺和燈官娘娘兩頂轎子穿過人流,遠遠地看著這支有趣的隊伍敲鑼高歌地走過來,一些人家忙著點燃鞭炮。
冬日的暖陽升上了“喇嘛臺”的尖頂,黑色的地方是融化的雪窩子。有人將紅包扔進轎子,紅包沉甸甸的,里面裝著五谷雜糧和賞錢。兩頂轎子走過亞洲火磨公司的時候,熱鬧達到了頂點。韓家放了兩萬響一掛鞭炮,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火藥味,紙屑紛飛,對面看不見人。火磨公司門口立著一排各式冰燈,有熊,有虎,有豬,有狗,門樓上掛了四個大個的紗燈。韓家打賞了郎烏春一只白色的大公雞,一只花翎雁鵝,還有一斗上好的面粉。郎烏春樂紅了一張臉。他下轎來到燈官娘娘的轎子前面行禮答謝,惹起一片哄笑。
看熱鬧的人群里,郎烏春看見了同村的趙五生和何三更,兩個小伙子艷羨地沖他揮手,郎烏春給了他們一人一個小一點的紅包。趙五生說:“沒想到你今天這么神氣。”郎烏春就笑,說:“是我的運氣好啊。”
何三更卻說:“洗馬村今年出了燈官,可是沒擋住走水失火啊。”
趙五生說:“烏春,你住在鎮(zhèn)上的燈官府不知道村子里的事,洗馬村燒了好幾戶呢。棺材鋪損失最大,放木材的棚子差點燒落架。老人們都說這火蹊蹺,多虧下起了大雪,要是刮一場西北風(fēng),沒準(zhǔn)就火燒連營,全村遭殃了。”
烏春著急地問:“趙家沒有人燒傷吧?”
兩個小伙子對望一眼,三更嘴快,他怪怪地笑兩聲,“你問柳枝有沒有事要直接得多。”
郎烏春被猜中了心事,臉紅起來,說:“你們不說算了,不要拿我開心,柳枝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趙五生說:“是誰為了討人家歡心搶著爬桿子,讓電燈電著了?半個村子的人都看著呢。”
三個人打了會兒趣,郎烏春上轎,他的情緒莫名的沮喪。心情一變,再看街上來往的人流,許多人愁苦著一張臉。轎子繼續(xù)向前,路過艷粉街,藏春樓和紅袖招的姑娘都擁到街上來看,她們沖轎子里的燈官掩口笑,互相推搡著,有人細聲喊道:“好俊的燈官老爺哎,晚上來妹子房里唄,我想當(dāng)回娘娘。”
郎烏春漲紅了一張臉,讓抬轎的快走,轎夫故意邁起四方步。烏春渾身燥熱,低了頭,又忍不住想看那些姑娘的臉蛋。姑娘們向后面的轎子擁去了,原來是韓大少爺沿街賞錢。紅袖招放起鞭炮,一街的回聲,二踢腳半空中炸響一只又一只。烏春長出一口氣,沒了那些熱辣辣的眼睛,少了尷尬,他更加悵然寡淡了。這時,人群背后出現(xiàn)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那人一閃而過。烏春認出來了,正是那個來自哈爾濱的電燈工程師李白衣。
元宵夜終于到了,所有的燈都點亮了,大街上熱鬧極了,小孩子們和乞丐擠在人群里,躥來躥去。月亮高高升起,不時地隱進云彩,有一會兒天上飄著小清雪,地上很滑,轎夫不留心就閃了腳。烏春看看天色,在洗馬村,這會兒也是最熱鬧的時候,族人們一定和鎮(zhèn)上的許多人家一樣,在高高興興地打話謎子。
打話謎子是我們族人最喜歡的一個節(jié)目。每年的元宵夜,全家人坐滿一屋子,下決心樂一場。庫雅拉人的習(xí)俗是公公不和兒媳同桌吃飯,兒媳更不準(zhǔn)在公公面前露胳膊露腿。這一天,最威嚴(yán)的老阿瑪也要允許兒媳婦和他開個玩笑。兒媳婦把鍋底灰抓了滿把,大大方方地跑上來,把灰使勁兒抹在公公滿臉的褶子里。婆婆大笑,老公公在兒媳面前腰直了一年,臉虎了一年,這一年連正眼都沒看兒媳婦一眼,這會兒,他塌下眉毛,和善寬容地容許兒媳婦和他開玩笑。
輪到家里的小姑娘小小子上場了。大家輪換著站在地當(dāng)中,左手拿起一把笊籬,右手拿起一把笤帚,笊籬蒙在臉上,一屋子的人就開始鼓掌。孩子們邊跑邊喊:笊籬姑娘下鄉(xiāng)來,山上抱下一捆柴。扭扭搭搭下山來,笊籬姑娘真可愛。大人們高興起來,掌聲笑聲不斷。小孩子在自己家里打完話謎子,就跑到別人家去看。孩子們跑來跑去,整個村子喜氣洋洋。
“燈火噠噠,蠟花洽洽。嚴(yán)防火災(zāi),告諭各家。”
燈官老爺和燈官娘娘的兩頂轎子來到亞洲火磨公司的門口,火磨公司的五盞電燈锃明瓦亮,和昏黃的紙燭燈相比又是一道風(fēng)景,鎮(zhèn)子里許多人都來看稀罕,大家想不通蠟燭是怎么放進了玻璃罩子,而且在風(fēng)中火苗一點不搖晃。這時,人群里,郎烏春又看見了李白衣的身影。李白衣?lián)Q了一件棉袍,大帽子壓在眼眉上方,神色冷峻。郎烏春下了轎,回身來到韓公子的轎子前面。
白瓦鎮(zhèn)有史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一次胡匪搶街就在這一時刻開始了,以后的歲月里,白瓦鎮(zhèn)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兵火。
大地在搖晃,土匪的馬隊從鎮(zhèn)西沖入,向鎮(zhèn)東席卷而來。鎮(zhèn)中心的圖書館起火了,很快,濃煙籠罩了全城。一開始,時起時落的鞭炮聲掩蓋了土匪的槍聲,等到燈影里出現(xiàn)傳說中那些兇悍的面孔和锃亮的馬刀,街上立刻亂了套。殺聲和哭叫聲交織在一起,一家家店鋪和買賣家來不及關(guān)門閉戶,馬嘴上腥膻的泡沫已噴到主人的臉上。
艷粉街口傳來令人心悸的爆炸聲,短暫的靜寂之后,聲音更加混亂。整個鎮(zhèn)子的狗都在狂吠,除了被嚇傻了和被父母捂了嘴的,那么多的院子里傳出孩子驚恐的哭聲。馬嘶聲加入進來,撕心裂肺的號叫和哀求伴隨著哭聲和呵叱。大雪和凍土下面的惡鬼此刻一定被喚醒了,整個鎮(zhèn)子充滿了地獄的風(fēng)聲,駭人的怪物沖撞奔走,哪一個大門撞開就意味著災(zāi)難降臨,一個個驚恐萬狀的人質(zhì)被拉出來拴上麻繩,繩子的另一頭攥在土匪手里,人質(zhì)跌跌撞撞地跟著馬奔跑,摔倒的被馬拖著,拖出一聲聲聽不出調(diào)的慘叫。
火磨公司門口有兩盞燈啪啪地爆碎了,人群四散奔逃的同時,幾個人逆著人流向韓玉階的轎子沖過來。轎夫早已扔下轎子加入逃跑的人流,韓大公子邁出轎門時絆了一下,他摔出轎外,腦門磕在凍土上,滿臉的雪沫和鞭炮的紙屑。他被一個人拉了起來,韓玉階的頭嗡嗡直響,他本想跑回大院去避難,可是已經(jīng)不可能了。有人拿著槍堵在火磨公司的大門口,站在門口的公司職員囚成一堆,抱著頭蹲在一起。愣神的工夫,郎烏春在他耳邊喊了一聲。燈官老爺?shù)墓倜痹绮恢舻搅四睦铮蔀醮豪象@慌失措的韓大少爺跑起來,這個時候,他才知道身上很威風(fēng)的戲裝多么該死,他的兩腿被絆住,幾乎摔倒。身后的韓玉階更加狼狽,根本邁不成步。
一雙手抓住郎烏春的后衣襟,他使勁兒一掙,衣服撕掉半片。轉(zhuǎn)過身,正是那張刀條臉,李白衣的拳頭猶豫的工夫,郎烏春毫不客氣地伸出右腳踹過去。李白衣一個趔趄,烏春順勢伏身,他扯住韓玉階的長衣襟使勁兒撕開,韓玉階站起來,撒開兩腿,拖著兩塊布片向前跑去。而郎烏春的腦袋被重重一擊,他都來不及哼一下,就一頭向前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