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典》
頭腓凌?郎烏春
第一章?豬皮匣子里的火車
白瓦鎮(zhèn)的第一班小火車吭吭哧哧地爬過東面雪帶山一個山峁,然后進入庫雅拉河谷,和大河平行著行駛一段以后,駛進首善鄉(xiāng)和敬信鄉(xiāng)之間一段狹長的山谷。火車驚動了山谷里覓食的狍子和香獐,它們沒命地奔逃起來。剛剛鉆出蛋殼的幼鴇和黑琴雞比賽著往蒙古櫟和胡枝子下面鉆,棕灰色的大鴇肚子下面長著黑色的橫斑,喉兩側(cè)如男人胡須的羽毛奓起來,迎風怪叫。
車輪卷起千百年前的落葉和貝殼,什么動物的頭骨化石都被翻騰出來,沒干枯的人的大腿骨是筑路工人的,日本人雇傭了他們,拼死拼活地干了六年,累死的就被草草地掩埋在路基旁邊。
等待這個鋼鐵制造的龐然大物的到來差不多也有一萬年了,現(xiàn)在石頭縫都在發(fā)抖,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除了地震,這片大地從來沒像今天這樣震顫過呢。但地震只在庫雅拉額娘們肥厚的嘴唇上發(fā)出過哨響,這里活著的人還沒有誰經(jīng)歷過呢。
火車站建在白瓦鎮(zhèn)的鎮(zhèn)中心,緊挨著牛痘局和文報局,就在一個小時前,車站上一百多個學生拉著橫幅聲嘶力竭地喊反日口號,和警察扭打在一起。最后,警察用警棍和子彈強行驅(qū)散了揮舞小旗和白布條的童子軍。沖突中,至少有十二個學生和三名警察受傷,來參加火車開通慶典背著小背包的日本女人嚇得全身發(fā)抖,參加抗議活動的女學生許多人嚇尿了褲子。當局總算在火車蒞臨白瓦鎮(zhèn)之前控制住了事態(tài),但是慶典活動卻不得不取消了。這會兒,狼狽的警察們?nèi)匀皇卦谌胝究凇B房冢動嵹s到的駐軍堆起沙包架起機槍,以防不懂事愛沖動的學生們卷土重來。白瓦鎮(zhèn)的火車站上,除了神情緊張的地方官員和菊水樓日本藝妓館臨時組織起來的十幾個妓女,兩條夾著尾巴嗅來嗅去的野狗,再數(shù)下去,就要說到血跡和尿跡中悶頭悶?zāi)X的綠頭蒼蠅了。太陽地里,月臺上的人臉曬得冒油,鐵軌中間的石子上,螞蚱蹦來蹦去。
后來,終于來了一些看熱鬧的人,他們中一些人是來看稀奇的,還有的眼睛盯著地上,抱著想撿點什么的念想,畢竟剛剛發(fā)生一場大混亂,難免有誰掉一點東西。總之,這些人是無害的。艷粉街的姑娘們打著花洋傘站成一側(cè),遠遠躲開污黑的血跡,厭惡而無奈地迎著男人們躲躲閃閃的目光。
就在人們又乏又餓不耐煩的時候,石子堆上的鋼軌琴弦一樣顫動起來,一聲沉悶的嘶吼,哐當哐當?shù)穆曇糁校疖嚢橹藗兊挠趼暫腕@叫,滋出比天邊的云彩還白還多的蒸汽,嘎噔嘎噔緩緩?fù)O隆?/p>
兩節(jié)頭等車車門打開了,跳下幾個穿和服的日本人,他們是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的管理人員,這次,他們要專程拜訪白瓦鎮(zhèn)的縣長和駐軍長官。緊隨其后跳下三十個南滿鐵路白瓦段護路的日本兵。再后面是流落到中國的白俄鐵路工程師,幾個滿臉巴結(jié)、賠著小心的大鼻子,受邀參加小火車首次旅行的本地官員戴著大檐禮帽,穿得嚴嚴實實,可表情都暈暈乎乎,兩個長袍馬褂的鄉(xiāng)紳拄著文明棍被人攙下來。
外地來的客商從后面的車廂擁下來,他們帶來一筐筐山東無棣的金絲小棗,還有一捆捆來自上海和天津的各種顏色的棉布和綢緞。
最后一節(jié)車廂門打開了,一伙雜耍藝人魚貫而下,為首一個胖大婦人,神氣十足地吆喝著她的伙計們。他們一共十三個人,年齡不等。一個刀條臉男子從車廂牽出一頭五條腿的牛,一個頭圍紅布的女人脖子纏著條胳膊粗的蟒蛇,看上去很有些分量,她的腰給壓得彎下去。一個小男人最引人注目,胡子亂蓬蓬的,紅眼圈流著淚水,懷里抱著一個一米多高的青花粗瓷瓶,瓶口蒙著一大塊紅布,花瓶里奇怪地發(fā)出嚶嚶的哭聲。
車站上一個好奇心很強的搬運工隨便問了一句,抱花瓶的小男人就站住和他叫起屈了。
“你知道嗎,我懷里抱的是我的女兒啊,她養(yǎng)在花瓶里十六年了。”
“人住花瓶里?我不信這種事,你胡說八道。”漢子嘴說不信,卻向人群大聲召喚,“大家快來看哪,有一個姑娘住在花瓶里呀。”
人們立刻圍上來。胖婦人沖進人群,她大聲喊道:“大家讓一讓,讓一讓,別嚇著瓶子里的小姑娘。誰想看稀奇,明天去艷粉街的戲園子。”
有個姑娘十六歲,
身體長在花瓶內(nèi),
無手無腳一尺八,
能說能唱會回答。
你們都來捧場啊。
就這樣,花瓶姑娘來到了白瓦鎮(zhèn)。三天后,她將改變我的一生。
十二年前,小火車就到過我們這里。不過,那次,它沒今天這么神氣,不敢大吼大叫,只能時斷時續(xù)發(fā)出幾聲喘息。那一次,三個朝鮮人用一個豬皮匣子將小火車拎到白瓦鎮(zhèn),朝鮮人還有一個鐵皮箱子,里面裝著一個胖胖圓圓的炮彈一樣的怪家伙,名字叫作柴油發(fā)電機。
朝鮮人租下艷粉街口一個能容納六十人的大房間,大白天用黑布把屋子擋個嚴嚴實實,對著門口的墻上掛起比窗簾大的一塊白布。穿綠色大襠褲的朝鮮人在蓮花閣門口敲響銅鑼之前,早有人聽見里面發(fā)出嗡嗡的叫聲,站在大街上就能感到大地在顫動。
朝鮮人放映的“西洋影戲”轟動了白瓦鎮(zhèn)八個鄉(xiāng)的所有村莊。他們向每位觀眾收制錢三十文,每場放映時間只有兩袋煙的工夫。時間一到,立刻清場,因為,外面上百人等著呢。
那時候,我阿瑪郎烏春還是庫雅拉的一個毛頭小伙,他每天琢磨大山里野豬的走向,想著下什么套索能夠?qū)Ω兑活^熊,要么就在庫雅拉江邊打轉(zhuǎn),觀察魚汛。
我阿瑪?shù)穆闊┚褪菑摹拔餮笥皯颉遍_始的。他和洗馬村的幾個小伙子一大早趕到白瓦鎮(zhèn),直到中午才輪到他們看稀奇。屋子里擠得滿滿當當,汗臭和煙袋油子刺鼻子,人堆里彌漫著膻味和狐臭。郎烏春還沒適應(yīng)屋里的黑暗,一道白光從頭頂一尺高的上面射過去,“西洋影戲”開始了。屋子里靜下來,一頭怪物突然出現(xiàn)在墻面的白布上。那是一個從未見過的怪東西,長著方方的大腦袋,黑黑的腦袋上豎著大煙囪,兩只大眼睛閃著白光,蜥蜴和蜈蚣一樣的長身子,分明就是一個巨大的棺材串。人們一愣神的工夫,怪獸猛地向人們的頭頂撲來。我阿瑪右邊站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小子,嚇得大叫一聲,幾乎奪路而逃。想要逃走的不止他一個,如果不是白布上出現(xiàn)了紛亂的戴著大禮帽的人群,屋子里早已亂成一團。
這時,屋子的角落里傳出哐當哐當?shù)穆曇簦懊嬗腥诵ζ饋恚瓉硎且粋€爛眼邊的朝鮮人嘟著嘴,把手圍在嘴前面裝成個小喇叭,很顯然他在模擬白布上鋼鐵怪物的聲音,但他的聲音細碎沙啞,有點傷風。人們的表情放松下來,長長地喘粗氣,大家給剛才的一幕嚇著了。郎烏春眼睛發(fā)酸,心跳得咚咚山響,肚子里翻騰得難受,想要吐出來。
郎烏春來到大街上,站在炫目的太陽下面,很費勁兒地適應(yīng)外面明亮的世界,剛才的一幕幕場面太刺激了。解說的朝鮮人告訴大家,影戲的名字叫《火車進站》。郎烏春在白瓦鎮(zhèn)見過大鼻子的俄國人,白布上的人也有大鼻子,他們叫法國人。我阿瑪看著艷粉街的牌樓,牌樓上,麻雀一刻不停地跳來跳去。他知道這個世界有什么變化正在發(fā)生著,那是和庫雅拉河谷完全不同的一個世界,他有一種想出去見識一下的沖動。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忍不住干咳起來。
有人拉郎烏春的胳膊,是一個穿藍衣的小腳婦人,“小兄弟,你有五十文嗎?”郎烏春的胳膊上搭著一張上好的白狐皮,進去看戲之前他出手了一顆熊膽,這會兒腰里沉甸甸的,他涉世不深,隨口應(yīng)道:“有啊,你想干什么?”
婦人笑道:“西洋影戲有什么稀罕,我們那兒有更稀奇的東西,不想去看看?”
踩過爛菜葉,被撿爛菜幫的小姑娘絆了一下。賣黏糕的小販大聲吆喝,修腳師傅認真地給一個算卦的修雞眼,街頭散發(fā)著艾蒿和蒲草的氣味,端午將至,街道上擺開一排排達子香和燒紙。車轍溝里,郎烏春看見一只拳頭大的蟾蜍被車輪碾時冒了白漿。
郎烏春的手被藍衫婦人拉著,女人的手汗津津的,他的額頭也汗津津的,腦子飛快地轉(zhuǎn)動,他想知道自己將被拉去哪里。腳步僵硬起來,婦人曖昧一笑,拉他的手甩了幾下,“大白天的,怕我吃了你?”
“你到底拉我去看什么?”郎烏春覺得她雖上了年紀,倒也并不難看。
“小伙子,到那兒就知道了。別害怕,一屋子人呢。”
“你說我害怕?我男子漢怕你個娘們?”
“你說著了,就是要害你。”婦人的手更緊,生怕一松手,獵物會跑掉,忙說,“我和你說笑呢,一會兒你見了,一定舍不得眨眼睛。我看人最準,你個生荒子,是個真正的色鬼呢。”
“說誰色鬼?你到底拉我去哪?你不說,我不走了。”郎烏春定定地站住,下決心不往前走了。
“咱們到地兒了。”
風吹動房前的白榆樹,蜻蜓一聳一聳,燕子低低地掠過房檐,向日葵剛好高過不太高的木頭柵欄,南風掃過街口,向日葵葉子野豬耳朵一樣扇動不停。空氣比剛才潮濕了,要下雨了。
面前三間舊草房,門板黑漆剝落,掛著一個狗項圈大的鐵門環(huán)。沒等婦人上前叫門,門開了。開門的中年婦女一身藍布旗服,麻子臉,眼睛卻很嫵媚。
同樣一臉的曖昧,“好俊的小哥兒,里面請哎。”
跨過一道門檻不困難,可有些門檻不能跨,一旦跨過,再難回頭。
黑黑的墻壁,墻龕上發(fā)白發(fā)黃的掛錢,那是去年春節(jié)或前年春節(jié),有幸在這破草房里度過除夕之夜的倒霉蛋留下來的,一個傻瓜般心寬體胖的破炕柜,蹲在爛炕席上敞著柜門,露出里面寒酸的舊被褥。屋子里由一條條金線連綴成一張網(wǎng),窗縫里漏進來的天光照在灰塵上,一段,兩段,三四段,隨著急促的呼吸游蕩——屋地正中站著一個姑娘,個子不高,圓臉盤,細眼睛,她正是這次郎烏春神秘之行的終點。
“這回知道讓你看什么了吧?看姑娘表演,我包你看一回記一輩子。”藍衣婦人的巴掌意味深長地落在郎烏春的肩膀上。
屋子里先來了五個人,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齜著剩下的半口黃牙,瞇著一雙風淚眼。兩個中年人是做小本生意的外地人,每人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褡褳。和郎烏春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穿一件舊長袍,瘦瘦一張臉,沒有血色,塌著兩個肩膀。還有一個人戴著三塊瓦的軟帽,帽檐壓在眼眉上方,二十多歲。
“各位爺們,咱現(xiàn)在就開始了。”拉烏春進來的婦人扯著長聲打招呼。
天哪,地當中站著的姑娘,竟然褪去了藍地白花的短衫,露出一個剛剛蓋住肚臍的紅兜肚,露出來的皮膚白得透亮,像蔥白,像去了皮的蘿卜。姑娘低下頭去,這些看直了眼睛的男人們腰被一個白瓷碗撞了一下又一下,“每人兩個大銅錢,四十文。”
現(xiàn)在,讓外面的烏鴉和麻雀停下來,還有哪個倒霉孩子白癡一樣的哭鬧聲,停下屋子里兜不住屁股蛋的破褲子和大腿里子磨來磨去的聲音,停下漸漸清晰的雷聲。
不過,還是讓雨前的風吹起來吧,給發(fā)熱發(fā)燙的眼睛、給擂鼓的胸口降降溫。
每一枚制錢都碰出清脆的響聲,震動著郎烏春的耳膜。他沒有時間注意身邊的人,那些比牛喘大的轟鳴告訴他,他們和他一樣難以抑制激動。郎烏春深感羞恥地紅了臉,與此同時,身體的一個地方脹大起來。
褪下綠色的褲子,里面一條粉色的綢褲,褪下粉色的綢褲,里面的肌膚隱約可見。郎烏春感覺自己窒息了,下面丟臉地頂著褲子,頂?shù)锰弁础_@時,麻臉?gòu)D人忽然發(fā)出沙啞干澀的笑聲,笑聲剛起,站在郎烏春右側(cè)的三塊瓦低下頭捂著褲襠跑出去了,他的衣襟掛到了門閂,刺啦一聲,幾乎撕下半個衣襟。那個老頭的嗓子顫動著招呼:“快,快,接著脫呀。”
白瓷碗搖搖晃晃地漂到大家的眼前,就像大河里又白又深水流又急的漩渦,撞在礁石上的回音既無情又貪婪,“誰想接著看,再交五十文。”
手顫抖著自己伸進了口袋,皮膚滾燙,銅錢沾滿汗水。將銅錢扔進瓷碗,一邊吞咽唾沫,一邊傷天害理地等著揭開人生黏答答濕漉漉的謎底。
郎烏春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熱騰騰的女人身體,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怕她哭出來,還有比當著一堆男人的面脫衣服更羞恥的事嗎?即使這是一場“表演”。
“再交五十文?還不如去艷粉街找窯子娘們呢。”半口黃牙的老頭嘟囔著。
“那你還不走?站在這兒干什么?”麻臉?gòu)D人盯著老頭伸進懷里的手,不高興地說。
“反正來了,就看看唄,看看還有什么新鮮玩意兒。”老頭將銅錢扔進瓷碗。銅錢砸在碗底,回響當中,兩個點著紅腦門的白鴿已經(jīng)飛出紅色的兜肚,接著,姑娘慢慢脫掉粉色的綢褲,站在地當中,上身雪白,她的下面竟然還有一條黃色的紗褲。
“你們耍人,就看這?一百文?”臉皮比豬皮厚的老頭吵鬧起來。
“這么好的姑娘讓你看奶子,一百文錢你想看什么?你要有錢,我們姑娘有更好看的。她能吹豬尿泡,每人再出一百文。”
聽到還要再交一百文,穿長袍的年輕人第一個走出門去,門板被他用力一摔,呼扇呼扇晃動。
兩個外地人說話了:“吹豬尿泡有什么好看?除非她用那個地方。”
“好說呀,只要你有錢。”麻臉?gòu)D人端起了白瓷碗。這會兒,姑娘把綠綢褲披在肩上,蓋住兩只并不飽滿的乳房,面無表情地端起水碗,她喝得又快又急。
兩個外地人交了錢,老頭的手卻伸進口袋里不肯掏出來,麻臉?gòu)D人極有耐心地等著。
老頭怯懦起來,吞吞吐吐:“三十文行嗎?我沒錢了,那一百文是給家里人抓藥的錢。”
“不行。少一文也不行。”麻臉?gòu)D人拉住老色鬼的胳膊推他出門。“你們不能這樣做生意。”不情愿離開的老色鬼心虛地小聲抗議。門在他身后關(guān)上了,麻子臉笑瞇瞇地轉(zhuǎn)身,看著窘得一塌糊涂的郎烏春。“你有一百文吧?”
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見,“你看,這張狐貍皮行嗎?”
“我們只收銅錢。”
“我只有這張狐貍皮了,那我走吧。”腳底板的血管像楊樹的根須一樣,饑渴地扎進地底,生了根似的,拔起不容易呢。這時,他大著膽子看姑娘的眼睛,姑娘下巴長著一排小疙瘩,她看著他,輕輕抽動一下嘴角。
麻子臉說:“狐貍皮就狐貍皮吧,老娘就做一次賠本買賣。”
郎烏春沖進雨里,奔跑起來,一個人跟在他身后,“哎,兄弟,能不能告訴我,你都看到了什么?”讓早早就弄臟自己的三塊瓦見鬼去吧。他加快腳步,跑過花子街,跑過牛馬行,跑過柴草市,人們擠在房檐下面躲雨。雨鞭抽打著獨柱路燈的玻璃罩子,迅猛的雨水漫過陽溝,在木板鋪的人行道上嘩嘩流淌。
郎烏春一口氣跑出鎮(zhèn)子,護城河邊,蒲草和水蔥綠森森的。停下腳步,雨水和淚水糊住了眼睛,他感到萬分憂傷,有什么珍貴的東西破損了。他急急地扯開褲帶,一泡長尿射進河水,八只蟾蜍跳進水坑,三只水老鴰掠過水面,尿水像一根棍子,又粗又長,好像一生都尿不完。
雨小了,天空半明半暗,兩道彩虹橫跨白瓦鎮(zhèn)上空。河堤上長滿青苔的石頭又濕又涼,郎烏春身上的燥熱已經(jīng)消失,頭仍昏昏沉沉。河水的嘩響漸漸清晰,尖尖嘴的打魚郎一次次向水面俯沖,淺水里的鯉魚和草根魚不時躍出水面,濺起一朵朵浪花。涼風搖落牤牛草尖上的雨珠,柳樹枝頭,麻雀抖開羽毛上的雨水,草叢中雞冠花怒放著,遠處的山巒翠綠新鮮。土坡上,盛開著紅色的年息花,年息花是一種有靈性的花朵,五月節(jié)的早晨,庫雅拉人要用年息花的露水洗眼睛。額娘們說,用年息花的露水洗眼睛,一年眼睛不生病,會像燈籠果一樣明亮。但現(xiàn)在,欲望的種子種進了郎烏春的眼睛,就要開出淫蕩的玻璃花。
屎殼郎和細長如扁擔的甲蟲嚶嚶飛起,他的臉發(fā)燒,羞恥和憐憫心再次讓位給毫無廉恥的欲望,他的身體又一次膨脹,膨脹,就像雨水泡脹的水蔥。他的眼前重現(xiàn)難以置信的一幕——下雨了,粗大的雨鞭抽打窗格子,一股土腥味彌漫開來。他清晰地看見姑娘白凈凈的大腿布滿一層雞皮疙瘩。她仰躺在草墊子上,還好,那張狐貍皮派上了用場,被她墊在身子底下。迎著他的是長著黑森林的小丘,那個地方很奇怪,和他夢到過的一點也不一樣。她果真將一只癟癟的豬尿泡放在赤條條的兩腿之間,她的身體蠕動著,呼吸急促,她將一屋子的空氣都吸光了,然后吐進慢慢脹大的密布褐色血絲的豬尿泡。
傍晚,郎烏春回到了洗馬村,撞開房門,他一頭扎到炕上,用棉被蒙住腦袋。“她叫綠珠。”這個名字攪得他胃疼。
然而,他的眼前出現(xiàn)的卻是另一張臉,他低聲呻喚出那個名字:“柳枝——柳枝——”
第三天中午,高粱地里鋤草的郎烏春喘著粗氣停下鋤頭,他走到地頭捧起瓦罐大口大口喝水,水溫吞吞的,一點不解渴。土豆地里,弟弟秋哥悶著頭翻地收土豆,土豆收成不好,沒有拳頭大。土豆地不遠處一片雜樹棵子,一塊無法開墾的亂石地,阿瑪?shù)膲灳吐裨谀牵~娘彎著腰費勁兒地在阿瑪?shù)膲烆^上薅草,昨天一場透雨,草長高了兩寸。郎烏春臉皮滾燙,這時候,他才知道,欲火比當頭的太陽炙人一千倍。
“我想去城里一趟。”郎烏春扔下鋤頭,來到弟弟身邊。哥哥的臉色難看,秋哥小心提醒:“你應(yīng)該告訴額娘一聲。”
“你跟額娘說吧。”聲音比牛糞里的屎殼郎翅膀熱許多,干澀。
秋哥是個老實人,他問哥哥:“額娘問我你去干什么,我咋說呢?”
“你就說我去鎮(zhèn)里看土豆的行情。”
撒這樣的謊,郎烏春覺得可恥極了。他在村口坐上一掛進城的馬車,一路上和車老板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路兩邊莊稼綠油油的,不時地有野雞或兔子從土路上掠過。車老板啪啪地耍著鞭花,有一次一鞭子打中兩只麻雀。快進城了,車老板打起盹,三只蜻蜓落在他的鞭桿上,一搖一搖。
昨天鎮(zhèn)子里彌漫的艾蒿味消失了,街上人來人往,仍然十分熱鬧。時近中午,牛馬市的馬尿味和艷粉街的脂粉味混雜在一起,兩種味道混進油炸果子的味道,又香又膩。郎烏春遠遠看見很多人等候在朝鮮人放西洋影戲的房門口,他的腳下感受著柴油發(fā)電機的震動。他繞到后街,手心里的銅錢連蹦帶跳,心跳聲震得米店的看家狗夾起尾巴嗚咽,他的身體膨脹,腳下發(fā)虛。
昨天那座破草房就在前面。
郎烏春沒見到色藝雙絕的綠珠姑娘。開門的婦人穿一件寬大的青布衫,瘦得像一條沒主的狗,“我在這房子住四天了,一個人沒看見,根本沒有什么表演。”她看穿了小伙子想要干什么,“別急著走啊,小伙子,我這兒也有稀奇事呢。”
“你有什么稀奇?”
“你來著了,你見過用肚臍眼說話的人嗎?”
青衫婦人給郎烏春講了一個奇怪的故事。
一個他無法想象的海邊,住著一個美麗的姑娘,姑娘忽然得了怪病。一天早晨,太陽爬上院子里的棗樹她還沒有醒來,她睡了三天三夜,醒來全身浮腫,沒有一點力氣。更糟糕的,她肚子里有一個球滾來滾去。她的父母嚇壞了,請來村子里著名的女薩滿,女薩滿找到姑娘肚子里的腫塊,給肚臍眼抹上菜油,然后點燃一塊桃木片。火著了,冒煙的卻是女薩滿的胳膊肘。
十天以后,一下子老了十幾歲的姑娘一個人在屋子里,忽然有人說話。姑娘嚇壞了,結(jié)果聲音是她本人的肚臍眼發(fā)出來的。“別叫,”那個聲音說,“你不要害怕,我是來救人的。這個世界就要有大難了,我要在你的肚子里住上四十八年,你要到山那面去,把這個消息告訴人們。為了補償你,我可以給人排憂解難。”
“你很好奇是吧,博額德音姆薩滿立刻就到,你只要等一小會兒。”
還是黑乎乎的屋子,立著怪模怪樣的炕柜,可是前幾天讓人心跳臉紅的感覺蕩然無存,代之而來一種神秘陰森的氣氛。
轉(zhuǎn)身工夫,婦人已經(jīng)坐在一張不知從哪弄來的破椅子上,比剛才胖了整整一圈兒。她穿上了一件神衣,緊緊地抿著厚嘴唇,臉色蒼白。就像一股春風噗地沖開菜園子里的草灰,千真萬確,郎烏春聽見了一個尖細的聲音,從女人的衣服下面?zhèn)鞒鰜怼?/p>
那個聲音說道:“哎呀!哎呀!來了!來了!”郎烏春毛骨悚然。
“什么來了?東洋人來了!不好了!不好了!大家都不好了!從今以后,都是那東洋人畜圈里的牛羊,鍋子里的魚肉,由他要殺就殺,要煮就煮,不能走動半分。唉!我們大家的死日到了!
“苦呀!苦呀!苦呀!我們同胞辛苦所積的銀錢產(chǎn)業(yè),一起要被東洋人奪去;我們同胞恩愛的妻兒老小,活活要被東洋人拆散,槍林炮雨,是我們同胞的送終場;黑牢暗獄,是我們同胞的安身所。大好江山,變作犬羊的世界;唉!好傷心呀!
“東洋兵不來便罷,東洋兵若來,奉勸各人把膽子放大,全不要怕他。讀書的放了筆,耕田的放了犁耙,做生意的放了職事,做手藝的放了器具,齊把刀子磨快,彈藥上足,同飲一杯血酒,呼的呼,喊的喊,萬眾直前,殺那東洋鬼子。
“手執(zhí)鋼刀九十九,殺盡仇人方罷手!我所最親愛的同胞……殺!殺!殺!殺我累世的國仇,殺我新來的大敵,殺我媚外的漢奸。”
空氣中彌漫開一股血腥,汗從郎烏春的鬢角流下來,他想逃走。
聲音重又換成婦人的原聲。“小伙子,你沒給錢呢。”
“我問你,大薩滿為什么說要殺人呢?”
“我也不知道她為啥這么說。總之,我們?nèi)碎g要有大難了,祖先神就是這么說的。你要告訴身邊的人,早做準備啊。”
“小伙子,大薩滿這么說我也沒辦法。不過你總得賞幾文錢哪。”婦人無奈地說。
郎烏春并不急著離開,他生起另一個好奇心。“你剛才說她可以為人排憂解難?”
婦人閉緊嘴角,聲音再次鉆出衣服。
將你的薄耳朵
打開聽著
把你的厚耳朵
壓住聽著
當光與影成為漿果
當土豆在石田里開花
大火燒出?天邊的流霞
血幕凝作黑蝴蝶
劍和貞潔
沾滿塵沙
大霧鎖住黃泉渡口
枯樹圍著火團歌舞
一個處女的兒子
來到人間受苦
把希望和年息花
栽在又瘦又黑的鈴鼓之路
誰的心里藏著鏡子
誰的心里生長刀劍
誰的眼睛能看清黑夜
誰的骨頭不再潔白
誰的鮮血不再純潔
鈴和鼓已開始轟鳴
神祖的手指開始顫抖
我就在這里
請派我去
讓我鑄火為雪
用我的生命驅(qū)開迷霧
“大紅冠子的公雞扇著翅膀,站在院子里的姑娘揮著手帕。去吧,一個雷會擊中你的頭頂,你會用雪水和血水洗臉,你的命運就要改變。”
肚臍眼發(fā)出的聲音消失了,屋子里靜極了。
好一會兒,聲音再次充滿耳郭,幾只蒼蠅將窗紙撞得咚咚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