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典》
引?子
我能看見鬼。
不管白天還是黑夜,我都能看見他們。
我看見嬰兒鬼野鴨一樣落在鎮(zhèn)子的榆樹上,他們一絲不掛,一群一伙地在樹杈上玩耍。一個大耳朵嬰兒鬼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向黃雀招手,枝頭跳躍的小黃雀叫喳喳地湊上去,嬰兒鬼齜著一口小白牙,手指輕輕一彈,小黃雀的鴨蛋黃腦袋立刻血肉模糊,一頭栽斃。我的小伙伴們得意得連蹦帶跳,子善撿起死鳥,高舉彈弓,打起勝利的呼哨。我說鳥不是他打死的,子善狠狠給我一耳光。大耳朵嬰兒鬼沖我眨眼睛,做鬼臉,恥笑我。我撿起一塊石頭向樹上擲去,大耳朵逃走了,如白瓦鎮(zhèn)耍猴藝人紅腚卷毛的猴子,逃得那么快,轉眼無影無蹤。
回家的路上,我看見一個少婦鬼坐在井里,井水陰森森的,像一塊長著波紋的青石板。少婦鬼脖子上纏著一條白綾,表情哀怨憂傷。她像佛朵媽媽一樣光著身子,兩只飽滿的黃色乳房分泌著白白的奶汁,她的手徒勞地抓著兩把冰涼的井壁青苔,青苔的汁水從她手指縫向下滴,滴到微微凸起的小腹,繞過漂亮的小酒窩一樣的肚臍眼兒,然后向下流,流到玉石盤著的腿上。我的心咚咚跳,有一股力量拼命把我向井里吸。
“孩子,你趴到井口往里面看,我這里有好東西,你看一眼就行,就一眼。”少婦鬼的聲音像兩股散發(fā)奶香的雞屎藤,緊緊纏住我的腳踝。她一定感覺到了,我的好奇心變成上萬只螞蟻,在血管里肆意竄擾。
“想知道你額娘和大公雞睡覺是咋回事嗎?只要你趴到井口看一眼,我就告訴你。”我停止掙扎,向井邊湊去。
奶香蛇一樣纏住我的腰,纏住我的胳膊,我感到全身透體冰涼,胯間的兩個蛋蛋迅速變小,小到像兩個蠶豆粒,兩個黃豆粒,兩個綠豆粒。天哪,我正在變成一個嬰兒,嘟著小嘴撲向少婦鬼墳包一樣的胸脯,去尋找那兩粒山里紅奶頭。
如果不是子善家的公雞莫名其妙地正晌午打鳴,少婦鬼已經(jīng)成功地把我攝入井里去了。
我飛快地向家里跑,一路冷汗淋漓。我想擺脫身后追趕的蛇一樣游動的哭聲,一股風地向家里跑。我想一頭扎進額娘的懷里,將頭埋進她五朵彩云緄邊的大衣襟下面大哭一場。少婦鬼沒有追上來,倒是一只光溜溜的毛猴子攀著樹杈伴隨我向前跳躍。我嚇壞了,要是被它纏上就壞了,我不想跟它玩。
我跑進大門,嬰兒鬼蹲在大門的木檐上。我看清了他的臉,抽抽巴巴,像一個沒長開的蔫土豆。我跳進房門,家里沒有人,額娘的一條腰帶掛在幔帳竿上,十幾只蒼蠅落在土墻的燈龕上方,祖宗匣子在北墻的神龕上供著,前幾天我偷偷看過,里面什么也沒有。
風掀動褪色發(fā)白的掛錢。蟈蟈和三叫驢在后窗口的絲瓜秧上鳴叫,李子樹上麻雀婉轉嬌啼,幾只蒼蠅疲倦地趴在紫紅色的幔帳竿上。我跳上炕,摘下額娘的腰帶,緊緊地纏住手臂。我湊到窗前,大門的草頂,只有一棵小榆樹搖來擺去,嬰兒鬼無影無蹤。
秋陽高照,楊樹葉子颯颯作響,向日葵花開得正盛,蜜蜂一團團嗡嗡地飛,和花蓋瓢蟲爭奪嫩黃嫩黃夾雜綠色的花蕊。籬笆上落滿大大小小的蜻蜓,藍色的牽牛花絢爛無比。
蝴蝶在紛飛,母雞在歌唱。
中午的村莊喧鬧靜謐,我的心跳緩慢下來,只是還在不停地喘粗氣,身上的冷汗把對襟坎肩濕得透透的。屋子里十分陰涼,涼氣從墻角的老鼠洞冒出來。紛紛攘攘的紅蜻蜓和花大點蜻蜓一會兒飛進園子,一會兒飛回院子。
看著看著,我哭了。哭得一點兒也不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