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典》
第二章?電燈亮了
白瓦鎮(zhèn)的燈官節(jié)定在每年的正月十三到正月十六,鎮(zhèn)上要在方圓六十里的地面上選燈官。燈官節(jié)期間,由當(dāng)選的燈官老爺管理全鎮(zhèn)各鄉(xiāng)的燈火市容,提醒人們嚴(yán)防火災(zāi)。
白瓦鎮(zhèn)一九一九年的燈官節(jié),燈官老爺選在了洗馬村。正月十二,是新任燈官選燈官娘娘的日子。大清早,郎烏春就離開了洗馬村。
到鎮(zhèn)上去要走過寬寬的洗馬河。一九一九年正月十二,皇歷牌上的節(jié)氣是雨水前第八天,但那是黃河以南的節(jié)氣。正月的洗馬河凍得最瓷實,河道上能奔走大戶人家的四掛馬車,河岸上的柞樹槐樹和山楸樹披滿鞭花一樣的樹掛,灌木叢像一堵堵冰墻,樹掛會在正午的陽光下化成霧水,洗馬河彌漫起一層薄霧,遠(yuǎn)近的村子回響起噼噼啪啪的聲音,小孩子們拿著索撥棍冰釬子仰臉朝天地?fù)舸蚍块芮懊娴谋镒樱慌排疟锞拖衽舜执值拇筠p子。
他以為起了一個大早,一上路,烏春碰到了許多走親戚拜年的人。他還遇見了敬信鄉(xiāng)的兩個秧歌隊和興仁鄉(xiāng)的一個高蹺隊,他們坐在大車上,車上拉著鼓,衣著鮮艷的演員早早化好了裝。同行相見,行過扛肩禮,喇叭匠突然吹出旱船調(diào),驚起路邊楊樹上的烏鴉和喜鵲,鳥兒們低低地掠過驛道的上空,飛向田野里去。田野里,高處的雪被北風(fēng)吹走了,裸露著去年秋天的高粱茬子,雪窠子里輕輕擺動著野豌豆、鐵線蓮和蒿子的硬稈。
沒過正月十五,還是大年里,人們打千拜年,大聲吆喝:“小日子起來了嗎?”回的人忙著答應(yīng):“托您的福,起來了!”
一些人認(rèn)出和他們走對碰的滿臉喜氣的小伙子就是今年的燈官老爺,姑娘們對著掛大紅花的烏春指指點(diǎn)點(diǎn),惹得一車的小伙子不高興,他們唱起來:“笊籬姑姑下山來,十五十六看燈來,瓜子臉,櫻桃嘴,蒜頭鼻子,杏仁眼。擦的什么粉?老官粉。抹的什么紅?蠻子紅。”
接口的唱起下一段:“紅胡緞的上衣花披肩,綠胡緞的裙子走金邊。上繡鴛鴦雙戲水,金絲鯉魚臥春蓮。”
“笊籬姑姑下山來,十五十六看燈來。坐的什么車?花轎車。誰趕車?小阿哥。綠轎圍,紅轎頂,四個飄帶繡金龍。雙白馬,似蛟龍,四蹄蹬開一路風(fēng)。”
烏春心里得意,他的風(fēng)頭哪個也搶不去,他們唱看燈的事,他是今年的燈官呢。
年前的臘八節(jié),鎮(zhèn)上貼出告示,白瓦鎮(zhèn)劃成敬信、春化、勇智、首善、興仁、德惠、純義和崇禮八個鄉(xiāng)。鎮(zhèn)上增設(shè)了給小孩子種牛痘的牛痘局和發(fā)電報的文報局,牛痘局斜對過向東二百米,新建了一家亞洲火磨公司。
烏春到白瓦鎮(zhèn)的縣衙掛號。縣衙是一幢兩進(jìn)的四合院,有正房、廂房和門房,青磚小瓦,飛檐翹脊,院子中間一棵高大的白榆樹。按照慣例,縣衙的門房暫時做了“燈官府”。衙門的差役早已備好了綠呢官轎和松枝花翎,官轎用碗口粗細(xì)的松木桿綁成,雖然簡陋,但很結(jié)實。今年的燈官娘娘是一個外鄉(xiāng)人,烏春進(jìn)去的時候,那個外鄉(xiāng)人正喜滋滋地試穿“燈官娘娘”的戲服。燈官娘娘的衣服是一件大紅棉襖,紅色的頭飾,耳邊夾兩個大紅椒。
“我想,這可能是清朝傳下來的最有趣的民俗了。”外鄉(xiāng)人露出一口細(xì)小密實的白牙,刀條臉,細(xì)眼睛,卻有一個大鼻子頭,“你能不能告訴我,白瓦鎮(zhèn)從哪一年開始選燈官老爺呢?”
烏春老實地說:“我想這件事縣長也回答不上來。”
外鄉(xiāng)人笑了,自我介紹說:“我叫李白衣,不用說,你就是燈官老爺了。”
第二天下午,郎烏春在洗馬村再次見到了這位來自哈爾濱的電燈工程師,他坐著一匹青騍馬拉的花轱轆車來到了洗馬村,馬車上裝載著三個大木箱,他本人則扎著一條一拃寬的牛皮腰帶。馬車在洗馬村東頭的棺材鋪門口停下來,村子里立刻傳開了,讓人深感晦氣的趙記棺材鋪要安裝電燈了。
李白衣在棺材鋪鼓搗了整整一天,他向人們展示了他的工具,他從大木箱里搬出一個大肚子炮彈一樣的鐵家伙,去鎮(zhèn)上看過西洋影戲的年輕人立刻認(rèn)出來了,他們見過一模一樣的柴油發(fā)電機(jī)。
正月十三,天剛黑下來,洗馬村就升起兩個月亮。一個掛在天上,一個離地三丈高,掛在趙記棺材鋪的索羅桿子上。這個叫電燈的新鮮玩意兒圓圓的,沙瓤香瓜一般大小,白光四射。這只電燈給偏僻的洗馬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光明。入夜后,好奇的村民們紛紛擠在棺材鋪的門前竊竊私語。“您瞧這東西不大,咋這么亮呢?”四射的強(qiáng)光照射下,棺材鋪里的棺材現(xiàn)出白碴木板的原形,不再陰森恐怖了。
面對村民的好奇和對光明的渴望,棺材鋪的掌柜趙承恩忘記了安電燈的初衷不是為了照明,而是為了避邪。他是個持重的人,極力掩飾著興奮和驕傲,他安慰大家說,總有一天,洗馬村每家每戶都會安裝一個小太陽,只要家家戶戶裝上電燈,半夜莊稼會像白天一樣生長,女人做針線的時間可以無限期延長,納鞋底不會把手扎出血,不會把豬食和馬料草倒在槽子外面,小孩子再也不怕走夜路。因為,黑天從此消失了。
有女人竊笑起來,人群像患了瘙癢癥,紛紛笑起來。有人說出了謎底:“要是沒了黑天,晚上的事兒咋辦呢?”
笑聲更大了,姑娘們羞紅臉,咬起大辮子。哄然而起的笑聲更加意味深長,笑得外鄉(xiāng)人抓起腦門。棺材鋪的掌柜也笑了,他說:“你們兩口子白天就沒干過那事兒嗎?”
立刻有人接話茬:“要是沒了黑天,小孩子沒準(zhǔn)能做得好看些呢。孩子這么丑,都是因為摸黑做事兒沒個準(zhǔn)啊。”
電燈工程師搞懂了大家話里話外的意思,他紅著臉笑起來,笑得十分靦腆。但是李白衣推翻了棺材鋪掌柜的美好愿望,他說:“就是家家都裝了電燈,黑暗也不會完全消失,因為,電燈有著它難以克服的缺點(diǎn),就像陰天看不見太陽,電燈有照不見的地方啊。我們總不能給墳地也安上電燈吧?”一陣涼風(fēng)從后脖頸吹過,人們開始感到寒冷,打起激靈。有了電燈光的照射,村里其他的地方更加黑暗了,有什么看不見的東西藏匿著。
電燈工程師說出了更讓窮人們泄氣的理由,安裝一個電燈太貴了,就是大城市哈爾濱,很多有錢人也裝不起一只電燈。
不安的犬吠聲中,十幾只麻雀從棺材鋪的房檐下面飛出來,在人們頭上打旋,不顧一切地向電燈飛去。好容易將麻雀趕走,電燈光卻有些黯淡了。電燈光其實沒有減弱,只是月亮升高了。
這時候,洗馬村一個比電燈更驚人的奇跡出現(xiàn)了,棺材鋪掌柜的大小姐趙柳枝出現(xiàn)在院子里。
柳枝來到了院子里,娉娉婷婷地來到燈光下面。她披著一件白色大氅,素花的棉襖,淡藍(lán)色的長褲。洗馬村的小伙子們幾乎認(rèn)不出她了。他們印象中,柳枝姑娘黑紅臉蛋,愛說愛笑,長著一雙天生能做好針線的大手,一副挑得起糞筐和水桶的厚肩膀。可是,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是一個膚色白皙、淡眉細(xì)眼的嬌小姐,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小伙子們沒有一個相信她就是那個和他們一起長大的柳枝姑娘。
這天晚上,柳枝姑娘像一朵早開的金盞花,散發(fā)著無限的嬌媚和清寒,洗馬村未婚的小伙們怦然心動,張大了嘴巴的還有那個外鄉(xiāng)人,電燈工程師的呼吸加快,他沒想到,在堆滿棺材的院子里生活了三天,這么好看的姑娘他竟然沒見一面。
因為和電燈工程師的特殊關(guān)系,郎烏春站在院子里的燈桿下面,他的心跳加快,心里體會著另一種感覺,那就是,柳枝姑娘會和他的一生發(fā)生聯(lián)系。此刻,姑娘的目光越過他的頭頂,投向寒星閃爍的夜空。郎烏春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快,因為被漠視而無奈和怨恨,這時候,他還不知道,這種感覺會伴隨他的后半生。小伙子用不著著急,命運(yùn)的羅盤正飛快地尋找著一個節(jié)點(diǎn),柳枝的目光很快就要聚焦在他一個人的身上了。
冷風(fēng)吹來,索羅桿上的電燈晃來晃去,黑暗籠罩了院子,電燈突然熄滅了。不等外鄉(xiāng)的電燈工程師反應(yīng)過來,勇敢的小伙子已經(jīng)攀上粗粗的木桿,他想讓電燈重新亮起來。郎烏春爬到木桿中間,一股奇怪的氣流忽然從他伸到上面去的手指襲來,一股焦煳的味道,身上起火了,他松開手,人向后仰,向地上墜去——
郎烏春從木桿上墜落,變成一個火球從天而落,一直向站在房門口的柳枝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