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饑餓藝術家
感慨今昔揚州夢
姜夔,字白石,其父姜噩,進士出身,官至漢陽知縣。姜夔自小跟隨父親往來于江西、湖北一帶。一一七六年(宋孝宗淳熙三年),此時南宋已建立約五十年,他經(jīng)過揚州時作《揚州慢》一詞,序曰:“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詞曰: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姜詞常有詞前小序交代與主旨有關的背景,文辭精心結(jié)撰,與詞相映而成為一個意義整體。此詞主旨是“感慨今昔”,文與詞有主次之別,前者具交代背景的敘事功能,后者屬象征性文本。通篇將晚唐詩人杜牧作為今昔盛衰的比照,以明譬暗喻手法將其有關揚州的詩句巧妙織入詞中,而語言的平仄四聲與音律波動形成情緒的節(jié)奏。讀者仿佛被置于互文結(jié)構(gòu)與文學記憶的迷宮,通過文學聯(lián)想與情緒往復而體會作者的今昔感慨,達到對其自我形象的體認。
此詞以“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起句,離揚州城外五里有竹西亭,表示自己路過以繁華著稱的名都。指明地點已暗用杜牧《題禪智寺》中“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的典故,由是文本開始舒張古今交叉的脈絡,隱寓“感慨今昔”的主旨。“解鞍”息歇,剛下過雪,滿目春光,田野上薺麥青青,作者心境舒暢。然而進城則滿目荒涼。“自胡馬窺江去后”乃回溯歷史,指十六年前金主完顏亮領軍南下,南宋江淮軍敗,揚州慘遭劫掠。序文已有“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之語,因此僅以“廢池喬木,猶厭言兵”足以表達殘敗荒蕪的景象,從心理側(cè)面表現(xiàn)談虎色變的精神創(chuàng)傷,筆力凝練而雄健。
讀者不難發(fā)覺,序文中“夜雪初霽”表明時值寒冬,與“過春風十里”相矛盾。其實這也來自杜牧《贈別》一詩:“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在文學記憶的作用下,作者魂附杜牧,似一個風流俊少在揚州路上,對詩中描繪的豆蔻少女不免浮想翩翩。“揚州在唐時最為富盛”(沈括《夢溪筆談》),杜牧對揚州情有獨鐘,在那里留下不少香艷蹤跡,上面為一心愛妓女所作的《贈別》詩可見一斑。膾炙人口的是他的《遣懷》一詩:“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這種真率頹唐的自白在唐代之前的詩歌當中很少見,而這一浪蕩子形象在后世贏得的歆慕遠超道德的譴責。像姜夔那樣的文青自然會把杜牧當作偶像,更何況來到揚州。“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之句混合著悅目景色與文學幻想,然而進入城中,幻覺驟然破滅而跌入殘酷的現(xiàn)實,“四顧蕭條,寒水自碧”,一切似乎被凝固在歷史時空中。末句“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總結(jié)一天里的奇幻感受,面對為凄清空寂所籠罩的現(xiàn)實,在此映照下“過春風十里”顯出心理錯覺的反諷,而作者與杜牧的重合鏡像也告破裂。
詞的下片也叫“換頭”,須與上片氣脈連貫,如張炎所說:“最是過片不要斷了曲意,須要承上接下。”(《詞源》)如蘇軾《念奴嬌》中“遙想公瑾當年”與上片“三國周郎赤壁”相呼應。這首《揚州慢》的“杜郎俊賞”看似突兀,其實上片中隱約閃動杜牧的身影,這是姜詞的微妙處。其中含有昔日揚州繁華的幻影,卻在現(xiàn)實面前煙消云散,作者在追星失望之后顯出其真身。于是在下片直接請出杜牧在前臺亮相。所謂“算而今重到須驚”,作者似舞臺監(jiān)督為他安排重臨揚州的角色,并快鏡般攝下他眼中的驚愕表情。雖然“廢池喬木,猶厭言兵”已經(jīng)以當?shù)厝丝谖潜憩F(xiàn)揚州所遭受的劫難之深,而這里通過杜牧的表情再度凸顯揚州現(xiàn)狀,為傷感加碼。陳廷焯說:“‘猶厭言兵’四字,包括無限傷亂語,他人累千百言,亦無此韻味。”(《白雨齋詞話》)姜夔利用換頭的轉(zhuǎn)折抒發(fā)議論,將“感慨今昔”的主旨推向高潮。“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中“豆蔻”與“青樓”分別摘自上引《遣懷》與《贈別》,典型勾畫出杜牧落魄風流的形象,然而“難賦深情”如重磅一擊,乃此詞核心所在。意謂蕭條異代,盛況不再,自己不可能像杜牧那樣倜儻優(yōu)游,而且處于國破家難的時代,像杜牧那樣的風流才情是不夠的,當然這也意味著這首《揚州慢》在感情上更為深沉,由是與杜牧拉開距離而凸顯帶有時代特征的自我。
將近尾聲“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繼續(xù)使用互文策略,令人想起杜牧的《寄揚州韓綽判官》:“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這也是描寫揚州的名篇。玉人的簫聲飄拂在明月照徹的“二十四橋”上,良辰美景足以銷魂,略帶賞心樂事誰家院的傷感。姜夔在衰敗揚州的畫卷上添加二十四橋這一標志性美景,“仍在”兩字以去聲落下,飽含遺恨之淚。“波心蕩冷月無聲”從杜詩化出,詩情畫意統(tǒng)一在冷色調(diào)中,如死寂一般。其意境如“幽韻冷香,令人挹之無盡”(劉熙載《藝概》)。這一“蕩”字下得極重,萬念俱灰,難掩內(nèi)心激蕩。所謂“一字得力,通首光彩”(先著《詞潔》)。最后“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天道有常,草木無情,這一無奈的詰問糾結(jié)著萬般思緒,給讀者留下尋思回味的空間。
這首詞讀來不露艱澀苦吟的痕跡,而用語講究,刻意追求一種清俊冷峭的風格。就運用典故而言,沒有炫耀學問的習氣,結(jié)構(gòu)上看似單純,圍繞杜牧詩中的揚州典故而展開,把杜牧作為一面映照今昔的鏡子,這無疑是獨具匠心的選擇。姜夔自言:“僻事實用,熟事虛用。”(《白石道人詩說》)杜牧的這幾首詩膾炙人口,屬于“熟事”,如“春風十里”“豆蔻”“青樓”與“二十四橋”皆“實用”杜詩,喚醒讀者的文學記憶而在今昔對比中感慨萬千,更精妙的是在“虛用”方面,即把杜牧作為繁華揚州的象征指符,同時通過自己與杜牧的鏡像重疊,隱含自我從認同到抽離的過程。雖未直接抒發(fā)“感慨今昔”,但讓讀者通過暗示、意象與時空之間的想象而獲得感官與情緒的體驗與理解。布列松說:“隱藏觀念,但要令人找得到。最重要的藏得最密。”(《電影書寫札記》,三聯(lián)書店2001年,頁23)這需要一種高難度的表現(xiàn)技能。姜夔作這首《揚州慢》時才二十歲出頭,技巧上相當圓熟,其清麗冷峻的風格已見端倪。
“艷詞”傳統(tǒng)的內(nèi)在裂變
從詞的發(fā)展來看,蘇軾“以詩為詞”至南宋大放異彩,形成以辛棄疾為首的“豪放派”,姜夔比辛棄疾小十來歲,不像同輩劉過、葉適等追隨豪放一路。然而姜詞中有表現(xiàn)感傷時事、不忘君國的內(nèi)容,且有幾首詞是寫給辛棄疾的,不免豪放風格的痕跡,因此不止一人把姜夔與辛棄疾作比較。譚獻認為:“白石、稼軒,同音笙磬,但清脆與鏜鞳異響。”(《評周氏詞辨》)說兩人同臺演奏,調(diào)門不同。陳洵說:“南宋諸家,鮮不為稼軒牢籠者,龍洲、后村、白石皆師法稼軒者也。二劉篤守師門,白石別開家法。”(《海綃說詞》)“龍洲”即劉過,“后村”即劉克莊。這很像辛氏鐵粉的論調(diào),但說姜夔“別開家法”則另有見地。劉熙載說:“白石才子之詞,稼軒豪杰之詞;才子豪杰,各從其類愛之,強論得失,皆偏辭也。”(《藝概》)既把姜夔看作“才子”,就難作豪放派同道了。
更多的是把姜夔與周邦彥作比較,因為同屬“婉約”營壘。其實自明代張綖把宋詞分為“豪放”與“婉約”兩派之后,至今似乎約定俗成,卻也有簡約化危險。“婉約”一路包括從隋唐以來的眾多作者,遠較“豪放”派復雜,涉及“源流正變”的問題,詞家爭論不休。周、姜之爭起始于張炎的《詞源》,他說:“美成詞只當看他渾成處,于軟媚中有氣魄,采唐詩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長;惜乎意趣卻不高遠,所以出奇之語,以白石騷雅句法潤色之,真天機云錦也。”自溫庭筠、柳永以來不脫“艷詞”范疇,周的“軟媚”當然屬于這一路。張炎以“清空”概括姜夔的詞風,標舉“騷雅”的高格調(diào),由是把周邦彥比了下去。
但是周邦彥也有不少鐵粉,如沈義父說:“凡作詞當以清真為主。蓋清真最為知音,且無一點市井氣,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諸賢詩句中來,而不用經(jīng)史中生硬語面,此所以為冠絕也。”(《樂府指迷》)“最為知音”指周邦彥精通音律,徽宗時擔任國立音樂機關大晟府提舉,而法度和用典指他對詞朝“雅”化方向發(fā)展的貢獻。近代陳匪石曰:“周邦彥集詞學之大成,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凡兩宋之千門萬戶,《清真》一集,幾擅其全。”(《宋詞舉》)其實千門萬戶互相影響,流變多端,復雜交叉,任何定于一尊無非是一家之言。
較為平允的如黃昇曰:“白石詞極妙,不減清真;其高處有美成所不能及。”(《絕妙詞選》)陳廷焯說:“美成、白石,各有至處,不必過為軒輊。頓挫之妙,理法之精,千古詞宗,自屬美成,而氣體之超妙,則白石獨有千古,美成亦不能至。”(《白雨齋詞話》)都認為姜夔的“氣體”高于周邦彥。最為形象的是郭麐把詞分為四種“體”式,一種如“美人臨妝,卻扇一顧”,從《花間集》到晏殊與歐陽修皆為代表;一種如“宮女題紅,含情幽艷”,柳永之后秦觀、周邦彥、賀鑄等屬于這一類;蘇東坡則“以橫絕一代之才”“雄詞高唱,別為一宗”,辛棄疾與劉過屬這一派,然“粗豪太甚”;姜夔、張炎等人“一洗華靡,獨標清綺,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磬,入其境者疑有仙靈,聞其聲者人人自遠”,其后吳文英、周密“或揚或沿,皆有新雋,詞之能事備矣”(《靈芬館詞話》)。這么描繪姜夔、張炎一派,似不食人間煙火,以致“人人遠之”,似乎不太可愛。不過他們“一洗華靡,獨標清綺”,表明溫、柳以來抒情詞風的內(nèi)在裂變。總之,凡把姜夔跟辛棄疾或周邦彥作比較的,都肯定姜夔另啟門戶,如江春說:“蓋自唐、五代、北宋之南渡,而白石始得其宗,截斷眾流,獨標新旨,可謂長短句之至工者矣。”(《序陸鐘輝刊本》)這意味著詞在南宋朝縱深發(fā)展,從姜夔對后來的深刻影響而言,其意義不下于蘇、辛豪放派的興起。清代朱彝尊認為:“詞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張輯、盧祖皋、史達祖、吳文英、蔣捷、王沂孫、張炎、周密、陳允平……”在姜夔后面列出一大串,把他看作一代宗師。又在《詞綜》中聲稱,“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工,至宋季始極其變。姜堯章氏最為杰出”,遂把姜夔樹立為浙西詞派的偶像,造成“家白石而戶玉田”的奇觀。
張炎以“清空”來概括姜夔的風格,夏承燾認為“其實這只是張炎自己作詞的標準”(《姜白石詞編年箋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頁8)。的確,姜詞也有豪放成分,但畢竟是“才子”,以兒女之情為基調(diào),仍接續(xù)了溫、柳以來的艷科“正宗”。張炎對姜夔的詮釋,諸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以及“清虛”“騷雅”等強化了姜詞與抒情傳統(tǒng)的斷裂。這一美學趨向在南宋形成并非偶然,從政治環(huán)境來說,處于北方軍事威脅之下的茍安局面給士大夫造成道德緊張。豪放派的崛起顯示慷慨激昂的情緒回應,給詞壇帶來震撼,而注重個人表現(xiàn)的如李清照,其詞風與南渡之前大不相同,或如姜夔的《揚州慢》中與杜牧的疏離頗能象征“才子”身份的角色轉(zhuǎn)換。從詞的發(fā)展來看,周邦彥的“富艷精工”已把溫、柳以來的“艷情”一路推向極致,因而需要某種突破。
姜詞的世界是孤峭冷艷的,這與他出身“孤貧”、性格“孤僻”有關,也由其獨特的詩法取徑所致。他自述早年師法黃庭堅,從“三薰三沐黃太史氏”到后來“大悟?qū)W即病”,以致“雖黃詩亦偃然高閣”(《白石道人詩集·自敘》),經(jīng)歷了浸潤與掙脫的過程,但影響仍是深刻的。黃庭堅的“點鐵成金”“奪胎換骨”之論從杜甫“語不驚人死不休”而來,與李白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逆襲而行,重視人工,講究法度,滲透著宋人新的人文價值觀,也是文學影響焦慮的結(jié)果。黃庭堅又強調(diào)“不俗”或“無一點塵俗氣”,把西昆體的組麗藻繪或唐詩的點綴風月都視為俗格而加以排斥。姜夔也講究法度,以鍛字煉句著稱,有人指出他的“斗硬”或“澀”的毛病,可說是受江西詩派影響的痕跡。
姜夔由詩入手,自然須聯(lián)系到“以詩入詞”的蘇軾,各自出發(fā)點不同,結(jié)果也不一樣。表面上看,詩詞互相觀照使得眼界更寬,從題材看八十多首姜詞,有感時抒懷、戀情思念、山水行旅、交游酬唱和詠物等,已是向詩看齊。實際上既深受黃庭堅影響,不可能不追到蘇軾,《白石道人詩說》凡提到蘇軾的,都涉及關鍵問題,如說:“語貴含蓄。東坡云,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謹于此。”姜詞中“含蓄”是一個重要美學概念,這一條說明他對蘇、黃的傳承了如指掌。另外像蘇軾一樣,姜夔也特別推崇陶淵明:“陶淵明天資既高,趣詣又遠。故其詩散而莊,淡而腴。斷不容作邯鄲步也。”(夏承燾校輯《白石詩詞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頁67)對照蘇軾說陶淵明“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王水照選注《蘇軾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頁18),可見兩人觀點的一致。
姜夔可與辛棄疾比,也可與周邦彥比,顯得面目復雜,有人把姜夔與蘇軾相提并論。吳衡說:“東坡之大,白石之高,殆不可以學而至。”(《照蓮子詞話》)陳廷焯認為唐宋名家派別林立,溫庭筠之后十數(shù)位名家各獨創(chuàng)一體,但“東坡、白石尤為矯矯”(《白雨齋詞話》)。蘇軾與姜夔確實具可比性。比方說蘇軾創(chuàng)造了“清雄”或“清麗”的詞風,或者被形容為“具神出世之姿”。(《藝概》)這些都指蘇軾“橫放杰出”(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為詞壇“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之耳目”(王灼《碧雞漫志》)。也就是一反溫、柳以來綺麗靡曼的抒情傳統(tǒng),開創(chuàng)了后來的豪放一派。而姜夔的標志性風格是“清空”,也被稱為“白石老仙”(厲鶚《樊榭山房全集》)。劉熙載《藝概》中有一個段子:“詞家稱白石曰‘白石老仙’。或問:‘畢竟與何仙相似?’曰:‘藐姑冰雪,蓋為近之。’”蘇、姜之間的相似性具某種啟示,從詩與詞的歷史運動來看,姜夔所造成“艷詞”傳統(tǒng)的斷裂也是“指出向上一路”,朝“清虛”與“騷雅”的方向發(fā)展,幾乎是宋詩的移植,形式上沿襲黃庭堅的江西詩派,而精神上則以蘇軾為指歸。
姜夔的《白石道人詩說》專論詩的理念與技巧。開頭說:“大凡詩自有氣象、體面、血脈、韻度。氣象欲其渾厚,其失也俗。體面欲其宏大,其失也狂。血脈欲其貫穿,其失也露。韻度欲其飄逸,其失也輕。”(《白石詩詞集》,頁66)以“氣象”“體面”等概念搭建了一種追求唯美的理論框架,出現(xiàn)在宋末嚴羽的《滄浪詩話》之前,值得重視。謝章鋌說:“白石道人為詞中大宗,論定久矣;讀其說詩諸則,有與長短句相通者。”(《睹棊山莊詞話》)并逐條摘取加以闡述。的確,他的詩說相當精妙,若以姜詞為例更為合適。如追溯詩的本源:“三百篇美刺箴怨皆無跡,當以心會心。”又說:“詩本無體,三百篇皆天籟自鳴。”(《白石道人詩集·自敘》)一個間接印證的例子是《揚州慢》的小序最后一句“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詩經(jīng)》中《黍離》一詩表現(xiàn)了作者對周朝式微的哀悼。其實這句話是后來添加的,“千巖老人”是蕭德藻,用《詩經(jīng)》來詮釋《揚州慢》,對姜夔來說有特別的意義。
姜夔的詩論含有天然與工巧之間的張力。說“三百篇皆天籟自鳴”,當然是創(chuàng)作的最高境界,這也出自蘇軾:“其來如風,其止如雨。如印印泥、如水在器。其蘇子所謂不能不為者乎?”(《白石道人詩集·自敘二》)照蘇軾的說法:“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但當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蘇軾選集》,頁420)這是一種隨心所欲皆合法度的境界。但另一方面姜夔把詩藝專業(yè)化,講究形式,所謂“守法度曰詩”,應當來自黃庭堅的影響。就詞的發(fā)展來說,名家輩出,已形成影響的焦慮,由是產(chǎn)生批評與理論的需求,對于詞學發(fā)展是必然趨勢。像李清照的《詞論》屬于印象式批評,周邦彥“下字運意,皆有法度”,沒形成理論。姜夔說:“詩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雖多亦奚為?”提倡“思”能遵循藝術規(guī)律而避免粗制濫作,也會給天籟表現(xiàn)帶來妨礙。這一點引起非議,周濟說:“白石以詩法入門,門徑淺狹,如孫過庭書,但便后人模仿。”(《介存齋論詞雜著》)王國維進一步說:“予謂近人所以崇拜玉田,亦由于此。”(《人間詞話》)“玉田”即張炎,這是針對清代“家白石而戶玉田”造成的模仿而缺乏創(chuàng)意的毛病。這些批評不無道理,其實姜夔說:“詩說之作,非為能詩者作也,為不能詩者作而使之能詩。”為便于初學而提倡法度,最終目標是“天籟自鳴”,因此說:“沉著痛快,天也。自然與學到,其為天一也。”相信“學”與“自然”是能夠統(tǒng)一的。
兩宋詞差異明顯,姜夔是關鍵,形式問題是個結(jié)。王國維鐘意五代、北宋詞,瞧不上姜夔、吳文英等南宋詞人,感慨說:“北宋風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人間詞話》)與兩宋興衰的“運會”扯上關系,似跑離了純文學立場。清初王士禎說南宋姜夔、吳文英等“盡態(tài)極妍,反有秦、李未到者,雖神韻天然處或減,要自令人有觀止之嘆”(《花草拾蒙》)。從他的“神韻”觀來看,天真時代的失落令人惋惜,但看到姜、吳等人提供了秦觀、李清照所沒有的新東西,使他嘆為觀止。這一點富于啟迪。的確,南宋詞開啟了新的范式,豪放派在內(nèi)容上刷新,就其寫景抒情、直抒胸臆而言,大致上延續(xù)了詞的抒情傳統(tǒng),當然帶有南宋的詞風,如在用典方面。姜、吳等人的形式講求無疑使詞的創(chuàng)作更趨復雜,實際上也是在人性表現(xiàn)與時代欣賞習慣方面含有新的要求所致。
《白石道人詩說》中不言“情”,只說“放情曰歌”“委屈盡情曰曲”。他的詞集為后人編刊,名之曰“歌曲”,當然離不開感情,但是從“以詩入詞”角度看,姜詞的感情結(jié)構(gòu)更為復雜。如曰:“詩有四種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理”與說理或理學有關—姜夔得到過朱熹的稱贊;“意”指意念、意趣或意志;“想”多半指想象性回憶。這些與“自然高妙”并列,單是“自然高妙”是不夠的。姜夔講得最多的是“意”,如“意中有景,景中有意”,基本上“意”是兼有情趣與意會的審美體驗。周濟說:“北宋詞多就景敘情……至稼軒、白石變而為即事敘景。”(《介存齋論詞雜著》)這意味著表現(xiàn)方式不再是因景抒情,而是圍繞“事”來寫景,這個“事”含有“意”的導向,讓景色自然呈現(xiàn),詞由唱的變?yōu)榭吹模愿V諸讀者的意會。這大約與音樂有關。據(jù)姜夔自述:“予頗喜自制曲,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后協(xié)以律。”(《長亭怨慢》)他是先作詞,然后根據(jù)曲調(diào)加以剪裁,這就脫離了“依聲填詞”的原始形態(tài),如“語貴含蓄”“說景要微妙”這類要求說明抒情范式的轉(zhuǎn)變,體現(xiàn)了詞的文人化過程。
張炎《詞源》說:“詞要清空,不要質(zhì)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zhì)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這個“清空”難以捉摸。還有“清虛”,與“質(zhì)實”相對,如陳銳說:“白石擬稼軒之豪快,而結(jié)體于虛。”(《袌碧齋詞話》)也有這層意思。陳廷焯說“白石詞以清虛為體”,舉《點絳唇》(丁未冬過吳淞作)為例:“通首只寫眼前景物,至結(jié)處云:‘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感時傷事,只用‘今何許’三字提唱;‘憑欄懷古’以下,僅以‘殘柳’五字詠嘆了之;無窮哀感,都在虛處,令讀者吊古傷今,不能自止,洵推絕調(diào)。”(《白雨齋詞話》)所謂“虛處”是運作于文本內(nèi)部的結(jié)構(gòu)性機制,使句子之間發(fā)生有機的聯(lián)系,通過讀者的感悟,能使“眼前景物”活起來。姜夔說:“若句中無余字,篇中無長語,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意思是作詞光做到字數(shù)與格律的精確是不夠的,還要使“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這就涉及內(nèi)在結(jié)構(gòu)的節(jié)奏與韻律。如鄒祗謨形容:“麗情密藻,盡態(tài)極妍,要其瑰琢處,無不有蛇灰蚓線之妙,則所云一氣流貫也。”(《遠志齋詞衷》)“蛇灰蚓線”即指整首作品的內(nèi)在關系。
劉熙載說:“東坡《水龍吟》起曰:‘似花還似非花’,此句可作全詞評語,蓋不即不離也。”有人問怎么評價姜夔的《齊天樂》“詠蟋蟀”的名篇,他也用“似花還似非花”來回答(《藝概》)。蘇軾的《楊花詞》與姜夔的《齊天樂》都屬“詠物”類型,都取“不即不離”,即在物象的表象基礎上對其共性作抽象的表現(xiàn),用姜夔的話是“詠物而不滯于物者也”(沈雄《古今詞話·詞評》),即不為“物”的形相所局限。雖然蘇軾與姜夔相當不同,但在拓寬詞的想象與虛構(gòu)的功能方面都具開創(chuàng)性。陳廷焯認為:“東坡、白石,具有天授,非人力所可到。”(《白雨齋詞話》)陳郁說:“白石姜堯章,奇聲逸響,率多天然,自成一家。”(《藏一話腴》)馮煦說:“石帚所作,超脫蹊徑,天籟人力,兩臻絕頂,筆之所至,神韻俱到。”(《蒿庵論詞》)的確,這些批評都指出姜夔強調(diào)“法度”,卻不為所限,達到天然的境界。
饑餓藝術家
姜夔十多歲時父親棄世,只得依靠他的姐姐。他的《昔游詩》小序說:“夔蚤歲孤貧,奔走川陸。”十多首詩回顧青年時代在江淮湖湘一帶的游歷,如“須臾入別浦,萬死得一生”“此行值三厄,幸得軀命存”等歷經(jīng)艱險,為謀生“奔走”,也闖蕩名山大川,描繪了登臨洞庭、衡山、廬山等地的奇觀異景,不免發(fā)出“徘徊望神州,沈嘆英雄寡”的感慨。根據(jù)有限的傳記資料,姜夔數(shù)次在鄉(xiāng)里應試都不合格。宋代盛行科舉,應舉子弟由國子監(jiān)或太學保送,或由地方官府推薦,即使獲得應試資格,去京師以及在京租屋生活交際等需要相當?shù)慕?jīng)濟開銷,這對姜夔而言是天高皇帝遠。他喜歡讀書、寫詩,也熱愛音樂與書法,走上了一條自學成才的藝術家道路,各項藝技皆臻精致。當時讀書人以科舉仕途為正途,像姜夔那樣屬于另類,命定不會走向世俗的榮耀,而在詩性自我的追求與完成中必定歷經(jīng)人生的艱辛。
他二十多歲時自制《揚州慢》曲調(diào),在音樂方面造詣已深。他并無師承,靠天資與努力通曉歷代樂典的沿革,今存十七首自制填詞的工尺譜,是唯一留下來的宋代詞學文獻。在書法方面精于鑒賞,藏有四本王羲之《蘭亭序》,自述摹習該帖二十余年,卻不得要領,然而他的書法被譽為“迴脫脂粉,一洗塵俗”(陶宗儀語),與其詩詞風格一致。今見其跋《保母志》手跡,酷似晉人風神。陳造有詩云:“姜郎未仕不求田,依賴生涯九萬箋。”言及他賣字為生。
明初張羽的《白石道人傳》說姜夔:“性孤僻,嘗于溪山精絕處,縱情深詣,人莫知其所入;或夜深星月滿垂,朗吟獨步,每寒濤朔吹凜凜迫人,夷猶自若也。”他的孤冷清虛的詩風的形成與其生性“孤僻”是分不開的。姜夔的《白石道人詩說·自序》說他在云游衡山的深林時見到一位隱士,隱士給了他一卷秘籍,就是這本詩說,那是小說家筆法故弄玄虛,不過寫這篇序時他約三十歲,詩藝已經(jīng)成熟,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說:“一以精思獨造,自拔于宋人之外。”差不多此時他在長沙遇見當?shù)刈龉俚氖挼略澹娴呐龅搅酥簦拰λ麡O為賞識,“以為四十年作詩,始得此友”。見他是個寒士,把侄女嫁給他,且把他帶到湖州居住。此后姜夔來往于蘇、杭、合肥、金陵一帶,過著旅食客游的生活。蕭德藻介紹他去杭州謁見了楊萬里,又通過楊的推薦去蘇州見了范成大,他們都屬于江西詩派的大佬級人物,正感到該派流弊叢生時,見到姜夔能跳出牢籠自成一體,皆大加贊賞。范成大“以為翰墨人品皆似晉宋之雅士”。楊萬里稱他“文無所不工,甚似陸天隨”,陸天隨即晚唐詩人陸龜蒙,為楊所鐘意,標志著他們返回唐詩的共同趨向。另如朱熹“既愛其文,又愛其深于禮樂”、辛棄疾“深服氣長短句”等(周密《齊東野語》),姜夔由是聞名遐邇。
姜夔二十多歲時在合肥愛上一個擅彈琵琶的妓女,據(jù)夏承燾考證,十年間數(shù)度客居合肥,直到她離開為止,計有十八九首詞表達對她的眷戀,然而都表達得十分隱晦,這方面姜夔與溫庭筠、柳永、歐陽修等人不同,似是深情苦戀的那種。當時合肥也屬于邊地,因此寫下那些旅居的詞作,“綠楊巷陌秋風起,邊城一片離索”(《凄涼犯》),“我已情多,十年幽夢,略曾如此”(《水龍吟》)。空城蕭索,纏綿離思與慨嘆孤獨、憂患生平的篇什打成一片,典型者如“因夢思以述志”的《江梅引》一詞:“舊約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罷淮南《春草賦》,又萋萋,飄零客,淚沾衣。”另如“萬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贏得天涯羈旅”(《玲瓏四犯》)。構(gòu)成其冷峭清麗、含蓄蘊藉的整體風格。
一一九一年冬,姜夔乘船載雪拜訪范成大,其時范退休在家,賞梅吟詩,家妓唱曲,乃南宋一般高官的風氣。姜夔住了個把月,作了兩首詠梅的曲子,題為《暗香》《疏影》,范把玩不已,讓他的家妓演唱。姜要回吳興時,范把唱曲的小紅贈予他,對范來說不算什么,卻給姜夔帶來一道生命的彩虹。途中正遇大雪經(jīng)過垂虹橋,他作《過垂虹》詩云:“自作新詩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所謂“人羨之如登仙”(《白石道人傳》),這就更被傳奇化了。另一個例子也可說明姜夔富于詩化的“清客”生涯。三年后他作《鶯聲繞紅樓》一詞,小序曰:“甲寅春,平甫與予自越來吳,攜家妓觀梅于孤山之西村,命國工吹笛,妓皆以柳黃為衣。”“平甫”即張鑒,在杭州居住,做過官,邀姜夔一起到吳中觀梅,隨帶一班穿黃衣制服的家妓,極奢雅之能事。姜詞曰:“十畝梅花作雪飛,冷香下、攜手多時。兩年不到斷橋西,長笛為予吹。 人妒垂楊綠,春風為、染作仙衣。垂楊卻又妒腰肢,近前舞絲絲。”上片敘述賞梅情景,末句進入歌舞現(xiàn)場。下片以垂楊和人互相妒忌來刻畫舞妓衣裝身姿之美,體現(xiàn)姜詞空靈“虛”寫的特點。
南宋時期“江湖游士”勢力很盛,大多是落第士子與落魄文人等,以詩文為干謁之具,據(jù)載宋謙父見賈似道,得楮幣二十萬,蓋起豪宅(《瀛奎律髓》)。他們拉幫結(jié)派,制造流言蜚語,權(quán)貴為之側(cè)目。上面姜夔與范成大、張鑒的例子含有“清客”與贊助人的依存關系,他卻從事有意味的藝術生產(chǎn),與一般江湖游士不同。陳郁說姜夔“家無立錐,而一飯未嘗無食客,圖史翰墨之藏充棟汗牛,襟期灑落,如晉宋間人”(《藏一話腴》)。姜夔不事生產(chǎn),不善經(jīng)營打理,喜歡收藏古董文物,喜歡交友,窮困卻慷慨待人。這很像晉宋之際貴胄子弟的名士氣派,酷嗜文藝、精于藝技、追求藝術與美的生活,卻與經(jīng)濟基礎相沖突。《白石道人傳》說他“晚年倦于津梁,常僦居西湖,屢困不能給資,貸于故人,或賣文以自食;然食客如故,亦仍不廢嘯傲”,這好似一幅“饑餓藝術家”的畫像,無固定收入,不得不乞求接濟。如他的朋友陳造在《次姜堯章贈詩卷中韻》中云:“太倉五升米,舉室枵腹待”“念君聚百指,一飽仰臺饋”,道出姜夔一家老少的生活窘?jīng)r。其實在姜夔自己的詩中,饑餓是個揮之不去的母題。他居住在湖州,與白石洞天為鄰,友人稱他為“白石道人”,他在詩中說:“佳名錫我何敢辭,但愁自此長苦饑。”(《白石詩詞集》,頁22)又如:“五倉空虛胃神哭,竟日悄悄無炊煙。”(《書乞米帖后》)
姜夔四十多歲移居杭州,經(jīng)濟上依靠張鑒有十年之久。晚年作《自敘》說:“舊所依倚,惟有張兄平甫,其人甚賢,十年相處,甚于骨肉,而某亦竭誠盡力,憂樂關念。平甫念某困躓場屋,至欲輸資以拜爵,某辭謝不愿;又欲割錫山之膏腴,以養(yǎng)其山林無用之身。惜乎,平甫下世,今惘惘然若有所失。”(《齊東野語》)他錯過了仕途或資產(chǎn)營生的機會,失去了贊助人,又漸入老境,自然傷感。《自敘》說到他所結(jié)交的“皆當世俊士,不可悉數(shù),或愛其人,或愛其詩,或愛其文,或愛其字”。“嗟乎,四海之內(nèi)知己者不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窶困無聊之地者。”慨嘆空名無助于實際,流露出姜夔的依賴心理,也涉及經(jīng)濟自主的問題。不過居杭十余年間他完成詩集、音樂、樂器考古、書法等著作,已是難能可貴。清人陳撰說:“事事精習,率妙絕神品,雖終生草萊,而風流氣韻足以標映后世;當乾淳間俗學充斥,文獻湮替,乃能尚雅如此,洵稱豪杰之士矣。”(《玉幾山房聽雨錄》)且不說“豪杰”。王國維說:“東坡之曠在神,白石之曠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為營三窟之計,此其所以可鄙也。”(《人間詞話》)說姜夔人格“可鄙”,就不免苛刻。歷史地看,像姜夔屬于藝術創(chuàng)意工作者,在他那時藝術為王室貴族所專享,還缺乏獨立生存與發(fā)展的社會條件。這類人在晚明清初叫作“山人”,如李漁寫戲曲小說、搞出版、替人設計園林等,所處的生產(chǎn)與消費環(huán)境有利得多,路子也寬廣很多。
大約為了改變處境,姜夔有過兩個大動作。慶元三年(1197)上書,指出朝廷所用的“雅樂”不合古制,提出改良方案,未被采納。次年他作《圣宋鐃歌鼓吹十二章》獻給朝廷,用古樂配詞歌頌宋朝“盛德”。顯然奏效,當朝頒布詔書,允許他“免解”,即不必經(jīng)過鄉(xiāng)試或地方推薦直接到京師禮部應試,結(jié)果不及格,與功名絕緣。
有人這么形容姜夔:“氣貌若不勝衣,而筆力足以扛百斛之鼎。”(《藏一話腴》)這是對姜夔的身份以及他的追求與共享作一種隱喻式解讀。儒家的“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價值觀,向來是中國士人的終極目標。這種價值觀與經(jīng)國大業(yè)、四書五經(jīng)、三綱五常等聯(lián)系在一起,無不含現(xiàn)世的功利性。姜夔在文學、音樂、書法諸方面取得成就而留名于史,在“三不朽”的體系之外為藝術掙得一席之地。他終生“布衣”,以“游士”或“清客”為生存之道,所能擁有的資源都很有限,即便如此,他在自我完善的過程中盡力保持獨立的人格。如《白石道人詩集·自敘》中一段話:“余識千巖于瀟湘之上,東來識誠齋、石湖,嘗試論茲事,而諸公咸謂其與我合也。豈見其合者而遺其不合者耶?抑不合乃所以為合耶?抑亦欲俎豆余于作者之間而姑謂其合耶?不然,何其合者眾也。余又自唶曰:余之詩,余之詩耳。窮居而野處,用是陶寫寂寞則可,必欲其步武作者、以釣能詩聲,不惟不可,亦不敢。”面對蕭德藻、楊萬里與范成大等前輩大佬的賞識,對于與他們之間的“合”與“不合”有一番自我省視,最終聲言“余之詩,余之詩耳”,堅持走自己的道路,這是很不容易的。與他追求藝術的獨立性相一致,在詞史上還沒有人像他那么把形式放在首要位置,因此他可說是“純詩”的提倡者,并引領了“騷雅”一路的發(fā)展。這對文學史具有理論與實踐的意義與影響。
張鑒卒后,姜夔陷入困境,如其友人蘇泂詩中說:“十年知遇分生死,八口饑寒足嘆嗟。”(《張平父逝后寄堯章》)嘉泰四年(1204),杭州城大火,姜夔的居舍也遭焚毀,這等于雪上加霜。如他的《寄上張參政詩》:“應念無枝夜飛鵲,月寒風勁羽毛摧。”猶如絕望的哀告。他在浙東、嘉興、金陵間奔波旅食,如他的《臨安旅邸答蘇虞叟》:“萬里青山無處隱,可憐投老客長安。”其友人蘇泂也在《金陵雜詠》中說:“白石鄱姜病更貧,幾年白下往來頻。”這些都反映了姜夔晚年的窘迫境況。他約五十五歲在杭州去世,家人無力為他殯喪,由友人吳潛等人幫助,葬于錢唐門外西馬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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