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優(yōu)雅的反叛
“紅袖添香”的焦慮
最近李清照“再嫁”問題又引起學人關(guān)注。艾朗諾教授的新著《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夏麗麗、趙惠俊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花了三章篇幅梳理自南宋至現(xiàn)當代對于她改嫁的各種說法,在國內(nèi)引發(fā)討論。一個老問題,其接受史則揭示了不同時代對于婦女婚嫁觀念的變遷,當然具有“知人論世”的文學史意義。但李清照較特別,明清以來爭議愈趨激烈,是富于意味的近代現(xiàn)象,焦點超乎古代女性能否再嫁的道德評判,而在于維護一位不世出才女的完美形象、倫理與美學統(tǒng)一的理想,不過與文學的關(guān)系不大。
李清照的《金石錄后序》是為人傳誦的經(jīng)典名篇,其中描寫早期在北方與趙明誠的夫妻生活,兩人對古代文物字畫的共同愛好,尤其是每當飯后烹茶一壺,以喝茶為賭,看誰對所藏書史更為熟悉,那種“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的景象,令人醉心動容;而文中敘述國破家亡,一己顛沛流離與中土文物聚散相始終,更令人唏噓不已。而此文作于所謂“再嫁”事件之后,不免給其中的完美表述蒙上一層陰影。
涉及的材料不多,關(guān)鍵者如李心傳的《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對于李清照與張汝舟打官司而離異一事記載頗詳,稱李清照為“汝舟妻”,被視作“再嫁”之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該書“在宋人諸野史中,最足以資考證”,給予權(quán)威性評估。李清照自己有《投翰林學士綦崈禮啟》一文,有“視聽才分,實難共處,忍以桑榆之晚節(jié),配此駔儈之下材”等語,言及她與張的一段遭遇,不啻自我招供。胡仔《苕溪隱漁叢話》、王灼《碧雞漫志》、洪適《隸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與陳振孫《直齋書題解錄》等均說“再適”或“再嫁”。《四庫全書》在《漱玉詞》的條目中也照抄不誤,說李清照致綦崈禮的信在當時“傳者無不笑之”(《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81年)。
看來李清照“再嫁”鐵案錚錚。清人俞正燮作《易安居士事輯》,力辯她不曾改嫁。這件史料不能當八卦看,辯護者說她的《投翰林學士綦崈禮啟》遭“篡改”或以“偽啟”稱之,難讓人心服口服。筆者讀到鄭國弼《李清照改嫁辨正》一文,對該函仔細解讀,認為李清照的確在病困之際依人檐下,遭到張汝舟設(shè)局迫脅,但及時醒悟而拒絕與他成婚(《齊魯學刊》1984年2期)。明了這一點,函中“止無根之謗”“與加湔洗”“再見江山,依舊一瓶一缽”等語都含不曾再嫁之意,否則講這些話便無意義。《金石錄后序》寫得如此情深意摯,或如趙明誠表侄謝伋以趙明誠官階名婦稱李清照為“趙令人”。同樣她年屆六旬不止一次作《皇帝閣端午帖子》《皇后閣端午帖子》等進呈宮中,正由于名分未失,都可說得通了。因此“再嫁”之說或事出有因而未加細察,誤傳為“改嫁”,或以訛傳訛有意中傷毀謗。
是否“再嫁”聚訟紛紜是一回事,而明清以來對李清照詞作頌揚甚至,乃文學場域另一番景觀,其名節(jié)問題被擱置一邊。宋祖法《崇禎歷城縣志》“歷下山川清秀,李家一女郎,猶能駕秦軼黃,陵蘇轢柳”,把李清照置于秦觀、黃庭堅、蘇軾與柳永之上。修地方志推崇鄉(xiāng)賢,一般不會不考慮道德指標;這么把李清照凌駕于宋詞諸大家之上,偏袒得厲害,頗有明末放達傾向。另一位同鄉(xiāng),清初詩壇大家王士禛也不遑有讓,《花草蒙拾》說:“張南湖論詞派有二:一曰婉約,一曰豪放。仆謂婉約以易安為宗,豪放惟幼安稱首,皆吾濟南人,難乎為繼矣。”把宋詞分為“婉約”與“豪放”兩派起始于明代張綖的《詩馀圖譜》,不料影響深遠,另成咀嚼話題。今人習慣從文學史時序來講“婉約派”,從《花間集》之后柳永、歐陽修、二晏等一路數(shù)到李清照等。王士禛把她尊為“婉約”之“宗”,具同鄉(xiāng)意識,卻以才情與風格特征而言。數(shù)典認“宗”不那么隨便,這么說就有點鬧大了。他又說:“凡為詩文,貴有節(jié)制,即詞曲亦然。正詞至秦少游、李易安為極致,若柳耆卿則靡矣。變調(diào)至東坡為極致,辛稼軒豪于東坡而不免稍過。”(《分甘余話》)這可看作對上一種說法的補充,就整個詞史而言,把秦觀與李清照視為“正詞”,近似“婉約”一脈,而“變調(diào)”接近“豪放”,以蘇軾為代表,辛棄疾是更趨極端一路。
詞家“正宗”
更早提出詞史上“正”“變”之論的是明代王世貞,《弇州山人詞評》說到詞的譜系:“李氏、晏氏父子,耆卿、子野、美成、少游、易安至也,詞之正宗也。溫、韋艷而促,黃九精而險,長公麗而壯,幼安辨而奇。又其次也,詞之變體也。”王世貞是“后七子”魁首,文學上主張“復古”,以“詩必盛唐,文必秦漢”為“正宗”,對于詞是瞧不起的,所謂“詞號稱詩余,然而詩人不為也”。但他和王士禛等明清詩家越俎代庖侈談詞壇正變,以詩的標準要把詞納入文學“大傳統(tǒng)”。這與宋代張炎、沈義父以來在詞的范圍里強調(diào)“雅正”的路數(shù)有所不同,而清代后期常州詞派向詩靠攏,也是詩詞分合的新動向。
王世貞的“復古”主張極其注重文學形式,而王士禛以“神韻”說著稱,兩人殊途同歸,都具“純文學”傾向。清人對李清照的評價各抒己見,幾乎為二王“正宗”說所籠罩。沈去矜說:“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行本色。前此太白,故稱詞家三李。”(《古今詞論》)王仲聞?wù)f元代已有人將“三李”并稱(《李清照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那時通常認為李白是詞的開山之祖,李后主的某些作品屬千古絕唱,有人說李清照的詞“無一首不工”(李調(diào)元語),數(shù)量上超出李白、李后主,這么“三李”并立,頗有“一覽眾山小”之概。因此“改嫁”問題雖然仍沸沸揚揚,卻不妨礙批評家褒評美言她的詞作,陳世焜說:“李易安詞風神氣格,冠絕一時,直欲與白石老仙相鼓吹。”(《云韶集》)陳廷焯說:“李易安詞獨辟門徑,居然可觀。其源自淮海、大晟。而鑄語則多生造。婦人有此,可謂奇矣。”(《白雨齋詞話》)他們不把文學與道德混為一談,那些爭論似乎屬于考據(jù)家的事,可見文學觀念的進步。其實李清照的大部分詞作都獲得大量傾情“點贊”,因此所謂“才女之累”遠不能跟她的名聲飛揚相比。
沈曾植《菌閣瑣談》稱:“易安跌宕昭彰,氣調(diào)極類少游,刻摯且兼山谷。篇章惜少,不過窺豹一斑。閨房之秀,固文士之豪也。才鋒太露,被謗殆亦因此。自明以來,墮情者醉其芬馨,飛想者賞其神駿。易安有靈,后者當許為知己。漁洋稱易安、幼安為濟南二安,難乎為繼。易安為婉約主,幼安為豪放主。此論非明代諸公所及。”這段話接棒于王漁洋,對李清照也不吝贊詞,不啻以知音自許。所謂“被謗”,顯然不信“改嫁”之說,“才鋒太露”,含“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tǒng)偏見,然而說她“閨房之秀,固文士之豪也”,又說“易安倜儻,有丈夫氣,乃閨閣中之蘇、辛,非秦、柳也”,那等于把李清照當男子看,不無吊詭。實際上不止一人持相似論調(diào),上述陳廷焯說:“婦人有此,可謂奇矣。”還有李調(diào)元:“易安在宋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黃九之下。詞無一首不工。其煉處可奪夢窗之席,其麗處直參片玉之班。蓋不徒俯視巾幗,直欲壓倒須眉。”(《雨村詞話》)
歷史上女作家本來就少,受關(guān)注彰顯的更少。宋代另有女詩人朱淑真,幾與李清照齊名,有《斷腸詩集》與《斷腸詞》流傳至今,共兩百多首;據(jù)說因婚姻不幸福,將一腔幽怨訴諸詩詞。最出名而具爭議的是《生查子》一詞:“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公然與人約會,且不說大膽,語言樸質(zhì),情真如畫,是一首絕妙好詞。歷代文人在驚詫憤怒之余一致發(fā)動“婦德”保衛(wèi)戰(zhàn),總算發(fā)現(xiàn)歐陽修《六一詞》也收入這首詞,才松了一口氣。據(jù)朱淑真?zhèn)饔洝凹逓槭芯衿蕖保~中的燈節(jié)場景富于市井氣息,似不無可能;但在她的詩詞集中顯得非常突兀,其總體風格如《四庫全書提要》說“其詩淺弱,不脫閨閣之習”,說《生查子》是歐陽修所作,被人“串入淑真集內(nèi),誣以桑濮之行”,且指斥毛晉根據(jù)此詞說朱淑真“白璧微瑕”是“益鹵莽之甚”(《朱淑真集注》),基本上了斷此公案。
這兩位女詩人讓人嘖嘖稱奇,一般認為藝術(shù)高下有別。陳廷焯說:“朱淑真詞,才力不逮易安,然規(guī)模唐五代,不失分寸。”(《白雨齋詞話》)這句評語饒有意味,或許可與性別及寫作倫理聯(lián)系起來討論。的確,不像說李清照“文士之豪”,或“有丈夫氣”,《四庫全書提要》說朱淑真“其詩淺弱,不脫閨閣之習”。其實,朱淑真自我發(fā)聲描寫“閨怨”題材,意義與男性的同類之作不可同日而語,且數(shù)量可觀,文學史上值得大書一筆。難道“不脫閨閣之習”不正是女性的自我表現(xiàn)?所謂“淺弱”是有失大家端莊風范,還是詩作缺乏深度?陳廷焯說她“規(guī)模唐五代,不失分寸”,說明寫作中規(guī)中矩,尊重傳統(tǒng)形式,有什么不好?藝術(shù)形式跟性別有什么關(guān)系?
不獨雄于閨閣
去女性化的李清照猶如一種隱喻、一面“他者”的鏡子,各說各的,從中映照出某種自我缺失與期許?或李調(diào)元說的“直欲壓倒須眉”,甚至自愧不如?各人鏡子中仿佛有個男版的李清照,撲朔難辨,但有一點——她確乎個性鮮明。其《烏江》詩膾炙人口:“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此詩含有悲憤與譏刺,對于南宋的滿朝文武來說如刺在背,何況出自閨閣之口。李清照另有《詠史》詩:“兩漢本繼紹,新室如贅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晉代山濤請嵇康代他出仕,嵇康拒絕而作《與山巨源絕交書》,說他自己“每非湯武而薄周孔”,意謂不能忍受政務(wù)俗事,因此得罪司馬政權(quán)而慘遭殺害。李清照把漢末王莽篡位與湯武革命聯(lián)系起來,歷史見識非同一般,似乎在借嵇康顯出她的魏晉風骨,與《烏江》同樣口吻決絕。朱熹評論說:“中散非湯武得國,引之以比王莽,如此等語,豈女子所能?”(《朱子語類》卷一四七)
李清照的詩才十來首,就這兩首短詩的用典與議論而言,全然宋詩做派,卻無江西詩派艱澀之弊。陳衍是清末民初宋詩派大佬,在《宋詩精華錄》中選錄了她的兩對殘詩:“南來尚怯吳江冷,北狩應(yīng)悲易水寒。”“南渡衣冠少王導,北來消息欠劉琨。”同樣感嘆時局,比《烏江》和《詠史》較為委婉。另外選錄了篇幅較長的《上樞密韓公、工部尚書胡公》二首,評曰:“雄渾悲壯,雖起杜、韓為之,無以過也”,認為“雄渾悲壯”的氣勢連杜甫與韓愈都不能超過,贊譽不可謂不高。至近世錢鍾書選宋詩,入選清一色男性作家,當然沒有李清照,比起陳石遺反倒退步了。
如論者指出,李清照的后期作品具有強烈的政治性,這應(yīng)當與她的家庭卷入黨爭風波有關(guān)。母家王氏世代顯宦,祖父王準封韓國公,有子四房,孫婿九人,其父李格非即其中之一,其他數(shù)人皆為翰林學士。她與趙明誠成婚不久,李格非名列“元祐黨籍”而遭禁錮。其翁趙挺之官至大學士,死后即遭到政敵清算,所賜封號皆被收回,以致趙明誠不得不與李清照屏居鄉(xiāng)間,達十年之久。她對于黨爭的傾國傾家之禍有切膚之痛,而南渡給她帶來巨大痛苦,顛沛流離,老無所歸,所以痛定思痛,對時局的憤慨之言及譏刺士大夫也是怒其不爭的意思。她否定湯武與王莽,其實是一種反“革命”態(tài)度,背后是維護宋朝“正統(tǒng)”的立場。趙明誠并非達官,而她敢言敢為,曾上詩趙挺之,希望能對李格非伸出援手。聽說朝廷派大臣赴金國探望被擄的徽欽二宗,李清照自述:“見此大號令,不能忘言,作詩各一章以寄意,以待采詩者云。”(《李清照集校注》)遂作《上樞密韓公、工部尚書胡公》二首。紹興年間她為皇帝、皇后與貴妃作了吉祥詩句的“帖子”呈入宮中邀賞。晚年又將趙明誠的《金石錄》進呈朝廷。這些事例說明她在體制允許的條件下對公共事務(wù)的積極參與,既合情理又不失身份,但對于“婦德”的傳統(tǒng)規(guī)訓來說無疑是出格之舉,無怪乎被稱作有“丈夫氣”。
這已經(jīng)很了不起,且并非偶然出格,而是再三挑戰(zhàn)社會與性別成規(guī)。更為重要的是,她所表現(xiàn)的是一種優(yōu)雅的反叛,總是以文本作為媒介,詩文或詞,無不以精致的修辭形式顯示其才學出眾,見識過人,因此令人側(cè)目,引來毀謗,也使文士們驚嘆并自愧。這應(yīng)當感謝中國源遠流長的文學傳統(tǒng),就像批評者把她與歷代或當世名家做比較,如王世貞、王士禛把她視作詞的“正宗”,無不以傳統(tǒng)與經(jīng)典作為衡量優(yōu)劣的標尺。英國詩人艾略特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一文中提出必須尊重文學傳統(tǒng)與經(jīng)典如何生成的觀點,成為文學批評的圭臬,而在中國則一向?qū)鹘y(tǒng)抱有敬畏之心,因之對李清照的贊譽,毋寧是傳統(tǒng)的力量在起作用。
如《金石錄后序》所描繪,趙明誠與李清照在搜集金石字畫方面達到癡迷的程度。趙做太學生時常把衣服典當換錢,去古舊市場淘寶,回來兩人把玩研討,其樂無窮。后來做官也把薪俸全部花在文物上。上文提到煮茶賭輸贏的插曲,李清照博聞強記,趙明誠斗不過她,事實上她也成為金石專家,參與了《金石錄》的撰寫。這不像一個合乎傳統(tǒng)標準的小家庭,看不到子女的負擔或來自雙方家庭的壓力,李清照生活得舒坦,個性與才情也得以舒展,甚至有點強勢。周煇《清波雜志》說:“頃見易安族人,言明誠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頂笠披簑,循城遠覽以尋詩,得句必邀其夫賡和,明誠每苦之也。”這是一幅“婦唱夫隨”的有趣畫面,李清照咄咄逼人的“才女”做派,每每弄得明誠大窘。
李清照多才多藝,無論學問與文學,凌今轢古,身在閨閣的樊籠,心游于傳統(tǒng)的長河之中,無不以癡迷為之,似是剩余精力的轉(zhuǎn)化方式。有一件屬異數(shù),即她精通各種博具與賭術(shù),在《打馬圖序》中聲稱:“夫博者無他,爭先術(shù)耳,故專者能之。予性喜博,凡所謂博者皆耽之,晝夜每忘寢食。”有論者說:“為博家作祖,亦不免為蕩子阬塹。顛沛中猶不忘,是其精妙于博者。曲談工巧,游于自然。”(《古今女史》卷三)意謂賭博有害,卻不得不佩服她的淵博。她說“博”的意義在于“爭先”,這可能是理解她的性格的一把鑰匙,所謂“慧即通,通即無所不達;專即精,精即無所不妙。故庖丁之解牛,郢人之運斤,師曠之聽,離婁之視,大至于堯舜之仁,桀紂之惡,小至于擲豆起蠅,巾角拂棋,皆臻至理者何?妙而已”。凡事不管大小,都須全力以赴,做到專精,可見她的癡迷中蘊含著持續(xù)的激情與實踐經(jīng)驗的不斷累積,而臻于“妙”境的目的。
明人楊慎說:“宋人中填詞,李易安亦稱冠絕。使在衣冠,當與秦七、黃九爭雄,不獨雄于閨閣也。”(《詞品》卷二)倘若能使李清照在政治或其他領(lǐng)域一顯身手,應(yīng)該也是個“鐵娘子”吧。
優(yōu)雅的反叛
我們曾說過李清照的《詞論》,是她最早提出詞“別是一家”,她也以詞家自居,對當代各名家一一評點,引起強烈反彈。胡仔說:“易安歷評諸公歌詞,皆摘其短,無一免者。此論未公,吾不憑也。”(《苕溪漁隱叢話》卷三十三)裴暢說:“易安自憑恃其才,藐視一切,語本不足存。第以一婦人能開此大口,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詞苑萃編》卷九)不論這些評論當否,似乎都感受到她那種“狂妄”的氣場,又難于完全屏蔽之,確實《詞論》很能顯出李清照獨立思考與決斷敢言的性格特征。就她的創(chuàng)作而言,對各家苛評好似投石問路,通過說“不”來探尋理想形式的途徑。她看準詞是一種更適合其才情發(fā)揮的形式,并全力以赴開拓新的疆域。從今存約五十首詞作來看,殊多佳作,可見她對待創(chuàng)作極其頂真,多少彌補了數(shù)量上的遺憾。
“詩情如夜鵲,三繞未能安。”(《失題》)李清照的這兩句殘詩,描寫為尋覓妙句而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成寐,仿佛夜鵲在樹間環(huán)繞而找不到落定之處。詩人苦吟不奇怪,而對苦吟的自我描繪,如晚唐賈島的《題詩后》:“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就含有某種文學史自覺,他的“推敲”典故更為人熟知。但李清照這兩句另藏玄機,原來“夜鵲”“三繞”暗用曹操《短歌行》的句子:“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李詩看似實景的描繪,已富于形象與意境,但是若像曹操一樣背后站著個“周公”,要雄踞詩壇令“天下歸心”,就非妄即狂了。在注釋這兩句時王學初引用了《短歌行》,大概考慮到“周公”這一層隱喻,評論說:“這兩句新色照人,卻能抉出詩人神髓,而得之女子,尤奇。”(《李清照集校注》)
且看《漁家傲》這首詞:“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zhuǎn)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篷舟吹取三山去!”所謂“驚人句”化用了杜甫的名句“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也是詩人苦吟的主題,而“嗟日暮”乃自嘆來日無多,詩海無涯,卻在“天帝”的眷顧中砥礪前行,因此另有一層自我反觀的深刻性。整篇想象恣肆,氣象開闊,營造了一個瑰麗奇特的夢境,而對話形式的運用則情趣洋溢,富于戲劇感。李清照在創(chuàng)作上嘔心瀝血,精益求精,跟對待金石、博具一樣癡迷,卻另具浩然之氣。在這首詞里,詩人在神話世界中聆聽天帝的啟示,猶如進行“奧德賽之旅”,給詩披上了神圣與神秘的風帆。有意味的是這樣的主題是由詞這一新形式來完成的。
李詞中這首《漁家傲》顯得較為特別,一向被視作“豪放”一路,梁啟超說:“此絕似蘇辛派,不類《漱玉集》中語。”(《藝蘅館詞選》乙卷)這么說不算新鮮,說明李詞的風格多樣,概之以“婉約派”不無簡約之嫌。凡是優(yōu)秀的藝術(shù)作品須能感動人,形式上須有創(chuàng)意,須在文學脈絡(luò)中從句式、修辭、結(jié)構(gòu)等方面觀察傳承與新變,從而把握作者的風格特征。一般把李詞分為南渡前后期,如被看作前期“少作”的《點絳唇》:“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沾衣透。 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此詞描畫少女情態(tài)。關(guān)于“慵整纖纖手”,五代鹿虔扆《思越人》有“珊瑚枕膩鴉鬟亂,玉纖慵整云散”之句,晨起慵懶,纖手整理散亂的頭發(fā),《花間集》中不乏這類美人睡態(tài)與晨妝的描繪。李詞中變?yōu)檫\動型美人,蕩罷秋千,“慵整纖纖手”,疲勞而調(diào)理雙手,正當薄汗透衣,氣喘吁吁之際,見客人來,慌不迭溜走。李后主有描寫女子去幽會的“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菩薩蠻》)之句,也有“佳人舞點金釵溜”(《浣溪沙》),形容舞蹈動態(tài)。在李清照的“襪刬金釵溜”中則是少女躲閃來不及穿鞋,金釵溜下鬢際,活脫一副窘態(tài)。最后三句最富戲劇感,應(yīng)當借自韓偓的《偶見》一詩:“秋千打困解羅裙,指點醍醐索一尊。見客入來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門。”沈祖棻十分欣賞:“韓偓像一個高明的攝影師,他善于捕捉少女們生活中一些稍縱即逝的鏡頭,即時地形神兼?zhèn)涞嘏臄z下來。”(《韓偓詩全集》,陳才智編著,崇文書局2017年)在李詞中“笑”改為“羞”,點明少女心理,“手搓梅子”改為“把青梅嗅”,具青澀畫面感。兩相比較,李作的語言更具節(jié)奏與張力,女子神態(tài)更為細膩靈動,發(fā)揮了詞的形式魅力。
唐圭璋的《全宋詞》不收這首《點絳唇》,在“存疑”中注出“無名氏作”。他認為:“清照名門閨秀,少有詩名,亦不致不穿鞋而著襪行走,含羞迎笑,倚門回首,頗似市井婦女之行徑,不類清照之為人。無名氏演韓偓詩,當有可能。”(《讀李清照詞札記》)編選者也是批評者,依據(jù)文獻版本掌取舍之權(quán)。從這首詞卻可窺見李清照獨特的詞學路徑,她的前期頗受《花間集》尤其是李后主的影響,也是學詞的通常路數(shù),但她時時回到詩的本源汲取靈感,韓偓的“香奩體”代表“艷詩”的尖新發(fā)展,《點絳唇》說明她別具慧眼,點鐵成金。這并非孤證,如《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這是李詞名篇,也關(guān)乎韓偓的《懶起》:“昨夜三更雨,臨明一陣寒。海棠花在否,側(cè)臥卷簾看。”兩者的親緣關(guān)系一目了然。
同樣招惹麻煩的是另一首《浣溪沙·閨情》:“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 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最末一句令人想起元稹的《鶯鶯傳》中鶯鶯寫的約會詩:“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由紅娘傳給張生,由是兩人幽會,演出了一場離經(jīng)叛道的愛情劇。清末王鵬運刊刻《漱玉集》時,認為這首《浣溪沙》一定是假冒的:“此尤不類,明明是淑真‘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詞意。蓋既污淑真,又污易安也。”因此不收此詞。像對待朱淑真的《生查子》一樣,這樣為才女洗刷如英雄救美,畢竟是純粹的道德觀念作怪。龍榆生批評說:“王鵬運謂是他人偽托,以污易安。要之明誠在日,易安固一風流蘊藉之人物,言語文字之間,亦復何所避忌?”(《漱玉詞敘論》)相較之下龍榆生就通脫透徹得多,李清照與趙明誠琴瑟和鳴,伸展自如,“風流蘊藉”頗能形容她的倜儻個性,其詞作不必是她生活的寫實,猶如紙上舞臺,想象自有馳騁的空間。
在對李清照的批評中,王灼的《碧雞漫志》說:“晚節(jié)流蕩無歸。作長短句,能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姿態(tài)百出。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縉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藉也。”從道德和文章上把李清照看作一個無可救藥的壞女人,這樣的批評極其嚴苛,有可能他看到的一些李詞,沒流傳下來。雖然,如“能曲折盡人意”等語,刻薄之中卻能道出某些真實,所謂“無顧藉”,如上文含羞回首或私情密約的女子形象,均觸犯了傳統(tǒng)倫理的戒律。的確無可否認,這類女子作為她的想象的產(chǎn)物,既含女性自由欲望的抽象表現(xiàn),也是其出格個性的自我狂想,富于反叛的意欲,卻不逾名媛儀范,仿佛在閨閣的邊界徘徊瞻顧,神游于司馬相如在卓府作客奏琴、卓文君“從戶窺之,心悅而好之”的情景(《史記·司馬相如傳》),或窺視西廂的幽會密約,伴隨著反叛的始終是一種優(yōu)雅的形式,把尖銳、矜持與婉約轉(zhuǎn)化為風流蘊藉的風格,定格為永恒的藝術(shù),某種意義上做到這一點更為艱巨。如《點絳唇》與《如夢令》對韓偓的改寫也是不同性別文學實踐的隱喻,在李詞對少女情懷的微妙刻畫、惜花閨情的深沉體驗的映襯下,韓詩就顯得隔了一層,可見一旦女性的自我書寫展示出新的文學自覺的力度,將改變語言與美學的法則。
生命之旅的絕唱
李清照后期詞作表現(xiàn)故土思念,孤獨凄涼,詞風深沉,藝境愈精,讀之無不受感染,而以《聲聲慢》為最。徐培均在《年譜》中認為曾慥于紹興十六年(1146)編成《樂府雅詞》,收李詞二十三首,《聲聲慢》不在內(nèi),因此把它置于紹興十七年,其時李清照六十四歲(《李清照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李卒于七十三歲,的確,《聲聲慢》與老境慘戚的自我寫照相合,這么說真可謂壓軸之作了。詞曰: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以七個疊字開頭,已成為詞史上的奇觀。歷代評論密密麻麻,無不稱奇。宋人張端義說:“此乃公孫大娘舞劍手。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疊詞者。”(《貴耳集》)古詩中使用疊詞的并不少,有三疊、四疊、連疊等各種疊法,最夸張的莫過于韓愈《南山詩》中七個聯(lián)句,五言句句嵌入疊字,加起來十四疊詞,但與一連七疊的用法畢竟不同,因此羅大經(jīng)驚嘆:“起頭連疊七字,以一婦人,乃能創(chuàng)意出奇如此!”(《鶴林玉露》)有趣的是這次沒人說“丈夫氣”之類的話了,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婦人”的創(chuàng)造。
上文提到李清照在《詞論》中差評諸家而引起不滿,音樂性是焦點。王仲聞?wù)f:“清照雖侈談聲律,以聲律為品評準繩,而清照在詞之聲律方面之成就,未必能如北宋早期之柳永,以及北宋末年之大晟府修撰諸人。雖今人或有言其善用雙聲疊韻字及細辨四聲,似亦出偶然,并不每首如此。”(《李清照集校注》)的確,柳永精熟聲律離不開歌場實踐,這方面李清照不如柳永,因此只能在文字上講究聲律。她說,“蓋詩文分平側(cè),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有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又談到《聲聲慢》等詞牌的用韻問題,說明她是下了功夫的。其實她對博具已那么癡迷,對于聲律之學應(yīng)當變本加厲才合乎情理。事實上,詩文平仄與歌詞的五音、五聲、六律等互有相通之處,而《聲聲慢》正是突破了平仄的局限而取得創(chuàng)造性成就,王仲聞?wù)f出自“偶然”,顯然是低估了。
《聲聲慢》的聲律造詣,不光是在開頭使用疊字,如“凄凄慘慘戚戚”是疊韻也是雙聲,由舌音轉(zhuǎn)為齒聲,猶如泣訴。下闋又有“點點滴滴”與開頭疊詞相呼應(yīng),明代茅暎說:“后又四疊字,情景宛絕,真是絕唱!”(《詞的》)在用韻方面,清人萬樹的《詞律》是為詞譜示范的書,收入《聲聲慢》說:“用仄韻,從來此體皆收易安所作,蓋其遒逸之氣,如生龍活虎,非描塑可擬。其用字奇橫而不妨音律,故卓絕千古。”為眾家激賞的另有“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的“黑”字。張端義說:“‘黑’字不許第二人押。”(《貴耳集》)陳廷焯:“‘黑’字警,后幅一片神行,愈唱愈妙。”(《云韶集》)
十四疊字為全詞籠罩一片空空蕩蕩的凄慘氣氛,梁啟超認為:“這首詞寫一天從早到晚的實感。”(《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xiàn)的情感》)唐圭璋不以為然:“此詞上片既言‘晚來’,下片如何可言‘到黃昏’雨滴梧桐?前后言語重復,殊不可解。若作‘曉來’,自朝至暮,整日凝愁,文從字順,豁然貫通。”(《讀李清照詞札記》)梁的詮釋有悖文本,原文畢竟作“晚來”,那怎么理解時間錯位呢?作者不會是無意的,那就不能看作限于某一天的描寫。飛雁與黃花都是深秋的象征畫面,又值晚風、黃昏,似是其記憶屏幕上累積體驗的典型性圖景拼貼。不僅“傷心”與“憔悴”,孤獨更可怕,“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時光守不住,無可挽回地流逝,“怎么能等到黑夜”?等待生命被吞噬的一刻,無奈而備受煎熬。這些構(gòu)成一幅日暮途窮的圖景,這首詞更像生命走向盡頭的寓言。這個“黑”字下得如此絕對,只是恐懼,沒一絲希望,沒有下一個春天。
這首《聲聲慢》極不尋常,不僅僅哀愁之作,不用典故,沒有華辭麗藻,完全使用日常語言,即所謂“本色語”,在前期詞作已出現(xiàn),如上面《浣溪沙》上篇的開頭兩句“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帶有《花間集》綺麗裝飾的特點,而第三句“眼波才動被人猜”對比明顯,被稱為“本色語”而為人擊賞。清人賀裳說,“詞雖以險麗為工,實不及本色語之妙”(《皺水軒詞荃》),這種從生活中捕捉微妙瞬間而作自然靈動的表現(xiàn),需要對日常語言的提煉、雅俗調(diào)適和虛詞俚語的使用,當然是高難度的。這方面李后主的《虞美人》等堪稱典范,而在后期李詞中“本色語”頻繁出現(xiàn),如《武陵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或《永遇樂》“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這類“本色語”印刻著特殊體驗的原創(chuàng)性,幾乎成為李清照晚期風格的標記,也是她被后世稱作“正宗”的主要原因。
而《聲聲慢》則是徹底本色的,更具口語色彩,所描繪的是身體與精神的深秋情狀。對“乍暖還寒”氣候變化的敏感,是老年征候。“淡酒”是酒力衰退的征兆,只帶來有限的溫暖。這與以前作品中常出現(xiàn)的“酒”的豪爽意象形成對照。滿地黃花沒人灑掃,無窮盡的愁緒如點點滴滴的梧桐雨,消蝕著殘存的生命。以前是“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醉花陰》)。“衣帶漸寬”,仍不減陶令瀟灑,現(xiàn)在黃花露出本相,“憔悴損”而沒人想摘,就像一個滿目瘡痍的美人。
然而,李清照這一幅老境凄慘的自畫像卻成為驚世名作!運用本色語來描繪晚年境況,為了求真,幾乎赤裸裸地呈現(xiàn)走向衰亡的真實形相,如果不是每一筆觸能讓人驚嘆其匠心獨運,凌越往昔,那么《聲聲慢》無非是一朵“憔悴損”的黃花而已。其精妙匠心之一,如夏承燾所揭示的:“用舌聲的共十五字,用齒聲的四十二字,全詞九十七字,而這二聲卻多至五十七字,占半數(shù)以上。尤其是末了幾句:‘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二十多個字里舌齒兩聲交相重疊,這應(yīng)是有意用叮嚀的口吻,寫自己憂郁惝恍的心情……宋人只驚奇它開頭敢用十四個重疊字,還不曾注意到它全首聲調(diào)的美妙。”(《李清照詞的藝術(shù)特色》)批評總是開放的,總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這里蘊含著“美”的真諦,如美術(shù)中“裸體”(the nude)與“露體”(the naked)之間的區(qū)別,前者是由美學法則建制的藝術(shù)品,后者則是自然形體。
所以這不是一首簡單之作,幾無前例可循。這樣的作品不會一蹴而就,詞中時間的錯位可看作創(chuàng)作上經(jīng)年累月的暗示,更有可能作于六十四歲之后。老年人的世界一切好像在做減法,酒喝不動,花懶得摘,追憶也模糊,而李清照不啻在挑戰(zhàn)自己,其實詞中的自我情態(tài)已不免頹唐,或許現(xiàn)實更為不堪,但她仍然不失優(yōu)雅,不流于呼天搶地的濫情,不做踵事增華的粉飾,旨在刻畫步入衰年的人生真相,給老人一個尊嚴。正是憑借藝術(shù)的信念與力量,她經(jīng)營于字里行間,藝術(shù)上屢出險招,在墜落的邊緣戰(zhàn)戰(zhàn)兢兢,揮斧運斤,好似背水一戰(zhàn),借以抗拒死亡與絕望,完成自我的救贖。她必須摒棄前人的影響與語言的荃飾,包括反叛自己往昔的優(yōu)雅,不管是“風流蘊藉”還是“婉約”,唯一剩下的是對藝術(shù)的真誠,讓世界與自我展示其本真,使語言與對象達到純粹的統(tǒng)一,在此意義上優(yōu)雅的形式顯示其形而上意義。
須提到一個小插曲,有點煞風景。清人許昂霄在《詞綜偶評》中說:“此詞頗帶傖氣,而昔人極口稱之,殊不可解。”雖然未做解釋,“傖氣”當然是不優(yōu)雅的意思。在眾口一詞的稱贊中,這是極其少有的不諧之聲,卻有點意思。
《聲聲慢》以“尋尋覓覓”開頭,詞人在“尋覓”什么?或許可聯(lián)系到她的《漁家傲》中“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日暮長途,不懈追求,在這首詞里得到見證,既受天意的眷顧,又保持感恩和敬畏,終于造就生命最后的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