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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余生,請多指教》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2017年04月05日16:10

    Date: 2009.3.1

    車子停在腫瘤醫(yī)院門口的時候,我覺得腦袋像被玻璃罩悶住了。七年前,中考之后,我也被接到這里,外婆鼻咽癌晚期。

    小叔叔出來接我們,攬了攬我的肩:“八點進的手術(shù)室。你媽想瞞著你,我沒讓。這事兒你總是要知道的。心里難受的話現(xiàn)在可以哭,一會兒別讓你媽看見。”

    我點點頭,低頭飛快地把眼淚抹掉。

    家屬等候區(qū)最后一排。

    我清清嗓子,把背包一放:“同志,保密工作做得挺好。瞞了我多久了?”我坐下,從包里拿出切片面包。

    “你干嗎?”她顯然對我平靜的反應(yīng)有點不能接受。

    “早飯沒吃完。”我的神經(jīng)和內(nèi)心已經(jīng)被多年跌宕起伏的生活淬煉得堅強而淡定,“你要不要來一片?”

    娘親在一旁觀察我的面部表情:“你都知道了啊。”

    “如果車停在軍區(qū)總院門口,興許還能多騙一會兒。”

    娘親嘆了口氣,眼眶紅了。

    我伸手撫了撫她的后背:“林老師怎么說的來著?女同志心理素質(zhì)果然普遍不好,遇到事兒就慌。”

    娘親扭過臉:“你不知道你爸肚子上拉那么一刀,他得多疼。”

    我遞過去一條巧克力:“您生我剖腹產(chǎn)肚子上也拉了一刀,現(xiàn)在不也好好的。”

    兩片面包還沒吃完,外面喊:“外科39床,林XX。”我奔了出去。

    手術(shù)室走廊門口,一個穿著手術(shù)服的醫(yī)生手上端著一個不銹鋼缽:“這是切除的部分。”

    隨后趕來的母親看到缽里的東西,“唔”了一聲,閉上眼轉(zhuǎn)過身。

    我仔細看著缽里紅里泛白的肉體,有我的手掌大,剛從林老師身上切除下來。突然覺得莫名心酸和親近,我湊上前,靠近嗅了嗅,沒有我想象中的血腥味,只有消毒液淡淡的味道。

    “腫瘤位置較高,所以切除位置比預(yù)期的上移,胃部留了20%左右。”

    我點點頭。對方轉(zhuǎn)身進去。

    那是我和醫(yī)生的第一次見面。原諒我并沒有記憶深刻—他被遮得嚴嚴實實。

    12點,林老師被推回病房,要抬上病床,跟床護師攔住了我們娘倆:“來兩個男同志抬,你們抬不動。”我和娘親面面相覷,我們這兒就兩個女同志,小叔叔公司有事趕回去了,到哪找兩個男丁?

    護師看著我們無奈道:“我?guī)蛡€忙,你們再找一個來,看看隔壁病友的兒子之類的。”我對這位嚴謹而龜毛的護師無可奈何,只得出門求援。

    彼時,醫(yī)生剛從手術(shù)室回來,口罩都沒摘,正準備換了衣服去吃飯,經(jīng)過病房門口時剛好和我撞上,抬頭看了眼病房號:“39床,怎么了?”

    我說:“醫(yī)生,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醫(yī)生說,孽緣,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醫(yī)生批閱:你怎么想起來就那么湊上來聞?我差點以為你要上手戳。

    Date: 2009.3.3

    術(shù)后48小時,我守在林老師身邊,沒有合過眼。他皺著眉不作聲,我只能通過他抖動的眼睫毛判斷他的狀況,直到他捏了捏我的手指,張嘴呵氣:“疼。”

    麻藥過去,我的心終于安靜下來,親了親他額頭:“很快就不疼了。”

    我們家林老師是個好命。

    小時候在軍區(qū)大院長大,雖然父母工作忙,但日常生活有勤務(wù)兵照顧,他沒操心過生活。

    之后離家上學(xué),也算是風(fēng)云人物帥哥一枚,一到周末床單被套就被有著虎狼之心賢良之行的女同學(xué)扒走清洗,自己沒怎么動過手。對于這段歷史,他直到現(xiàn)在都頗為得瑟。

    工作之后分宿舍,二十平米的小套間,單身的兩人一套,成了家的一家子一套。這種宿舍樓里,最不缺的就是馬大姐型的人物:嘮叨,但是對小青年的日常生活頗為照顧。他的室友是本地人,母親時不時帶吃的來給兒子補身子,老太太心好,看林老師瘦成個竹竿樣,也沒少捎帶著給他補。

    后來,他和我媽談戀愛,不巧我媽又是個窗簾一禮拜至少拆下來洗一回的潔癖患者,這下他連衣服被套都不用洗了—我媽嫌他洗得不干凈。

    結(jié)婚之后分房子,和外公外婆分在一個小區(qū),老兩口看小兩口工作辛苦,于是承攬了午飯晚飯的工作,他和我媽輪流做早飯就行。

    再后來,有了我,從小在我媽的全方位自理能力培養(yǎng)以及對林老師的盲目崇拜下,我接手了諸如給他做早飯,配衣服,甚至喝水遞茶杯的活兒。自此,林老師甩掉了最后一丁點操心,這一甩就是二十多年。

    娘親總跟我說,她這輩子所有的耐心,全耗在林老師身上了。

    說這么多,只想表達一個觀點—林老師已經(jīng)被我們慣壞了,我們也慣成習(xí)慣了……

    這次他動刀子,大到下地走路,小到穿衣漱口,我們娘倆全包辦了。

    我和醫(yī)生的第一次正面接觸,是在林老師術(shù)后第三個晚上哄他睡覺的時候。我當時以一個超越芙蓉姐姐的扭曲姿勢半蹲在床邊,右手手肘撐在床上做著力點,小臂托住他的脖子和肩背,讓他的腦袋枕在我的胳膊上,左手輕輕撫著他的背。

    在此之前,林老師摘了氧氣,身上還剩胃管、鼻飼管、導(dǎo)尿管、引流管四根管子,可以略微翻身,但刀口疼加上脹氣讓他大半夜里睡不著又醒不透,在這種半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他依舊能在我托起他脖子按摩的時候,準確地偎進我的懷里,然后呼呼大睡……我無比尷尬無比欣慰又無比認命。

    正當我以這么個不大優(yōu)雅的姿勢扭曲著的時候,門被推開,術(shù)后三天內(nèi)兩小時查一次房。值夜班的醫(yī)生手上拿著近光手電走進來,光線掃清楚我的姿勢時,他明顯愣了一下。我覺得我該解釋解釋,于是用氣聲說:“刀口疼,睡不著。”

    醫(yī)生抿嘴笑笑:“要幫忙嗎?”

    “不用,謝謝。”

    他點點頭就走了。

    當時光線很昏暗,加之我的心思又全撲在林老師身上,醫(yī)生留給我的第一印象除了一道瘦高的背影,再無其他。

    醫(yī)生批閱:你剛使喚過我,轉(zhuǎn)個身就能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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