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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折扇》
    來源:中國作家網 | 唐朝暉  2017年03月18日16:31

    第一折

    河淵,南嶺中的一個自然村落

    第一章

    她們,藏起了一個秘密

    中國南部,有一道最大的嶺,層疊綿延,群山浩蕩,其高、其厚,自然形成一道磅礴的地理分界線,謂為南嶺。嶺,由西向東,主要由越城嶺、都龐嶺、萌渚嶺、騎田嶺和大庾嶺五嶺構成,故又名五嶺,橫亙在湖南、廣西、廣東、江西之間,并繼續(xù)往東蔓延。群嶺東西長約600公里,南北寬約200公里。

    萌渚嶺與都龐嶺,位于五嶺中心,東西相對,南北相銜,道道山嶺把隸屬于永州的江永縣,緊緊地含在群山之下、丘陵之上,都龐嶺的幾條大山脈,由高至低,位于其西,萌渚嶺,斜靠在東,兩者把江永及周邊的幾個縣環(huán)在層層山嶺間的舒緩地帶。河淵村、田廣洞村等自然村落,就散落在這兩大山嶺之下。每道嶺的腳下,流水沖積出不同的文化。

    南嶺山脈的山谷深處,一條條小溪水,匯成了瀟水源頭。有山相佑,有水的滋養(yǎng),小村落,沉默如花,在群山中獨自綻放。其文明,自生自長,數(shù)千年來,雖在深山,因各種原因,也不斷受到中原文化的沖蕩,豐富了土生土長的物種,文化與大自然循環(huán)相存,不動聲色地為這里的生存者提供所需的養(yǎng)分。

    公元742年,唐玄宗天寶元年,以境內的永明嶺定縣名,為永明縣,后改為江永縣。

    這里,曾經是瑤族的主要居住地。

    秦漢以后,漢兵不斷駐扎于此,或為民,或為官。隨著大量漢人的進入,有些瑤族同胞避入群嶺深處,向更遠的西南遷移。有些人,繼續(xù)留在當?shù)兀^著曾經的生活。瑤漢混居,歷經數(shù)千年,通婚、交友,共同抵御外來侵犯,日久,從相貌、言談之中,已很難區(qū)分出誰漢、誰瑤。這在當?shù)夭辉僦匾?/p>

    從北京出發(fā),過河北、河南,跨黃河。經湖北,越長江,達洞庭,入湖南,經岳陽、長沙,繼續(xù)西行在湖南境內,經湘潭、衡陽,接近永州,寬敞之地突然消失,前方出現(xiàn)群峰峻嶺,其中一排山,有四個峰,另一排山,七個峰,旁邊還有一排山……群山群峰,突兀俊美。群山,告訴來的人,告訴經過的風、飛過的鳥:往前,就是另外一個世界了。進得山嶺,風光為之一變。山,像在守護些什么。

    進永州境,轉西南方向,經道縣入江永。

    奇形怪狀的山,密密麻麻地堆積在江永縣的外面。

    江永縣,東臨江華瑤族自治縣;南近廣西富川瑤族自治縣、恭城瑤族自治縣,廣西陽朔縣;西邊是廣西桂林和灌縣;北與道縣接壤。從更模糊和更大一點的概念來講,江永位于桂林以東,九嶷山腳下。

    江永,有一個小鎮(zhèn),名上江圩。小鎮(zhèn),多石,有一種石頭,隨溪水流下山坡,在平地,被村人挑揀出來,形成村子里青灰色的建筑群。群山中的村落,沿山的低矮處,流轉。以上江圩鎮(zhèn)為中心的幾十個自然村落里,流傳著一種僅屬于女人的文化,這里是女書文化的核心地帶。

    幾千年以來,女人不能進學堂讀書認字。當?shù)厝税褲h字叫男字,把女人使用的專屬文字叫女字。女性結拜姊妹、交朋友、結婚、過節(jié)、祭祀,都要用到完全不為外人所識的女書字。

    女書字,有一套完整的文字使用體系。女性用她來寫帶有自傳性質的《三朝書》,她們把女書字寫在折扇上,托人帶給結交的姊妹,傳情達意。她們把小竹籃放在閣樓的地板上,穿針引線,唱女書歌,做女紅。

    傳唱的女書歌,用的是當?shù)胤窖裕杪暤偷土鞒觯缫严诺纳瞎乓羯⒁粽{,如水,從溟蒙境緩緩流出,流淌著女性數(shù)千年累積的文化基因,女書歌唱出的是生活的不易,是姊妹們牽手傳香的情誼。

    這片土地,供奉的主要神靈也是女性。她們的神,不是宗教的神,是全村人的神,神人共居。神在花開花落間顯現(xiàn),芬芳四溢,神讓稻谷由綠變黃,神游蕩在公雞打鳴的早上,神與常人一樣,有高興、有悶悶不樂的時候,每個村里都有自己的保護神,所有村里信奉的主神都是兩姊妹。上江圩一帶的村子,女性都結拜有各自的姊妹,她們把自己的愿望搬上了神龕,希望姊妹成為花中仙子,牽手之愛,成為永恒。

    她們把女性意識也強烈地灌注進傳統(tǒng)的婚嫁習俗中。歪斜的女書字,對應著黑夜中的星光,有了結交的姊妹,那光亮,將伴隨一生。

    這里的女性,有自己的節(jié)日。每個村子里,都有不錯的女書學人,她們是當?shù)氐木优媾詡儗懶牛瑐髑檫_意,為不識女書字的婦女唱讀姊妹寫來的書信。

    寫有女書字的折扇、手帕、《三朝書》,女書歌,女紅,花山廟和六七百個女書字,以及“不落夫家”的各種習俗,人們習慣籠統(tǒng)地稱這種文化叫女書。女書藏在文明的隱秘處,藏匿于不多的幾個小村子里,方圓不外乎二十公里,用并不準確的轄區(qū)名稱來概括,女書主要分布在江永與道縣相鄰處的幾十個村子,對于中國幾百萬個村子來說,這是一個微乎其微的數(shù)字。幾十個樸實的村子,一天可以全部走完,女書隨艱難忍耐的女性,喜笑顏開地走了一代又一代。

    女性文明,如植物,生而不息,死而不亡,影響著每戶農家的生存狀態(tài)。

    女書,從農村生活的最低處,泥土之下,從根出發(fā),生發(fā)出女性柔弱的萬般情愫,枝頭開紅花,由表及里,亦露剛烈之性,如絲,游離達平常難抵之地。

    女書字,男人們一字不識。女書的世界,也不會有一個男人去接近,不是遺忘,是各守其道。男女兩種文化,如花,開兩枝,同在一根,又多有交匯貫通。村口山上敬奉的女子神像,村里不論男女,不論老少,都會去祭祀膜拜,這是大家最真實的、落地生根的神。

    問村里的男人,知道女書嗎?回答幾乎一樣:“知道,不認識,男人不知道女人的事情。”矛盾的回答,正常的理會。

    男人知道女人們有女書的世界,男人不去窺探,那是女人的世界。

    走出這幾十個村子,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就沒人知道女書這個秘密了。

    是一些什么樣的女性!一種怎樣的文化!能夠在滔天的漢文化的巨石下,發(fā)明自己的性別文字,形成女人的文化體系,并用身體和心靈的行動,傳承這種文化,做到了王陽明先生所推崇的知行合一!

    問江永女人,女書是什么?你們?yōu)槭裁聪矚g女書?

    她們所有人,只會說三個字:訴可憐。

    每件事情的緣由,不止一個;有些事件的因,其實也是事件的結果和過程本身。女人有苦,女人可憐,女人愛自己結交的姊妹,她們生性陽光,這是女書文化的根本。南嶺中的女人,她們到底有多么的可憐?

    ——她們讓歌聲離開物質的身體,高低、細長,若有若無,如氣,飄蕩在空虛的夜里,稀釋在虛空中,彼此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消逝在渺茫的大地之上。她們說,歌聲在淚水中盛開,身體隨歲月流動而哭泣,因為,她們的想念,因為,她們的愛種在黑暗的世界里,在那里開花,給出香氣,照映一些光亮。

    于上江圩的女性而言,女書是她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有如清明節(jié),應給祖先上墳掃墓,春節(jié)是全家團聚的節(jié)日一般自然。女書,是她們交往的一個又一個節(jié)日,苦難路上,傳來的一聲又一聲問候。女書,是存在的一種方式,她與女性,如影隨形,如風把雨吹向天空,飄零于水面,浸染著滿山滿坡的植物,她們被女書滋養(yǎng),幸福生存。

    從開始,到現(xiàn)在,多少年過去了,她們不認為女書是個秘密,女書于村里的女性,是早晨的鳥鳴,清晨的露珠,夜晚的星空,有位老人說,女書是延續(xù)她生命的唯一食物。

    日積月累,男性社會的剛硬猛進,女書在不自覺中,成為時間里的一個秘密,她們沒有有意識地去藏匿,只為身心盡情地飛舞,只為給淚花找一個綻放的時節(jié)。她們不自覺的行為,在群山里,在唇齒相依的房子里,慢慢地,女書在村子里綻放成一簇繁花,芳香陣陣,形成一個無人知、無人曉,但為她們所共同擁有的秘密。花一樣的女人,芬芳著,從那條路上走來,有青春花蕾,有青年的火熱,有中年的沉穩(wěn),有蹣跚的老人,女性,鮮花,開滿了南嶺的山谷。

    最早發(fā)現(xiàn)秘密之花的人、試圖把秘密廣而告之的,是江永縣文化館的一個男人,他叫周碩沂。

    1954年,在文化館工作的周碩沂,于一個平常的時間里,發(fā)現(xiàn)了女書的蛛絲馬跡。群嶺之間,有溪水流動,隱約有花香,淡淡地,隨水霧飄來,雖不明朗,但整體斜向一邊,如長蚊腳的女書字,觸動了文化元素中名為“責任”的那個詞語,那些歪斜的字,會動,是一種小巧的靈物,歪歪斜斜,躍動在另一個輕巧的世界里,揮之不去,閉上眼睛,纖細的筆畫,一條條,點亮了這位男人久已啞默的激情。

    周碩沂把這些歪斜的文字,郵寄給中央文字改革委員會的周有光,希望得到一些證據(jù),把心里的激動迎娶出來。寄給遠方的是一種希望,而遠在群山中,一個小縣城里的周碩沂,繼續(xù)在江永尋找女書,像一只獸,聞著女書的氣味而走進一個個寨子,把靈物的物證一件件找出來。尋訪老人,與她們成為朋友,聆聽她們的節(jié)奏,聽著古老的聲音,順著高墻,攀緣而上,感受女性世界的色澤。

    “破四舊”,是一場場運動之中的某個運動,不久之后又爆發(fā)了一場徹底的革命——文化大革命。幾場運動下來,燒了無數(shù)的女書作品,燒了無數(shù)的《三朝書》、折扇,沒了記寫姊妹感情、主人情感生活的物件,她們就再也聽不到內心窸窸窣窣的聲音,是如何低身于人群,然后,站起來,歪歪斜斜地依附在女書字上,讓女人們哼出她們的可憐,女性在聲音中,在淚水里,看見星月的幽藍的深邃,體會自己的水流在時間的石頭上,激揚起飛翔的水花。

    元貞橋,一座再也尋不見的小木橋。只有老人記得這座木橋。橋建于多少年?沒人知道。橋名從《易經》中的“元亨利貞”里取“元貞”為名。風水先生說,取此二字,橋才可從“元”的此岸,跨越“亨利”之河流,達“貞”的彼岸。終究,橋沒能繼續(xù)跨越,沒到天年,就遭人為破壞,它在見證完一次浩劫之后,消失在河面,只有水,記得橋的模樣。

    周碩沂與很多女性,見證了那次浩劫。元貞橋下,焚燒了無數(shù)文物,包括女書物件《三朝書》、《結交書》和折扇、訴說思念的手帕,包括周碩沂收集的幾十萬字的其他女書作品,燒了三天三夜,大火才痛惜而滅。周碩沂站在河邊回憶:

    “凡從橋上過的人,看到那堆煙火,就流淚。”

    天空中有人在看,她們看見自己的聲音被火苗吞噬,文化基因隨黑色的灰燼緊緊地護在一起,不愿意燃燒,越近,下一輪的燃燒更加旺盛,沖天大火,黑色里的保存不見了,只有紅色的燃燒。文化基因,成為一個可笑的詞語,被棍棒皮帶抽打。文化的跡象、記憶、氣息,傳承的方法和物本身,在燒,人心在燒,灰燼、火苗,之后是灰燼,河流的一場大水,了無蹤跡……淚水有感應,她痛了,她們痛了……

    中央民族大學陳其光教授講了一個故事。

    20世紀60年代,湖南省公安廳在邵陽火車站,發(fā)現(xiàn)了一位被火車軋斷了腿的婦女,裝扮有點像瑤族,她說的話沒人能聽懂,她的每一句話都讓人茫然,慌張的語音在喧囂中,找不到一個相同的音,聲音在尋找理解者,伴隨著婦女驚恐的眼神,尋求的聲音最后也消失在空曠的廣場。機智的好心人,拿出筆和紙片,婦女激動地彎腰——感謝感激,她急急地在紙上寫下一行字……

    給人看……

    抬頭。

    期待。

    茫然。

    沒人認識。

    搖頭。

    婦女又寫了一行,還是沒人認識。詞語慌慌張張地站在紙上,只要誰認出來,它就會撲向誰,可是,沒人相認。字,呆呆地站在紙上,如一片空白,對著那位婦女嘰嘰喳喳地說了一通無奈的話。

    政治敏感的年代,空降特務被廣為流傳,公安人員把她送到了北京,婦女寫的字也送到了陳其光教授手中,教授對這字有點面熟。想起來了,與之前湖南周碩沂送上來的女書字很像。

    女書的秘密花朵,夢幻般,再一次,被風掀起一角紅蓋頭,窺視外面的世界。

    1982年,統(tǒng)計出了一份至今為止比較全面的調查表:《本縣上江圩鎮(zhèn)末代女書自然傳人調查表》,共計調查到有60位女書自然傳人,其中江永縣上江圩鎮(zhèn)45位。名字后面,是一位位生動的女性,在鄉(xiāng)村勞動,從兒時的成長,到新婚的遠嫁,不斷受到生活困苦的鞭打,她們彎腰勞作,女書字浮在淚水里,送給需要溫暖的姊妹。

    查看表格,女書文化濃濃地聚集于上江圩,如墨汁向周邊慢慢渲染、散發(fā),漸漸變淡。有些墨跡遠嫁另外鄉(xiāng)鎮(zhèn)和鄰省姑姑所在的村子。而上江圩河淵村,又處于圓點中墨跡最濃處。

    河淵村北邊,女書自然傳人居住的有桐口、荊田、白巡、新宅、呼家、甫尾、葛覃、棠下、夏灣、朱家灣、崤里等十一個村子。

    河淵村西邊的大路下、興福、錦江等四個村子里,有會識、會讀、會寫、會吟唱的女書傳人。

    河淵村南邊是海拔968.4米的銅山嶺,黃甲嶺鄉(xiāng)森林、山地綿延起伏,這里有從河淵村嫁過來的女書傳人。

    河淵村東邊跨出一步,就到了道縣界,道縣有15位女書傳人,其中與河淵村相鄰的道縣田廣洞村有12位。

    調查表顯示僅河淵村女書傳人就有8位,其中4位是夫家在河淵村,另外4位是娘家在河淵村,隨著時間的推移,河淵村另外數(shù)位不被人所知的女書傳人,也漸漸地浮出時間的水面。調查表格上的女性,一個個,如花凋零在生命的大地上,種子被大地珍藏。

    最后的女書傳人,在三個時間點上,悄然逝去。

    1990年,女書自然傳人高銀仙、盧美玉、盧三三、義娟女、義花花、吳云池逝世。

    另外一位大才女義年華,物質生活雖不幸福,但晚年,她大量撰寫女書作品,義務傳授女書,女書照亮了她陰郁的生活,她是民間的一盞燈,在濃濃的夜色中,油盡燈枯,1991年,義年華逝世。

    2004年4月30日,季羨林先生為女書文化,在寫給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記憶遺產名錄》的一封推薦信里寫道:

    目前只有一個半自然傳人(陽煥宜1909年出生、何艷新1940年出生),瀕臨滅絕,這是人類的寶貴遺產。

    同年,最具號召力的女書自然傳人陽煥宜,亦隨九月的天空一同離去,沒再回來。果園里的果子、池塘里的魚,再也沒有見到這位陽光開朗的老太太。

    一個人拄杖,從一間孤立的屋子里,走出來,唱著自己的身世,寫著女書字問候遠方的姊妹。

    陽煥宜的逝世,讓女書,似乎成了一首無人回應的歌謠。歌聲飄蕩,越來越遠,村莊寂寂。學界、研究界、女書愛好者,為陽煥宜老人的去世而為女書痛惜。人去字死,成為死文字的女書字,以及女書習俗,似乎將沉寂于綿延的群山之間。

    有幸的是,與女書的秘密一樣,大山之間,藏起了另外一位女書傳人,因各種原因,很多調查表格里她不在其列。她生活在女書最繁茂的山村里,她有自己最貼心的姊妹,有委屈,她依舊用女書字寫出淚水的楚楚可憐。現(xiàn)實生活中,她與女書一樣可愛、活潑,她只在女書里訴說可憐,用女書的心靈,愛著世界,愛著每一位親人。她就是季羨林先生申遺時提到的何艷新,她至今健康地生活在江永縣上江圩鎮(zhèn)河淵村,成為名副其實的最后一位女書自然傳人。

    之前,她為了生存,無數(shù)次拒絕承認自己精通女書。女書,曾經給了她無限的快樂,只是,現(xiàn)實生活中物質的匱乏,讓她抬不起頭來。她只能對人草率地說:我不會女書。

    何艷新老人,想遺忘女書,因為,只要想起女書,悲痛、凄涼、淚水,就隨同生活的巨大壓力一起,蜂擁而至,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臺灣女書研究者劉斐玟是何艷新的結交姊妹,她說:

    “如果草木能夠讀女書的話,它們讀了這些女書作品,一定會掉淚,如果鬼神也能夠讀的話,他們也一定會為之動容。”

    繞過層層的山,穿過無數(shù)道嶺,田地被層疊的綠山守護。綠山環(huán)抱,萬古長青。沒有被植物覆蓋的石頭,它們的灰色,扎眼、突兀。行走在群山之中,彎彎曲曲地穿越山谷,近兩千公里的奔波,于群山中,抵達。站在一座現(xiàn)代化仿古建筑的嶄新牌樓前,漢字和女書字同時寫有“河淵村”字樣,及村子的介紹。

    女書就流傳、隱藏于這鄉(xiāng)村的房子里。

    房子都老了,何況人!老的房子構成一個村,與老的人一起藏在一座座大山的最里面。山圍繞著——新村子擋著外面——老村子隱在后面——離大路很遠。

    若不是出于強烈的召喚,外人根本找不到這個村子,更別說,進入女性的女書世界。極少數(shù)人,來到這里,在老人身邊。

    時間,成為一個點。沒有過去和未來,只有現(xiàn)在。在圓點上,只有剛剛來過的人,剛剛唱過的歌謠,只有剛剛有過的情意。

    大家知道女書的時候,說她快要消亡了,是死的文化、死的字,說她幾乎消失了,其實,女書的新生活才剛剛開始——她早已開始……

    時間,成為一個點。

    往回走多少年?去到未來多少年?還是深究現(xiàn)在?

    世界上只有兩個人:男人和女人。

    女書文化里的所有女人,其實,只是一個人。

    陽光里的成分與村子一樣,

    有老人、孩子、鮮花、蔬菜、石頭和塵埃

    整個村莊就是一個美好的秘密,暗暗地深藏在群嶺的山坳里,即使路過這里,村莊的秘密也不會被發(fā)現(xiàn)。

    秘密有光陰的庇佑,暗合空間的美學:藏而不屈,偽裝而不落幕。

    經過無數(shù)條大路,七彎八拐,轉上一條小路,九十度的彎不斷出現(xiàn),有些路,很難被發(fā)現(xiàn)。

    村子四周,左一層嶺,右一座峰,山之外,還是山。古老的故事,都會說,很久很久以前,在山的那邊……

    山的那邊,還是層疊的山,讓進村子里的人,不想再走出村子,這才有了江永千家峒的傳說。

    自然村寨,坐落于群嶺山水間,與植物為友,與山為伴,與水相依。村莊,浮在明月的夜里,淺淡地說一些上古的話,說一些,憂天的事情,如遠房親戚那里的某座山上的一種石頭,被命了一個名字,然后,就一點點,被車拉走了;有些山,變成了坑;還會談到,一些山上,又長出了很多它們都快忘記了的植物,數(shù)了數(shù),也沒數(shù)清楚;白鷺飛回來了;各種各樣的鳥飛回來;遠處的池塘里,有一種鳥,大家都沒見過……一個個瞌睡蟲爬了上來,要睡了,最后還有一位心寬的,說,挖山的隊伍,離這兒遠得去了,我們這一輩,沒人能夠挖到這里來。

    夏天的焦躁烈日,村莊低伏于群山的留白處,藏在山腳。群山連綿環(huán)抱,更加突出這一大塊空地的空。空出的土地上長滿了田地、老房子、新樓房。道路從新村子穿插而過。老村子,遠遠地躲開。

    河淵村正前方的山,叫面前山。就是村子前面的山,村民為了說出來好聽,順音順調,說話時,把一些不順調的字前后調整次序。現(xiàn)在建有手機發(fā)射塔的那座山,叫雞公山,河淵村把公雞叫雞公,把母雞叫雞母。何艷新老人說,不然,說出來別扭,不好聽,不上口。在書寫女書時,有些字詞調整了詞序,寫女書字是為了吟唱、誦讀出來,給姊妹們聽,音調語音不順,讀來別扭。

    河淵村村口,有壇廟的那座山,叫壇屋山。

    最遠最高的嶺,建了發(fā)射塔的山,名銅山嶺,大家習慣簡單直呼為嶺,說到嶺上去,就是去銅山嶺。

    河淵村左前方的山,叫紅花臉、牛轉彎山。

    新修的馬路兩邊,建了無數(shù)棟新樓,無審美可言。傳統(tǒng)的大美,細微處的各種考究,結構、造型、舒適度的整體考量,都被取消,不在建房考慮之列,各種人性化的功能,沒了容身之所。新房子,只是高大、寬敞,有錢的樣子。房子的另一個功效是,它們不自覺地為身后的老房子豎起迷障。

    新文明興高采烈地生長,其色其焰,炫奪其目,實則傷其神,敗其氣。此刻,沒人去體會老村子的心情。深夜,夢魘中,內心虛嘆:為古老的消逝,為蹤跡全無,而長嘆息——唉……

    即便,你經過村莊主干道,經過大片樓房,出村后,也不會發(fā)現(xiàn)村后的老村子。就在新樓房的后面,從某個角切進去,角落的主角——小道會帶路,轉彎,不寬,兩邊長滿了植物,繞過田地,再拐到幾棟新房子后面,平房的旁邊,一扇古老的發(fā)亮的石頭門,就是老村子的入口。

    石頭,門樓,門檻——帶著整個村子,靜靜地生活在這里,讓新來者驚嘆不已。村子,隱藏之深,老村子的完整,震撼兩字難以括之。

    一扇石門,一個角,一堵墻,一條長廊,悠長地把你引向老村子的里面,探訪從你的認知里消失了的聲音。

    一個人,陽光的下午,照著房子的角,木門里面,歲月積滿了塵埃,石礅,沉沉地陷進泥土里,憂郁的神情,如飛鳥,落上屋頂,靜默守候,秘密的睡蓮在清晨的水面微睜雙眼。

    往里走,一點點打苞開花,淡淡的女兒香,驚醒你內心的溫柔。

    小心翼翼地走在村子里,不想發(fā)出任何多余的聲響。青磚、灰瓦,高墻、深巷,石板、木房,挽留了時間,改變了時間的形態(tài):不再流逝,不是從遠方來的客人,不會再回到遠方去,不再是水。時間,輕輕的圓,是花——花開花謝,花謝花開,村子里的時間,輕輕滴響。

    陽光,是村子里最活潑的神。

    日日年年,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每天,它都會到村子里走上一遭,熟悉了各自的脾氣。即便是躲在角落里的石頭,陽光也經常去磨蹭磨蹭它肥肥的后腰,說幾句玩笑話。陽光暖暖地照著那兩位即將離開的老人,沒有哀傷,只有溫暖。

    陽光落在村子上空,從東邊照過來,把屋檐的角,起起伏伏地畫在石板路上,有棱有缺,有深有淺。房屋有選擇地讓一些陽光落下屋頂,在墻上,有艷麗的黃色,形成各種鋸齒、直線、三角形、長方形、方塊狀,與房屋一起畫出各種圖案,招人喜愛。孩子們站在陰涼處,一只腳伸進陽光里,狗在石板上向天躺著,以為孩子在逗它玩。

    陽光借道,爬滿天井旁的整塊石頭。

    塵埃不見。

    陽光從這一堵墻流淌到另一堵墻上。

    陽光照不見的地方,陰面,時間不溫不火地守著石頭的紋路、青磚的肌理,溫溫和和地流淌在時空的表面,有些,不小心,滴進磚縫里。

    陽光流過,聽墻說話。聽大塊石板說,這一戶人家娶媳婦,那一戶人家嫁女的事情。墻穩(wěn)穩(wěn)地聽著,它的責任、擔當較重,有棱有角,有平有縫。

    陽光與一些剛剛冒出來的植物,打鬧幾下。陽光里的成分與村子一樣,陽光里也有老人、孩子、青年、草、鮮花、蔬菜、石頭和塵埃。每一個個體暗合生命的契機和宇宙的運行規(guī)律。

    向晚,陽光要回去的時候,把屋頂浮出村子,走到近處,把黑夜從山林里喊下來,蔓延,淹沒整個村子,保管好所有的秘密,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

    狗在陰涼處,吐出長長的舌頭。

    巷子里,隔不了幾步,就有一些斷了、殘了的條石散落在路邊角落里,如枯黃的花瓣,落下,印在地上。

    村莊每一個細微的部位都是生命的光點。

    停下來,仔細端詳,遠遠地,看見村中老屋的封火墻,高大的線條,其美,如塔、如月。線條之美,從中間的制高點,兩根線,分兩邊流瀉,落下,弧線美得深沉,注目,久久凝視,浮在村莊上的這些線條,讓人愛,淚水悄悄地滴落。

    斜角度的墻,散發(fā)出各種不一樣的眼神,一個角,一個面,共構出各不一樣的氣息,灰色暗淡中曾經擁有的朝氣是其中一種。

    墻和石頭,不會吵鬧,它們安靜地說話。

    上面是天空。

    青磚隔三岔五地伸出一堵山墻來,與冒出來的小草打聲無足輕重的招呼,更多的墻,相互掩藏,像人群,牽手,密集站立。

    翹檐,是河淵村古建筑最不安分的元素,上揚,又回首低眉,欲飛,卻已展翅。

    瓦,深灰色,深到黑,翹起來的飛檐,托著瓦,把成片的老房子往上拉,緊緊地挨在一起,展翅欲飛,或收翅欲停。現(xiàn)在,像群驚弓之鳥,膽戰(zhàn)心驚,緊貼在一起,相互取暖,老了,飛不動了,貼得如此松散而無力。曾經,不是這樣。

    倒立的板車,輪子被一個男人取下來,不能再用了,廢了,嘆一口氣,想起那天晚上的酒,發(fā)了發(fā)呆,站著一動不動,想說一句什么話,突然感覺說出來沒有任何意義,不說了。

    她從一堵墻里走出來,寬而長的石板路,端著臉盆去外邊的池塘洗菜,路過鄰居家,坐在門口,拉拉家常。她去菜地里拔草,給田里的禾苗放了點水。

    時間在這里不會被流逝,只要等上些時日,時間會重新流回來。

    哭嫁的媽媽,丟在長凳下的手帕,燒掉的折扇,都會回來,老人說著,站起來,提腳,跨過高高的門檻,說,房子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她在說自己的腳。

    老人在窄巷子里往前走,前面看不到路了,到得跟前,擋住去路的墻,急急左轉,又從容右轉,它攤開雙手,都是路,往左往右,都行。

    在老村子里隨意走走,不時傳來電視機里的廣告聲、槍聲、新聞報道聲,老房子多了這些響動。她們把時間放在2015年。

    老屋外面,停了摩托車、自行車,還有拉稻谷的板車。

    山風吹響,石頭落水,聲音清脆。

    每個村子里的水,都有秘密和傳說,各不一樣。

    石頭巷、小河、池塘的線條構成了物質的村莊,空間宏大。時間,由一個個點,構成一個個大大的圓。在這里做夢,夢都是圓的,有些似乎只在夢中出現(xiàn),有些夢里的事情,在現(xiàn)實中,很久以后才去做,與夢里一樣的結果,沒人會違背夢的意圖。夢醒來,是下午,你看到她坐在門墩的青石板上,摸著石鼓,黑得發(fā)亮,那是從夢里伸出來的一雙手,你打開門,把手插進褲兜里。

    隨便走進哪戶人家,窗戶上都雕花刻鳥,屋里的橫梁上,暗處,隱藏著一條條木刻的鯉魚,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小獸,盯著你看,它也在回憶,好像在哪里見過,好像有過交流,想不起來了,它就問你:你想起我了嗎?

    村子里有專人打掃衛(wèi)生,村莊就是一個大家族,一個家。整個村子共用一個大廳,每戶人家相當于一個個房間,幾個房間構成一個小家,無數(shù)小家構成一大家子。

    “大村子很干凈,不像現(xiàn)在老了,太臟了……”

    “沒人住,當然就沒人管。”

    “門頭沒了,大門垮了。”

    墻倒了以后,就有后人來拆房子,住在這里的老人,一個個也倒了。

    屋頂上到處長滿了草,長了又枯,黃了又死,又長。

    巷子里到處長滿了草,村子里長滿了草,人不多了,少有人走。

    有些巷子,草實在太深了,又有些墻倒了、塌了,她走了兩次,都沒能跨過去,植物太深太密,早去二十年,這里哪會有一根草啊。站在外面,她踮起腳,看不見里面,里面還是草。

    村子,像位花甲老人,今天的花甲,其實還很年輕。如果有人想修整這些房子,它們會一躍而起,往前沖,像水,又回到村里,重新煥發(fā)新的氣象。

    如果,棄老人于荒野,只會加速其死亡。

    有人在吟唱,消逝的聲音,消失的人。

    ——聲音是不會消逝的,它只是遠離了發(fā)聲體,去到聲音的領地,回到它們的家中,就像孩子,長大了,回家來看看,然后,離開。

    老房間,老屋子,像一個個老人,集中在一起,被一次性遺棄。有具體的年月出來作證。老人們習慣了,不再去想是哪年哪月的事情,想清楚了,結果還是一樣,不如不想,不如,坐在屋子里,生火做飯,喝一大瓷缸濃濃的自己揉制、炒作的煙熏茶。

    荒涼種進了老人的心里,她受不了。

    現(xiàn)在,村民建了新的房子,不再理會這些老房子,沒人理會的房子,房子就會自絕。要不了多久,新房子后面的老房子,會在一夜間商量好,一起倒地而亡,支撐不住了,紅磚砸在石板上,石頭光光滑滑地忍受著,看著身邊的朋友,死在自己的懷里。有些條石挪出一個位置,空出傷口來,把土展現(xiàn)給陽光看。

    沒人再修建這種結構的房子,這樣的磚也燒不出來了,成本太高,現(xiàn)在的磚都燒不到這樣的溫度。

    “河淵算一個不錯的村莊,很漂亮的。”

    老村子建筑群最外面的房子,這里被拆了一個角,那里被整棟新房子擠垮,新樓房一點點地向老村落里面逼近。

    一部分房子遭棄,黑乎乎的,磚也風化得厲害,墻壁穿孔,一個個洞,從里向外張望,像只獸。老房子,全黑了。黑磚,黑墻,黑的路,黑了的屋頂,黑的角落。

    到處是角落。

    現(xiàn)在,老房子里大部分還住著人,老人和孩子。老人照顧孩子們吃喝拉撒,孩子們在村子里奔跑,擊起層層生機,一次次喚醒昏睡中的老者。老人的風箏,在空中飛了多少年,已不重要,孩子,成了那放風箏的人,如果沒了孩子,老人,也許早就飛離了這個地方。

    何艷新老人爬上鄰居家的屋頂,全村房屋,老的、新的,死了的、活著的,沒有成型的房子,盡收眼底。遠處,村子前是新建的樓房,單獨的,一棟一棟,像老房子的子孫,一個個離開,獨立門戶。

    新房子與新一代人一樣,住在村子外面。

    老村子的屋頂清一色的灰,偶有一些其他顏色點綴進來。三兩戶人家的整個屋頂爬滿了藤蔓,像草地一樣的屋頂,嫩黃的枝葉,厚厚地鋪滿屋頂。

    在幾座老房子圍攏的中間,冒出一棵樹來,頂滿了綠色的藤,在眾多青瓦中,尤顯突出,兩種生機,一種綠得張揚,尋找外面的機會,而房子的灰,沒有了私欲,只有向內沉沉地讓自己舒坦。兩種顏色,在一種區(qū)域里相互適應。

    灰色建筑群中,老院墻的間隙里,爬滿各種層次的綠,一朝一夕之綠,著色于百年灰色之上。

    一個個向上走的屋頂,停在一個點的維度上,又從另一個方向滑下來。每個屋頂莫不如此:一個制高點,分成兩根向下滑的線,構成一個三角形。有些三角形的墻,粉白、磚青。有些三角形,已被解構、分散,不成形狀。

    瓦在墻角上起伏了幾百年,看著紅的磚,體會自身的陽光,層層疊疊,里外三層,守護一堵墻,又滑向另一堵墻。一大片老房子,唇齒相依。

    新房子遠遠地躲開老屋,擔心老年斑沾染它們。極個別的新房子建在老房子旁邊,像撕開一件衣服的某個部位,從外往里撕。新樓房,突兀,俯瞰、藐視低矮破舊的歲月。

    房子老了,但氣節(jié)在,連綿不絕。

    村子里,不斷地傳來砌刀敲打紅磚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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