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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南方的秘密》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2017年03月02日16:10

    第七章?胸模

    1

    有那么一點點寂寞浮游在生意興隆的邊緣。

    二姐微笑著阻擋皮尺之后,留下一封信便杳然離去……順哥還是順哥:一個鄉(xiāng)巴佬、跛子、盤小生意的個體戶;一個男做女工的裁縫,一心鉆中國的空子,干全國人民都不干的活;一個被跟他上過床的女人拋棄的男人,卻仍然不懈地迷戀那女人的臉蛋、奶子、屁股以及其他;一個有眼無珠所以有眼不識泰山還自以為可以抱住泰山的渾氣……一條流落在中國大地上的無人理會的西流河!

    寂寞也跟極私密的陰淫有關(guān)嗎?他已不可逆轉(zhuǎn)地走上了做胸罩這條路,他要把胸罩做好就得研究女人的奶子,可女人的奶子對于男人而言不是用來研究的。在奶子面前,他的男性不可阻遏地泛濫。他知道這是一種淫猥的卑鄙,卻又禁不住領(lǐng)略這淫意猥念的快意。他不明白那些跟無數(shù)奶子打交道的男性醫(yī)生或人體畫家是如何做到光明磊落的,只知道自己在假裝成一個道貌岸然的胸罩裁縫時面臨著內(nèi)心的極度混亂與太極似的纏斗。尤其慶幸和尤其糟糕的是,他無師自通地利用職業(yè)之便得到過女人,他在竊喜之際有一種勝之不武的不良感覺,終歸是極其猥瑣——就像一個接受黨的多年教育的官員坐在黨給的位置上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可是,他除了靠山吃山地拿起測量奶子的皮尺,還能何為?

    寂寞中又有一份懷念。最好的懷念是照著那個被懷念的人的話去做。為了調(diào)整胸罩的罩杯,順哥很快完成了一項設(shè)計。他用板紙做成兩對型號相異的乳房模型,在模型上粘貼一層肉色的細(xì)布,將鼓出的布皺剪去,再由內(nèi)里濕水后摳去板紙,把肉色細(xì)布精密地縫好,找來棉花填滿,便有了兩對逼真的乳房。接著,他依照這兩對乳模的尺寸,裁剪縫制了兩副罩杯大小不同的胸罩,一副米黃,一副水紅,將它們分別罩在乳模上,果然是極有體貼、顧照、呵護(hù)和釋放的意味。

    他每天都會注視這對罩杯十分符合乳房的胸罩,遙想它們遍地豐收的未來。他的下體照例會蠢蠢欲動。但是,他專心致志地想著:中國婦女遲早會像那些躺在海濱沙灘上的洋妞一樣無比風(fēng)騷而愜意!多好啊!

    有一天,老刁來了,看見兩副套著仿真乳模的胸罩,公猴似的亢奮,當(dāng)即剮去身上的汗衫,取下那套米黃的胸罩和乳模,一并戴在排骨嶙峋的胸脯,然后模仿女人的扭捏來回走動,發(fā)出尖厲的嗲聲,浪笑不止。順哥正在忙活,掉頭來看,吼道:搞什么鬼?快取下來!老刁不從,越發(fā)嬉笑扭捏。順哥起身奔過去,雙手擒住老刁的胳膊,一下將他提起。老刁沒見過順哥這般兇狠,頓時詫然。順哥落下老刁,改了平和的態(tài)度央求:老兄,你要耍,換另一套吧!老刁更加奇怪,嘟噥道:都不是奶子奶罩,有什么不一樣?順哥說:就是不一樣!老刁問:除了顏色,咋的不一樣?順哥耷下眼簾,低聲回道:這一套是仿照真人的樣子做的。老刁兩眼翻白,茫然看著順哥,但順哥沒有告訴他——這副胸罩的顏色是二姐身上那副胸罩的米黃,而乳模則是復(fù)制了自己閉上眼就能全然浮現(xiàn)的秋收的乳房!老刁疑惑地問:那另一套呢?順哥說:是從經(jīng)驗和印象中抽象的。

    之后,順哥找一塊藍(lán)布蓋住了兩對乳模及胸罩,免得老刁再來時,帶著毫無專業(yè)感的眼光隨意觀摩。寂寞原來是具體的……

    大帶來一個消息:三美去光明3隊偵察,發(fā)現(xiàn)那天的鞭炮喇叭是光明大隊副大隊長的兒子考取大學(xué)后的慶賀,秋收家毫無動靜。但是大說:既然秋收起了考大學(xué)的心,心就不會再回來了,這個店鋪的招牌應(yīng)該換個名稱,總不能一棵樹上吊死的。順哥沒應(yīng)。大嘆了口氣,又要嘆氣,順哥說:大,店名算是個紀(jì)念吧,人家差點為您郎養(yǎng)了孫娃呢。大還是嘆了一口氣。

    順哥一度想起那個在店門口搶貨時擠出多半個奶子的女子,那物件的形色依稀不錯,單是浮不出人的五官模樣。后來,那女子又來打貨,順哥留意了,發(fā)現(xiàn)相貌居然鮮嫩,就格外關(guān)注,還聊了一些跟生意不相干的話,知道這女子是湖南岳陽人,名叫柳成蔭,未婚,因為老是“待業(yè)”,在當(dāng)?shù)匾粭l老街的百貨商場旁擺了一個女裝攤子,代賣胸罩。柳姑娘其實也嫻靜,說話淺笑,動輒臉紅,那日搶貨的兇猛也是不得已。當(dāng)然,順哥心里還談不上有什么深刻的盤算,只說,成蔭妹子,你的貨我會盡量滿足的。口氣讓人放心,略有暖意。但成蔭妹子卻聽得出特別,臉頰一紅,心里領(lǐng)了情,莞爾道:周老板,下次我來,給你反饋市場信息。自然,雙方的話和態(tài)度都是生意場上的酬應(yīng),不必往實質(zhì)方面想,人一走,各忙各的,那暖意和莞爾也就淡忘了。

    9月初的一個雙日下午,店鋪照例開門營業(yè),貨品被一干來客打掃一空,店里剩下柳成蔭一人。順哥朝柳成蔭一笑,去柜臺下揪出隱藏的一只鼓圓的蛇皮袋,拖到柳成蔭面前,起身時表情訕訕的。柳成蔭的臉就紅了,不用驗貨,從腰包里掏一把錢遞給順哥;順哥也不點數(shù),轉(zhuǎn)身丟到柜臺的屜子里。回過頭來,正打算幫柳成蔭把蛇皮袋送到肩上,柳成蔭卻暫無去意,從腰包里取出一件乳白的胸罩來,對順哥說:周哥,你家的面料和做工都蠻好的,就是有人反映做得淺了一些——這是我買的別家的產(chǎn)品,你看看。順哥知道這是柳姑娘踐行“反饋”,只是這個問題二姐早就提示過,心里便在半秒之內(nèi)賊念一閃,伸手接過胸罩,佯裝不解地問:你說哪兒淺了呢?柳成蔭指指胸罩的乳兜(罩杯),快快地說:就這兒。臉就紅去了耳根。順哥哦一聲,仍是賊心不死:那該怎么深呢?柳成蔭被動得一時語塞,鼓了勇氣才飆出一句:照著樣子深唄。由于大義凜然,臉上的熱流躥向胸際,呼吸見得起起伏伏。順哥隱約亢奮,卻不敢造次,就扮了苦相道:哎喲,哪來樣子照呀比的!柳成蔭見話已挑明,羞已羞了,索性豁出去往下說:等周哥結(jié)了婚,不就有了樣子?順哥順道兒笑笑:等到那時,黃花菜都涼了呢!

    戲正朝可能的路子演著,身后突然發(fā)出一個脆亮的聲音:

    那就不等了,馬上改!

    幾乎同時,一只手從順哥和柳成蔭并立的肩縫中刺過來,直取順哥手里的乳白胸罩,貓抓耗子似的迅捷。順哥一怔,回頭去看,那胸罩已橫擺在一對乳峰堅挺的胸脯上——來人竟是葉秋收!

    秋——收!

    順哥大叫一聲,分明是一頭躍起欲撲的雄獅,卻像一只陡然折翅的大鳥哀怨地定住。秋收倒是在這聲叫喚中綻放了,直愣愣地看著順哥,臉頰透出玫紅,一雙大眼水亮水亮地含笑,努力不讓那洪水漫涌出來。可她明顯瘦了一圈,單剩下一對挺拔的大奶子,仍把胸衣高高撐起,讓順哥不由好生心疼。

    這時柳成蔭被忽略了,晾在一旁神慌意亂,趕緊抓起地上的蛇皮袋,并不看人地招呼:是嫂子吧?你們忙。未及回應(yīng),就倉皇而去,也不向順哥要回那件乳白的胸罩樣品。順哥不能對客戶失禮,連忙轉(zhuǎn)身送她去門口,可還沒說歡迎再來,人已拐出巷口。順哥也顧不了為柳成蔭的曇花一現(xiàn)而愧疚,即刻舉手扯下店鋪的卷閘門,掉頭撲向秋收,一把將秋收摟在腋下,身輕如燕地直奔二樓。

    兩個人的事,只需這么一見,什么也不用交代了。

    接下來要做的事便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彼此爭先恐后……熟門熟路地大干。第一輪結(jié)束,順哥落身仰躺,秋收側(cè)擁順哥,二人都閉上眼,用漫長的安謐將分別的空白一寸一寸地填滿,也把往日的齟齬和眼下的疑惑一并輕輕遮掩……不知什么時候,順哥突然睜開眼,眼珠越瞪越大,心中默念:還是秋收好啊,人小奶子大,用起來多么貼切——這要是去了大學(xué),會欠得多少眼珠子滴血,最后也不曉得落到哪個王八羔子的懷里!這樣一想,就有了些怨恨和后怕,即刻翻身上馬。接下來,那勇猛不再是單純的性愛,而是戰(zhàn)斗。秋收卻不懂,以為順哥餓著,只管迎合,又因了感念而放縱,很快就如搏如殺地號喊。此一番更加猛烈,仿佛整個江城唯有此處的天翻地覆,照此經(jīng)久不息,地球怕是也扛不住。直至順哥從頂峰下來,風(fēng)暴遽停,二人再次泥于床上,往死里沉睡。醒來時,天已大黑,窗縫透著街上的燈光,屋子里格外寧靜。順哥側(cè)了側(cè)身。秋收問:你咋不問問我怎么來的?順哥就笑:因為曉得我想著跟你一起睡覺唄!秋收喜歡聽順哥說這樣的流氓話,于黑暗中感動,禁不住抱了順哥,往寬大的身體里鉆,像是要做回順哥的一根肋骨。順哥又說:你要是上了大學(xué),我會去那里放火的。秋收說:你要燒死我呀?順哥在枕頭上搖搖頭:不是,是燒掉大學(xué),沒有大學(xué)你就會每天跟著我。秋收禁不住往順哥身體里鉆動一下。后來,順哥感到秋收的眼眶濕濕的,潤著自己的肌膚,用勁將她抱住……

    許久,秋收在順哥鐵箍似的臂彎下舒一口氣,說:大順,我們生娃吧?不料順哥回道:瞎扯,不能生!秋收頓了一下,猛地推開順哥,坐起身來。順哥就抓住秋收的臂腕,一面起身拉亮電燈,故作嚴(yán)肅地說:看,還是鄉(xiāng)下女人的作風(fēng),只曉得下崽生娃!卻嘻嘻一笑,抖了包袱:像你這樣的臉瓜、奶子、身段、屁股……明明是上天的尤物,怎么能隨便生娃的?娃一生,人就走樣變形,就脫色起皺,那我不成了對不起上天的罪人!秋收被逗得歡喜,揮拳打在順哥肩上。可女人脫離了男人的身體,哪怕在自己的男人面前,也本能地羞于裸露,秋收就一手護(hù)胸,一手去拿自己的衣服。順哥看見,連忙伸手?jǐn)r住,可憐巴巴地說:求你了,我喜歡看咧!秋收試著順從,卻撇嘴罵道:流氓!順哥便笑:其實男人女人在心里都拿它當(dāng)寶貝呢。秋收擰了順哥一把:狗東西,進(jìn)城沒幾天就學(xué)拐(壞)了。順哥心里明白這話是從二姐那兒借來的,卻說:你難道沒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胸罩都越來越有型有款了?秋收嘟起嘴:反正,不許你看別人的奶子。順哥想說不看別人的奶子怎么做胸罩,但那樣說很蠢,就馬馬虎虎地回應(yīng)知道的,一面裝作大男子吩咐秋收給自己端水來喝。秋收下了床,去找水杯,順哥暴殄天物地看著秋收的裸體,等秋收端著水轉(zhuǎn)來,禁不住跳下床,奪了水杯擱到縫紉機臺上,又將秋收摟住……

    幸福就這么回來了。次日逢單,店鋪不開門,順哥牽著秋收參觀了店里的樓上樓下,然后帶她去逛江正街。中午,二人邀老刁一起下館子,老刁夸贊秋收,差點扯到了二姐,順哥給出眼色,老刁就直奔主題地說秋收是一個要把大順老弟吸干的女子。順哥瞇著眼笑,說我愿意么樣。當(dāng)然,在幸福的間隙,順哥偶爾也會想,秋收的到來是有疑問的:一、秋收是不是沒考上大學(xué)才來的?二、秋收或許是糊弄她大參加高考復(fù)習(xí)而根本沒有走進(jìn)考場?三、秋收要是考取了大學(xué)會不會來?四、秋收來到這里她大和姆媽知道嗎?本來,秋收在重逢的云雨之后問過順哥的,可當(dāng)時被浪潮淹沒,哪里顧得上這些呢。不過,疑問不是問題。順哥真實地愛著秋收,只要秋收,有了秋收所有問題都不是問題。

    但順哥次日便無意間破解了疑問。這天早晨,秋收從她帶來的提包里取衣物,捎出一封信掉在地上,慌忙撿起來放回包里,特意往深處塞了塞。一會兒,秋收下樓去,順哥忍不住從包里找到那封信,取出信箋一看,竟是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秋收考上了江城H大學(xué)——跟半文還是同一個學(xué)校呢!頓時,順哥兩眼發(fā)直,癱坐在地上,直到樓梯上傳來秋收的腳步,才急忙把信放了回去。

    隨后多日,順哥心里充滿憂傷,卻強顏歡笑,盡量把戲演得得體。但戲總會穿幫,何況床上的活也越來越不盡如人意。秋收察覺有事,一時不知何事,只在半夜里安慰順哥,撫著順哥的雞雞說:累了是嗎?累了就好好歇著,歇足了勁再對付你的寶貝……乖!無奈順哥很對抗,老是欲舉欲停,且退且衰。秋收也累了,擁著順哥睡去。醒來時,兩人的睡姿沒變,卻聽到順哥發(fā)出一聲莫名的嘆息。秋收倒琢磨起來:這是出了什么事呢?

    這天,秋收又從包里取衣服,看見那封信露出小半截錄取通知書,一下就明白了。她拿著信,來到順哥面前,順哥還在佯裝自然,她趕緊取出通知書展開,因為急,竟是哧的一聲把通知書撕破了。但她坦然笑著:大順,我只是想留它做個紀(jì)念呢。就抱住了順哥。順哥木柱似的僵硬良久,下巴落到秋收的額上,搖搖頭,嘆息:老婆啊,我怎么還你這一生?秋收貼在順哥胸口說:這用還嗎?之后,順哥把通知書攤在縫紉機臺面,剪一片紙,抹上糨糊,將破口敷上……

    2

    秋收店有了秋收,順哥同她樓上樓下,男織女耕,一個主內(nèi)(抓生產(chǎn)),一個主外(談客戶),店門天天開張,生意不輟,聲名日益遠(yuǎn)播。各地的客戶提起胸罩,都說江城的秋收店;問路的人問不清,也說往秋收店的哪個方向走,秋收店成了江正街蔡家巷一帶的路標(biāo)。老刁說:大順,我嫉妒你呀!

    店里的現(xiàn)金流越來越大,流進(jìn)流出,一不留神屜子就滿了。錢的一部分繼續(xù)由大用褲襠里的口袋帶回鄉(xiāng)下,裝進(jìn)土罐子,藏在防空洞里;一部分交給秋收存銀行。錢存在順哥名下,存折擱在秋收手里。秋收每次從儲蓄所回來,都會笑瞇瞇地舉著存折,問順哥:你說我們有多少錢了?順哥記性好,小數(shù)點后面的數(shù)字不管,大數(shù)都記得,報出數(shù)來總讓秋收驚奇不已。有時,順哥會伸手去要存折看,秋收故意不給,展開來在順哥眼前一晃,麻利地插到自己的胸罩下,順哥就看著秋收微笑。賺錢的日子常常也簡單平庸:生產(chǎn),出貨,數(shù)錢,吃飯,睡覺,做愛,說錢。有時扯點皮,無非是兩個人的那點事。一天,秋收在二樓雜物臺上揭開那塊藍(lán)布,看見兩件胸罩套著兩對逼真的乳模,明知是順哥的科研,但想到順哥腦子里凈是一些莫須有的奶子,不由茫然失意。她仔細(xì)檢視這兩副配套的胸罩和乳模,發(fā)現(xiàn)米黃色胸罩的乳模原來是自己的翻版,天空頓時明亮了一半。但明亮的旁邊是黑暗,便氣憤地問:那兩坨狗屎是誰的?順哥不敢說那是過去當(dāng)赤腳醫(yī)生看圖片,后來隔著衣服看女人,曾經(jīng)測量葉春梅奶子的綜合經(jīng)驗,一時嘴唇干嚅目光閃爍。秋收就撩他:不說可以,那我就提著這對狗屎到處去找人比試。順哥情急生智,立馬顯出委屈地稟告:我見過我姆媽的乳房呢。秋收聽了,哭笑不得,倒因為罵了未來婆婆的兩坨“狗屎”很是羞愧。順哥心中有鬼,也不反擊。

    接待客戶之余,秋收開始親自設(shè)計罩杯式胸罩。她以自己和“未來婆婆”的乳模為母本,結(jié)合過去在鄉(xiāng)下積累的“四型八款”數(shù)據(jù),先制作四種形態(tài)的乳房公模,再比照四種公模,分別擬定正版、加大版、減小版的裁剪尺寸,共計12款;然后,把書面方案交給順哥,由順哥打出版樣。順哥坐在縫紉機前,對照方案琢磨裁縫工藝,心想往后連乳房的模子都不能碰了喲。這時,秋收站在順哥身后,拿手摩挲順哥鐵樁似的頭發(fā),說順哥真有福氣——吃著她和她未來婆婆的飯。

    但平靜的生意很快被破壞了:罩杯式胸罩還沒有批量面市,老款的兜式胸罩開始受到市場沖擊。這天,一個女里女氣的白面小伙子進(jìn)到店里,嚷著只跟順哥談生意。順哥下樓來,白面小伙說:哥呀,別家的貨跟你家的一個樣,還便宜兩塊,因為你,我只拿你家的貨呢。一面腰肢搖曳,拋媚眼,拿胳膊肘拐著順哥。秋收看出他是一個“同志”,臉上亂云飛奔,一時尚未在意他的消息。之后,沖貨的反映接連不斷。順哥讓秋收去江正街跑一圈,秋收跑了回來,說半條街上有七八家服裝店代做胸罩批發(fā)。順哥問貨品么樣,秋收說:稀爛——布料粗糙,線頭硌手,歪七扭八。順哥便罵:個板板養(yǎng)的(江城罵語),我操!

    兩人心情不好,到天黑也不拉燈,在黑暗里坐成一對影子。一個影子對另一個影子說:要不,我們也降價,降得更兇,把那些爛貨殺回去。另一個影子長吁一聲:可是,好貨不便宜呀!于是在黑暗中沉默。

    什么時候,老刁在樓下喊:有人嗎?這么早就黑黢黢的?順哥起身拉亮電燈,去窗口招呼老刁。老刁進(jìn)來,問了緣由,卻笑:這有什么值得著急的?價錢不一樣,貨不一樣嘛,各賣各的,難道你們想獨霸市場?秋收說:也不是那個意思,是怕別人拿爛貨當(dāng)我們家的貨賣呢。老刁一聽這個,激動了:知道是誰這么干嗎?要不我叫幾個哥們,去他店里走走,丟一句話!順哥搖頭:這個恐怕不管用,都是口說無憑,拿不到證據(jù)。老刁說:也好辦,我派人裝成打貨的去“釣魚”,抓到一家砸一家,殺雞給猴看。順哥轉(zhuǎn)頭看秋收,秋收還在猶豫,就提醒老刁不要弄出人命來。但秋收即刻擺手:這樣不行,會遭報復(fù)的,也損壞我們店的名聲。事情便擱下。

    過了幾天,半文來店里,見了陌生的秋收叫秋收姐。秋收好開心,曉得他就是半文。半文問順哥呢?秋收臉色陰下,拿手指朝樓上戳,說正在發(fā)愁呢。半文就踏踏踏地上樓去。不一會兒,順哥喊秋收上樓,秋收上來,半文正趴在縫紉機臺面上寫寫畫畫,順哥興奮地說:有了有了,我們印一個商標(biāo),名字叫秋收,加在產(chǎn)品上,這樣就不會魚目混珠了!秋收眨眨眼,問:要是別人也加這樣的標(biāo)呢?順哥嗤道:說邪了,我老婆的名字別人也敢用?秋收說:他就是要用怎么辦?順哥一愣:你什么意思?難道別人脫你的褲子你也讓他脫嗎?秋收忿道:瞎扯什么唦?你說我會讓別人脫嗎?我是說別人偷著用。順哥大吼:要這么干,老子剁他!

    這時,半文畫好了“秋收”商標(biāo)的中英文圖案,轉(zhuǎn)身朝順哥和秋收笑道:你們這么吵沒用的,要學(xué)會運用法律武器。商標(biāo)只要向國家申報注冊了,別人再用就是侵權(quán),就是犯法,可以告他,讓他受罰。秋收卻提出疑問:國家有這么好嗎?她說的國家是指政府和法律。半文說:發(fā)達(dá)國家早就是這樣呢。順哥以為自己更懂國家,摳著頭皮笑笑:信個菩薩總比不信好嘛。他的經(jīng)驗是國家有時也管點用,說不定碰上像五星區(qū)跛區(qū)長和紅旗大隊李支書那樣的土共產(chǎn)黨,正義也是能得以伸張的。半文就替國家說項:現(xiàn)在形勢不同了,國家也在變,今后會用法律法規(guī)保護(hù)經(jīng)濟(jì)活動。他還要往下說,見順哥和秋收的目光已散去,就打住了。最后,往胸罩產(chǎn)品上加商標(biāo)的方案在可有可無的態(tài)度中決定下來。

    不料,第二天順哥和秋收去工商局窗口咨詢,窗口說“秋收”兩天前已被人申報了。秋收朝窗口喊:我的名字叫秋收呢!窗口便笑:名字是名字,商標(biāo)是商標(biāo),兩不相干,誰先申報誰注冊。秋收再喊無詞。順哥不死心,把大目臉貼上窗口,向里面嘻嘻地笑,說:您郎講得對,聽您郎的,但您郎能不能把搶先申報的人告訴我們,讓我們跟他談?wù)劊啃液媚菚r窗口還沒有學(xué)會利用窗口,只想著打發(fā)這張大臉快些離開,就說出了江正街名叫李立發(fā)的李禿子。順哥和秋收掉頭去江正街找那些掛了胸罩的店鋪打探,終于聽到一個光頭大漢說:我就是。談判開始,順哥一邊說一邊笑,再加上以跛腿感人以哭腔擾人,李禿子就假裝無可奈何地松了口。但為了討價,李立發(fā)大肆吹噓用“秋收”商標(biāo)做胸罩如何形象,如何生動,如何如何。順哥則說“秋收”就是個大路貨,若不是因為老婆名叫秋收,覺得被用去做了這個有點那個,我也不想要的,再說,今后我老婆老了,知道秋收是個干癟的老婆子,恐怕胸罩也不好賣。李禿子就喊了價:1萬2——其中注冊費兩千,你老婆的名字值1萬。秋收要嚷,順哥將她扯住,伸手從褲襠里掏出一包錢,遞給秋收點數(shù)。秋收點完,拿著錢不給,順哥用勁從她手里拽出來,交給李禿子李立發(fā)。李禿子打了收條,注明三日內(nèi)去工商局變更商標(biāo)申報人姓名。

    回去路上,秋收罵罵咧咧,順哥勸道:好歹我算保住了自己的老婆呢。秋收不領(lǐng)情,忿道:你不是說我是個大路貨嗎?

    但不出兩月,市場上居然出現(xiàn)了冒用“秋收”(TM)商標(biāo)的假貨。順哥去工商局告狀,工商局還不錯,派一個威武的塌鼻子帶人奔赴江正街,挨家挨戶查抄,半天工夫繳獲了一卡車假貨,當(dāng)日全拉到江邊去一火焚掉。可江邊的焦煳味還沒散,本省宜城客戶前來報告,當(dāng)?shù)赜钟屑儇浟魅搿m樃缭偃ジ鏍睿亲釉俨椋Y(jié)果江正街家家戶戶光明正大,塌鼻子很不高興。順哥說:他們準(zhǔn)是轉(zhuǎn)移到地下了。塌鼻子甩甩頭:我們不是公安局,地下的沒法拿住。順哥問:原來國家只戳浮頭鯛子啊?塌鼻子也幽默:你去問國家。順哥急了,說:我要是有心臟病,會被你這句話氣死的。塌鼻子說:你要是有心臟多好啊!順哥說:真希望你打我一拳。塌鼻子說:你也很幽默嘛,為什么?順哥說:那樣,我就可以把你打得比我還跛呀!

    順哥只好回去找老刁,老刁說這事簡單,順藤摸瓜唄。就召來小時候一起打架的黑狗,跟順哥喝過酒,領(lǐng)了盤纏,去宜城“順藤”。不到三天,“瓜”就摸到了:沒想到竟是狗日的李立發(fā)李禿子在郊區(qū)的農(nóng)戶里搗鼓!黑狗當(dāng)場打腫了他的眼眶,將人帶回來關(guān)在狗籠里。老刁問順哥么樣搞,秋收搶先說:他訛了我們1萬2000塊錢呢。老刁就決定先要回1萬3000塊(包括請黑狗的1000塊錢花費)。但順哥遲疑,說其中有兩千是他上交的注冊費。老刁問:你的意思是只要1萬1000塊?順哥說:給他留兩千養(yǎng)傷吧。黑狗回去,隔著狗籠扯掉李禿子嘴上的麻布,問:是公了還是私了?李禿子用綁著的雙手作揖,連說私了私了。

    3

    大送貨來店里,秋收隨順哥喚一聲大,嚇得小老頭眉毛直抖。大站在并不寬敞的店鋪內(nèi)搓腳捻手,想找機會跟順哥說話,順哥故意不停地挪貨碼貨,抽空朝大笑一下,急得大干咳不止。中午,秋收上街去買飯菜,大堵住順哥問:么回事?順哥說:秋收不上大學(xué)了呀。大又問:為么事?順哥就笑:還不是為了給大養(yǎng)個孫娃子。大張著嘴巴看順哥,順哥拍拍大的肩,幫大把嘴巴合上。吃過午飯,順哥送大去搭車,大褲襠里夾著錢,走路也像個跛子。順哥叮囑大:這事不得讓家里人傳出去,傳出去就搞黃了,黃了您郎就永遠(yuǎn)別想有孫娃了!大抗辯:這事又不是偷人,只躲過一夜就行了——難不成你們要偷一生啦?順哥又笑:怎么會呢?再干一段時間,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生八輩子掙的錢都沒有我的多了。大聽出了兒子的難處。

    沒幾天,三美替大來送貨。秋收帶三美去逛商場,一路挽臂摩肩,姑嫂情濃的樣子。但三美是領(lǐng)了偵察之命的,時時會把話題引到秋收與哥的事上。三美說:秋收姐,你跟我哥真是委屈了。秋收問:你是說他的腿?三美說:是啊。秋收便笑:你沒聽人說眼瞎路熟,你哥就是因為一條腿弱了些,其他方面磨練得比誰都強呢。三美說:可我哥讓你好沒面子的。秋收掉頭看三美:是面子為大還是感情為大?你嫂子我15歲不到就跟你哥睡一條被子了。三美不由啊出一聲,臉都紅了。秋收心想,不把話說到底,大順一家人老是疙疙瘩瘩的。后來,秋收買了一條絳色羊絨圍巾給三美戴上,三美對秋收說她等著抱小侄娃呢。秋收就笑,說你比我還急呀,但你哥想先賺兩年錢,你方便時幫我勸勸你哥。三美聽著,反倒被將了一軍。

    但三美回去的第二天,大空手來了,臉色凄惶地讓順哥帶他上醫(yī)院查病,秋收提出由她領(lǐng)去,大執(zhí)意不肯。順哥陪大出了店,剛過巷子口,大惡道:兒子,你老子沒病。順哥便笑:知道,您郎說吧。大不由苦笑:算你還是老子的兒子——你跟老子說實話,秋收跟你結(jié)婚,是她嫁你,還是你嫁她?順哥一聽是為這事,越發(fā)地笑,說:大,您郎瞎操什么心唦!大說:我去光明大隊訪過,葉家只有三個丫頭,沒有兒子,二姑娘已割了小麥(指兄弟姐妹中年齡小的先結(jié)婚)。順哥反問:您郎家也只有我這么一個跛兒子啊?大說:那你為什么用秋收的名字當(dāng)?shù)昝宽樃缬行┥鷼猓耗烧嫦∑妫屹u的是女人羞處用的東西,難道叫周大順胸罩店啊?那不是讓我調(diào)戲全中國婦女?大眨眨眼,仍說:可以既不叫周大順店也不叫秋收店呀!順哥這時沉下臉來:照您郎的意思,是叫三美店還是叫小美店呢?如果您郎不讓她們兩個嫁人,我就改過來!大啞住,耷下頭,向著自己的寂寞走了。

    順哥一人回到店里,秋收問大呢?順哥說:老人家吃夾了食,膨氣,跨進(jìn)醫(yī)院大門時,放了三個屁,好了。秋收說:鬼話,還有這號病?順哥說:這號病多著呢,只是得病的人都沒有說出口。

    時間一晃逼近年關(guān)。在葉家,是該迎接大學(xué)生女兒放寒假了。順哥問秋收怎么辦,秋收說該怎么辦就怎么辦。順哥說:恐怕不行,會死人的。秋收想想,臉色烏下來。順哥建議:要不這樣,讓半文帶你去大學(xué)里轉(zhuǎn)轉(zhuǎn),了解一下方位,記些彎彎道道,學(xué)點花腳烏龜,然后背著書包回家,先演一個假期的大學(xué)生。秋收問:那你呢?順哥就笑:我還是我呀,大年初二去你家給老同學(xué)拜年——只要你在,木匠岳父就是舉著斧頭我也不怕的。秋收覺得也只能這樣子。

    到了秋收臨走前幾天,順哥和秋收每天忙著做分別后做不成的事,弄得日夜不分。秋收問我們是不是太墮落?順哥就笑:纏綿悱惻都不懂,還大學(xué)生呢!秋收走的那天,順哥先去了一趟江正街,提回滿滿的兩個塑料袋。秋收問是些什么,順哥說全是糖衣炮彈,打開給秋收看,里面有煙有酒有糖果副食。秋收便笑:既然我是大學(xué)生,哪來錢買這么多東西?順哥恍然明白,只把糖果分出來給秋收帶上。送秋收去車站時,秋收像初次離家入托的幼兒,竟是眼淚汪汪。

    大年三十上午,順哥關(guān)了店,去老刁的鞋店把鑰匙交給老刁,托付老刁隔兩日上店里查看一下,就拎著大包小包去趕車。當(dāng)年還沒有“春運”,候車的人倒比平日稀少,上車只需在票價上加十塊錢就有座位。趕在吃團(tuán)年飯之前,順哥顛上了自家的臺坡。媽爹從堂屋里撲出來,喊哎呀我的兒,將順哥抱住。三美小美跑上前,接過哥手上的大小提包;姆媽靜靜地笑,遠(yuǎn)遠(yuǎn)站在大門口。這時,大用竹竿舉著一掛長鞭走過去,順哥就從媽爹懷里脫出來,捏了袖子替媽爹擦擦眼窩,去接大手里的竹竿。小美見了,連忙沖過去給哥助陣。大用煙頭把火線點燃,順哥和小美舉著竹竿走到臺坡口,鞭炮噼啪炸響,一簇火苗燦爛地爬行,一串青煙飄向空中。所有人看著,笑著,如一窩菜狗似的歡樂。

    鞭炮的香氛就籠罩了團(tuán)年飯。一家人圍坐在堂屋的方桌邊,一桌子色味濃郁的大魚大肉。順哥啟開自己帶回家的一瓶酒,往桌上的空盅里斟,小美趕緊捂住盅子,順哥逗她:傻妹子,這是美容酒,不喝要后悔得掌臉的。小美就挪開手,露出半個盅口盛酒。酒斟了,順哥提議全家人干杯,全體嘩啦啦地起身響應(yīng),一陣碰杯咂舌聲。順哥跟媽爹坐一方,媽爹搛一片粉蒸肉擱到順哥碗里,小美見了,端起自己的碗送到媽爹面前,媽爹也給她搛一片,卻說:你,自己來。小美撒嬌:媽爹偏心,我還是大學(xué)生呢!媽爹就撇嘴:大學(xué)生么樣?哪個大學(xué)生都不如你哥!小美聽出媽爹的話中話,趕緊嘻嘻一笑,端起酒盅舉到哥面前,說:哥,媽爹說得對,我敬你!就一口干了。席間一時平靜下來。大說這酒一準(zhǔn)蠻貴的,順哥說過年嘛。媽爹看著順哥念道:我兒瘦了。姆媽和三美輪番給媽爹搛菜……

    初一,全家人在家守年。雖說年關(guān)是平原上最寒冷的時節(jié),因為一家人聚了暖意,空氣中彌漫著煙花的淡淡硝香,屋子里倒也溫煦。大記起屋后還有一個前年沒有賣掉的樹蔸,帶三美去把樹蔸抬進(jìn)堂屋來。樹蔸上歇著白白一層雪末,小美驚呼下雪了!大又上灶屋弄一些木屑和軟柴來,順哥接過去,蹲下身,塞到樹蔸下面,劃燃火柴點著,低了頭,鼓起嘴把火苗漸漸吹大。一會兒,樹蔸燃出紅光閃閃的炭火,煙霧散去,全家人圍著樹蔸烤火,話年。所有人都想聽順哥說他在江城開店的事,順哥挑一些好人好事講。講半文、老刁、二姐,講秋收,講蔡家巷1號的脈氣,講店鋪的樓上樓下,也講長江和還沒有見過的長江大橋。講半文時,小美起身撥弄炭火,順便說一句:他給我寫過信的。順哥發(fā)現(xiàn)小美明顯有些淡漠。關(guān)于秋收,誰都不宜發(fā)話,只是媽爹嘆道:這丫頭那么瘦,會有什么毛病吧?順哥朝媽爹笑著搖搖頭。后來順哥問起生產(chǎn)隊的事,大說去年收成還可以,搞副業(yè)也沒有人“拍屁股”了。三美報告:估計今年要分田呢。順哥說這是大事,也不曉得是不是好事。

    初二是女兒回娘家和女婿拜丈母娘的日子。早晨開門,滿眼雪花飛舞,空中凌亂渾然,一派白晃晃的沙沙細(xì)語。大美、二美兩家的大人小孩還沒有來,順哥去三美和小美的房門口說了聲走了,便拎著沉甸甸的禮品袋出門,眨眼消失在漫天的雪花中。此時,秋收家的門前也一樣雪花飛舞。門還沒有開,門里的人在靜候雪地的動靜;等到那一重一輕的腳步響起,門扇然打開,端的是順哥站在了門口,正抬起手來準(zhǔn)備叩門呢。趁著家人還在各自的房間,秋收一把將順哥拉進(jìn)屋里,幫他拍打胸前、肩頭、背后、腿上的雪花,接過手上的提袋,轉(zhuǎn)身往堂屋的方桌上放,一邊高聲喊:大,來客了!

    葉木匠興沖沖從廂房里跛出來,見是順哥,陡然愣住,泄氣地招呼:哎呀,你怎么來了,這么大的雪。順哥抻抻脊梁,身子借助短裝呢子大衣筆挺一下,雙手搭在面前,謙恭地回道:葉叔新年好,我在家沒事,估計秋收還沒有交男朋友,來看看她,陪她說說話。葉木匠杵在原地不動。秋收端一杯熱水過來,說:老同學(xué)坐呀。順哥接過水杯,抬手請葉木匠先坐,隨意指指擱在方桌上的禮品袋,笑道:我曉得像您郎這樣的老手藝人都能喝點,特地給您郎帶了兩瓶長江大曲。葉木匠并不朝方桌那邊看,單是歪一步,上前坐下,一面問:聽說你在江正街做生意?順哥點頭說:算是家里和城里兩邊接應(yīng)吧。這時,秋收的姆媽和小妹秋芳來到堂屋,二人都認(rèn)得順哥,就帶著新年的友善微笑點頭。秋收從禮品袋里抓一把糖果,分給姆媽和小妹,姆媽覺得秋收不該當(dāng)著客人視禮品為己物,看她一眼,秋芳偷偷地笑。

    門外有人敲門,傳來小女孩叫喊爹爹媽爹的聲音,秋芳去開門,只見滿身雪花的大小三人擁進(jìn)堂屋,一陣打雪說笑的歡鬧。三人中矮壯的年輕男子先退出來,將一提禮品歇到方桌上,是兩瓶白玻璃瓶裝的白酒,用細(xì)麻繩捆著,另有一個麻糖紙包,與順哥從城里帶來的塑料袋并在一起。順哥已站起身,判定來人是秋收“先割小麥”的二妹一家。年輕男子歇下禮品后,轉(zhuǎn)身看著順哥,戳起厚嘴來招呼,卻舉手在太陽穴上方使勁地甩,就是想不起順哥是誰。順哥見他著急,就自報家門:我叫周大順,那年在西瓜田里埋地雷,炸傷了賊,被區(qū)里捉去,你是看守我的民兵。對方頓時大呼:對對對,放你的那天是我值班,我叫張鑿子,勝利5隊的。這邊兩人熱烈交流時,秋收一家人的歡鬧平靜了,一起向這邊看過來。張鑿子問:今天,你是……順哥笑笑:我是秋收的同學(xué),來看望老同學(xué)。葉木匠見二人都站著,邀他們坐下說話。二人就坐,張鑿子一邊問你現(xiàn)在做什么呢?順哥說裁縫。張鑿子說哦哦。順哥問你呢?張鑿子說我跟老丈人學(xué)過木匠,這兩年帶班子混飯吃。突然,小女孩指著順哥說:呀,叔叔跟爹爹一樣,是個跛子!眾人大驚失色,張鑿子揚起手來嚇唬小女孩,順哥笑著搖搖手,轉(zhuǎn)身對小女孩說:小朋友,跛子也能金雞獨立喲,你看!就一躍而起,單腿立在板凳上,做出一只展翅欲飛的金雞;小女孩正驚詫著,只聽嗖的一聲,金雞飛到了對面兩米外的另一條板凳上,仍是穩(wěn)穩(wěn)地展翅欲飛。小女孩拍手歡呼起來,一家人也就跟著歡呼,在愉快中收場。

    中午,方桌上的禮品被移到倚墻的磨架上,擺了一桌菜。葉木匠牽張鑿子陪坐上席,張鑿子讓順哥坐他的鄰座,秋收就隨順哥坐一邊。開席前,張鑿子轉(zhuǎn)身從磨架上拿起白玻璃瓶裝的白酒,準(zhǔn)備解麻繩,順哥伸手?jǐn)r住,說今天喝我?guī)У木疲锸站腿ニ芰洗锶黹L江大曲。張鑿子見了,目光詫亮,連說好酒好酒,就停下手里的動作。斟上酒,喝過一巡,張鑿子問順哥:我一直都沒有想通,地雷炸傷的是偷瓜賊,為什么把你關(guān)起來?順哥說:人比瓜重要。張鑿子不能理解:那賊是自找的呀?順哥解釋:埋地雷就有可能炸到人。張鑿子辯道:那與你何干?順哥指出:我應(yīng)該知道有這個可能性。張鑿子搖頭:想不通。順哥說:我想通了。討論終止,順哥站起身,先給葉木匠敬酒,再給張鑿子敬酒,其他人喝茶,都一一敬過,包括小女孩,也在碗口上咣當(dāng)一下。張鑿子等順哥坐下,又問:你都做些什么衣服?順哥已喝得臉紅眼花,問張鑿子問什么,張鑿子又問一遍,順哥就笑:做婦女的胸罩。張鑿子頓住,目光朝桌上巡了一圈,說:你可以做衣服呀。順哥自飲一口,偏過頭去睨著張鑿子:做胸罩不好嗎?張鑿子問:你怎么想到做這個?順哥嘻嘻笑道:陰差陽錯咧。然后就吃菜喝酒,再吃菜喝酒。順哥聽到張鑿子勸他:要不,跟我去學(xué)木工,只需用胳膊砍、刨、鋸的……后面的話就什么也沒有聽見了。

    順哥醒來時,躺在秋收的床上,面前一字形站著葉木匠、秋收的姆媽、秋收、秋收的小妹秋芳。順哥咕噥地問:鑿子老弟呢?秋收說:他們回去了。葉木匠躬下身,跟順哥商量:你看天都快黑了,雪還在下,是不是可以動身了?順哥的目光在秋收的眼睛里泊了片刻,猛地翻身下床,一邊自嘲道:看我,說是來陪老同學(xué)說話,結(jié)果一句也沒說成。秋收連忙和道:以后再說唄,我送你回去。

    家中只有一把油布傘,姆媽拿給秋收,替順哥戴上一頂斗笠。兩人一前一后下臺坡,姆媽扶著門框喊:早點轉(zhuǎn)來啊!秋收回應(yīng)知道的。一陣旋風(fēng)刮來,雪花翻卷,姆媽眨眼就看不清順哥和秋收了。秋收把順哥拉到傘下,順哥取了斗笠,兩人合到一起。順哥說:鑿子是個二。秋收說:不對,起碼是個三呢。

    走到紅旗11隊隊屋旁,秋收拽著順哥停下,指指隊屋禾場那邊一座被白雪覆蓋的草堆:還記得那個地方嗎?順哥說:那是我們的革命圣地延安,怎么會忘呢?就抱起秋收,朝雪堆奔去。雪堆背風(fēng)的一面沒有雪,露出干枯的稻草。兩人丟下傘和斗笠,秋收背靠稻草,順哥貼了上去……直到天色黑下來,秋收說:黑暗是胡宗南的圍攻,我們轉(zhuǎn)移吧?順哥就念念不舍地送秋收回家去。

    第二天,順哥帶上家中剩下的一瓶長江大曲,去隊長黃二五家拜年,說過一番今年的雪,將話題引到了分田到戶的事上。順哥說:二五叔,如果隊上分田,您郎把隊屋前的禾場算作田地分給我家吧!

    4

    年還沒過完,順哥得回江城去打開店門。秋收仍要留在家中演大學(xué)生度寒假。正月初九,順哥回到江正街,先去老刁鞋店取鑰匙。鞋店已開張,暫無生意,老刁一個人坐在鋪子里看黑白電視,抽煙,呵呵笑,閃二郎腿。順哥喊刁哥,老刁聞聲而起,像一只猴子盼回了另一個猴子一樣喜悅。順哥從行李袋中取出一個圓滾的小布袋,拋給老刁,說是鄉(xiāng)下的麻頁子(一種零食),老刁雙手接住,說麻頁子好吃,“下放”時吃過的。當(dāng)即解開,取一片插到嘴里,咬出嘣哧嘣哧的脆響。

    順哥拿了鑰匙,正要離去,老刁口含麻頁子喊順哥停下,問你是不是跟香港人做業(yè)務(wù)了?順哥搖頭直笑,說我哪有那大本事呀。老刁顯出疑惑,說:香港那邊怎么給你寄來這么大一個木箱子呢?一邊用手比畫著,看上去那木箱的長度不下三尺。順哥就詫異,問到底咋回事。老刁說,初六他幫順哥去查店,開門從地上撿起一張取貨單,初七去郵局取了貨,木箱現(xiàn)在就放在店子的二樓。

    順哥急忙回店里。上到二樓,果然看見一個長約三尺的長方形木箱,橫在床前的空地上。走近去瞧,木箱正面寫有繁體中文字,寄出地是香港的一個奇怪地名,叫什么皇后大道東。順哥找來一把啟子撬開箱面,箱內(nèi)塞滿海綿,就一把一把地往外取。突然,箱中現(xiàn)出一黑一白兩具赤裸的女體上半身,嚇得順哥倏地跳起。但順哥揉了揉1980年初的那雙眼睛,又慭慭地蹲下,伸一根手指去碰那女體,觸及了并無肉感的堅硬,且聞到一股淡淡的塑料味,便有些明白和歡喜了。之后,他請出兩具女體上半身,見箱底下另有一個紙包,拿起打開,里面是兩件胸罩和一封信。信是二姐寫的。信上說:我去美國女性用品商店,看到胸罩及服飾都展示在女模架上,很逼真,很誘人;后來向香港的朋友打聽,香港也是這樣,就托朋友為你購買兩尊女性胸模;這兩件胸罩是在美國挑選的,我試過,尺寸應(yīng)該符合亞洲婦女,工藝可供參考。看完信,順哥許久凝望那一黑一白兩具半身女體,忽然感到它們散發(fā)著體溫和幽香,而二姐此時正在遙遠(yuǎn)的美國微笑……

    順哥把臨窗的雜物臺清理了,將黑白兩尊女性胸模立在臺面上;再去拿那兩件美國胸罩,注意到一件是米黃、一件是水紅,米黃色正是去年送給二姐的兩件胸罩的顏色,不由心頭一怦,悵然而笑。他把兩件胸罩戴到兩尊胸模上,尺寸十分吻合。不過,他后退幾步去看效果,莫名地覺得不太對味,過去調(diào)換了胸罩與胸模的搭配,讓水紅的配白模、米黃的配黑模,再看,便幡然合意:那白模紅罩是一種直奔主題的誘惑,而黑模黃罩令人情迷魂逸。而且,當(dāng)身心的俗念浮動時,他真實地感到:女性的具象和色調(diào)可以那樣奇妙地散發(fā)誘人的魅力!

    正興奮著,老刁來喊順哥吃晚飯。老刁上到二樓口,乍見黑白二模,鼓起猴眼愣住,好半天才驚呼:哎呀個板板的,怎么這么標(biāo)致這么活靈活現(xiàn)?老子一見就想日!說著就奔了過來。順哥趕緊抬手?jǐn)r住老刁,說:女人讓人想日并不壞,但你見了女人就想日一定是壞人。老刁掃興地看著順哥,眨眼辯道:這也不全對,看見女人想日但不一定就日,不日也不一定是好人。順哥仍是擋著老刁,老刁就笑嘻嘻表示:我只看,決不碰一手指,特別是那個米黃的。順哥奈何不了老刁的痞勁,只好放行。老刁過去,一張猴臉像鬼子的探雷器一樣繞著胸模左移右晃,鼻子呼呼地聳動;一會兒,倒退幾步再作端詳,竟提出了跟順哥相反的意見:如果兩個女模的胸罩調(diào)換一下可能效果更好。順哥笑著搖頭:得了吧,你的口味有問題。老刁不服,說:要不,我換過來讓你看看?順哥怕他動手,說我自己來吧,就上前去換。老刁看到換了胸罩的胸模,頓時歡呼:好!好!黑配紅,殺死人!白配黃,媚死人!順哥愣住,很不情愿地又有發(fā)現(xiàn):原來猴有猴的口味呢!

    過完正月十五,秋收“上學(xué)”回到店里。上了二樓,看見自己的臥榻前立著兩個戴胸罩的不速之客,頓感領(lǐng)地被占,頭頂一陣發(fā)麻,臉色白白地站住,手中的行李撲通落到地上。順哥起身迎接秋收,不由傻眼了。秋收抬手指向“敵人”,狠狠地喝道:周大順,你這是抽什么西洋筋!順哥連忙扶住秋收,笑說:嗨,這是兩個不會說話的模子呢,準(zhǔn)備搬到樓下去,展示產(chǎn)品招攬顧客用的。秋收打開順哥的手,問:哪來的這東西?順哥答:香港。秋收問:你什么時候認(rèn)得香港人?順哥答:不是我,是老刁帶我認(rèn)得的。秋收問:認(rèn)得誰?順哥答:認(rèn)得二……二姐。秋收問:二姐?順哥答:二姐是老刁的二姐。秋收問:老刁的二姐憑什么給你寄東西?順哥答:二姐為人蠻好的。秋收大吼:放屁——我去找老刁!順哥張開雙臂攔住秋收,結(jié)巴道:你……你莫去折人好嗎——我說我說。秋收就呼呼喘息,等著噩耗。順哥說:二姐是老刁的同學(xué),打小一起長大,原先在蔡家巷另一頭的街面開餐館,老刁帶我去下館子,就認(rèn)得了。二姐看我做生意蠻難,很同情我。秋收問:就這些?順哥說:我和老刁去二姐的館子多了,二姐收我們的菜錢打折。秋收問:還有呢?順哥說:沒有了。秋收喊:還有!順哥哆嗦一下:還有就是我給老刁送胸罩,老刁留下兩件給他老婆,另外兩件送給了二姐。秋收大呼:哎喲,別人都穿上你送的胸罩了!順哥連忙說:你不能這樣想,天下人都穿我的胸罩呢,人家二姐是美國洛杉磯的大學(xué)生。秋收便諷刺:美國大學(xué)生比中國大學(xué)生高級呀,要是美國大學(xué)生愛上你,你不是激動得要跳江?順哥堅決撒謊:可我從來都沒有那個意思呀!

    晚上,兩人上了床,秋收弓著背,順哥像一只大蝦彎在秋收的背上。睜眼睡到半夜,順哥伸手撫摸秋收,被秋收打開;又摸,又被打開。順哥很焦急,恨不得編出一個自己和二姐兩情相悅的反動故事,贏得“坦白從寬”的待遇;可又覺得那樣即使被“從寬”,也會讓秋收“寬”得心痛,就打消了念頭。后來,他選擇正面出擊,訴說他愛戀秋收的心路歷程,講到去年在光明3隊的灣頭上聽到鞭炮鑼鼓聲時的傷悲,秋收的鼻子就匐了一聲。這時,他再把手搭上秋收的肩,秋收沒動。但他有些操之過急,想把秋收扳過身來,秋收仍是不從。到了下半夜,順哥見文攻無效,就來武的,起身抱住秋收摔跤,直至強行得手。不過,秋收也正期待著他的蠻干,好在蠻干中投誠……然后,兩人得以相擁而眠。

    天亮后,順哥早起,穿衣下床,走到窗邊的胸模前,取下胸罩,一手抓一尊胸模的脖子,提著它們準(zhǔn)備下樓去。秋收抬頭看見,急喊:你干什么?順哥站住,訕笑:我去把它們報銷掉。秋收問:怎么報銷?順哥說:砸呀。秋收就掀開被子裸身跳下床,沖過來奪下一尊胸模,嗔嗔地說:有都有了,何必砸掉了藏在心里!就抱回去放在原處。順哥茫然站立一會兒,轉(zhuǎn)身放下另一尊胸模,一邊催促秋收快回被子里。秋收說我餓了,順哥連忙顛下樓去。

    過完早,秋收要出去一趟,就離了店。順哥到一樓來替秋收看店,心里笑著:這個醋婆子,還去找老刁核實情況呢。但到了中午,秋收坐著麻木回來,胸前抱了一包衣物,身邊還擱著兩個白漆的花缽架。麻木在店門口停住,秋收下來給師傅付錢,請師傅幫忙把兩座白漆架子卸到店里。順哥見這番情形,已然明白,起身迎出幾步,且不敢亂說。秋收就吩咐:還不上樓去把東西拿下來!順哥連忙掉轉(zhuǎn)身,往樓梯上咚咚地跳。一會兒,秋收落下卷閘門,拉亮電燈,開始在臨門的位置擺放白漆架子。順哥兩手拎胸模,脖上掛胸罩,搖搖晃晃下樓來,秋收瞥見,一把將胸罩從順哥脖上扯去。然后,兩人合手,把胸模擱在白漆架子上,給胸模戴胸罩,架墨鏡,穿裙子,一時都不說話,演無聲電影。胸模裝扮完畢,秋收嘩啦一聲啟開卷閘門。順哥去到門外的巷道,從左至右顛過店門口,朝店里看一眼,又從右至左顛過店門口,再朝店里看一眼,禁不住贊嘆:真是活廣告呢!秋收也不回應(yīng),把黑模胸上的米黃色胸罩正了正。

    從此,路過秋收胸罩店的人,無論男女老幼,都會扭頭一瞅,雖說瞬刻就回過頭去,但一定看清了那黑白二模。消息漸漸口傳開去,專程來路過蔡家巷1號的人越來越多。也有理直氣壯進(jìn)店觀摩的,都是打貨客,他們不僅可以貼著臉看,還能扯扯胸模的胸罩,隨手觸摸那聳挺的乳房。他們是令人羨慕的。而觀摩的商業(yè)效果極好,打貨客無不認(rèn)為秋收牌胸罩有品位、很時髦,覺得做了秋收店的客戶有一種前衛(wèi)的光榮。當(dāng)然也有借打貨之名進(jìn)店看新鮮的,這類人閑話較多。一個大嫂對秋收直白地說:丫頭,這兩個女人這么一擺,要欠死一城的男人呢。另一個半大老頭嘆息:這么高級的女人,世上哪里去找哦。秋收一律抿嘴一笑,不去接話。

    5

    有一次,店里進(jìn)來一個長發(fā)披肩鼻孔朝天的小伙子,自稱報社攝影記者,經(jīng)秋收同意,左弓步右馬步地對著胸模咔咔拍照,完了,去謝秋收,忽然瞧著秋收一定,驚呼:哇,我發(fā)現(xiàn)你比這兩個模特更有韻味咧!秋收心里不免喜悅,卻道:模特能跟活人比嗎?長發(fā)小子走后,秋收上樓坐到順哥的右腿上,向順哥匯報“韻味”說,順哥就親她,讓她莫跟這號文藝人邪。過了兩天,江城一家報紙以圖文形式報道秋收胸罩店用胸模展示胸罩,并倡議針對這一“開化”現(xiàn)象進(jìn)行討論。第二天,報上的討論出來:一半贊揚,一半謾罵。贊揚者說,這是一種人體美,美的東西不僅不能扼殺,而且應(yīng)當(dāng)充分展現(xiàn);謾罵者說,這完全是不知廉恥,傷風(fēng)敗俗,引誘犯罪。總之,都是那個時代的語言武器,而今的小兒科。

    順哥秋收緊張了。順哥說:我說讓你莫跟這號人邪吧。秋收烏著臉不吭氣。這天,店里來了兩個戴紅袖標(biāo)的女人,一個50出頭,一個30左右,都是過去江青式的短發(fā)。年長的紅袖標(biāo)進(jìn)店時,見人不看人地問:哪個是店主呀?秋收一怔,連忙回應(yīng):我是。年輕的紅袖標(biāo)跨前一步,說:這是我們街辦的喬主任,找你談事。秋收說喬主任好,望著喬主任。喬主任揚揚下巴:你叫什么名字?秋收說:葉秋收。喬主任沉下臉:秋收就是你?秋收不作聲。喬主任停頓一下,使出學(xué)問來問:你知道“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嗎?秋收且詫且喜,連忙回答:知道知道,去年高考前的模擬考試考過的。喬主任覺得秋收不應(yīng)該這么歡喜,冷冷地問:你想沒想,你店門口這兩個胸模會產(chǎn)生什么社會影響?秋收確認(rèn)喬主任不是來表揚她的,半張著嘴巴凝住。年輕的紅袖標(biāo)指出:你的胸模已經(jīng)惹得兩對夫妻吵鬧不和了。秋收眨眨眼,合上嘴巴嚅動幾下,趕緊申辯:這兩個胸模不是我的胸模,是買的,不過是用來展示產(chǎn)品,做做廣告呢。喬主任嚴(yán)厲地說:不行——袒胸露乳,誘惑男人!秋收說它們又不是真人?喬主任說它們比真人還放蕩!秋收歇了一口氣,探問:那你們的意思是……年輕的紅袖標(biāo)搓搓手:我們是來拆掉它的。秋收心頭一怦,質(zhì)問:憑什么?報上也只是討論,沒說拆呀?喬主任嗤道:報上管虛的,我管實的。秋收的狠勁也上來了,不管她管什么,只說:你們不能拆!喬主任冷笑一聲:不讓拆可以呀,我馬上派人來封店。秋收忍不住大喊起來:你們是“四人幫”嗎?你們敢破壞經(jīng)濟(jì)?喬主任也提高了嗓門嚷:誰是“四人幫”啊?打倒了“四人幫”,也不能拿女人的胸和奶子來搞經(jīng)濟(jì)!

    這時,樓梯上發(fā)出一陣滾木桶似的響動,順哥顛下來,插在秋收和喬主任之間,歪著身子對喬主任說:領(lǐng)導(dǎo)息怒,我們也是響應(yīng)黨的號召搞經(jīng)濟(jì),關(guān)照一下吧!喬主任斜了順哥的跛腿一眼,無動于衷地說:我把話已經(jīng)說明了,你們看著辦!轉(zhuǎn)身便走。順哥趕緊一把扯住她,連說:拆拆拆,您郎不走,看著,我們現(xiàn)在就拆。喬主任停下,卻說:拆了也不行,我們得把這兩個東西拿回去。秋收一聽,跳上前來嚷:你們大白天搶東西呀?順哥阻攔秋收,故意腳下一歪,跌倒在秋收身邊,秋收連忙去攙,順哥在她手上掐了一下,秋收就由著順哥;順哥歪在地上仰望喬主任,乞憐地笑,一邊說:領(lǐng)導(dǎo)開恩領(lǐng)導(dǎo)開恩!可他看見喬主任凜然地把頭偏向一邊,發(fā)現(xiàn)城里的婆娘比鄉(xiāng)下漢子的心堅硬,只好自己爬起來,拍打著身上的灰塵說:行,只要不關(guān)店,照領(lǐng)導(dǎo)的話辦!轉(zhuǎn)身向胸模顛過去。秋收憤憤地喊:你慢點,不要搞壞了!急忙去樓上把木箱抱下來。兩尊胸模回到木箱后,順哥怕這兩個紅袖標(biāo)不能小心輕放,自己扛起,一歪一顛地跟在兩個紅袖標(biāo)后面,朝街辦去。

    那個春天,順哥每天去一趟街辦,但每天都空手而歸。他無話可說,只能在二樓踩縫紉機。秋收做了飯,去順哥身邊站著,也不催他。順哥起身,隨秋收去吃飯。菜擱在鍋臺上,兩人站在鍋臺前,啞巴地吃;秋收拖一張凳子到順哥的屁股下,順哥不坐。直到有一天中午,秋收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上樓來,對順哥說:今天你不去,我去。順哥停住縫紉機,搖搖頭:不行,你去了又跟她們吵。秋收說:不會的,今有人幫我。順哥說:莫瞎扯,誰幫你!秋收提示:還記得那個攝影記者嗎?順哥想起來了,卻冷淡地一嗤:記得,他說你有“韻味”嘛。秋收說:他老頭(父親)是區(qū)里的一個什么頭頭。順哥定眼看著秋收:你怎么知道?秋收說:他上午來店里,見胸模不見了,向我問情況,我說了,他就說起他老頭,他愿意為我們幫忙。順哥的眼神陰下去,咕噥一句:他是幫你呢。秋收說:管他呢,我都是你的,幫我不是幫你?順哥不語,秋收上前親順哥,說我去了。果然,當(dāng)日晚飯前,攝影記者扛著木箱,隨秋收回到秋收胸罩店來。但秋收用了心,請小伙子將木箱送到二樓去,一面高聲喊:大順,還不出來迎接!小伙子上了二樓,不僅見到順哥,而且發(fā)現(xiàn)二樓只有一張床,想到秋收叫喚順哥的口氣,雖然驚詫,卻明白了。

    往后,秋收胸罩店暫時沒在店門口擺出胸模。不過,胸模的效應(yīng)已然發(fā)生,店里的生意正一天比一天興旺。眼看著夏天就要到來,夏天是乳房的季節(jié)。那日,秋收戴了米黃的胸罩,穿一件白單衣,讓順哥看看是否透光,順哥說若隱若現(xiàn),還行。秋收叮了句你說行的呀,就下樓去。這時,店里站了一高一矮兩個中年男人,叼著煙,目光四處逛著,不像打貨的客戶。秋收上前問:你們有么事?矮個的說我們是稅務(wù)的,高個的目光歇在秋收的胸處。秋收不曉得自己的衣扣下繃開了一道細(xì)口子,只問:稅怎么收?高個的嚅著嘴巴挪挪煙頭的位置,倒問:你想怎么交?矮個的將煙頭吐到地上,說:這個店都登報了,至少每月交100。秋收連忙仰頭朝樓上喊:大順,快下來,收稅的來了!順哥又像滾木桶似的咚咚咚下樓,也不管對方是兩個什么貨色,歪顛過去,捧了手連連打躬作揖,苦著臉央求:兩位同志,本人殘疾,請高抬貴手!高個的冷冷一笑:伙計,莫這樣唦,做生意交稅,蠻正常。矮個的不容討論地說:明天上午,去所里交稅。順哥還想努力,趕緊掏出煙來敬給兩人,但兩人都不接。高個的上下掃了順哥一眼,朝秋收甩過頭去:明天,你去。

    兩人走后,順哥和秋收站在店鋪里默然無語。許久,秋收說:我不去。順哥不表態(tài),腦子里浮出那個高個子色迷迷的眼神,動身上樓時,低聲撂下一句:還是你去吧。秋收覺得順哥竟然出賣自己,沖著順哥叫喊:你渾蛋!順哥拖著步子上了樓。但是,當(dāng)天晚上,順哥去找了老刁,老刁去找了黑狗。第二天上午,秋收在黑狗的陪同下去見那兩個家伙。到了稅務(wù)所,秋收猶疑一下,卻讓黑狗留在門外,一個人進(jìn)去了。那兩人讓秋收坐在對面,秋收一個勁哭窮,直到哭出眼淚來。高個的閃閃腿,說那就免一半,每月50。但嘻嘻一笑:你是不是陪我們喝頓酒呢?矮個的提醒道:這可是免了一個正科級干部一月的工資啊!秋收覺得減免數(shù)還可以,只是“喝頓酒”不會便宜,就掉頭朝門外喊:狗子,進(jìn)來,問問兩位干部,訂哪兒的餐館。黑狗進(jìn)了屋,兩袖高卷著,左腕文一個“愛”字,右腕文一個“恨”字,以江城腔嚷道:哥哥們,想吃點么事唦?兩人見了,嘴上的煙瑟瑟直抖,齊齊地?fù)u手:再說再說。過了幾天,順哥仍然在江城濱江飯店訂了一席中餐,并親自去稅務(wù)所邀請那一高一矮,結(jié)果兩人都說忙。于是,順哥帶上秋收,邀老刁和黑狗一起去撮了一頓。回店后,秋收木木地坐在二樓的床邊,順哥過去陪秋收坐下,說對不起呀,秋收不應(yīng),眼淚一顆趕一顆地涌出來……

    那段日子,順哥常常推開二樓的窗戶向外凝望。街面背后一片荒蕪,幾根電線桿歪而不倒地立著,幾條電線軟軟地掛在桿頭,不時有麻雀歇在垂成弧形的電線中段,本是比肩摩喙的,某處一聲怪響,全都撲騰而去,在空中倉皇……許多日過去了,許多不明的日子即將來臨,順哥便莫名地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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