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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棱鏡》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2017年04月17日13:50

    3

    十一點的時候,李活接到沙子電話。

    “老大,出事了,那個小娘們自殺了。”

    “小娘們?”李活腦子里響了一聲。

    “史曉蕾啊,她吞了安眠藥,可嚇著人了。”沙子的聲音果然有點恐慌。

    “安眠藥?”李活心里又是一緊。

    李活想把事情鬧大,但絕不想折騰出別的事。醫(yī)鬧不是萬能的,他更不是萬能的。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能掌控住的局面畢竟有限,對李活而言,有限得很,甭看他很風光。

    “到底怎么回事?”李活自己也很吃驚。當初拉上史曉蕾,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因她是這科的護士長,白蛋白又出自她之手,李活覺得只鬧一個柳冰露,有點殘忍,怎么著也得替她找個伴。

    沒想這個伴中途給他來了這么一手。

    史曉蕾會自殺?李活眉頭深深地凝起來,惹出人命絕不是好玩的,他李活名氣再大,也壓不住“人命關天”四個字。

    護士長史曉蕾的面孔一次次浮現(xiàn),包括笑時嘴邊兩個甜甜的酒窩,長睫毛下一雙黑撲撲的大眼睛。李活有限的記憶里,那雙眸子有時非常明亮,溢滿青春的光彩、生活的快樂。可有時,又那么的暗,里面全裝著猶豫。

    一個小女孩,哪來那么多猶豫呢?李活承認自己是個多事的人,有顆多事的心。從第一次注意到史曉蕾,這張面孔就印在了腦海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非常的牢固。不是李活對她有意思,而是這女人原來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想到這些,李活松下口氣。她不會自殺,一個擔負了巨負的女子,怎么會舍得輕易離開這個世界呢?

    李活像吃了定心丸,跟沙子講:“別緊張,按部就班,讓大家都別亂。”

    說完,另一張臉浮現(xiàn)出來。那是張深刻、陰冷,暗藏著諸多詭計,多數(shù)時候卻顯得非常自信,非常堅定的臉。

    李活怔怔地想了一會兒。奇怪,只要想起這個人,就會馬上聯(lián)想到鐘好,尤其最近。這不好,真的不好。

    李活搖搖頭,驅趕掉那個影子。

    世界充滿著無數(shù)秘密,有些秘密只有他李活一個人知道。有些呢,外面?zhèn)鞯梅蟹袚P揚,卻未必是真相。而躺在銀河醫(yī)院太平間那具已經(jīng)冰冷了的尸體,卻是真的藏著秘密的。這秘密要是炸開,銀河是要震上幾震的。

    沙子那邊仍然驚慌不定,不停地問:“老大怎么辦,這邊亂了,鄒大個子看上去要來硬的,我們要不要也跟他硬一下?”

    “硬”是他們這行的術語,就是跟警察硬碰硬,你來橫的,我來邪的,你來明的,我來陰的,反正你不能阻止我,要阻止,就得讓你付出代價。常來醫(yī)院鬧,難免會遇到警察阻止,雙方自然會發(fā)生摩擦。有時警察很蠻橫,上來就驅散,就抓人,這時候他們就得有策略,既不能讓警察將人帶走,也不能讓警察把他們的陣勢給破壞了。他們是靠陣勢活著的,沒了鬧的陣勢,光頭幫這牌子就不響。長期的實戰(zhàn)中,沙子他們總結出一整套經(jīng)驗,針對不同情況會有不同應對措施。沙子這陣說的硬一下,就是想提前給鄒銳他們一點下馬威。

    李活陰陰一笑,鄒銳敢亂來,那可就太中他下懷了。李活就怕鄒銳學鐘好那樣深有城府,按兵不動,跟他們磨,那樣反而被動。目前為止,不只是醫(yī)院,包括政府在內,都在等,都在試探。看似對他沒反應,其實李活清楚,趙紀光的死,把方方面面都困住了,也捆住了。

    個中緣由,根本不是傻大個子鄒銳所能想到的。于向東讓傻大個子鄒銳負責此案,要么是布了一著高棋,要么,就是于向東心灰意冷,對世事看得太透徹,反而縮住了手腳。

    “老大你在聽嗎?給個話啊。”沙子又叫。

    “慌什么慌,沉著點。”李活斥了一聲沙子,他最煩遇事先亂了自己。“慌什么,慌的應該是他們。”李活又訓。

    沙子安靜了一些。

    可過了一會兒,沙子又來電話,說五個人要開溜,不干了。

    這下李活真來氣了,中途開溜,光頭幫還從沒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

    “讓他們走,我光頭幫來去自便,向來不勉強任何人。”

    “不行啊老大,醫(yī)院亂成了一團,我剛去急救室那邊了,這個史曉蕾,怕是救不下了。”

    李活心頭一黑,莫非,自己錯了?

    鐘好第一時間趕到醫(yī)院,助手曹亞雯在現(xiàn)場。

    “情況不大好,人已進了急救室。”曹亞雯說。

    “不是人在沙子他們手里嗎,怎么能發(fā)生這種事?”鐘好問。

    “今天情況特殊,有人要手術,離不開柳大夫,沙子他們網(wǎng)開一面,結果……”曹亞雯臉色很難看。

    鐘好沒敢停留,帶上曹亞雯,急著往急救室那邊去。

    情況的確不大好,急救室這邊亂糟糟的,醫(yī)生還有護士來回奔跑,鐘好剛到跟前,就被人攔住。攔他們的是保安,鐘好本想掏出警官證,見西邊角落里站著一個警察,沖他招招手。年輕警員走過來,沖鐘好點點頭。

    “你們頭呢?”他是問大個子。

    警員搖搖頭,說今天鄒銳沒來醫(yī)院,事發(fā)后電話聯(lián)系過,鄒銳讓他們留在現(xiàn)場,他馬上趕過來。

    “亂彈琴。”鐘好說了一句,他心里真是有點急。史曉蕾吞藥,這太意外了,千萬不能有事啊。鐘好一邊祈禱一邊就往里走,曹亞雯拉住他,低聲說:“現(xiàn)在進去不好吧,人家都在急救。”

    想想也是,進去只能添亂。鐘好只好停下步子,焦灼地站在門外。急救室里仍舊忙亂一片,鐘好聽得見雜亂的腳步聲,還有醫(yī)護人員的嘀咕聲。懸著的心更加緊起來,眼看要揪在一起。頭上也有了汗。曹亞雯遞給他紙巾,鐘好沒接,心里不住地問,怎么會,怎么會這樣?

    不斷有人從里面走出來,臉上是清一色的緊張。鐘好看見幾張熟悉的面孔,有人認出他,跟他點頭,鐘好很想問問情況,見人家那樣忙,又不忍。

    這中間忽然聽到特護樓那邊響起吵鬧聲,曹亞雯說是大個子回來了。鐘好循聲望去,果真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鄒銳可能也是被史曉蕾嚇著了,一回來就采取強制措施,想把沙子他們驅走。可哪有那么容易,你來我往,兩家很快沖突上了。

    還是沒定力!鐘好暗暗搖了搖頭,嘆一聲,獨自走開。助理曹亞雯跟過來,低聲說:“有空嗎老大?我請你喝茶。”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不知是心思重還是覺得曹亞雯這話不合時宜,鐘好話里有一層揶揄的味道。

    曹亞雯不計較:“你還別說,太陽有時候真是從西邊出來呢。”

    說完,曹亞雯報出一個地址,竹林街18號,她朋友開的茶坊。

    “她是怕的。”進了茶坊,屁股還沒坐穩(wěn),曹亞雯就說。

    “怕?怕什么?”鐘好怪怪地盯著曹亞雯,感覺今天的曹亞雯跟往常不一樣。

    “怕她自己。”曹亞雯一本正經(jīng)道。

    鐘好呵呵一笑,口是心非地說:“聽過怕別人的,沒聽過怕自己的,你這是講笑話吧?”

    “老大,我是認真的。”

    “認真什么?”

    “請你別小看護士長自殺這件事,我被擊中了。”

    “我哪小看了,再說關你什么事?”鐘好突然感覺曹亞雯內心里有東西,一時目光愕然。

    曹亞雯垂下頭,好像內心很煎熬一樣,半天,蒼白著臉說:“我是女人,我懂女人。”

    “到底要說什么?”鐘好越發(fā)警覺,于局說過的話又在耳邊回響,看來,他是低看了曹亞雯。

    “她也是一個苦命的人啊。”曹亞雯眼里忽然有了淚。哽咽半天,又道,“知道不,她被深愛的人傷了,傷得很重。”

    “失戀?”鐘好覺得不可思議,哪個女人不失幾次戀,失戀了難道就要喝藥自殺?“操蛋邏輯,不可能!”他很武斷地說。

    曹亞雯有點傷感地看著他,半天說:“你不懂女人,你真是不懂女人。”

    史曉蕾有過一次致命的戀愛。

    男朋友叫林其彬,最早是省政府干部。兩人是史曉蕾剛進銀河醫(yī)院那年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距今已經(jīng)有些年頭。林其彬英俊瀟灑,年輕有為,加上不俗的談吐,還有身上透出的那股勃勃英氣,一下就將史曉蕾迷住。林其彬呢,雖說自身條件不錯,年紀輕輕又是科長,據(jù)說在省府口碑不錯,前程可謂無量。可一見到年輕漂亮的史曉蕾,似乎也丟了神。尤其史曉蕾身著護士服的樣子,更是打動他。頭次見面他就化腐朽為力量地稱呼史曉蕾白衣天使。你還別說,這四個字從別人嘴里說出,有一股揶揄或調侃的味道,林其彬說了,感覺立馬不一樣。史曉蕾很喜歡林其彬這樣叫她,她也愿意穿上干凈素潔的白大褂讓林其彬看。那個時候林其彬一有空就往銀河醫(yī)院跑,有時是陪趙紀光來的。對了,林其彬是趙紀光提攜起來的,他在秘書處,趙紀光有次下基層,省里專職副秘書長有病請假,是林其彬臨時抽來給他當秘書。一趟基層下回來,趙紀光對這個年輕人有了好感,夸他勤快聰明,悟性好,一雙眼睛能看到東西。悟性是官場中最最特殊的一種能力,尤其做秘書的,這能力可以決定他一生。悟性是一種看不見摸不到但又實實在在存在的超凡能力,比如領導心里想什么,不用講你也要猜測得到,而且要特別準確,不能出半點偏差。跟在領導后面,領導心中有什么想法,下一步打算做啥,哪個人領導想見,哪個不想;哪個人要晚上見,時間還要長一點,哪個人只是應付一下。諸如此類,領導絕不可能明確告訴你,都要身邊人去感悟,去領會。

    這方面林其彬做得相當成功。下了一次基層,趙紀光就嘆,這個小林,是棵好苗子,不培養(yǎng)可惜了。于是就培養(yǎng)。趙紀光一句話,林其彬就由科員變成了科長。他跟史曉蕾熱戀的時候,已經(jīng)有消息說,馬上要升為副處。

    史曉蕾替他高興。一等下班,史曉蕾顧不上回家看母親,一個電話過去,只要林其彬有閑,兩人很快會聚在一起。林其彬口才好,筆桿硬,寫一手好材料不說,講起官場那些事來,詼諧有趣,爆料連連,門兒更是清得讓人咋舌。史曉蕾還從沒聽過這些秘聞,雖是云一層霧一層,但過癮啊。也不知為啥,史曉蕾本來沒啥野心,跟林其彬接觸一段時間,忽然就想當護士長。

    熱戀容易走火,尤其深陷愛情中的女人,常常會出現(xiàn)大腦斷電空白。那一年四月,史曉蕾懷孕了,對這個戀愛中的意外,史曉蕾不僅沒有怕,反而喜出望外,認為是上帝饋贈她。她把喜訊告訴了林其彬,林其彬先是愕了一下,然后點根煙問:“你打算怎么辦?”史曉蕾親昵地走過去,抱住林其彬脖子,一邊將他手中的煙拿過來掐滅,一邊說:“什么怎么辦,這是喜事啊。”說著,狠狠地在林其彬略略變白了的臉上親了一口。

    林其彬又掏出一支煙,史曉蕾不讓點,說以前不限制,由著他抽,抽煙顯風度,男人嘛,風度第一。現(xiàn)在不一樣了,有了小寶寶,不許再抽,至少當她的面,會傷到小寶寶的。說著驕傲地拍拍并未顯山露水的肚子。

    “開什么玩笑?”林其彬態(tài)度極不友好地訓她一句,將煙點上,狠吸一口,吐出一長串煙圈來。煙圈緩緩地飄動中,林其彬狠了一句,“不能要,打掉。”

    “為什么啊?”史曉蕾噌地從林其彬懷里挪開。“我不!”她強調了一句。

    “聽我的,必須打掉!”林其彬恨恨地掐滅煙,看住一個陌生人一樣看住史曉蕾,“我沒想到你會這樣,你太有心機了。”

    “心機,你在說什么?”輪到史曉蕾愕然了。

    “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說完這句,林其彬走了。

    “哎,你往哪里去,回來!”

    林其彬并沒回來,長達三個月時間,不是借故忙,就是在陪領導,或者在會上。總之,他有理由。史曉蕾一開始還滿懷著希望,慢慢,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終于有一天,她將林其彬堵到辦公樓上。林其彬問她跑來干嗎,這是省府。史曉蕾說:“我不管,今天我就要你陪我。”林其彬瞅了一眼史曉蕾,發(fā)現(xiàn)她走路有點費勁,細看,天啊,肚子果真鼓了起來,雖然不是太明顯,但對已經(jīng)熟悉了史曉蕾身體的林其彬來說,這個變化還是很明顯。

    “你先回去,下班后我找你。”

    “不,到你辦公室說。”史曉蕾也是一個任性的女子,長達一年零六個月的熱戀期,她留給林其彬的印象是溫順、乖巧,像一個乖寶寶。但那只是她另一面,她也有狠的一面。

    那天史曉蕾真就跟著林其彬進了辦公室,林其彬決然沒想到史曉蕾會有這底氣,一開始并不在乎,去就去,可很快,他就怕了。史曉蕾讓他寫保證書,必須在孩子出生前舉行婚禮,否則她辭職,天天來省府。

    林其彬怕了,拿出五萬塊錢,求史曉蕾把孩子拿掉。“這個不能要,婚后再要也不晚。”

    “我不!”史曉蕾看也不看錢,一個勁兒逼著林其彬寫。這當兒,門推開了,進來一女子。個頭跟史曉蕾差不多,年紀也相仿。要說區(qū)別,就是比史曉蕾更有底氣。女子掃一眼史曉蕾,又掃掃沒來得及收拾掉的錢,問林其彬:“這誰啊,大白天的你們把門關這么嚴干嗎?”

    林其彬頭上唰地有了汗,一邊忙著把錢塞進抽屜,一邊支吾道:“一個朋友,維維你怎么來了?”

    一聽林其彬這種叫法,史曉蕾非常奇怪地朝叫維維的女子臉上看去,維維也正好看她。兩個女人對視了幾秒,清楚了。維維先開了口:“林其彬,你是不是背著我還在亂搞?”

    史曉蕾一下火了,沖維維叫:“什么叫亂搞,我是他女朋友。”

    “女朋友,啥時候的,我咋沒見過?”維維一副居高臨下的口氣,說著話,朝史曉蕾走過來。

    這種強勢態(tài)度越發(fā)激怒史曉蕾,怪不得這長時間林其彬不理她,原來如此。史曉蕾沒退縮,往前跨了一步說:“你又是誰,憑什么我跟他戀愛要讓你知道?”

    沒想到維維哈哈大笑起來,“戀愛,你太逗了,是不是找不到男人,見人就叫老公?”

    “你——”史曉蕾稍一怔,馬上就說,“是,他是我老公,我還懷著他孩子呢。”

    “孩子?”

    兩個女人最終干了起來,先是嘴仗,后來提升到廝打。林其彬完全嚇傻了,這可是在辦公室啊。還好,叫維維的畢竟顧忌一些,撕扯一會兒,罷了手,扔給林其彬一句:“把她解決了,不然以后別來見我。”

    林其彬還沒來及解決史曉蕾,史曉蕾已經(jīng)找人解決林其彬了。

    這個人居然是趙紀光!

    “趙紀光?”鐘好嚇一跳,史曉蕾竟然也認識趙紀光。

    “他們兩個關系復雜,一時半會說不清。”曹亞雯道。

    “有多復雜,你在寫書呢還是講故事?”鐘好依舊一副大咧咧的做派。

    “總之很復雜,以后講給你。”曹亞雯說著,低頭看一眼手機,緊跟著又站起來說:“對不起老大,我不能請你喝茶了,我有事,得出去一趟。”

    “你在搞什么,拿我開涮啊。”鐘好大為不滿。

    曹亞雯并不是開涮鐘好,就在剛才,她收到短信,說鄒銳帶人跟沙子他們干上了。

    莽撞!她一邊罵鄒銳,一邊急著往醫(yī)院趕。

    這個上午的銀河市人民醫(yī)院,的確亂成一鍋粥。先是被醫(yī)鬧挾持的護士長史曉蕾吞下大量安眠藥,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沒釀成大禍。史曉蕾被抬進急救室緊急搶救時,大個子鄒銳真的犯了錯誤,他也是被沙子他們拖煩拖疲了,正好借這機會給他們一個下馬威。鄒銳一聲令下,憋屈了幾天的弟兄們一哄而上,有撤靈堂的有疏散人群的。沒想到這邊剛一動手,那邊沙子同樣一聲令,兩邊這就干上了。

    是真干。沙子要是被逼急,命都敢豁,他沒沖大個子下手,瞅中一個協(xié)警,一頭撞過去,協(xié)警根本沒防備,一個趔趄倒地。沙子大喊:“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混亂中狠狠地沖倒地的協(xié)警襠里一腳,協(xié)警痛得嗷嗷叫,雙手捂著褲襠地上打滾。沙子正要惡笑,猛見一人高馬大肚子肥圓的警察雙手撕住一女醫(yī)鬧頭發(fā),強行將她拉到墻角,還想用膝蓋頂女人下體。女醫(yī)鬧是沙子在街邊一小飯館認識的,半個老鄉(xiāng),來自前江鄉(xiāng)下,父親是肝癌晚期,等于在醫(yī)院熬日子了。為看病家里賣掉了魚塘,母親又是風濕病患者,家里一應事都扛她身上。沙子給她最高的工錢,還替她交了一期治療費,答應這次鬧成功,再幫她付一筆醫(yī)藥費。

    沙子最見不得男人沖女人下手,他雖混蛋,做人方面還是有點底線的。就在肥肚警察企圖二次攻擊女子時,沙子一個猛撲,頭部如石鐘般狠撞在警察腰上。警察哎喲一聲,沙子一手扯住警察一條腿,這是他長期練就的“分尸功”,沙子大力一吼,全部力氣集中到兩條胳膊上,就見警察雙腿被撕裂開來。

    肥肚警察重重地倒在地上,嘴巴親吻了水泥地。

    血滲出來。不用說,那是警察的鼻血。沙子那招,迅速而有力,厲害著呢。當年他跟黑社會干架,用同樣的手法,扯斷過兩個男人的下體。

    沙子一出手,醫(yī)鬧們就知道精彩時刻到了,于是一哄而上,場面很快亂得控制不住。之前沙子把話講得很清楚,一旦警察來,哪個鬧得兇,工錢翻倍,他還要在醫(yī)鬧中評出一、二、三等獎,大張旗鼓地獎勵呢。有錢賺哪個不賣力,反正醫(yī)鬧們都清楚,就算警察動手,也不會有太大風險,比街上打群架安全多了。

    眨眼工夫,特護樓前沸騰起來。

    鄒銳急了,警察人少,顯然不是這些人對手,就在他猶豫要不要鳴槍示警的時候,更可怕的一幕發(fā)生了。中年女人牛麗娜奮力一躍,站到了擺著香火的“靈桌”上。從懷里掏出一瓶農(nóng)藥,沖鄒銳喊:“讓警察全退出去,不然我自殺!”

    鄒銳愣了。他知道牛麗娜是狠角,這女人說得出做得出,她在醫(yī)院已經(jīng)喝過不止一次農(nóng)藥了,最危險那次,搶救了五天,這女人真敢玩命的。鄒銳馬上打電話跟于局求救,剛提了句牛麗娜,于局便叫:“你警察不想當了是不,這女人不是你能碰得的,大個子你好自為之。”于局話還沒完,曹亞雯已經(jīng)趕來了。

    剛才短信催曹亞雯的,正是副局長于向東。

    “你還猶豫著做什么,別人都不急,你急什么,啥時才能成熟?”曹亞雯罵著鄒銳,人卻往牛麗娜那邊去,臉上堆滿了溫和的笑。牛麗娜一眼看出了她的計謀,毫不猶豫打開農(nóng)藥瓶,一仰脖子就灌。

    “我的姑奶奶,你就放他一條生路行不?”曹亞雯眼疾手快,一個猛撲過去,農(nóng)藥瓶就到了她手里,放鼻子底下聞聞,沒錯,牛麗娜這次沒耍他們,人家要喝的絕對是真農(nóng)藥。

    鄒銳從曹亞雯發(fā)白的臉色上讀懂了什么,心里連著打了一個戰(zhàn),脊背有了汗。

    警察的悲哀在于有的時候你必須承擔不該承擔的后果,誰也不能保證百分之百不發(fā)生意外,某些時候人家就是專門制造意外來的。為這種不值當?shù)囊馔猓y河公安局脫下警服的已有不少。

    “收工!”鄒銳最終掃興地宣布。

    曹亞雯走過來,刻薄了他一句:“拜托,以后別這么白癡,還嫌炮灰少嗎?”

    說完,邁著不滿的步子噔噔噔走了。

    留下鄒銳一個人發(fā)呆。

    李活閉著眼,像是睡著了。太陽打在他粗糙的皮膚上,映出他疲憊而略顯蒼老的臉。

    康寶藍的香味蕩然無存,一街的陽光也不再那么明媚,憂慮漫上心頭,李活的心情瞬間糟糕透了。

    其實不做這行他照樣可以過得很好,他不缺生存下去的能耐,更不缺養(yǎng)家糊口的本事,但他知道他不能離開。

    人是為某種堅持而活的。人的內心其實是個很復雜的存在,復雜到我們根本看不清它有多深多暗。有時候你會被一個念頭所左右,有時候你又會被某場情感所擺布。但你走出的每一步,其實都忠實于內心的某個呼喚,某個理念。李活三十五歲,生命還長得很,想想這三十五年,他經(jīng)歷了那么多,死亡擦肩而過,榮譽一夜盡毀,沒進監(jiān)牢就算萬幸。但今天這一步,沒人逼他,是他自己選擇的,心甘情愿。

    可是為什么要選擇這一步呢?這個想法又一次冒出來,霧茫茫罩住了李活,以至于后來,他不得不雙手抱住自己的光頭。對了,李活刮個光頭,這一片的人都不叫他李活,叫他光頭李。

    “我光頭李是戰(zhàn)不敗的!”終于,李活不再糾結不再痛苦,他給自己狠了這么一句。

    兩個小時后,沙子打來電話,護士長史曉蕾沒死成,救了過來,目前進了重癥看護室。牛麗娜也好好的,她用一瓶農(nóng)藥嚇退了鄒銳。沙子話語里有些得意,帶那么點賣弄的成分。

    “這就好。”李活非常平淡,這一切對他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

    “這小娘們差點壞掉我們大事,我不會輕饒她。”沙子笑完,又說。

    李活怕沙子壞事,提醒道:“跟她沒關系,她是替別人背鍋。”

    沙子哪能聽懂,“老大你別逗我了,這小娘們也敢背鍋,我看不像。”

    李活有點不滿,“不該問的少問,看好你的人。”

    沙子很懂規(guī)矩,聽李活不高興,馬上改口,“知道了老大,我會用心的,有事再擾你,我先掛了。”

    兩點過一刻,李活打算離開,準備去另一個地方。剛起身,一縷陽光從遠處的門里瀉進來,咖啡廳的門被推開,進來一位不速之客。

    不是冤家不聚頭,李活沒想到,會在這兒跟鐘好撞上。真是怕哪壺來哪壺,步子僵了幾秒,復又坐下。

    鐘好是特意來找李活的。他知道李活在這里。這是李活的習慣,也是光頭幫的規(guī)矩。不管多大的糾紛,李活從不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現(xiàn)場由沙子指揮。沙子他們鬧時,李活會在這個叫“深度”的酒吧里悠然自得地品味咖啡。

    李活喜歡咖啡,尤其喜歡精致的意大利咖啡,這在他跟葉文霽熱戀時,鐘好就已了如指掌。

    說起來慚愧,當年李活跟葉文霽戀愛,鐘好還是紅娘呢。

    鐘好這人愛管閑事,眼瞅著自己手底下這些哥們都老大不小了,一個個單著,好不容易輪個假期,要么窩單身宿舍悶覺,要么就提著酒瓶,四處找死黨。那年頭,可娛樂的事真心不多,最讓大家興奮的,莫過于幾個狐朋狗友湊一起,狠狠地撮一桌,然后濫飲狂醉,還美其名曰開Party。烏梅就罵,說是他帶壞了這幫哥們。“找點正事做啊,別一個個像酒鬼似的。”烏梅說。

    “難道我們沒做正事,我們可是光榮的人民警察啊,除暴安良,守護平安,居然說沒做正事。”鐘好一副玩世不恭的樣。

    “瞅瞅你這嘴臉,惡心。”烏梅埋汰一句,又道,“都老大不小了,你不顧家,也別害了人家。該戀愛的戀愛,該成家的成家,甭整天像一堆長不大的孩子。”

    關鍵時刻,烏梅的話還是很有作用,鐘好一想也是啊,這伙人中間就他一個有老婆有孩子,其他呢,都光著,年齡最小的大俠也馬上二十七歲了,至于李活,去年好像就過了三十大壽生日。

    “問題是,讓他們跟誰戀愛呢,局里沒那么多女的,就算有,人家眼睛也朝外長著。外面有,可整天到晚被案子纏著啊,總不能跟犯罪嫌疑人談戀愛吧,可都是有家有口的。”

    “我有一個,把她介紹給李活吧,我看他們倆挺般配的。”很少摻和這類事的烏梅興致忽然高起來。原來烏梅科室有個大姐,最近給上小學的女兒找了個家教,叫葉文霽。大姐一上班,就在烏梅面前夸小葉老師,長得俏,一雙眼睛水靈靈的,劉海兒往眼睛前一撂,那個迷人喲。大姐本不是個夸張的人,一旦說起小葉老師,馬上就夸張得不行。尤其說到小葉老師的畫,那么清新的一個人兒,竟然能畫得出那樣蒼茫雄渾的畫來,震撼極了,簡直能一下把人的心掏空。大姐是護士,文化不高,記下的詞也不多,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詞句來形容小葉老師的畫,硬要拉烏梅去欣賞。烏梅去了一次,葉文霽就像種子一樣種她心里了。真的,烏梅也沒想到,一個看似柔弱無骨的小女子,作出的畫,竟有那樣的張力。她畫里呈現(xiàn)的世界,跟現(xiàn)實世界反差是那么強烈,那么對人有沖擊力。烏梅簡直想不通葉文霽內心的力量來自哪里。對于畫,烏梅還是略懂一二的,雖然鑒賞能力高不到哪,但至少要比大姐強一些。但以前烏梅看畫展,頂多是看到別人的線條、布局、彩色的輕重、要表達的某種意境,等等。葉文霽的畫,卻讓她完全忘掉了這些,那些畫幾乎是讓人想不起線條,想不起色彩,想不起布局的,如一座山,沉沉地壓過來,令她窒息,令她無法逃避,不得不把整個人交給那幅畫,更如一條奔騰的江,容不得你逃走,就將你整個人吞沒。你成了畫中的一分子,成了畫中的一筆,你與畫共同呼吸著,共同奔騰著,也共同呻吟著。

    哦,呻吟。烏梅覺得那是她在葉文霽畫作中獲得的一種奇特感受。面對文霽那些似懂非懂的畫,她真是感覺靈魂在顫抖,血液里發(fā)出一種嗚嗚聲……烏梅這些年看過的畫展也算不少,她的幾個病人都是海東有名的畫家,可看這些人的畫展,她反倒是木著的,心里一點波瀾都沒有,靈魂更是很難觸及。沒想一個在畫壇根本沒有名氣,甚至還算個學生的葉文霽,卻用她不太成熟的畫讓她的靈魂呻吟了起來。

    烏梅隱瞞了鐘好一件事,之前她是想把小葉老師介紹給科里一位大夫的,無奈那位醫(yī)學院畢業(yè)三年的大夫說話做事帶點娘氣,葉文霽委婉地說,她不喜歡這類,她心目中的男人應該頂天立地,能把什么都扛起來。烏梅就想到李活。要說頂天立地,烏梅認識的男人中,怕沒人敢跟李活比,那可是真爺們啊。為完成這項使命,烏梅又跟著大姐聽了幾次小葉老師的課。才知道小葉老師找這樣的男人是有理由的。

    小葉老師的鋼琴并不是大學學的,她沒上過大學。小葉老師所有的知識包括對音樂的愛好與追求,都來自于一個男人:她父親。小葉老師的父親曾經(jīng)是海東師范大學音樂系副教授,可是這個男人一生命運多舛。“文革”年代上山下鄉(xiāng),當知青,恢復高考后以三十二歲年齡考入中國戲劇學院。他原本有個老婆,但在上大學時老婆上山采藥掉下山崖摔死了。這讓他很悲痛,所以很久的日子里,他都抱著一把琴,像棵古樹一樣跟琴連在一起。琴是老婆采藥賣錢買給他的,老婆摔死的那次,是為了多采藥給他買鋼琴。小葉老師的母親是他的學生,本來她父親是抱定終身不再娶這一堅強信念的,無奈歲月戲人,加上女學生瘋狂地愛著他迷戀著他,藤一樣死纏著不放,最終父親投降給了愛情。新的婚姻原本可以讓他有一個完美的人生,可是誰知,就在小葉老師出生第三年,年輕漂亮多才多藝的母親在一次出國演出時橫遭車禍,不幸離世。

    這個家塌了,自此,再也沒有脊梁能把它撐起來。

    脊梁斷了。

    父親從一個副教授一下淪落為酒鬼,小葉老師記憶里,父親一生只愛兩樣東西,一是酒,沒完沒了地喝;一是琴,沒完沒了地彈。自己喝醉彈不動,就抓過女兒,讓小葉老師彈。

    一生經(jīng)歷兩次喪妻,而且兩次自己都不在身邊。這讓他有了一種致命的怕,他不讓唯一的女兒上學,整天把女兒拴在家里,自己打酒的空,都要把女兒背在背上。酒醒時分,他像個天才一樣教女兒讀書識字,教女兒看圖繪畫,也教女兒彈琴。他辭去大學副教授工作,將大學分給他的房子變賣掉,給女兒買來最貴的鋼琴,然后在銀河市租了一個小院。他想逃開過去,逃開摧毀了他的那些個噩夢。他和女兒的人生完全囚禁在那個小院里,偶爾為了生活,他也教幾個銀河的孩子,但更多時候,他像個斷了脊梁的男人,除了用酒精麻醉自己,再就是沒完沒了地哭。

    是的,他哭。小葉老師記憶里,那個體重只有八十多斤的瘦弱男人一生沒有笑過,就算是她參加比賽拿了獎,他也笑不出來,只是跪在兩張畫像前,不停地哭。眼淚是她在這個世界上見過的最多的東西。直到他用劣質酒精喝壞了肝,將自己八十多斤的身體喝成六十斤不到,成一把干柴,才沖女兒緩緩笑了笑。

    笑過之后,他走了。永遠地離開了女兒。

    小葉老師那時年輕,并不知道父親早就患了肝癌。是在埋葬父親的過程中,父親的朋友嘆息著告訴她的。

    父親的朋友還說,這是一個撐不住天的男人,倒了,倒得很悲壯。

    小葉老師自此徹底地扔開了鋼琴,并發(fā)誓一輩子不再碰它。她還寫了四個字,鋼琴有毒。她把父親對她的期望,還有她生命中的音樂情懷徹底封存了起來,為了找到另一個出口,她拿起了畫筆。

    雖然二者有共通處,可是小葉老師以為丟掉了琴,拿起畫筆,就能讓自己走出不堪回望的人生。

    同時她也狠狠地告誡自己,如果此生真需要一個男人,這男人一定要撐住天。

    鐘好聽從烏梅的建議,將小葉老師介紹給了李活。

    他認為這樣的男人應該能滿足小葉老師的心愿。

    事實令鐘好開心,兩人見面不久,馬上熱和起來。按李活的話說,他的心動了。“謝謝你啊老大,這輩子我以為見不得文縐縐的女人,沒想真見了,特舒服。”李活用了舒服兩個字。鐘好哈哈大笑,壞意十足地說:“這么快就舒服了,那這個小葉老師,不簡單。”李活聽出話里的壞味,給了鐘好一句:“想哪兒去了,干凈點。”

    甭看他們是上下級關系,鐘好又大李活差不多一輪,一起混久了,就有了兄弟間那種情分。工作起來大家都聽鐘好的,也都佩服他,私下,什么玩笑也敢開,鐘好也不計較,其實這毛病都是他慣的。有時烏梅看不慣,說他兩句,“你是領導,得有個領導的樣,老嘻嘻哈哈的怎么工作?”鐘好完全不當回事地說:“我這也能算領導,人家給你拇指大個帽子,你還真當紅頂子戴啊?”烏梅看他沒救,也不再強迫。烏梅知道,自個男人本身就是一個沒有官派的人,跟她見慣的那些拿權抖擻的人,比如周澤晉還有汪樹林們,有質的不同。烏梅一開始以為當警察的都這樣,刀尖里來血海里去,天天面對生死,兄弟間那種情分就刻骨起來。后來發(fā)現(xiàn)不盡然,鐘好就是沒大沒小,見了領導不當領導,見了部下不當部下,對人對事全按自己好惡來,這種人看似人緣好,其實很危險。

    但烏梅拿丈夫沒辦法,只能順著他。鐘好呢,對自己也是稀里糊涂的,按于局的說法,就是缺少要求,放任自流。鐘好呵呵一笑,道,頭上緊箍咒這么多,自己再戴,還活不活人了?

    大家都拿他沒辦法,事實上我們拿誰也沒辦法。

    李活跟小葉老師越來越熱和,那段時間鐘好他們案子多,老是出去執(zhí)行任務,李活表現(xiàn)得格外活躍。而且以前只注重勇猛不善于動腦子的他,那段時間腦子分外好使,竟然連著把兩起大案給破了。

    “行啊,愛情還能把一個傻子變聰明,了不起。”鐘好說。

    “錯,是把聰明人變成傻子,不過很樂意。”李活總是笑瞇瞇的,臉上一副得意樣。后來鐘好問:“小葉老師到底哪好?”李活想了想說:“哪都好,挑不出不好的。”

    “全盤俘虜?”鐘好覺得好玩。李活看著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其實心思細膩著呢。這點別人感覺不到,鐘好卻清楚得很。對手下這幾員干將,誰哪方面擅長哪方面強項,鐘好比了解自己還清楚。

    一年過去了,李活跟小葉老師的關系也從地下走到了公開。鐘好他們再搞Party,其實就是給醉酒找個洋氣的說法,小葉老師便大大方方地來,來了往李活跟前一坐,一雙眼睛撲閃撲閃的,看看這個望望那個,西洋景一般。看完了,頭一歪,小鳥一般偎著她的李活,纖纖玉手輕挽著李活胳膊,粉白的臉蛋輕摩在李活衣服上。那膩歪勁,讓鐘好都眼饞。有次給李活慶功,他用網(wǎng)絡偵查,鎖定網(wǎng)上追拿了八年之久的一名逃犯,居然非常神秘地用一個“快活鳥”的網(wǎng)名,跟逃犯網(wǎng)聊還交上了朋友。最后用合伙做一筆針對銀行的生意,將逃犯從遙遠的貴州黔東南騙到了銀河。可笑的是他沒在嫌犯下火車時拿下,而是真心實意將嫌犯請到了一家火鍋店,煞模煞樣拿出詳細的銀行路線圖。嫌犯果然是老手,看了沒幾眼就指出許多問題,李活這才確認自己沒找錯人,給嫌犯點煙的空,一雙手毫不費力地卡住脖子,嫌犯還沒叫出聲,李活動作麻利地已經(jīng)給他戴上了手銬。

    那天李活很激動,鐘好也激動。嫌犯是出了名的江洋大盜,八年前干過三票,最大的一票一次得手三百多萬,而且獨來獨往,根本不和任何人聯(lián)手。此人不但反偵查能力強,對密碼尤其是銀行密碼,還有網(wǎng)絡系統(tǒng)簡直著迷到瘋狂程度。一個超級天才,十二歲時就開始搗鼓計算機,后來醉心于當黑客。李活跟他網(wǎng)聊的時候,都有點嫉妒他的才能。能把這樣一條大鯉魚捉到,當然值得開心。小葉老師坐邊上,那個晚上她完全被李活迷住了,李活講的那些對她既新鮮又好奇,但她沒學別的女孩那樣發(fā)出尖叫或嘖嘖聲來,只是安靜地坐著,半仰起臉,目光楚楚地欣賞著英雄一般的李活。后來李活喝大了,抓起她的手說:“老婆,這幾位都是我的生死大哥,往后啊,他們都是你的親人,我要是敢欺負你,找他們,會幫你出惡氣的。”

    小葉老師仍舊笑吟吟的,看不出多激動但也絕對不會有厭煩,人家拿她直呼老婆,她只是稍稍又往李活身上靠了靠,臉蛋兒在李活衣服上摩挲一會兒,略帶羞怯地說:“我才不會告狀呢,你要是欺負我,我就把你們的酒全偷了,讓你們一個個癮死。”

    癮死?這話鐘好記住了,當然包括當時小葉老師說話的神情。

    鐘好認為,沒有哪個女孩會在那種場景里說出這樣的話。尤其說那個死時,他分明看見小葉老師眼里有一種古怪的光動了幾動,最后,靜靜地落在某個角落,滅了。

    鐘好怕那種光。

    他聯(lián)想到烏梅講過的葉文霽的身世,想到她死去的父母,還有嗜酒如命的那個天才音樂家。

    鐘好走進來,并沒看見李活。

    咖啡廳光線好暗,鐘好有點不適應,他喜歡那種亮堂的地方,比如街對面的“綠林”。鐘好沖咖啡廳掃了一眼,里面空蕩蕩的,不見人影。操蛋的光頭李,居然不在,鐘好有些灰心。

    他需要喝茶。

    鐘好有茶癮,辦案辦出來的。他們這些人,啥癮都有。大個子喜歡飆車,案件越是沒有頭緒的時候,大個子就越想把那部凌志開成飛機的速度。于局喜歡拳擊,一旦心被什么事堵住,于局不找別人疏通,跑體能強化室,對著那個假的拳擊對象一通猛打,直打得自己汗流浹背筋疲力盡,后來怕局里干警看到不好,改上別處打了。

    最近鐘好就見他打過幾次。對了,于局還拿過部里散打和拳擊兩項比武亞軍呢。

    什么人養(yǎng)成什么癮,干警察這行,沒點癮真還不行。

    醫(yī)院折騰了一上午,鐘好嗓子發(fā)干,嘴里要冒出火來。

    “有人嗎,有人在不,服務生——”

    李活坐的方向逆著光,他可以看到鐘好,鐘好卻發(fā)現(xiàn)不了他。看到鐘好,李活有些驚,他怎么來了,他是從不進“深度”的啊!李活馬上想到鐘好是為自己而來,一時有些慌,尋思著是逃還是繼續(xù)留在這里?后來一想,干嗎要怕他,一狠心站了起來。

    “叫什么叫,沒見這陣不營業(yè)?”

    一聽聲音,鐘好就知道是誰,他沒轉身,依舊背對著發(fā)聲的地方。雖然決定來見李活,但好久沒跟他打照面,更沒交流,鐘好心里多少也有些不踏實,他需要調整一下。

    “不營業(yè)開門做啥,放風啊?”過半天,鐘好轉過身,一副極盡傲慢的口氣,話中故意帶刺,目光挑釁似的迎住光頭李。

    李活一見這目光,心里就來氣,其實不見也來氣。想還擊,可是,可是嘴巴一動,說出的話卻有點:“嘴巴還是那么臭。”

    李活恨死自己,五年過去了,還是改不掉怵他的毛病。

    “咋,開店還管嘴巴臭不臭啊,得,有出息,成老板啦,財大氣粗?”

    “店小二,不服氣啊?”兩人杠上了。

    李活這張嘴,平時時不時也能說一些狠話惡話,獨獨見了鐘好,就像突然守紀律一樣,而且沒一點靈感。都是那些年鬧的。

    鐘好挑釁似的往李活這邊挪挪腳步,壓低聲音,滿臉惡作劇地問:“吃軟飯啊,行,還是光頭好使。”

    李活氣得牙齒咯咯響,一雙拳頭暗暗握了幾握。

    鐘好坐下:“來杯康寶藍,順便沏一壺金駿眉,要好的啊,別拿次品坑客。”

    “對不起,茶和咖啡不一起賣,想喝茶,上別處去。”

    “喲嘿,有這樣開店的啊,今天我還就要茶和咖啡一起上,怎么著,有本事你驅客啊。”鐘好蹺起二郞腿,一副牛哄哄的樣。

    “你以為我不敢?”李活也擺出咄咄逼人的架勢。

    “敢,你李活有什么不敢,刮個光頭,立馬光照全世界。對了,要不要我點壺茶,送給你那些弟兄?”

    “謝謝大隊長的好意,我替弟兄們心領了。”李活把大隊長三個字說得很重。

    “哦,還知道挖苦人啊,不錯,是不是看見我鐘好現(xiàn)在這樣,很過癮?”

    “怎么不見前呼后擁,沒權了還是沒人了,自個兒跑來討茶喝,混得不大好喲。”

    “還行,至少沒吃軟飯。”鐘好變換下腿的姿勢,目光繼續(xù)在廳子里掃,他不相信這大的廳子只有光頭李一個人。五年來,除了光頭幫醫(yī)鬧這點事,關于李活的消息,他是知道的越來越少。比如有沒有交新的女朋友,除了醫(yī)鬧,他還做什么?時光會改變掉許多東西,包括當年很濃的兄弟友誼。

    “軟飯吃起來香啊,你瞅瞅我光頭李,往這兒一坐,就有人去賣命,快哉。”

    “是很愜意。”鐘好笑笑,目光仔細地盯住那顆油亮的光頭。

    李活刮光頭當年也是被傳得沸沸揚揚的一件事。他沒在小葉老師離開后刮,那時他還上著班,也沒在五年前那次倒霉的意外事故后刮,盡管那時他是他們中間最受詬病的一個。他選擇一年后,就是光頭幫成立時。在銀河最為顯眼的超五星酒店銀河鄉(xiāng)村假日酒店,據(jù)說擺了二十桌,除已經(jīng)加入光頭幫的眾成員,李活還邀請了周邊幾個城市的醫(yī)鬧幫派,別出心裁地請了三十多位因醫(yī)患糾紛長年上訪的對象。他是明擺著做給鐘好他們看。記得當時于局還問,要不要去干涉一下?鐘好當時的說法是,如果他只是刮個光頭,完全沒必要在意,要是他敢借機鬧事,他親自帶人去,把那顆光頭敲爛。

    “我擔心啊——”于局當時憂心忡忡給了這么一句。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總得讓他活下去不是?”鐘好寬慰于局,聽上去更像是寬慰自個兒。

    “怪我,是我毀了他。”于局痛心疾首。鐘好苦笑,“你這是拿刀扎我臉,要不我現(xiàn)在去,給人家請罪?”

    “別,別,我們都把他忘掉吧,只當不曾有過這么一伙計。”

    于是就忘了。

    沒想今天,鐘好還是沒忘掉。這些年,每每聽到醫(yī)鬧,他們腦子里馬上會冒出一顆光頭,大家都痛恨醫(yī)鬧,但又都下不了手,不能不說跟這顆光頭的故事有關。

    這次,鐘好是不是有了勇氣,敲敲這顆光頭呢?

    但他真把目光再對住李活時,一股復雜的情緒又涌上來,以至于他想了無數(shù)遍的話都開不了口,只好像個惡人一般挑剔道:“上茶啊,愣著干什么?”

    李活依舊站著不動,鐘好又催一遍,他是真渴了。鐘好懷疑自己得了糖尿病,之前烏梅也提醒過他,讓他不要過度勞累,還說要陪他做個檢查,可哪有時間。耽擱來耽擱去,婚都離了,嘴里的渴還是沒解下來。

    而且一渴就煩,控制不住地煩。

    “有你這樣的服務生嘛,對待客人什么態(tài)度?”

    李活覺得鐘好陌生,雖知道鐘好是來找茬,這種找茬方式卻讓他沮喪。相比一個勁地喊他服務生,訓他吃軟飯,李活倒希望他能痛痛快快來一場。甚至拿出當年的樣子,進門就踹他幾腳,或者騰地掏出一瓶烈酒,放野了嗓子喝,“服還是不服,不服給我一口灌下去!”

    當年他們就是用這種方式,把兄弟間情誼灌了個滿。

    可今天李活感覺鐘好有點欠,欠很多,怎么也不是鐘好的味。

    一絲苦味泛起,李活感覺時光在狠狠咬他,以至于接下來的表現(xiàn),他也很失份。

    李活說:“不好意思,今天不營業(yè),就算營業(yè)也不接待你這樣的客人。”

    “怎么著,欺客?信不信我把你們老板娘叫來,當場炒掉你這條魷魚?”鐘好依舊用老套路。不是他笨,實在是想不出新鮮的辦法,這天他真是弱智。再者,一個人如果永遠為你關上心門,就算你再有誠心,那也無奈。

    鐘好碰過釘子,五年來他不是沒找過李活,人家硬邦邦地跟他拉開了距離,愣是把那份情誼給砍掉了。

    “有本事盡管叫,聲音再大點。哦,忘了告訴你,這店是我開的,老板娘是我情人。”李活話里也有了嘲意。

    哪知話音還未落地,樓梯上響來聲音,“誰是你情人,當客人面這樣說,也不害怕報應。”

    一個穿著有幾分暴露的女人出現(xiàn)在樓梯上,那是“深度”老板娘沙沙,帶幾分風騷,也帶幾分野。

    “你聽到了啊?”李活抬起頭,沖老板娘沙沙嘿嘿了兩聲。大約剛才那句話,他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

    “我耳朵沒聾。”沙沙一邊說,一邊往下走。樓梯是木質的,較好地吸收了高跟鞋的聲音。對于夜店老板娘來說,能穿高跟鞋真是一種奢侈,晚上絕然不許,也只有這種閑暇的時候,沙沙是在搶抓機會。穿著也很奇怪,一身禮服一樣的長裙,讓她一下大牌了許多。沙沙本來姿色就好,加上夜店的熏陶,讓她有了一種夜店明星的范兒。兩條小腿在長裙下優(yōu)雅地裸著,白日混亂的光映在上面,小腿竟有了油亮的光澤,著實勾魂。人站得高,身材也就越發(fā)地苗條,高山流水,起起伏伏,錯落有致。一盞頂燈算計好似的打在她胸上,那片白放大了幾十倍地在燈下炫耀,猶如壓軸出場的舞女,瞬間就把天底下的目光全掠走。

    沙沙的胸是能迷到一大片男人的,據(jù)她自己說,就連女人見了,也要垂涎三尺。

    鐘好是第一次走進“深度”,也是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老板娘,之前雖說跟“深度”有過一次交會,老板娘沒出現(xiàn),是一個男人代沙沙行使職權的。鐘好對老板娘有沒有風情、性不性感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那張臉。

    鐘好把自己嚇了一跳,果然在這里撞到一張熟臉。

    像,像極了,如果換個地方,鐘好絕對會把她當成蘇蘇。

    一個故事冒出來,鐘好連著震了幾震。

    “你到底走還是不走?”李活見鐘好大色鬼一樣盯著年輕的老板娘不放,有點使壞地說。

    “不走!”鐘好還在看著,腦子里忽而是三亞時的蘇蘇,忽而又是木質樓梯上如楊柳般擺動著的老板娘。“果真如此。”他自言自語,耳邊響起于局曾經(jīng)有意無意說過的幾句話來。

    “我們對不住的,遠不是大俠和李活,而是那個不明不白中槍的人啊。”

    “騰!”他的耳邊重重響了一聲,他看見一個人影,如沙袋一般從高樓上墜下。墜下……

    “不!”鐘好大叫一聲。他尖厲的叫聲嚇著了李活,也驚了正款步走下的沙沙。

    “喲,我怎么聽見有狼嗥?”沙沙輕飄飄丟下來一句,步子稍稍有些放慢。

    鐘好用力掐了一下人中,疼。

    “看見鬼了。”莫名其妙地,他說了這么一句。

    “我看你才是鬼,這么盯著人家女孩子看有意思嗎,不害怕兩只眼珠掉出來?”李活像是窺探到什么似的,說話越發(fā)陰陽怪氣,“還是走吧,大哥,拜托,這是咖啡廳,不是夜總會,這大白天的,吃了偉哥啊,我告訴你個地方,出了竹林大街往西三百米,從那巷子穿出去,有。”

    鐘好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強行恢復過神來。

    “你說什么?‘翠風閣’啊,那是民國時期的,現(xiàn)在鬼都沒了。哎我說,你家老板娘姓什么來著,怎么稱呼?”鐘好想把態(tài)度放和藹點,沙沙的出現(xiàn)改變了他來時的思路,他想搞好跟李活的關系。

    李活摸一把明亮的光頭,惡毒地報復,“真快啊,前腳把老婆踹了,后腳就變花癡,小心眼睛里長梅毒。”

    “你——”鐘好心頭猛又一震,李活居然知道他離了婚。

    “我什么我,告訴你今天咱不營業(yè),想吃野食,去三亞。”

    混蛋,竟然知道他去三亞,他還知道什么?鐘好像被人撕破了似的要護身,沙沙開口了,“哪有這樣趕客人的,小本生意,客人請都請不來呢,去吧臺沖咖啡。”沙沙說著,再次邁動腳步,幾乎是妖媚地往鐘好這邊來。

    “還真當我是服務生啊?”李活一聽沙沙對鐘好友好,無端就泄起氣來。

    “怎么著,還委屈你了不是,在我這白吃白喝,服務一下不該嗎?”沙沙已經(jīng)走下樓梯,像條黑色的魚晃在鐘好眼前。鐘好又被驚得一塌糊涂,后悔不該敵視這里,早該聽于局的話,到這里看一看。

    “你應該去看看她,或許對你有啟發(fā)。”于局當年說。

    鐘好還在怔然,沙沙又說話了:“原來是鐘大隊長啊,我說啥人敢這么理直氣壯,失敬失敬,光頭,拿最好的金駿眉給鐘大隊沏上,今天我請客。”

    李活翻騰半天,不知道最好的金駿眉在哪,隨便抓起一撮茶葉丟進壺里,目光有點解恨地看住鐘好。

    “那是以前,撤了,現(xiàn)在不是隊長,跑堂的。”鐘好一邊恢復自己,一邊調侃道。

    “哦,鐘大隊長也有失算的時候,怎么,對面那家不歡迎啊?”

    鐘好等于是讓人家扇了一耳光。去年早些時候,竹林街有過一段時間的內訌,店主們互相搶客,各種手段都有,后來發(fā)展到兩家各自找人,專門在競爭對手門前使小手段,不讓客人進去。有天晚上鬧大了,竹林街發(fā)生打斗,“綠林”請來的幫手跟“深度”這邊干了起來,鐘好正好當班,帶隊過來處理。那天晚上他是有點傾向于“綠林”,處理的時候愣是歪著事實朝不認識的“深度”打了三板子,罰款除外,還拘留了三名鬧事者。沒想這賬老板娘算到了他頭上,至今還記著。

    “好記性啊,都說胸大無腦,我看未必。得,這咖啡不喝了,走人。”

    鐘好說走就走,其實是坐不住。他怕沙沙一不做二不休,一股腦兒潑出許多來。

    五年前那個坎,鐘好還沒過掉。相信李活和眼前這位沙沙,同樣沒過掉。清算不是一件好玩的事,何況鐘好擔不起五年前那個責。

    “這就走啊,這不聊得好好的嘛,我還以為鐘大隊要換防了,正竊喜呢。”沙沙躬下身,熱情的臉上開出兩朵有毒的花來。鐘好被換防兩個字再次刺了一下,這女人,屬蝎子的,嘴巴好毒。正好這節(jié)點手機叫響,他像獲救似的,抓起包,沒敢戀戰(zhàn),走了。

    沙沙癡癡地盯了一會兒鐘好,盯得有幾分困。然后接過李活手里的茶,嗅了嗅。

    “你真狠毒。”沙沙轉向李活道。

    “干嗎要給他好茶,明顯人家是來找事的。”李活為自己辯解。

    “找事?”沙沙有幾分失落,頹然道,“好久沒人找事了,我倒是希望天天有人來找事。”

    “不懂。”李活放下水壺,也陷入到舊事中。其實他愛到這種地方,也還是五年前那起舊案。五年前他失手打傷了一個人,那個人情急中開槍,結果一槍打中撲出來救他的那一個,那人重重地掉下樓去。自此,他們的一切都變了。

    叫“深度”的咖啡廳突然安靜下來,陽光停止了流動,靜態(tài)一樣籠罩住一切。兩個原本熟悉的人突然間被一層陌生襲擊,誰也說不出話來。沙沙看一眼李活,又將目光投向遠處。其實她是沒有遠處的,她真的沒有遠處。

    可她好想有遠處啊。

    沙沙腦子里忽然閃出另一個女孩圣潔的臉來,那是她妹妹。

    兩行淚漫下來,濕了沙沙的臉。“哦,蘇蘇。”她喚了一聲。

    李活依舊傻著,他不知道老板娘為嗎忽然間變成這樣,她是不會玩深沉的呀,從他第一次走進這家咖啡廳開始,沙沙就是奔放、豪邁、典型的玩世不恭,拿自己不當女人甚至不當人。李活一直以為沙沙是一個類似于破罐子破摔的女人,她原本有一份很不錯的工作,體面到讓每個女孩都嫉妒,甚至流出羨慕的口水,國家二級白酒品酒師、中國釀酒工業(yè)協(xié)會白酒委員會專業(yè)委員,一個曾經(jīng)讓人連連稱贊的美麗女孩。誰知現(xiàn)在……

    唉,李活重重嘆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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