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文學巨匠—— 艾青:永遠和正直、勤勞的人在一起
在20世紀中國新詩的地平線上,一個巨大的身影,穿過黎明的風,迎著太陽走過來了。他,就是當代中國有世界影響的大詩人——艾青。
在民族危亡的年代,艾青沒有失去對光明的信念,而是以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禮贊光明、禮贊太陽、禮贊人民,表達了對和平與尊嚴的熱切呼喚。在蒙受屈辱與苦難的日子里,他沒有低下高貴的頭顱,而是堅信“即使是磷火,還是在燃燒”。在新時期到來之際,他又煥發(fā)出詩的青春,以詩人的良知,把親身的經(jīng)歷,以及自己的反思,凝結(jié)為詩的意象,向自己的讀者和時代訴說。
艾青是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最重要的詩人之一,是當之無愧的詩壇泰斗。在他長達五十余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有兩個創(chuàng)作的高峰時期,一是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一是改革開放以來的歷史新時期。艾青最重要的代表作,都是誕生在這兩個時期。在艾青誕辰110周年之際,回顧他不平凡的一生,重溫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我感到他的精神品格特別值得珍惜。
1986年1月30日,詩人艾青在《詩刊》會議上。張祖道攝
一、以辛勤的詩歌創(chuàng)作,抒發(fā)內(nèi)心燃燒著的博大的愛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著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1938年11月17日,艾青寫下的這兩行詩句,正是屈原以來歷代愛國知識分子的共同心聲:“長太息以掩涕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在艾青眼里,為眾人仰望的英雄與普通老百姓是統(tǒng)一的。他希望自己永遠和那些正直、勤勞的人在一起,了解他們靈魂的美。信任那些對世界懷有希望、對人懷有夢想的人。正是由于艾青心底充溢著對祖國、人民和大地真摯的愛,他才能不停地鼓蕩起寫詩的沖動,把自己的生命與民族的命運、把自己的情感與人民的情感融于一體,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歌詠人民、禮贊大地的詩篇。
比如,寫于1933年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里,撫摸我;/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在你拍去了圍裙上的炭灰之后,/在你嘗到飯已煮熟了之后,/在你把烏黑的醬碗放到烏黑的桌子上之后,/在你補好了兒子們的為山腰的荊棘扯破的衣服之后,/在你把小兒被柴刀砍傷了的手包好之后,/在你把夫兒們的襯衣上的虱子一顆顆地掐死之后,/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顆雞蛋之后,/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里,撫摸我。”
大堰河以自己的奶水,也以自己全身心的愛哺育了艾青,艾青則以對勞動人民的深切同情,以對乳母的真摯的愛來贊美這位偉大的母親。這首詩是艾青帶有自傳色彩的心靈告白,是對圣潔母愛的頌歌。詩中流溢著純潔的、無私的愛,這種愛是獻給大堰河的,同時也是獻給“大地上一切的,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們的兒子”的,這表明了詩人的闊達胸懷,也是這首詩的普遍價值之所在。
比如,《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那從林間出現(xiàn)的,/趕著馬車的/你中國的農(nóng)夫/戴著皮帽/冒著大雪/你要到哪兒去呢?//告訴你/我也是農(nóng)人的后裔——/由于你們的/刻滿了痛苦的皺紋的臉/我能如此深深地/知道了/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們的/歲月的艱辛。”
1937年的冬天,日寇的鐵蹄踐踏著中國的山河,正像風雪在肆虐著中國的大地。詩人悲憤的情感奔涌而出,把趕著馬車的農(nóng)夫、蓬頭垢面的少婦、年老的母親等真實的人物形象置于北方冰封的大地上,并與他們親切地對話。而“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反復地出現(xiàn),如同一段樂曲的主旋律,給人一種悲愴、回環(huán)的美感。
比如,《手推車》:“在冰雪凝凍的日子/在貧窮的小村與小村之間/手推車/以單獨的輪子/刻畫在灰黃土層上的深深的轍跡/穿過廣闊與荒漠/從這一條路/到那一條路。”
1938年初,艾青有兩個多月的北方之行,看到大好河山滿目瘡痍,人民蒙受深重苦難,他的心在流血。他選取北方常見的景象,運用象征手法寫出了這首《手推車》。詩人把手推車置于寒冷而貧瘠的北方土地上,它的唯一的、單獨的輪子穿過廣闊的大地,留下了深深的轍印。詩中明寫的是手推車,暗寫的是推手推車的人。詩人用自己獨特的藝術語言,完成了對北方農(nóng)民的禮贊。
艾青(右)與巴金在交談 資料圖片
二、以開放的姿態(tài),打磨自由詩的光芒
艾青畢生渴望自由。他說,“詩與自由,是我們生命的兩種最可寶貴的東西”(《詩與宣傳》)。“詩的聲音,就是自由的聲音;詩的笑,就是自由的笑”(《詩論》)。艾青堪稱是自由的使者,在《向太陽》中,詩人憧憬地寫道,太陽讓他想起博愛、平等和自由。他意識到詩人的職責:“普羅米修斯盜取了火,交給人間;詩人盜取了那些使宙斯震怒的語言”(《詩人論》)。可以看出,艾青是把民族的解放與個人的解放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他所發(fā)出的對自由的呼喚,體現(xiàn)了他對新詩品質(zhì)的最深切的理解,也使他詩歌中的自我形象閃耀著人格的光輝。
正是出于對心靈自由的渴望,艾青以自由詩作為自己最主要的寫作形式。在他看來,自由詩是新世界的產(chǎn)物,更能適應激烈動蕩、瞬息萬變的時代。艾青的詩歌不僅在內(nèi)容上充盈著自由的精神,在形式上也不愿受既有格律和程式的拘囿。
他具有開放的眼光,對以惠特曼為代表的自由詩和以凡爾哈倫為代表的法國象征主義詩歌的借鑒,使他在意象的選擇、意境的營造等方面表現(xiàn)了極大的獨創(chuàng)性。在沉郁頓挫的藝術風格中,他的詩歌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崇高之美與苦難之美,代表了中國自由詩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
《艾青詩選》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0年8月出版
三、在美學原則上,確認詩歌是真善美之間最好的聯(lián)系
“詩”與“真”的關系,歷來是詩人們高度重視的一個話題。如拜倫所說:“假如詩的本質(zhì)是謊言,那么將它扔了吧,或者像柏拉圖所想做的那樣:將它逐出理想國”(《給約翰·墨里的公開信》)。梁宗岱認為:“真是詩底唯一深固的始基,詩是真底最高與最終的實現(xiàn)”(《〈詩與真〉序》)。艾青對此亦有共識。特別是基于自己的經(jīng)歷,艾青痛徹感悟到“說真話”的必要。他復出后的第一本詩集《歸來的歌》的自序就叫《詩人必須說真話》。本來,“詩人必須說真話”這一命題,是平凡的真理,對于詩人來說,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什么可以討論的。然而,面對當時到處泛濫的假、大、空詩風,強調(diào)詩人必須說真話,就成為詩壇撥亂反正的首要任務。
艾青對詩壇中的那些“跟風”寫作、失去自我的詩人予以尖銳的批評:“‘不倒翁’只能當玩具,卻不宜作為做人的樣板”(《艾青詩選自序》)。歸來的艾青,敢于一吐胸中塊壘,他最好的作品,融入了他的人生體驗,融入了他的深刻反思,說的都是真心話。
當然,艾青并不孤立地強調(diào)“真”,他主張真善美相統(tǒng)一的美學原則:“真、善、美,是統(tǒng)一在先進人類共同意志里的三種表現(xiàn),詩必須是它們之間最好的聯(lián)系”(《詩論》)。艾青富有代表性的詩篇,都實現(xiàn)了對世界認識的“真”,社會功利的“善”與藝術的“美”的統(tǒng)一。
浙江金華艾青故居
四、通過獨特而堅實的意象,展現(xiàn)詩歌“思”的內(nèi)涵
艾青是詩人,也是哲人,他的詩不單是感情的宣泄,也是思想的升華。詩人的激情與哲學家的智慧,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統(tǒng)一。20世紀30年代,艾青就提出:“人存在,故人思想。”“對世界,我們不僅在看著,而且在思考著,而且在發(fā)言著”(《詩論》)。隨著時間的推移,艾青對人生、自然、社會的思考更為深刻、更為冷雋,也更為成熟了。反映在詩歌中,則是不斷提升“思”的品格,不斷趨向與哲學的融合。
當然,艾青作為詩人,完全知道詩與哲學有著把握世界的不同方式,他總是力求把“思”的內(nèi)涵通過獨特而堅實的意象,自然而然地展示出來。翻開他的詩集《歸來的歌》,《魚化石》一下子映入讀者的眼簾:“動作多么活潑,/精力多么旺盛,/在浪花里跳躍,/在大海里浮沉;//不幸遇到火山爆發(fā),/也可能是地震,/你失去了自由,被埋進了灰塵;//過了多少億年,地質(zhì)勘探隊員,/在巖層里發(fā)現(xiàn)你,依然栩栩如生……”目睹這塊魚化石,讀者會感到一種心靈的震顫,不僅僅把欣賞的重點放到那片化石的形態(tài)上。特別是重新被發(fā)現(xiàn)的魚化石“依然栩栩如生”,彰顯著強大的生命力。
艾青晚年寫的《魚化石》與他早年寫的《煤的對話》有異曲同工之處。魚化石和煤都被深埋在地下億萬年,但前者成了化石,而后者則成了一點就著的煤。艾青新時期的標志性作品是《光的贊歌》。這首詩寫于改革開放初期。相比早年歌詠“太陽”的熱烈與單純,《光的贊歌》則豐富多了。詩人的筆下,光的來源也不再限于高空中的太陽,而且也來自人類自身。這表明,真理不是由別人恩賜的,而是要從人類的實踐中去尋求。這里表現(xiàn)出來的對個體的尊重,對生命價值的肯定,應當說是艾青晚年在思想上的一種飛躍。
在艾青的詩學中,詩不是簡單的情緒抒發(fā),也不是簡單的哲理書寫,而是把生活的經(jīng)驗通過詩人的構(gòu)思,凝結(jié)成象征性的含義。所以艾青最好的詩,都是用意象說話的。艾青對詩的智性強調(diào),使我們的新詩能夠進入新的水平、新的階段,而非僅僅停留在簡單的抒情上。
艾青一生追求光明,把自己的生命與詩歌融合起來。他對土地的熱愛,對人民的深情,對光明的向往,永遠不會過時。
(作者:吳思敬,系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詩歌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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