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局》
珍郵
一
多年以前,一個暴風雨之夜。
秦笙駕駛的貨輪在黃海成山角一帶遇到七級大風。從駕駛臺寬闊的玻璃窗往外望,黑暗如迎面潑來的墨汁,渲染出死亡的恐怖。船長瘋子一般在秦笙身旁亂跳,發(fā)出一道道挽救貨輪的口令。秦笙把著舵盤,臉色蒼白而憂郁。浪濤洶涌,海風呼嘯,他的心卻異常寧靜。他在思念一位姑娘。初戀結(jié)束了。心破碎了。絕望與黑暗混合在一起,構(gòu)成他眼前的世界。
秦笙是個出色的海員,但那天夜里他暈船了。過去他從不暈船。船長和其他水手驚詫地看著他嘔吐,直到吐出膽汁。他嘔吐的沖動都是由一個鏡頭引起的:珍珍反坐在一把椅子上,雙手抱住椅背,目光幽幽射向左前方某一個點。珍珍母親話里有話地對秦笙說:珍珍將嫁給一個軍代表,這個年輕英俊的軍官在珍珍廠里駐扎了半年,成為全體女工的偶像。秦笙你從小是珍珍好朋友,應該祝福她。珍珍迅速地瞥他一眼。秦笙木頭一般立在飯桌旁。珍珍將下巴擱在椅背上,晶亮的眼睛似乎有些淚水。目光是復雜的,有留戀,有傷感,那雙細長而嫵媚的眼睛仿佛在說:忘了我吧,忘了我吧……于是秦笙不斷產(chǎn)生嘔吐的沖動,幾乎要將一顆心嘔出來!
他不顧危險,長久逗留在甲板上。他抱住一根桅桿,一邊嘔一邊哭,急雨將他瘦長的臉頰沖洗干凈。貨輪被巨浪拋上天空,又急速墜入深淵。海風喧囂吞沒了一切聲音。珍珍,他在心底呻吟。他覺得生命到了盡頭。就像這只船,它不是隨時都可能傾覆嗎?秦笙只要松開手,就會像一片葉子飄入大海。失去了愛情的錨鏈,人就是一片隨風飄零的葉子。秦笙真的有幾次想松開抱住桅桿的手。他沒這樣做,他想把自己的感受記錄下來,讓珍珍獲得同樣的體驗。
貨輪繞過成山角,終于駛?cè)氩澈齿^為平靜的海域。風雖然還在刮,浪卻小多了。秦笙在水手艙的睡鋪上奮筆疾書。他在給珍珍寫最后一封情書。他當然不會知道,這是一封偉大的情書!用生命醞釀的愛,在暴風雨中誕生的激情,是世上任何女人都無法抵擋的。他酣暢地、淋漓盡致地寫著,信紙越積越厚。漸漸地,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也在升華……
黎明時分,貨輪在一個海濱小城靠岸。秦笙下船直奔郵局。雨后小城如美女出浴,晨風吹拂她的長發(fā),朝霞抹紅她的面頰。可是,誰能想象呢?昨夜這里曾發(fā)生一場血戰(zhàn)!Y市兩派造反組織為爭奪一座大樓展開武斗,甚至把機關(guān)槍也用上了。死傷人員尚未點清,戰(zhàn)斗剛剛結(jié)束。一場暴風雨沖洗掉斑斑血跡,又將小城裝扮得如此美麗。真有些不可思議。
這一切都是郵局里一位出售郵票、信封的老頭告訴秦笙的。秦笙是第一個顧客,老頭是郵局里唯一的工作人員。都去打仗啦,老頭嘆息道。這是一位童話里才會出現(xiàn)的小老頭,戴著一頂皺巴巴的郵政綠便帽,眼鏡滑在鼻尖上,而鼻子像一只通紅的圓辣椒。他烤著火爐,不停地對秦笙說話,似乎有強烈的傾訴欲望。秦笙呢,剛經(jīng)歷一場暴風雨,也有急需宣泄的激情。于是,他被邀請到火爐旁,對這個陌生而慈善的小老頭講述自己的痛苦和希望……在這樣一個早晨,青年水手和郵政老人的心融合為一。
秦笙要買郵票。他注意到有一種新出的郵票,放在自己身后一張桌子的抽屜里。抽屜半開半合,新郵票放出一片燦爛紅光。秦笙一下子被這紅光罩住,心弦一動,便要求老頭出售新郵票。老頭把帽子捏在手里,有些為難地說:這郵票正式發(fā)行日期是在明天,今天不能出售。但是他看見小伙子央求的目光,就不往下說了。他拍了一下大腿,戴正帽子,行使郵政人員的特權(quán)。他變得嚴肅而莊重,老花眼鏡后面閃出驕傲的神采。他指出秦笙的信可能超重。老人鉤鉤的手指變得非常靈巧,熟練地撕下兩枚連在一起的新郵票。
珍珍一定喜歡這郵票。秦笙一邊粘郵票一邊說。
小老頭望著他,忽然變得十分憂傷。他終于告訴小伙子:他的兒子昨夜參加武斗去了,一直沒音信。他一早就來上班,是為了躲避不幸的消息。他說,他希望下班回家時,看見兒子好好的,正在桌旁狼吞虎咽地吃飯。他兒子與秦笙差不多大,并且長得有點像……
秦笙離開郵局時,小老頭一直送他。郵局門口有一棵大槐樹。老人在樹下站住,嘴里一再念叨:還來,還來,還來……他把帽子揉來揉去,神情悲哀。秦笙覺得老人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了。他大步走向海港。老人的兒子正是這樣參加武斗去的。并且和他一樣,船一旦駛離海港,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第二天,郵電局接到上級通知:新郵票停止發(fā)行,立即上繳,全部銷毀。郵票的名字叫《祖國山河一片紅》。
而秦笙那封信已經(jīng)于當天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