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詩意萬盛

在渝南的崇山里穿行

在渝南的崇山里穿行

我酸軟的雙腳，一步步地丈量著

四川盆地與云貴高原的裂距

一只巖鷹，從頭頂盤旋而過

消失在大婁山伸進(jìn)萬盛的余脈

像一滴水掉進(jìn)大海

而殘陽如血，蕩起呼嘯的高原風(fēng)

硌痛大山的褶皺

硌痛我一無所歸的目光

憂傷的蘆笙，飄蕩在山那邊

古老的銅鼓，埋藏在山那邊

遙遠(yuǎn)的愛情，消逝在山那邊

無邊無盡的暮色，席卷著

無邊無盡的山巒、叢林與村落

席卷著盆周大地的蒼涼

把一部蠻野的史詩嵌進(jìn)渝南崇山

我膽怯的步子

不敢驚醒它的洪荒大夢

在渝南的崇山里穿行

我聽見生命在巖縫中咯咯裂響

而孤獨，像樹一樣瘋長

而歌者，在大婁山的月亮中投胎

2003.1

大婁山的風(fēng)

此時，風(fēng)在渝南吹拂

在四川盆地向云貴高原過渡的大婁山北麓

一層一層地吹拂

在無數(shù)的山坡、小徑、叢林，無數(shù)的村莊中

一點一點地吹拂

像遙遠(yuǎn)的濤聲，風(fēng)，會在那扇貧窮的窗口

留下燕子的足跡。在孩子們的

臉上、指間，拭去冬天的雪花

在他們的歡笑中，吹拂歡笑

甚至在那壁黑暗的懸崖上

吹拂黑暗，吹拂黑暗中的憂傷

以致一棵松樹、一莖芭茅

也學(xué)會以季節(jié)的名義，融入它的波濤

而遠(yuǎn)處的山影依然靜默著，伸出風(fēng)的翅膀

拂去我全身的疾病與靈感

讓我的詩句

像大婁山的陽光一樣隨隨便便，不修邊幅

這即是立春。在渝南山地行走

你不經(jīng)意抬頭，就會發(fā)現(xiàn)四面八方的風(fēng)

已吹過重重大婁山，帶來了海的體溫

還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鳥叫

2007.2

在南峰山

拾級而下。一層一層的綠，似滿山的愛情

樸素而直接，涌向不知所措的我

連路邊的野花也在偷偷笑著

而每片背光的葉子，都藏滿了春天的秘密

一整個下午，它們除了盡情地?fù)u曳、喧嘩

從未正眼看我一下

風(fēng)，翻過三月的南天門，朝我筆直地吹來

帶著一千座村莊的氣息

帶著桃花、李花與油菜花的嫁期

吹散我的幻想，留下滿山鳥影

像春天應(yīng)有的細(xì)節(jié)。森林深處，山泉輕淌

陽光、蜜蜂與蝴蝶

無所顧忌地逗弄著一簇簇野花

只有沉默的古藤，仍在守護(hù)那座迷宮的傳說

路在消失。我的腳步一轉(zhuǎn)過南峰埡

鳥聲就碎了，櫻桃就開花了

在五億年的山谷，這一切與春天有關(guān)的事物

顯得美麗、善良，然而短暫

讓我心懷感慨，夢想平息

2007.3

南天門埡口遇風(fēng)濤

在風(fēng)起之前，我必須說出熱愛這個埡口的理由

否則，路邊的紫菀花不會原諒我

它美麗的影子，將在夕陽落山那一刻

被南天門藏進(jìn)手心

在風(fēng)起之前，我還必須梳理一下蒼蒼亂發(fā)

像那頭野山羊一樣呆立在黝黑的巖石上

向縱橫高遠(yuǎn)的大婁山眺望著

示以最謙卑的沉默

我必須提防這些大海般涌動的山峰：

南峰山，千口梁子，望鄉(xiāng)臺

此刻，它們在大風(fēng)鼓舞下，向我洶洶涌來

我孱弱的軀體，即將接受一萬次殘酷的打擊

我必須記住這一個黃昏，南天門

用它漫山遍野的罡風(fēng)，把我的胸腔灌滿

令我像一只迷路的鳥鴉

踉踉蹌蹌，跌進(jìn)了大婁山北麓一片最深最彎曲的夜色里

2007.9

遠(yuǎn)望青堂口

站在重慶萬盛毗鄰貴州桐梓

一處名叫黃家田的山坡。我看見大婁山

重重疊疊

正野蠻地裸露著它的蒼涼

山嶺如削，溪河沉谷。那是青堂口

萬盛通往桐梓羊磴、灣塘的必經(jīng)之道

大婁山的夕陽就落在那邊

失血的高原風(fēng)吹來，總是帶著曠世的憂傷

幾條山路半隔云天，像三妹子用剩的麻線

三妹子，水一樣的姑娘

你為何要嫁到青堂口，把一生的悲歡

都留給這壁一輩子也哭不完望不盡的山崖

滿坡荊棘。云層低過村子。鷂鷹在盤旋

那晚，一聲凄厲的嗩吶聲飄過青堂口

天上月亮晃了一下，我的心也晃了一下

重重疊疊的大婁山，再也走不出我重重疊疊的痛苦

2007.9

在黑山后槽

八月的烈日下，很多蟬聲被樹林掩藏

這是刻意的。像剛才那陣太陽雨

它的腳步聲柔若無骨

但最終會在后槽之巔——海拔1565米的梯子巖背面響起

這是我們離開以后的事了

由于過客身份

一年四季，后槽發(fā)生的許多事，都與我們無緣

此時，它留給我們的，只是夏日的蒼綠，寂靜

只是一溝平川，伏在黑山深處

讓滿山的花呀草呀，都來這里相親，戀愛

甚至讓那群丟失了主人的黃牛

也來這里埋頭啃草，忘記了幸福的樣子

此時，山頂上，一朵云正悄悄張望著另一朵云

它們之間的曖昧與我無關(guān)

只有滿山的綠色流淌下來，打濕了我的目光

也打濕了和我一起溜進(jìn)后槽的那縷風(fēng)

2007.9

面對群山，我的心就會平靜下來

面對群山，我的心就會平靜下來

這是默默行走在渝黔崇山中

養(yǎng)成的一種習(xí)慣。它已消磨了我近二十年光陰

面對群山，我不再揣想人生，歲月，河流

甚至不再揣想詩歌

在這里，一個詞與另一個詞，它們極盡全部的張力

也會變得索然無趣

你看，這里只有數(shù)不清的山崖：

九鍋箐，斷石筍，飛天崖，心慌崖……

它們一輩子都是如此木訥，不需要說些什么

此時，夕陽從四面八方涌來

卷起了漫山遍野的樹葉、水滴和鳥聲

對面山坡上，那座村莊的影子

在一朵野菊花綻開之前，就會消逝在連綿大婁山中

面對群山，我就這樣隱身為一株黔北高原上的藤蔓植物

在巖縫中伸出幾莖觸須，簡單而隨意

如果我愿意，一陣風(fēng)

就能把我?guī)У胶苓h(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2007.9

夕陽下的白龍湖

就像一場心儀已久的相許

你把滿湖的溫柔與澄靜

都盈盈贈給我。此刻，青草搖動著夕暉

金黃的榆樹葉透著夜的氣味

一片一片掉入水中

這是秋天的黃昏。站在你的岸邊

就像站在夢的某處邊緣

我不能自持的呼吸，被那只紅蜻蜓悄然帶走

丟失在了叢林深處

層層疊疊的山色，在你的眸子里漾動

你相隔云煙的心思

仿佛一些古典音符，透明而柔軟

滑進(jìn)了瀲滟波光

或者隨鷺鳥的翅羽漸飛漸遠(yuǎn)

當(dāng)湖水映出一彎新月，仍站在岸邊發(fā)呆的

只有我和暮色

也許，還包括山坡上那片芭茅花

它們迎風(fēng)起舞的影子，是那樣雪白、無聲

被你藏進(jìn)夜夜打開的夢境

2007.9

黑山谷初雪

面對滿山這些雪白、晶瑩的笑眸

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

來表達(dá)贊美。黑山谷的冰掛比我更懂得抒情

雪被下，我的詩句早已凍僵

比黑山谷任何一塊巖石都要堅硬、粗糙

無論睜開或者閉上雙眼，意境都一片迷糊

被雪花冰涼的小手撫摸著

在這個初雪的日子

我如同那個衰老的流浪漢，來到冬天盡頭

看見雪花飄舞，被青春優(yōu)美地照耀

心中的欲望難以啟齒，落荒而逃

我只能趁著一股寒風(fēng)，偷偷回頭

打量一下那些潔白的火焰

在峽谷深處是怎樣一片一片地燃燒、熄滅

2008.1

黑山月夜

七月的夏夜，黑山

被一層層月光撫摸

江流壩，一個與水有關(guān)的村莊

在蟬鳴與蛙唱中睡著了

真靜呵，那些黛色山峰

讓我想起遙遠(yuǎn)時代的情人

她們那么美，那么羞怯

在我手掌里輕輕嘆氣，被風(fēng)吹散

當(dāng)我踽踽獨行，來到一片竹林

聽見溪水悄然流向梯田

竹葉上的每一滴露珠

都滾動著月光的影子

此時，萬物安靜

只有我的腳步不能自持

把一地月光踩得

比村口的狗叫聲還要凌亂不堪

2008.7

五億年的沉默

——寫給龍鱗石海

1

從時間開始

又從時間結(jié)束

五億年月色慢慢隱去

天地玄黃。一莖蕨類植物的根須

觸到它冰冷的面頰

古海在喧囂，火山熄滅

歲月在這里停止

咸腥色的海潮漫上來了

像一片渾濁、孤獨的淚水

涌動，激蕩，寂定

在一望無際的空闊中

隕石滑過天邊，暗淡的痕跡

刻進(jìn)它的巖壁深處

它的影子啞默著

尖銳的海風(fēng)，抽打著它

仿佛女巫兇狠地抽打著大海的孩子

那些泥炭、鹽粒、魚鱗

一片片飄進(jìn)海浪的漩渦中

2

三葉蟲，這古生代的褐色之卵

曾爬行于它的褶皺里

和那些珊瑚、海百合、腕足生物一樣

在它身邊

幸福而短暫地活過一生

當(dāng)沙漬一層層抹去

它哭過的淚痕

它柔軟的心終于開始鈣化

任海藻簡單的尸骸

在奇形怪狀的水紋上

淤積、結(jié)繭，變成時光的層理

奧陶紀(jì)消失了

泥盆紀(jì)消失了

二疊紀(jì)消失了

暗綠色的大海也消失了

高岸為谷，深谷為陵

它仍孤獨地立在那里

看著海相與陸相漸次生成

看著它們爭奪、擁抱，歸于沉寂

它曠世的孤獨

比恐龍的足跡還要巨大

比始祖鳥的鳴叫還要無助

3

我是誰？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惚兮恍兮，恍兮惚兮

是的，我來自洪荒與幽冥

我是那一句發(fā)霉的血諭

是那一個虛空的傳說

是日色與月色的周天輪回

是五億年風(fēng)雨打下的鞭痕

當(dāng)北斗七星居天之中

杓柄指向東方茫茫的夜色

颶風(fēng)來了，天空一片混沌

大地一片混沌

呵，我的血液冷卻在山野

像冰川一樣凝固

像一枚小小的珍珠貝那樣

悄悄地死去

我死在水位線降落那一刻

我死，即我生

4

諸世紀(jì)的陽光

第一次溫柔地?fù)崦?/p>

我張開迷蒙的眼睛

看著這開滿野花的山地

這嚶嚶的蜂蝶，綠色的風(fēng)

以高山為柱，大野為床

我和無數(shù)的兄弟

誕生在這里

我們沉默的影子

像一堆青銅的反光

是的，我們是凝固的歲月

是死去的海洋與風(fēng)暴

是五億年渴望焚燒的巖漿

終于冰冷成寂

我的名字叫喀斯特地貌

或叫石林、溶洞、溝壑

5

從死亡開始

又從死亡結(jié)束

呵，五億年了

再沒有誰走近它的身邊

它的巖紋鐫刻著

太多的孤獨、災(zāi)異與黑夜

再沒有誰翻開它的記憶

它的夢里塞滿了

太多的掙扎、悸動與渴盼

再沒有誰打擾它的沉思

它的心里隱藏了

太多的海水、風(fēng)沙與鹽晶

它是死亡中的死亡

是生命中的生命

6

漫山的巖石

巖石。巖石。巖石

凌空的巖石

隱忍的巖石

仙姿飄逸的巖石

桀驁不馴的巖石

劍與火的磨礪

發(fā)硎出它鋒芒畢露的冷峻

風(fēng)與雪的侵蝕

漫漶著它飽經(jīng)滄桑的表情

那表情就是沉默

堆積五億年，沖刷五億年

凝固五億年，守候五億年

它的守候就是大海的守候

它的沉默就是時光的沉默

7

人呵，歲月之塵

你的呼吸

不過是大海的一星水沫

你為何不回過頭來

看著我沉默的影子

你為何不伸出手來

撫摸我額上

那株剛剛綻開的野薊

你為何不俯過身來

貼著我冰涼的巖壁

走近我深邃的洞穴

傾聽我五億年的心跳

五億年呵

為了這一縷陽光的顫動

這一聲杜鵑的啼鳴

這一滴露珠的墜落

死亡算什么

無邊無際的孤獨又算什么

8

雄渾的銅鼓響起來了

亮麗的山歌唱起來了

狂野的落山風(fēng)吹起來了

你是誰？堅硬的石陣中

飄逸著你翠色欲滴的容顏

以水袖般的舞姿

撩撥著它五億年的沉默

你是誰？

以花為媒，以風(fēng)為信

把自己嫁給這山光水色

讓時光退回混沌之初

讓熾熱的愛情流淌在

大地之上，星辰之下

五億年的守候

如今化作一片緋紅的云嵐

輕輕飄過它蘇醒的巖扉

這無數(shù)的巖石、山峰、森林

莫非是你心安頓的故鄉(xiāng)

這茫茫的云海、霧靄、星空

莫非是你夢飄散的天堂

9

呵，我來了！時間

我來了！愛，生存，死亡

我來了，五億年日月流轉(zhuǎn)

我來了，八萬里滄海桑田

讓你溫柔的手

挽起我風(fēng)霜的巖棱

讓你滾燙的心

貼著我沉睡的山脊

相信我，時間會戰(zhàn)勝死亡

層層巖紋中

是我永不停息的呼吸

在一波一波地顫動

10

從沉默開始

又從沉默結(jié)束

萬古長空，一朝風(fēng)月

五億年了，我孤獨的影子

是否還留在你的心中

當(dāng)寥廓的山川水落石出

大海在南方重新蕩漾

像五億年前一樣

反射著藍(lán)色的光澤

而你

依舊在光年以遠(yuǎn)

沉默。沉默。沉默呵

你睜開眼吧

睜開眼吧，看——

這滿山遍野的呼喊

這熱血涌騰的軀體

這海枯石爛的微笑

那是我五億年的守候

終于在你的心上

開出大片大片的花朵……

2010.5

滿山秋風(fēng)吹起來了

空氣中流淌著傘狀花絮，草葉，蛩聲

還有綠得發(fā)福的陽光

此刻，它們從黑山巨大的胸腔涌出

像一支群龍無首的樂隊

眾聲喧嘩，翻卷，蓋過我的頭頂

林間有鳥飛過。流水穿石，松濤陣陣

我兩袖清風(fēng)，坐在黑山的某個側(cè)面

諦聽它的呼吸，以夢游之姿走遍林中小徑

卻始終握不緊

一縷與塵世有關(guān)的氣息

只有滿山?jīng)鲲L(fēng)，透過我的身體

帶走了夏天那些柔軟的足音與名字

2011.9

田間的夕陽

層層稻田，鋪滿黑山的灣坳

最后一線暉光，是金黃，桔紅，淡黃

然后是墨綠，青黛……

黑山的夜，早已張開了它的薄翼

讓那些尚未成熟的谷穗

垂下她們年輕的頭

這些好日子，她們目睹了

一個季節(jié)是怎樣地到來與離去

像稻草上那輪夕陽

它的腳步是那樣緩慢，悲憫，而憂心忡忡

2011.9

月照黑山谷

月光潔白、明亮，如無數(shù)尾游魚

輕叩著大婁山北麓起伏的峰巒

它的呼吸，夢幻，還有平靜的愛情

被一滴初秋的水珠打濕

那座暗黑的峽谷，藏著多少時光之秘

今夜，它趁著滿山風(fēng)濤初起

終于向月光繳械

獻(xiàn)上一百座山峰，一百條溪水，一百里蟬聲

只剩下孤獨的我，站在月色下

連影子也被夜風(fēng)吹散

2011.9

黑山的星辰

它們的腳步，比山峰更低，比露珠更明亮

月圓時分，它們在淡霧中洗浴身子

順手就扯下一縷遙遠(yuǎn)的銀河

掛在黑山的樹梢

湛藍(lán)的夜空

是遠(yuǎn)古情人遺落的一方柔紗

那上面纏著億萬年時光

纏著它們年輕的光影，愛的脈跳與體溫

今夜，它們站在銀河外，微笑不語

看見我背著塵世的所有煩惱

踉蹌地走進(jìn)黑山之夜

像一個傻子一樣愚不可及

2011.9

以一棵草的名義

以一棵草的名義

我無可救藥地愛上這兒的一切

譬如：一塊巖石，一聲鳥鳴，一溪流水

以一棵草的名義，我愿意在黑山等候

如一只昆蟲鉆進(jìn)泥土，一只鳥掠過天空

在晨光熹微中，看見家的影子

以一棵草的名義，春榮秋謝，走過流年

學(xué)會撫摸滿地的綠意、夢想、疼痛

刪除上帝衰老的消息

以一棵草的名義，我終將消失在黑山

那個夜晚，茫茫白雪將聽見

我上路的聲音

2011.9

神龍溝

我希望美夢如水。瀑布聲小些，再小些，風(fēng)也可以停下來

我希望蟬聲被細(xì)雨打濕，用薄翼梳理滿谷的綠意

用一片片葉子，挽留季節(jié)的足音

我希望以一條游魚的姿勢

漫不經(jīng)心躍進(jìn)潭里，吐出一串輕浮、優(yōu)美的泡泡

我希望溪水將五億年時光沖走，只留下

那些深潭、崖壁、古藤、蒼苔，用天荒地老兌換一縷浮云

其實此刻，我只是希望

你能像那縷瀑布一樣轉(zhuǎn)過身來，收回所有的影子

2015.1

青山湖

漁舟已遠(yuǎn)。童年在水中浸泡三次

母親，夢里我如何握住村莊的體溫，與那些炊煙一起

再一次飄過家鄉(xiāng)的山梁

寒樹煢立湖畔，貯滿那個春天的花朵、雨滴與鳥聲

我將在霜降之日歸來

騎一羽失群之鷺，或渡一莖受傷之葦

在湖水熟睡之際，推開家門

母親，灶膛的余火，還煨著一鍋熱氣騰騰的農(nóng)歷

你輕微的鼾聲，還守護(hù)著水邊所有的夜晚

2015.1

天星村

一場夏雨剛剛落進(jìn)群山

梯田展開農(nóng)事。秧苗中藏著陽雀和鷓鴣的叫聲

云霧流淌成青春的國畫。未經(jīng)歲月漂洗的愛情

長發(fā)及腰，采一朵映山紅，嫁往遠(yuǎn)方之城

我喜歡這樣的季節(jié)。該凋謝的已凋謝

該留下的終究留下，譬如滿山的綠，譬如嵐靄、溪水與村莊

它們讓我忘記塵世的悲歡與得失

群山之上，還飄著一些風(fēng)的翅果

寂靜，溫暖，一粒一粒都安放在我心中

2015.1

九鍋箐

有竹林的山坡，叫“箐”。清風(fēng)明月是它的意境

此時，已是霞光滿天，云溢群峰。它醒了

許多溪河藏在云霧深處，許多傳奇發(fā)生在深山老林

只有野櫻桃寂寞地盛開與凋謝——歲歲，復(fù)年年

一股呼嘯的山風(fēng)，從四川盆地翻上云貴高原

以漫山遍野的竹枝，舞動著大婁山重重疊疊的歲月

以大寫意的筆觸，寫下渝南山地的天問與離騷

太陽就要出山。一百里云海在翻滾，一百座山峰豎起耳朵

等候第一聲鳥啼

2015.1

板遼村

未到秋天我已經(jīng)老了。碧水長天，一些人在往事里垂釣漁歌

湖邊，芭茅草一歲一枯榮，它不記得我的流浪與鄉(xiāng)愁

也不認(rèn)識家鄉(xiāng)的小路，田埂，莊稼拔節(jié)的聲音

甚至連炊煙也日漸陌生、冰涼。鄉(xiāng)音依舊，寒鷺驚飛的夜晚

湖水一點點漫進(jìn)我的夢境

未到秋天我已決定還鄉(xiāng)，要趕在白露之前

在開滿野菊花的田野，看一看那些消失的村莊與親人

要在湖水失眠那天

聽一曲槳聲欸乃，從山影中滑出，似晨光在滴落

2015.1

九道拐

峰嶺如削，大山的褶皺里，村莊在微微搖晃

一滴露水演繹著黑山的雨季

云霧是審美的起點。生活與命運，掩藏在路的盡頭

雨聲孤獨。一片葉子剛剛睡去，另一片葉子已悄然醒來

高山杜鵑，野百合，鴿子樹

這些與黑山有關(guān)的花朵，開放在懸崖那邊

那條路會帶來多少喧嘩，多少與塵世有染的腳步聲？

作為一名過客，我有時懷著感恩，有時灰心喪氣

只想成為一株草，在你的山坡自生自滅，看盡星辰與流年

2015.1

龍鱗石海

最初一縷舞動來自天地初開。五億年沉睡

它的夢在巖層發(fā)芽，綻蕾

滄海桑田是一句薄薄的定語

可修飾脆弱的愛情，也可定義遙遠(yuǎn)的時光

它的胸腔盛滿奧陶紀(jì)時代的呼吸

珠角石、三葉蟲在游動。那時，萬物沒有欲望，只有生長

天空單純得連一絲云也沒有。一滴海水

便能帶走夢中的紅顏

她張開雙眸那一剎，五億年星光飄落，在天盡頭

2015.3

燕石村

鳥聲來自薄霧邊緣，又在一株酢漿草的花心隱去

視線外的村莊，以千層梯田打開春天的胎衣

打開一山一山的淺綠，深綠，流動與靜止

連炊煙也是懶洋洋的。汲水的方式依然古老

早年的茶鹽古道，淹沒在荊棘叢中

三頭老牛在梯田反芻命運

它們熟悉鄉(xiāng)下年景，熱愛樸素、善良的日子

那些山巒在發(fā)呆——麻泰山，九鍋箐，落氣巖，老鷹嘴

你的眺望云一樣縹緲，霧一樣陌生

只有滿山翠竹是近景，真實，而溫暖

以一堆一堆的鳥聲，留住燕石村剩下的春天

2015.3

黑山谷南門雪景

冬天，湖的抒情是靜態(tài)的。一場初雪落下

讓虛構(gòu)的畫框消失，山水的景深恰到好處

沉默的森林，以隱約的雪線隔開渝黔山地

芭茅草早于秋天枯萎，它的故事，藏在下一場雪中

風(fēng)過山林，水流窗外，一只白鳥的影子劃破湖面

一葉松針，也會驚醒大婁山粗糙的心思

然后是房屋，燈盞。你呵凍的小手

如星辰一樣撫摸著整片山谷，冷風(fēng)冰涼、入骨

最后是寂靜。那些預(yù)言冰雪聰明，卻了無痕跡

2015.3

黑山梯田

大地收藏了這些詩行

這重重疊疊的鏡子，把黑山的黃昏照得銀亮

初夏的夕光是水做的。群巒起伏

隱秘的盛典，在大婁山那邊一夜一夜地上演

山野，炊煙，夕陽是唯一的編導(dǎo)。它安排村莊歇息，牛羊歸家

甚至讓螢火蟲找到了小小的燈籠

此刻，蛙鳴鋪天蓋地，席卷每一溪流泉、每一個埡口

誰能在山坡安靜下來，聽聽晚風(fēng)的聲音

五月，黃昏，在黑山梯田。你讀天地之詩，一層一層

總也讀不完這美麗、神秘的暮色

2015.3

青山村

前方是濕地。河流開始彎曲，水波矜持、刻意

如舊時閨秀，趁春風(fēng)裊裊，細(xì)步于陌上

鄉(xiāng)愁舒緩、無聲，自青山湖的霧嵐中溢出

晨暉一寸寸照亮湖面和田野

田園美好呵，慢時光，讓一顆露珠開始拋頭露面

讓一株清明草，也能聽見大地的心跳

那群羊已學(xué)會低調(diào)生活。身披晨曦，懷揣幸福

在故鄉(xiāng)的天空下啃著草根

而遠(yuǎn)山，梨花落雪紛紜，眉帶春露

如早年生動而純潔的情事，在嗩吶中傳誦至今

多年后，那株清明草還記得——有一個瘸腿的牧羊人

在青山村，在一條溪流的邊緣緩慢老去

2015.3

大壩村

有家的地方，就有巖石們蹲伏著

村俗一樣古老、憨厚，讓心生不出翅膀

一些巖石守著峽谷，一些巖石背靠大山和天空

那座村莊的敘事變得簡單、隨意

比如：一場春雨來臨，所有的野花就開了

一陣山風(fēng)吹過，所有的云霧就散了

只有那些梯田是溫和的，盛滿農(nóng)事、陽光和水聲

如夢中之書，疊放散亂的鄉(xiāng)愁

在它們的田埂，我認(rèn)識側(cè)耳根、車前草、苦苣菜

也認(rèn)識那些在大地上活過一生的人

他們的墳?zāi)梗谀咸扉T埡口，懸崖之上，白云之下

叫望鄉(xiāng)臺

2015.3

龍門槽

絕壁圍攏河谷。山比夢高，比日子更沉默

那條溪流來自半山的溶洞，流向鯉魚河

山中無甲子，陽雀花一茬茬地開，人一茬茬地離去

村小于三年前關(guān)閉，黑板上還留著孩子們的名字：

楊大山、成小龍、李小玉、王秋芳……

鯉魚跳龍門的傳說坍塌了

回龍寺的破木門，擋不住冬天的風(fēng)雪

山那邊是山，還是山

沒有回聲的殘月，靜靜掛在云霧升起的埡口

只有一個人會在暮春回來，在開滿桐子花的山坡

聽一些風(fēng)與陽光的腳步，在大婁山深處行走、消失

2015.4

茶園村水井灣

兩棵銀杏樹，在村口活了三百年，還在活

讓家譜更蒼老，村莊更卑微

還在艱難地活。一棵是丈夫，一棵是妻子

一輩子男耕女織，含辛茹苦，在山坡上低下身子

懷抱春雨、夏陽、秋風(fēng)、冬雪

懷抱貧窮、孤獨、疾病、衰老

在大婁山茫茫的守望中，活一輩子，相依為命

放下頭上的云朵，天空，白晝與夜晚

放下每一條路、每一叢花、每一塊巖石的名字

還在緩慢地活。在時光背后

一手牽著牛羊和炊煙，一手牽著我們永遠(yuǎn)的村莊

2015.4

翻山石寨子

荒野。炎陽。喀斯特地貌的龍鱗石瘋長為群獸

以幾億年的棱角，牴牾著我們的腳步

芭茅草高過頭頂，掩伏著陳舊的匪事

刀疤臉。草上飛。紅襖山姑的愛情不為人知

懸崖百丈，一塊危石被山風(fēng)吹得搖搖欲墜

——此鄉(xiāng)曾名溪源，多高山、溶洞、巖石和夢想

民謠云：石人對石鼓，黃金五萬五

一扇寨門關(guān)上百年蒼煙

一段云霧鎖住了廟壩村所有的山路

對面，1600米的南天門突兀高聳

以草莽般的冷酷，廢掉我翻山越嶺的目光

2015.4

茶樹村清墓

墓地莊重。左青龍，右白虎，遙對南天門主峰

荊榛與野花成片，田里有蛙聲咕咕

主人姓官，一生布衣。道光十六年春天

辭別老妻和滿堂兒孫，懷揣半坡林泉，駐魂此地

墓志銘剝落不全，有殘句依稀：

性耕讀，業(yè)勤儉，體孝友，娶妻兩房，傳子數(shù)代……

主人生前，愛清風(fēng)鳴蟬。曾手植酸棗樹一棵

如今嘉木成蔭，需四五人合抱

樹下住著他的玄孫，小學(xué)文化，去年當(dāng)了社長

捧出一本殘缺的家譜，像被夜色翻檢過

2015.4

南天門大風(fēng)車

有時，贊美鋼鐵也是一種抒情

譬如這十六座風(fēng)車，以現(xiàn)代化的名義

遠(yuǎn)天遠(yuǎn)地，來到盛產(chǎn)大風(fēng)的南天門

以鋼鐵的標(biāo)高，南瞰貴州，北望重慶

成為一道陌生而新鮮的風(fēng)景

它們站在山頭聊天、揮手，像一群偉人

表情豪邁、粗獷，伴以成噸的笑聲

它們的巨掌劃動天風(fēng)，讓群山滾滾旋轉(zhuǎn)著

席卷無數(shù)的村莊、山路與炊煙

連一朵野花也沒有放過

連大婁山的落日，也被旋轉(zhuǎn)成一片橙黃的海

漫過我們渺小的頭頂

2015.4

毛里湖

環(huán)繞你的是寧靜，炊煙，白鷺低飛的影子

是四百畝水域的純碧。不動聲色的碧，小家碧玉的碧

似岸邊那朵蒲公英一樣明艷、善良

你收集大山的嵐靄，露滴，斑鳩的啼叫

讓村莊在身邊安歇，聆聽溪水打濕每一個晨昏

那些茶樹在三月的細(xì)雨中醒來

你用一泓碧綠，為她們拴好出嫁的木船

汊灣深處，幾叢竹林低垂，覆蓋著故鄉(xiāng)四季的風(fēng)俗

在毛里湖，一個被時光遺忘的小村

有時我會悄然歸來，一遍遍

撫摸這片貧窮的山野，如同撫摸晚年的倦乏與平靜

2015.5

綠水槽

雪會一年年下。秧苗會一年年綠。那條田埂上

走過老村長的背影，佝僂，古典，夕陽壓滿他的肩膀

綠水槽，在叢林至白龍湖之間，懷揣梯田、莊稼與蠶桑

青山綿延，守在兩旁，似忠實的雙親

那位少女在梔子花開時懷春，哼歌，看遠(yuǎn)山的云

在一個夏夜綻放，然后用一生的光陰枯萎

這里，生老病死是平常之事。布谷鳴叫在山岡

田野一點點荒蕪。許多年來，綠水槽丟失了鄉(xiāng)村敘事

只有山還在青，天還在藍(lán)，桑椹還在暗紅

水流山外，風(fēng)吹白云，不曾帶走一縷綠色的呼吸

2015.5

金蘭壩

青山四合，一片穩(wěn)秘樂土誕生在桃葉背面

萬盛所有的白鷺都知道這里。溪水中，魚蝦在游動

一位進(jìn)士從南宋逃難而來，讓荊榛之地變得人文

他死后，溪水更喧響，桃花開了八百余春

桃花身后，是魚塘，炊煙，孩子們的笑聲

從前，有瀑布從山壁下瀉，“飛煙沫沫，白映一村”

明嘉靖年間，秦寡婦修的兩道渠堰

如母親的雙臂，護(hù)佑著小村風(fēng)調(diào)雨順，綿延百代

在它的田坎上，走過前清的學(xué)童、舉人，民國的志士

走得更多的，還是那些早出晚歸的鄉(xiāng)親

他們讓一座村莊永遠(yuǎn)守望在山里

讓桃花流水，年年編織著一個古老樸素的故事

2015.5

涼風(fēng)村

有時，喜歡一個名字，比喜歡一股涼風(fēng)還要爽快

比如涼風(fēng)村的小溪，魚塘，還有山間的薄霧

讓一只野鴨也收攏雙翅，熱愛此方風(fēng)水

那些晨嵐落霞從九鍋箐流淌下來

讓一條山溝盛滿紅色、藍(lán)色與白色的花事

讓一灣又一灣的梯田，走進(jìn)一幅國畫的遠(yuǎn)景

不經(jīng)意成為皴擦點染的水墨淡煙

連夏天都是懶洋洋的。在涼風(fēng)村

連一朵花、一株草或一尾魚，都會長出風(fēng)的翅膀

在一個細(xì)雨打濕的清晨

它們會蹲在那棵老黃葛樹上嬉鬧，念詩，飛向遠(yuǎn)方

20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