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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外賣詩人還在爭分奪秒
    來源:中國青年報 | 尹海月  2024年08月21日07:46

    7月22日,王計兵在江蘇昆山送外賣途中。

    7月26日,江蘇昆山,王計兵在自家的雜貨店。

    7月20日下午,王計兵在江蘇蘇州一家書店參加作品分享會。

    王計兵的家中擺滿證書、獎杯、詩刊。

    他害怕寫不出詩

    寫詩,必須要寫出詩。

    一天寫不出詩會失眠,第二天“瘋狂去跑外賣”;短視頻刷多了寫不出詩,就卸載軟件;參加作品分享會沒靈感了,就步行去高鐵站,寫出詩再打車——以“外賣詩人”身份走紅后,56歲的王計兵更看重詩了。

    他已經(jīng)出了3本詩集,第一本《趕時間的人》在某網(wǎng)站2023年年度詩歌圖書榜上排名第一,評分8.4,銷量近10萬冊。

    不少人讀過他的這首成名作:“從空氣里趕出風(fēng)/從風(fēng)里趕出刀子/從骨頭里趕出火/從火里趕出水/趕時間的人沒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世界是一個地名。”

    “賣書的收入是我一年送外賣的兩三倍。”王計兵說,他還在江蘇昆山送外賣,維持寫詩的靈感。

    “我今天又寫了好幾首詩。”7月21日,他送完外賣回到經(jīng)營了十幾年的雜貨店,興致勃勃地談?wù)摦?dāng)日的“戰(zhàn)績”。

    商店位于玉山鎮(zhèn)一條不起眼的小路上,平日里,主要是王計兵的妻子郭依云看店。2017年以前,王計兵的生活主要是進貨、去鐵道上當(dāng)裝卸工、去工地上撿破爛。從2018年開始,他中午吃完飯就出去送外賣,一直送到晚上11點。

    如今,寫書、賣書、外出交流成為他的日常。鄰居看到他幾日不在店里,就知道他又出去參加活動了。

    7月20日,他輾轉(zhuǎn)蘇州、昆山,連著參加了兩場作品分享會,推廣今年2月出版的第三本書《低處飛行》,回到家時已是深夜。主辦方問他吃什么,他說“辦好事比什么都強”。盡管參加過很多分享會,他仍然不習(xí)慣去飯局,不愿多交際。

    他還擔(dān)心自己表現(xiàn)不好,令活動組織者失望。前不久,他去一個書展,臨上場前得知哥哥生病,提前想好的演講內(nèi)容忘了大半,“到現(xiàn)在還懊惱”。

    7月下旬,他又去內(nèi)蒙古“采風(fēng)”,每天凌晨3點起來寫作,6天寫了20多首詩、一篇1.5萬字的散文,一寫完就發(fā)到活動信息群里。“不想給人詬病,說你看你請來的這個人沒水平。”

    王計兵總認為,自己出書“社會價值大于文學(xué)價值”,配不上這份榮譽。

    他也確實很想出書。第一次收到出版社邀請,他“害怕對方反悔”,連合同都沒看就簽了。樣書寄到,他飛奔回家,拆快遞手都是抖的。家人說他,“眼睛都亮了,干活更有勁了”。

    記者是王計兵眼中的恩人。他把記者的微信對話框置頂,手機保證靜音。“你問吧,我什么都配合你。”要是報道的閱讀量不高,他就把鏈接轉(zhuǎn)到各種聊天群里。

    2023年,他憑借詩集《趕時間的人》獲第八屆紫金山文學(xué)獎詩歌獎,說“有恩情的成分在里面”。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他說“肯定和這個身份(外賣員)有直接關(guān)系”。在會員名單里看到“王計兵”,他不敢確信是自己,去百度百科上搜索同名的人。受到權(quán)威人士祝賀,他才敢在朋友圈轉(zhuǎn)發(fā)消息。

    他“絕對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每次參加作品分享會,他會提前一小時到場,用鋼筆在書上簽名、寫贈言,再蓋上印章。

    這兩年,每天早上王計兵一醒來,就上網(wǎng)刷自己詩集獲得的評分、評論、在圖書銷售平臺的排名,閱讀有關(guān)自己的新聞,“正面、負面都看”。

    有一次,他公開提到送外賣時最喜歡下雨天,被同行批評“沒考慮到專職騎手的權(quán)益”,他趕緊發(fā)帖道歉,“要衡量自己在讀者中的位置和形象,及時調(diào)整自己的言行”。

    “突然全世界都支持你,你有什么理由不喜歡這件事呢?”王計兵說,自己好不容易實現(xiàn)夢想,如果因為不努力而夢想終止,很可怕。

    他不能接受這件事。

    光“讀”已經(jīng)不夠了,他要“寫”

    王計兵等讀者等了20多年。20歲出頭他開始做作家夢,創(chuàng)作過多篇小說,其中一些還發(fā)表過。

    那時,他寫小說的主題都貼近現(xiàn)實,有反映村里干部作風(fēng)的,有批評浪費糧食的,也有討論年輕人和父輩隔閡的。村委會收發(fā)室常收到他的樣刊、稿費。起初,王計兵的父親很自豪,村里還討論他的作品。

    只不過,小說取材于現(xiàn)實,人們一看就知道寫的是誰,王計兵得罪了不少人。有一次,村委會保安找到家里來,打了他父親一頓,說王計兵寫他上班時打牌、巴結(jié)村干部,還把他比喻成秦檜。

    “不要再寫了。”父親說,但沒真的干預(yù)。后來,王計兵為了創(chuàng)作小說,穿著一身白衣在村里走,體驗喪父的感受。父親一氣之下燒了他20多萬字的創(chuàng)作手稿,他說“想當(dāng)一個偉大作家”的夢碎了。此后兩個多月,他看到父親就躲,不和他講話。

    后來,他多次講,這是他前半生最痛苦的一件事。一直以來,他把文學(xué)當(dāng)成朋友。“誰都不要理我。我和任何人都沒有瓜葛。”

    王計兵成長在江蘇邳州的一個小村莊,他童年最深刻的記憶是借糧。有一次,家里實在沒吃的了,父母拎著袋子,去地里割麥穗。還沒灌漿的麥穗里都是水,父母把麥穗磨成草皮狀,再放到熱水里煮沸,擰成一團團來吃。

    太難吃了。每吃一口王計兵就要使勁兒喝水,走起路來“肚子里的水‘咣當(dāng)咣當(dāng)’晃”。

    一個他至今難忘的場面是,村里橋邊坐滿了人,人們在聊天,他從中間穿過,沒人注意他、和他打招呼,他“就像空氣一樣從中間穿過去了”。這使他對人的身份地位很敏感,成名后,有人要求他當(dāng)著一位“有身份的人”的面作詩,他死活不肯,給5萬元也不肯。

    他寫乞丐:“彎曲成問號的老人,手里捧著的大號鐵碗/多像是提筆時不小心滴落的一滴墨/一處書法的誤筆在人間行走/我多希望他手里托著的是一塊巨大的橡皮/只需輕輕一擦,就能擦去。”

    他寫清潔工:“那個穿橙色工作服的清潔工/斜靠在墻角上睡著了/掃帚抱在懷里/有鼾聲如隱約的雷……我多想變成一面墻/在她身邊矗立/可我只是一陣風(fēng)/在墻的夾角處/完成一次急速的轉(zhuǎn)向。”

    他還寫保姆、找工作的年輕女子、農(nóng)民工,也寫他自己。

    “我遭受的白眼像白云一樣多/賠出的笑臉像星星一樣璀璨……我也有自己獨立的國度/我沸騰的血就是我奔流不息的江河/我嶙峋的瘦骨就是我聳立的山川。”

    寫下這首《招魂帖》前,他送外賣沒停好車,被小區(qū)保安鎖車,5單外賣全被罰款。寫詩幫他發(fā)泄憤懣。

    尊嚴是奢侈品。結(jié)婚前,王計兵蓋不起房,去岳父家買禮物的錢都拿不出。他去親戚家借錢,親戚問他能不能還,他說一輩子都忘不了。他曾去沈陽打工、在村里撈沙,都是為了掙錢改變貧窮的境況。

    1988年,初中輟學(xué)的王計兵在沈陽,每天扛木頭、起釘子,一天掙3.5元。工廠處于鬧市,看到城里人在街上消費,他感覺跟自己毫無關(guān)系。時髦的女性經(jīng)過,他也忍不住去看,心里想的是,“她們是你永遠達不到的目標(biāo)”。

    回家鄉(xiāng)撈沙,沙子磨破皮膚,一天8元錢來得艱難。生活里只剩下掙錢,他又開始痛苦。

    在沈陽,王計兵曾發(fā)現(xiàn)一處舊書攤,給人看攤,每天能看一小時書,“感覺日子有了盼頭”。他在雜志上看短篇小說,給沒看完的故事續(xù)寫結(jié)局,感受到主宰人物命運的自由。回到老家后,他不再滿足于“讀”,開始通過“寫”批判現(xiàn)實、表達不滿。

    很多年以后,父親得知王計兵進入徐州作家協(xié)會,沉默了很久,說“我耽誤你了”。王計兵后悔讓父親知道這件事,他在一首名為《父子》的詩里寫道:“這就是生活/有時學(xué)會一個動作/卻要耗盡另一個人,一生的等待。”

    父親在他成名前去世,留給他無盡的遺憾。他寫下《父親沒看到鐵樹開花》:“五十五歲我出版了自己的詩集/算不算鐵樹開花/父親過世于三年前/對于一棵生長緩慢的樹,三年算不得什么/可對于一個老人,三年太長了,長于一生。”

    寫詩,最初是為節(jié)省時間

    王計兵說,最終把他從痛苦中解救出來的是妻子郭依云。“她讓我感覺到一種尊嚴。你會愿意為這種感覺付出一切。”

    王計兵的每一本詩集里都有關(guān)于妻子的詩。《老婆的禁忌》講的是他在崇禎皇帝殞命之地拍照,妻子覺得不吉利,把照片刪了。《紐約上空的鴿哨》寫他受邀去美國交流后妻子對他的擔(dān)憂與思念:“27小時信號中斷/妻子號啕大哭/距離產(chǎn)生的惡意/包含著歷史的硝煙。”

    《我笨拙地愛著世界》打動了很多讀者,講的是一張沙發(fā)的故事:“鄰居送來的舊沙發(fā)/讓妻子興高采烈/她一面手舞足蹈地計劃著給沙發(fā)搭配一個恰當(dāng)?shù)牟鑾?一面用一本一本的書墊住一條斷掉的沙發(fā)腿……我在衛(wèi)生間用清水洗了臉/換成一張嶄新的笑容走出來/一直以來我不停地流汗/不停地用體力榨出生命的水分/仍不能讓生活變得更純粹/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愛著我愛的人/快三十年了,我還沒有做好準備如何在愛人面前熱淚盈眶。”

    寫這首詩的時候,王計兵已經(jīng)在昆山安了家,詩里講述的場景發(fā)生在他們剛到昆山時那幾年。

    夫妻倆租不起房子,到處擺攤、流浪,一會兒住在用木板和篷布搭起來的空間里,一會兒睡在干涸河床上的小木屋,一會兒又住進嘈雜的菜市場——兩張被人丟棄的床,睡著妻子和3個孩子。

    在這樣的生活里,一張玫紅色的大沙發(fā)讓王計兵的妻子驚喜,盡管它少了一條腿。郭依云把它搬進小商店,怕壓壞它,躺下去睡覺都會小心。

    2016年,這張沙發(fā)進入夫妻倆攢錢買下的新房。交房那天還沒通水電,郭依云在一片漆黑的客廳沙發(fā)上默默坐了好一會兒。想到那個場景,王計兵至今“感到心酸”。

    他說對妻子有強烈的虧欠感。20多歲時,郭依云嫁給一無所有的王計兵。他們?nèi)バ陆诟什荨⒋蛲僚鳌⑻绢^,抬完木頭膀子里扎的都是刺,要用手電筒照著把刺挑出來。

    在新疆的一年是王計兵為數(shù)不多沒有寫作的時間。他只想賺錢,“要挑起一個家,只要給錢”。

    1994年,郭依云懷孕回老家生產(chǎn)。大女兒出生了,王計兵不得不想辦法賺錢謀生,他跟同鄉(xiāng)去山東開翻斗車,一干7年。

    后來,他就這段生活專門寫過一首《那個人》,表達離家后的失落:“開門的是奶聲奶氣的孩子/他仰著臉仔細瞅了瞅我/轉(zhuǎn)頭喊:媽,那個人回來了/一年未見,兒子還是我的兒子/媳婦還是我的媳婦/只有我,從爸爸變成了農(nóng)民工/從農(nóng)民工變成了那個人。”

    但王計兵也說,那7年的日子“挺有奔勁兒”。他用賺來的錢給家里買了一臺25寸彩電,“半個莊就我們一家有”。家里蓋新房的錢也是靠開翻斗車掙的。

    沒有家庭的慰藉,他“需要一點精神支撐”,又開始寫作,寫的大多是向妻子表達相思之情的文章。他還寫過一首講述工友如何相遇、生活的順口溜,念給工友聽。有一次,他在一本地攤賣的黃歷上看到一個故事,和自己曾經(jīng)寫過、又扔掉的手稿內(nèi)容一模一樣。

    他堅信是有人用自己的故事投了稿,但兩個工友都不信。很多年過去,他成了知名詩人,去央視參加節(jié)目,特地對著鏡頭,又朝那兩位工友喊話:“我再告訴你一次,那篇文章就是我寫的。”

    “他(工友)讀不懂我的心理。”王計兵說,被讀懂是他的渴望。

    后來,他和妻子到昆山打工,迫于生計,妻子不想讓他寫作。他就在廢紙殼、煙盒上寫,寫完就扔,內(nèi)容大多是當(dāng)天發(fā)生的事:兩個賣水果的吵架了;被拋棄的無家可歸的狗;看到別人家衣著光鮮的孩子,他產(chǎn)生心理落差。

    他跑進小樹林里寫,寫完把廢紙殼卡到樹枝上,一邊大聲朗誦,一邊表演,在安靜的夜里“跳舞”。

    有一次,他寫了一段“很精彩的文字”,實在舍不得丟,用毛筆寫到一張大紅紙上,請家人和朋友看。一位朋友說,字不咋地,話挺好,他心中暗喜。

    2009年,小賣部添了一臺電腦記賬,他寫的文章終于錄進了電腦。

    每天清晨5點半,他坐在堆滿煙盒、口香糖的柜臺,錄入頭一天寫的散文。那是他一天中最清靜的時間,顧客不多,周圍一片寂靜。一個小時后,他從監(jiān)視器里看到妻子來,就關(guān)閉電腦,投入到現(xiàn)實之中。

    也是在這段時間,他開始寫詩,理由非常現(xiàn)實。他打字慢,為了節(jié)省時間,挑文章中精彩的句子上傳。一位網(wǎng)友看到,說這是現(xiàn)代詩歌的表達方式,他才意識到自己可以寫詩。

    詩歌短、凝練,看上去與他碎片化的生活契合。他開始在很多網(wǎng)絡(luò)論壇寫詩,有了一群探討詩歌的朋友。“大家一起聊天,挺開心的。”從2009年到2015年,王計兵白天謀生,夜深人靜時鉆到論壇里和人聊詩。

    2016年,兒子讀初中了,一家人當(dāng)時還沒攢夠落戶的積分,上不了公立學(xué)校。相較于打工子弟學(xué)校,王計兵和妻子決定將兒子送到條件更好的國際初中上學(xué)。

    一年近10萬元的費用一下把家里拉垮了。王計兵沒辦法,借了高利貸,又將房產(chǎn)抵押,向銀行貸款。最艱難的一段時間,他和老婆同時看店、賣早點,每天睡3個小時。“身體實在扛不住了”,他想,實在不行就把房子賣了,和妻子回老家,一切歸零。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聽賣電動車的鄰居說,可以送外賣,他請鄰居幫忙裝上平臺軟件,一路問路送完了第一單。

    “我要榮譽帶著我往前走”

    王計兵坦陳,害怕寫不出詩,除了擔(dān)心夢想再次終止,也跟現(xiàn)實的經(jīng)濟壓力有關(guān)。靠十幾萬冊的賣書收入,他還了多半債務(wù),裝修了家里拆遷安置的樓房。債沒還完,他和妻子不敢松懈。

    2018年送外賣后,王計兵掙的錢只夠還銀行利息,生活勉強得以維持。他也開始重新投稿,邳州作家協(xié)會一位老師夸他詩寫得好,他被鼓舞,連續(xù)投了幾首詩給一家省級刊物,多次被采納、發(fā)表。

    出書夢又燃起來了。“要是這一生能出一本自己的書,應(yīng)該是個特別開心的事情。”他對朋友說。當(dāng)時他稿費不高,沒敢讓家人知道。

    送外賣后,王計兵的創(chuàng)作素材更豐富了,創(chuàng)作主題“從自我開始包羅萬象”。

    起初,他把紙筆放在電瓶車后備箱,想著一有靈感就記下來。有一次,他送外賣爬到6樓,突然有了靈感,跑到樓下記,但不記得要寫什么了。后來為了找回這個靈感,他又來回爬了兩次樓,還是沒能想起來。

    他和時間搶靈感,開始在手機里語音創(chuàng)作。送單緊張時就往對話框說幾個詞,不著急就說完整的句子,創(chuàng)作量大增,一個月能寫七八十首詩。

    王計兵喜歡接距離較遠的外賣單,尤其是去鄉(xiāng)下、蘇州市、上海市的單,回程都在一個小時以上,“很放松,胡思亂想”。夜晚僻靜、狹窄的小路他也愛去,“感覺整個世界就剩下自己,特別靜”。

    很多有關(guān)日常的詩歌就是在這時候?qū)懴碌摹?吹铰愤呉患U棄的工裝,他想象自己穿上它,在大街小巷送餐,如同“一粒行走的藥片,包裹上了一層糖衣”。路邊的野花一朵挨著一朵,他有了靈感,“從遇到它們,我就一直努力開放著自己/您好,您的外賣到了/祝您用餐愉快”。

    《草籽》是他坐在鄉(xiāng)下田頭,看到麥地里長出的雜草寫下的。他想到家鄉(xiāng)糧倉里躲過鋤頭、農(nóng)藥的草籽,進而想到一次取餐,老板不讓進屋他站在外面等餐的場景:“我也時常成為隊伍里的極少數(shù)/時常讓一些名正言順的農(nóng)作物指認為異類/我接受人們的手指圍繞過來呈挑揀的姿勢,這是宿命/但我拒絕任何人/只伸出一根手指/趾高氣揚地抬高鼻子/不服,可以放馬過來/在這一望無際的原野/一決高下,也分生死。”他在詩里表達現(xiàn)實中無法抒發(fā)的情緒。

    王計兵喜歡送外賣,他說不僅能鍛煉身體,“經(jīng)濟收益和思想的改變都有”。他覺得送外賣比花錢去健身好多了,比跳廣場舞更有意義。他既寫了詩,又有收入,“感覺很踏實”。

    2019年,他在一次詩歌比賽中獲得一筆3000元的獎金,去外地領(lǐng)獎,才告訴家人自己在寫作,并展示了發(fā)表的詩刊和獎杯。在這之前,他都是把樣刊藏在角落里,有的還被老鼠咬壞了。

    2020年,王計兵兼職的外賣平臺舉辦才藝展示活動,他專門寫了一組詩投稿,其中一首就是《趕時間的人》。還有一首叫《新寺廟》,寫的是他第一次去寺廟送餐的經(jīng)歷:“不能確定/我是不是第一個跨進寺廟的送餐人/大雄寶殿眾神就位/居高臨下,只俯視著我一個人……可我并不準備跪拜/時間在催/我還有許多單子需要及時配送/此刻,我才是菩薩/面對眾多的許愿人。”

    他的這組詩獲得平臺300元獎金,并被發(fā)到網(wǎng)上宣傳。那之后,他發(fā)現(xiàn)來的媒體多了,投稿也更容易。

    有公司聯(lián)系他,想為他出版一本書,但提交詩歌后,就沒了下文。他后來收到出版邀約,立馬就簽合同。

    王計兵還獲得了人生中最高的一筆獎金。那是2021年,他去海口領(lǐng)詩歌獎,獎金8000元,減去來回機票錢,還剩5000元。相當(dāng)于他送一個月外賣的收入。

    “來得太容易了。”領(lǐng)完獎,他決定從酒店步行近30公里去機場,一路經(jīng)過河堤、公路、村莊,不知道走了多少公里,他穿著布鞋的腳開始疼。但他堅持走到終點,“要用不容易的方式激勵下自己”。

    回到昆山后,他花5000元給妻子買了一條裙子,但沒告訴她價格。“那是她一生中最貴的一件華服”。

    寫作能掙來錢了,他越來越敢展示榮譽。客廳電視柜里、壁龕里擺滿了獎杯、紅色證書和刊物,他希望別人一進家就能看到。

    “我需要這份榮譽帶著我往前走。” 王計兵說,那時他還沒有預(yù)料到,2022年7月,《趕時間的人》會在網(wǎng)絡(luò)上爆火。

    “不信我們幾年后看”

    郭依云記得,得知《趕時間的人》“出圈”以后,王計兵一直在看那條網(wǎng)帖的閱讀量。

    那之后,他更加努力地寫詩,把經(jīng)歷當(dāng)作創(chuàng)作素材。

    王計兵講,有一次他去送外賣,一名醉漢開門取餐,他剛準備走,訂餐女子打來電話,說地址寫錯了,寫成了前男友家。他返回去敲門,要取回餐食,結(jié)果被醉漢一把揪住衣領(lǐng)責(zé)難,“怎么老敲門”。

    下樓后,王計兵感到委屈。但緊接著,他就想到又可以寫詩了,用手機敲下《請原諒》:“請原諒這些呼嘯的風(fēng)/請原諒我們的穿街過巷、見縫插針/就像原諒一道閃電/原諒天空閃光的傷口……請原諒這些善于道歉的人吧/人一出生骨頭都是軟的/像一塊被母體燒紅的鐵/我們不是軟骨頭/我們只是帶著母體最初的溫度和柔韌/請原諒夜晚/伸手不見五指時仍有星星在閃耀/生活之重從不重于生命本身。”

    “文學(xué)可以快速給你回饋,讓你找到一個途徑去尋找別的出口。”王計兵說,他并沒有從內(nèi)心原諒打他的那個男人,但“從文學(xué)層面原諒了他”。

    2023年2月,《趕時間的人》出版后,他寫詩的動力更強了,一個月最少創(chuàng)作60首詩歌,最多的一個月寫了120多首詩。2023年是他最高產(chǎn)的一年。與此同時,他整年的外賣工作量只趕上過去一個月的。

    他一度對這種新生活感到慌張。參加某次推銷新書的活動時,他特意穿了一件夾克,周圍人對他很客氣,他有些不適應(yīng)。“最好沒人理我。”當(dāng)時很多細節(jié)他都想不起來了,但深深記得,分享完有人質(zhì)疑:“這叫詩嗎?”

    《趕時間的人》書名是編輯定的,說熱度好些,他就放棄了自己想的“《大地的子宮》”,完全聽編輯的,因為“能出一本書已經(jīng)是天大的喜訊了”。

    他又接連出了《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和《低處飛行》,后者是在某寫作項目的支持下采寫的,有3萬元創(chuàng)作基金。他親自設(shè)計了問卷,采訪了100多名騎手。第一輯“低處飛行”,50多首詩歌都以這個群體為主題。

    王計兵希望外賣騎手獲得人們的理解。在《春天》一詩中,他記錄了一個7單全超時、坐在地下通道出口抽煙、哭聲響亮的小哥,“(他)像一根木頭想把自己點燃/但他潮濕的眼睛讓他富含水分/所以只能發(fā)出滋滋的聲音/作為過來人/我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拍落他枝頭,所有積雪。”他回憶,那天除了自己,很多人都安慰了這個小哥。

    他也呼吁多關(guān)注女騎手和聽障騎手。有一次晚上送外賣,他經(jīng)過一條沒有路燈的小路,后面?zhèn)鱽硪惠v電瓶車急劇的顛簸聲,回頭一看是個女騎手,“她很驚慌”。他陪著女騎手走過了那條路。

    他還遇到過一名單臂外賣員,對方爬樓的速度比他快。“當(dāng)我在五樓拐角處喘息時,他已快步從我身邊折返。”他在詩里歌頌這位外賣員的生命力,“他舉在胸口的單手,更像是佛的一種慈悲。”

    王計兵覺得,外賣員像麻雀、蝴蝶,他用《低處飛行》表達對他們的尊敬:“誰說展翅就要高飛/低處的飛行也是飛行/也有風(fēng)聲如鳥鳴/有車輪如流星……這低在大地的聲音,才是萬物向上的樂章。”

    總的來說,《低處飛行》的詩歌質(zhì)量令他不太滿意。他說,明年要出第四本書,里面的詩,保證都是讓靈感找自己,“看到什么寫什么”。

    王計兵總覺得,自己的詩文學(xué)性還不夠。他向一級文學(xué)期刊《人民文學(xué)》投過100多首詩歌,好不容易被采納一次,他忐忑地想,會不會和媒體報道有關(guān)。

    據(jù)他統(tǒng)計,從2009年開始,他已經(jīng)寫了6000多首詩歌,但發(fā)表出來的不到十分之一,“至少要達到對開(發(fā)表3000首以上),才會上一個層次吧”。

    他很想向讀者證明自己。他曾寫一個男子在電線桿上高空作業(yè),烈日下的影子正好照到地面上同為電工的妻子。有人說他胡編。他把照片傳上去說“真實是最有力量的”。

    他不避諱談成名后和妻子的關(guān)系,說銀行卡、微信賬號的密碼都向妻子敞開,妻子可以隨時在電腦上查看、回復(fù)他的微信消息。“他這樣做其實是在約束他自己。”郭依云說。王計兵也承認,自己“承擔(dān)不起放縱的代價”。

    有時候,他還會要求自己做“道德高尚”的事。寫《請原諒》時,他最終把那單寫錯地址的外賣,送到點餐女子手上,特意跟她說了句:“你男朋友好像很在意你。”

    “平時我不會這么做。畢竟走到今天那么不容易。盡量在自己人生中不留下污點。”

    王計兵稱自己現(xiàn)在野心勃勃,想把更多作品留下來,實現(xiàn)自我價值。就算把債務(wù)還完了,他堅信自己還會送外賣,“不信我們幾年后看”。他的第四本詩集計劃明年年初出版,他想脫下“外賣詩人”標(biāo)簽,但編輯說,還需要這個標(biāo)簽,他就不再堅持。

    對編輯,王計兵也有固執(zhí)的時候。

    比如,他眼下在寫有關(guān)父母的非虛構(gòu)作品,第一篇章寫父母愛情,想借此回應(yīng)一首自己的詩。

    那首詩收錄在《趕時間的人》中,寫的是母親年輕時被家暴,偏癱后又被父親日夜照料、兩人共度晚年的故事。有讀者批評“家暴了不離婚還過下去”“把父權(quán)制下的糟粕歌頌成傳統(tǒng)文化和愛情,這就是底層順直男的局限性”。

    詩集再版時,編輯曾多次建議王計兵把這首有爭議的詩去掉,但他始終不肯。

    “我寫的是父母的真實生活,也是我真實的情感表達。”他想通過作品去回應(yīng)批評,但他也考慮了,“說不定還會為我的書打開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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