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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西文學(xué)》2024年第7期|謝鳳芹:時光里的紅樹林
    來源:《廣西文學(xué)》2024年第7期 | 謝鳳芹  2024年08月01日07:21

    我登上海蝦樓,居高臨下眺望茅尾海,看到一條“貓尾”在浪濤中擺動。這片海,早前叫“貓尾海”,后來海里長了很多的茅草,便改了名字,“貓尾”變成了“茅尾”。

    海還是那片海,它的形狀內(nèi)寬口窄,像個布袋,而那條扎袋的線,像一條捕捉老鼠的貓尾巴微微地左右擺動。

    這片海,海岸線像一條細膩碧綠的絲帶,輕輕地環(huán)繞著整個海灣。

    海灣之內(nèi),河汊、島嶼、濕地眾多,欽江、茅嶺江、大風(fēng)江三條河流受到澎湃大海的召喚,從東北往西南狂奔欽州灣的約會。

    在它們的身后,沿路留下了河谷沖積平原與濱海平原,形成眾多的灘涂、淺海水域、濕地生態(tài)系統(tǒng)。

    天長日久,這片海內(nèi),一百多個大大小小的島嶼星羅棋布地各占山頭,形成了無數(shù)回環(huán)往復(fù)而又曲折多變的水道。

    這些水道,當?shù)厝朔Q為“涇”,大涇小涇太多了,大家便給它們安了一個表示多的名稱“七十二涇”。島與島之間的這些“涇”,迂回曲折,起起伏伏,行船其間,眼前疑無路,忽又見通途,曲徑復(fù)曲徑,處處有洞天。

    這個大口袋,裝滿了一片全中國最大的內(nèi)海。

    那些過往的歲月,這片海四周靜謐無比,只有微風(fēng)輕輕吹過紅樹林的樹梢,帶來些許沙沙的聲音。海以寬容的胸襟,接納了世間許多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它蕩滌了一切想侵蝕它的塵埃污垢,始終平和地對著每天千變?nèi)f化的天空。

    近年,茅尾海一下子熱鬧起來,各種人等都匯聚到這里,空中無人機穿梭飛行,海岸邊擺滿了長槍短炮,有幾樣物什是攝影人追逐的目標:紅樹林、白鷺、中華白海豚。

    我喜歡白鷺,更喜歡中華白海豚,至于紅樹林,一言難盡。

    茅尾海離我住的城市并不遠,但這一步,我卻走了三十多年。

    近鄉(xiāng)情更怯,近海心更虛,越近紅樹林,就越心煩意亂,這次拜謁紅樹林,是不是正確的選擇?

    一直擔(dān)心著,頭頂無人機的轟鳴聲,是否驚擾到紅樹林的靜養(yǎng),影響了白鷺的覓食,那些在紅樹林下自在生活的生靈是不是受到困擾?

    一晃離開大海三十多年,既然走出這一步,就去和紅樹林好好見個面吧。

    到了海邊,那些帶著咸腥的風(fēng),讓我一下子回到從前,回到海邊的生活:我童年時的海,一把耙,一把鋤,就能收獲滿滿一簍的海味。

    那些年,海參鮑魚屢屢遭到我們嫌棄,看到它們,便一腳踢飛。

    想起童年的趕海歲月,那些逝去的時間仿佛就在眼前。

    三層的高樓,天高地遠,極目遠眺,碧綠無邊的海面上,只見一條水平線,云和浪在那里私會。那些云,帶著自己的旅行見聞,從海面上掠過,化作飛升的水霧隨風(fēng)奔跑,穿越大海,躍過高山,最終化作甘露灑向人間。

    有紅樹林的地方,就有魚歡蝦跳,這美味的佳品,自然引來打魚人。

    打魚的小船,匆匆滑過水面,駛向紅樹林與紅樹林之間的“涇”。

    藍天、海水、漁船、漁民,就這樣生動地向我走來。

    潮水開始退了。

    原來浸泡在水里的紅樹林像出浴的小仙女,一身綠衣穿在身上,不經(jīng)意間,就以自己的顏色裝點了大地,給人間染上了濃濃的綠意。

    我看到無邊無涯的紅樹林,在海風(fēng)的吹拂下,時而左右搖擺,時而微微彎腰,你挨我、我挨你地相互攙扶。

    我快步走下海蝦樓,套上水鞋,找了一處稍為平坦的落腳點,開始走進紅樹林。

    陣陣久違的海腥味撲面而來,我貪婪地嗅著,這味道,是生命的味道,我生命的四分之一年輪,一直吸吮著這味道度過。

    深一腳淺一腳,一邊試探一邊往前走。

    紅樹林像手掌一樣伸出很多枝條,有的像叉子,有的像彈弓,樹冠密麻,遮蔽了太陽。

    嫩綠的葉子不停地抖動,將海水抖落。

    那些停留在葉子上的水珠,圓圓的,從葉子的這一頭滾到那一頭,晶瑩的水,綠綠的葉,人間便有了春花秋月。

    我小心走在淤泥埋過鞋面的泥濘之路,踩一腳是一個大坑,偶爾非常吃力才能將鞋子拔出。

    走著走著,我隱隱感到自己的腳又癢又痛。

    那是讀高中留下的終生隱疾。

    那一年冬天,家鄉(xiāng)中學(xué)師生被要求參與填海造田,我們天天赤著雙腳,在烏黑的淤泥浸潤中挖紅樹。

    奮戰(zhàn)了一個冬季,所有靠近海邊的紅樹終于被我們搗毀。

    結(jié)果,造出了幾百畝田,卻不能種糧食,堿性太大了,農(nóng)作物根本沒法生存,而我卻落下了凍瘡的痼疾。

    回望那些天,一群無知的少年,在一群無知的老師帶領(lǐng)下,輕而易舉地舞動手中的刀,一刀一刀向著紅樹林砍去。

    那些被砍斷的紅樹,滲出一層細細的綠色液體,經(jīng)風(fēng)一吹,變成了嚇人的紅色,它們在痛苦中顫抖,風(fēng)聲在海灘中來回游蕩,就像一首凄美的挽歌。

    我們卻沒有停下舉起的刀,甚至還用鋤頭把根刨盡。

    這么多年來,每當想起自己參與毀壞一片紅樹林,往往在夢中被那些紅色的液體嚇醒,又在懊悔中睡去。

    2022年,《廣西文學(xué)》“重返故鄉(xiāng)”欄目向我約稿,我回到了久別的故鄉(xiāng),專門去看了被我們搗毀的那片紅樹林,三十多年過去,它竟長不出一棵紅樹。那時的我,心情的沉重可想而知。

    因砍伐紅樹林生凍瘡困擾多年的雙腳,如今踩在瓜瓞綿綿的紅樹林下,每走一步,就提醒我一次:生了凍瘡,可能還有良方治好,而由于愚昧無知干下的蠢事,可能窮盡一生也無法彌補。

    我在密密麻麻的紅樹林中行走,背后老覺得有很多的眼睛盯著我,心里發(fā)虛地想:難道紅樹死后有靈魂,它們游蕩在這片幾萬畝的紅樹林中,正在監(jiān)視我,防止我對它們同類的傷害?

    那些不斷搖晃的枝條,就像無數(shù)的手正在指指點點。似乎在提醒大家:壞人來了。

    我把目光放在腳下,這樣走路的結(jié)果,讓我發(fā)現(xiàn)了不一樣的風(fēng)景。

    我看到一排排裸露在泥土外面的紅樹林根系,它長滿了像木板一樣的根塊,這些根塊扎入灘涂,盤根錯節(jié),像八爪魚一樣深深抓著灘涂。

    走了幾步,我又發(fā)現(xiàn)一棵更奇特的根須,它長滿了像膝狀的根,根系又生出很多的分叉,相互拱衛(wèi),就像用很多的支撐木在支撐著整棵紅樹林。

    紅樹林為了自身安全,竟然想出了這樣的絕招,不得不說,紅樹林在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中學(xué)會了保護自己。

    走著走著,看見前方有人。

    居然遇到市文聯(lián)主席謝勇云率市攝影家協(xié)會在此蹲守拍紅樹林下的生物。

    我把頭伸到他的攝影機前,看到一幅跳魚圖,照片中的跳魚靈動、可愛、顏色鮮艷。

    我夸獎他說:“不愧是大師中的大師,把一條小魚拍成了跳舞的仙女,高手。”

    “想用照片就直說,不用拐彎抹角。”

    我的小心思被猜中,只好訕訕地說:“的確想用這幅跳魚照。”

    “回去發(fā)給你。”

    聽了他的話,我心里踏實了,東拉西扯了幾句,趕快溜了。

    我繼續(xù)在紅樹林中轉(zhuǎn),看見幾個穿著紅色志愿者服的人在撿垃圾,有些驚奇,便走上去和他們打招呼,一聊,知道領(lǐng)隊姓明,他告訴我:“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游客喜歡到紅樹林來走走,大家的環(huán)保意識都提高了,隨手亂扔垃圾的游客已經(jīng)不多,我們主要收集海浪沖上來的垃圾。”

    聽了他的話,心里踏實了很多。

    前方有一個穿著紅色防曬衣的阿姨,她在不停地飛舞一把小小的鋤頭,不知在挖什么。

    我走近一看,原來她在挖泥蟲。

    我站在旁邊觀看,只見阿姨用特制的三角形小鋤翻開表層的泥土,我看見一條帶粉青色泥土的小道,這是泥蟲的生命通道。

    阿姨沿著這條小通道輕輕淺挖,接著用手一抓,一條小拇指大的黑灰泥蟲被扔進一個鐵桶里。

    這種外表難看,甚至有些讓人惡心的泥蟲,全身都是寶,煮粥煮湯都是上好的佳品。

    每年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是挖泥蟲最好的時節(jié),海邊人會成群結(jié)隊到紅樹林下的灘涂,尋找灘面留下的小蟲孔,俗稱泥蟲眼,下面就藏著一條泥蟲。

    我放眼四望,發(fā)現(xiàn)五六位阿姨阿婆在挖泥蟲。

    我問阿姨,一天能挖多少斤?

    阿姨抬手抹著臉上的汗水,笑著說:“說不準的,看大潮還是小潮,大潮挖的時間長,就多些,有時可挖五六斤,小潮最多也就一兩斤吧。”

    泥蟲的價錢我是清楚的,上品可賣八十元一斤,最小的也可以賣到四十元一斤。算了一下,這筆收入,足以讓海邊漁民過上不錯的日子。

    我放眼四望,不時看見挖泥蟲的,抓跳魚的,摘欖錢的(紅樹林結(jié)出的果實,非常美味),都在忙碌著。

    看見到處都是樹干通紅的紅樹林,其實紅樹林的這種紅,是一層保護色。

    我感嘆紅樹林經(jīng)過幾萬年的進化,對于加在它們身上所有的不利因素,都有了應(yīng)對之策。

    我走到一個小沙丘處,發(fā)現(xiàn)紅樹林下是一些大小不一的新土,明顯是某群生物剛剛刨成的窩,有的還是半拉子工程。

    憑經(jīng)驗,應(yīng)該是拉尿蟹的杰作。

    拉尿蟹腳長身扁,有一對長長突出的眼睛,喜歡挖洞而居,一旦遇到危險,利用有四雙八只腳的優(yōu)勢飛快地逃回洞穴,速度比飛人劉翔還快。

    因為肉少腥臭,海邊人都不吃拉尿蟹。

    我從它們的新房前快速走過,想找到沙蟹,可是,卻沒有發(fā)現(xiàn)沙蟹冒頭。

    沙蟹喜歡在雨后初晴時出來曬太陽,它們扎堆在一起,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就經(jīng)常去抓它們。沙蟹賊得很,聽見腳步聲,就手腳并用,飛快埋入沙堆。

    一些小拇指大的泥灰色小魚在水窩里歡快地跳來跳去,大有我的地盤我做主的淡定。

    這些魚,學(xué)名叫跳魚,在我的家鄉(xiāng),又叫彈涂魚。它們喜歡生活在紅樹林下或有淤泥的灘涂,像個松土大師,老是在翻土,吸食紅樹脫落后腐敗形成的養(yǎng)料,然后排泄出屎尿,供應(yīng)下一級動植物。

    我繼續(xù)在紅樹林中尋找,希望遇到更大的驚喜。

    走著走著,我發(fā)現(xiàn)在一棵樹上,有幾張紅樹葉子覆蓋著薄薄的一層白色粉末,我想應(yīng)該是太陽蒸干了樹葉上的水珠制造出了一種新物質(zhì),輕輕用手一抓,手感很膩,放到舌下舔了舔,是咸的。

    這是紅樹林的又一個秘密,紅樹林屬于高度聚鹽生植物,有鹽腺和鹽囊泡細胞,它們通過衍生植物的莖葉表皮細胞發(fā)育而成。鹽腺和鹽囊泡細胞具備一定的排鹽性能, 可以將吸收到體內(nèi)的鹽分排解出去,而不被直接吸收。這樣,雖然紅樹林長年浸泡在含鹽量很高的海水中,但并不會影響紅樹林的生長。

    越往紅樹林深處走,越有趣,我居然看到很多覓食的白鷺,它們?nèi)齻€一群,兩個一雙,通體雪白的羽毛,頸似“S”形,細細的長喙像把尖嘴鉗,不停地在水里翻找食物;鐵青色修長的細腿,像極了女明星兩條又長又瘦的長腿。

    我走過它們身邊,這些精靈視我如無物,居然沒有一點驚恐之色,更別說飛走了。

    它們在這塊土地上受到很好的保護,已經(jīng)和這里的人混熟了。

    每年冬天,它們從北方往南方飛行,在經(jīng)過了數(shù)千公里艱難的飛行后,有一部分白鷺降落在紅樹林中,慢慢地,它們適應(yīng)并愛上了這里的環(huán)境,于是停留下來,在此深深扎根,繁殖后代,成了這方水土之上的永久居民。

    走著走著,又有驚喜。

    在一棵高大的紅樹下,看到多處有小小的葉芽長出,直直地生長,一棵、兩棵,我一共找到五棵。

    這是紅樹林傳宗接代的最好方式,沒有之一。

    為了不讓大潮沖走種子,造成無法發(fā)芽,甚至斷子絕孫,紅樹林在樹上便長出了種子,當成熟種子落下時,一天之內(nèi)小樹苗便會長出支撐的根須和嫩葉,將幼苗固定在母樹的地盤上。

    若脫落時遇到臺風(fēng),幼苗就會隨波逐流,但也無需過多地為它們憂傷,這些小生命頑強地在海里漂浮著,它們隨遇而安,雖然離開了母樹,但它們堅信一定能找到新家。

    它們就這樣在大海里漂流著,漂流著,當?shù)竭_某個適合繁衍的灘涂,便一頭扎到土里,蓬勃生長,開辟出屬于自己的新家園。

    于是,某一天,當你在一處灘涂發(fā)現(xiàn)只有一棵紅樹時,無需為它的孤獨而憂傷,因為它已經(jīng)從母樹那里,學(xué)到了生存法則,會為自己家園的壯大不斷努力,當你下一次到來時,說不定紅樹已經(jīng)長成了一片。

    我蹲下身,小心地摸著小小的嫩葉,心里說:幸福的小樹苗,能待在母親身邊,真好。

    看到小樹苗,我想起與小樹苗有關(guān)的一段往事。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這里的人也和我一樣,不知道紅樹林對于環(huán)境的保護意義,一些村為了造田地便尋找下手的地方。

    往前看是寬廣無邊的大海,波涌濤吼,憑那時的設(shè)備,根本沒法填海;往后看,是茅尾內(nèi)海,一條水涇接著一條水涇,七十二條水涇,環(huán)環(huán)相扣,處處相通。

    往前往后都找不到合適下手造田地的地方,有人便把目光盯上了生長在七十二涇中的紅樹林,亢奮的頭腦一下子滿血復(fù)活。

    于是直接挖掘紅樹林造田造地。

    田是造出了一些,但和村民起初想象的離了十萬八千里。

    造出的田種什么死什么。

    更可怕的是,村民慢慢發(fā)現(xiàn),每當強臺風(fēng)來襲,有紅樹林保護的地方基本上沒有受到侵害,而那些被砍去紅樹林的灘涂,海堤被沖垮,開墾出來的田地也沒了蹤影,魚蝦越來越少。

    這時村民才醒悟過來,紅樹林,原來是他們的保護神,不僅能起到防風(fēng)防浪、穩(wěn)固海堤的作用,還可以涵養(yǎng)海邊人家賴以生存的魚蝦及各種動植物。

    了解到紅樹林有這么大的好處后,村民開始自發(fā)補救。每當退潮,他們便到紅樹林里采摘那些長在紅樹頂上的幼苗,進行插種。

    那時,村民對紅樹林生長的奧秘,一無所知。

    沒有科學(xué)的指導(dǎo),只是憑著一股本能的倔強執(zhí)著來補救,插下的幼苗能夠存活下來的很少,都被大風(fēng)大浪吹走了。

    在經(jīng)歷了一次次的失敗后,村民們想出了一種最笨的辦法,每種下一棵幼苗,四周用小竹片固定,慢慢地,補種取得了初步成功。

    在不斷積累經(jīng)驗的基礎(chǔ)上,這里的人還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紅樹林在夏天太陽最猛烈的時候種植容易成功。

    于是,每年到了夏天太陽最猛烈的時候,海邊人便集體行動起來,頂著高溫搶種紅樹林。

    我們曾經(jīng)采訪過欽南區(qū)康熙嶺鎮(zhèn)林業(yè)站老站長楊福榮,他當時講過的話,我一直沒有忘記:“夏天欽州溫度最高,種植紅樹苗容易成活,我們搶每天在漲潮前種植,在高溫的炙烤下,灘涂里的水都是滾燙的,腳下的熱氣不斷升騰,頭上的太陽不停曝曬,抬苗挖坑全靠人力,種一次經(jīng)常要補種五六次才能成活。”

    當時,聽了楊福榮的話,感覺自己就是世界上最丑陋的那個人。

    種成一棵紅樹苗原來這么艱辛,而我們卻親手破壞了整片。

    為了紅樹林,有多少個像楊福榮一樣的人,一直默默地搶種紅樹林,守護紅樹林,我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經(jīng)過多年努力,這里的紅樹林已經(jīng)達到歷史上最高水平(四萬多畝),很多人都知道紅樹林與人類同呼吸、共命運,政府隔三差五地用無人機在空中監(jiān)測,生怕有人破壞,那個海蝦樓,就是一個觀測站。

    三年前,廣西規(guī)劃建設(shè)最大跨海大橋龍門大橋建設(shè)動工,原先設(shè)計跨過紅樹林保護區(qū)的方案被改成了讓東引橋繞行。這一改動,東引橋繞路,揚帆立交橋重新選址。這樣建橋,多花的錢可以建一座五星級賓館。

    有人算過一筆賬,龍門大橋下的紅樹林,一棵花了相當三萬元的保護費。

    當龍門大橋成功合龍通車時,原先直線的龍門大橋,變成了一條彎彎曲曲的海上游龍。

    我從往事中回過神來,繼續(xù)往前走。

    我看到一棵紅樹上生出了六七株小樹苗,我小心地一棵棵摘下,找了個平坦的地方,用雙手扒開淤泥,掏成一個個的窩,然后把小樹苗輕輕放下,回填泥土,踩實土地。希望它快快長大,生兒育女,一棵變成十棵,十棵變成百棵,無窮無盡地變出一片紅樹林。

    我依依不舍地離開那些種下的新樹,又到下一處尋找樹苗,找著種著,我居然親手種下了十二棵紅樹。

    這些本應(yīng)該早就做的事,我竟拖了三十多年。

    “開始,永遠不會遲。”

    我安慰著自己,心情突然好起來,背后盯著我的眼睛似乎也消失了。

    耳邊卻聽到嘰嘰喳喳的聲音,那是紅樹林里藏著的寶貝在歌唱,是一臺我們?nèi)祟悤簳r還不能理解的大合唱。

    但終有一天,人類和這些小生靈應(yīng)該彼此理解,和諧共處。

    太陽將要下山的時候,開始漲潮,趕海的人紛紛上岸,那支拍攝的隊伍也快速移到岸上,搶拍白鷺歸巢時的美麗畫面。

    我也全身輕松地往岸上撤,從原路返回。

    海水緩緩而來,逐漸將紅樹林的身軀淹沒。

    我上得岸來,轉(zhuǎn)身回望,海水差不多快漫過了紅樹林,只剩下那些站在樹頂上的枝丫在隨風(fēng)起舞,它們頑強地伸著脖子,似乎還在進行著深呼吸。

    那些躲在紅樹林下覓食的白鷺,現(xiàn)在只得站在紅樹林的樹梢上,就像那些在大舞臺上獨舞的芭蕾舞者,遲遲不肯離開。

    當海水將要漫過紅樹林的時候,就是它們離開紅樹林的那一刻。

    看,它們起飛了,幾十只、幾百只、幾千只,白茫茫的一片,數(shù)也數(shù)不清。

    白鷺排成長長的一個大字,好像有人指揮一樣,它們配合默契,不時變換著隊形,時而縱隊飛行,時而呈品字形,時而又變成八字形,就像一支久經(jīng)考驗的飛行大隊在接受將軍的檢閱。

    好一支漂亮的飛行大隊,它們朝著“家”的方向飛翔,那個地方也靠近海邊,叫和嶺。

    面對遠去的白鷺,面對竊竊私語的紅樹林,我心中默默地想:人類經(jīng)過慘痛的教訓(xùn),已經(jīng)開始學(xué)會了傾聽大自然的聲音,這一小步的跨越,則是人類文明又前進了一大步。

    【作者簡介:謝鳳芹,廣西北海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在《當代》《長篇小說》《延河》《安徽文學(xué)》《奔流》《特別關(guān)注》《廣西文學(xué)》等五十多種刊物發(fā)表作品四百五十萬字,作品入選《當代小說家作品選》《小說精品集》《散文選刊》等。出版?zhèn)€人專著十二部,其中小說集《大地?zé)o言》《欲望的輪回》《葉落地平線》《婚姻黑子》《謝鳳芹小說選》五部,非虛構(gòu)北部灣名人系列《國柱馮子材》《虎將劉永福》《大儒馮敏昌》《上將黃明堂》四部,散文集《靜聽天音》《家住運河邊》兩部,文學(xué)評論集《字里乾坤》一部。中篇小說《天使》2013年獲中國小說學(xué)會授予“中國當代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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