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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失路將如何
    來源:文匯報 | 劉摩訶  2024年07月31日08:22

    走到無路可走時該怎么辦?

    阮籍曾經(jīng)以“行為藝術”的方式演繹這種無路的痛苦:“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晉書·阮籍傳》)

    窮途慟哭,是對走錯道路的悔恨,也是因無路可走而感到的絕望。錯誤的選擇一定意味著“錯誤”的結局嗎?悲觀主義者的答案是肯定的。比如戰(zhàn)國時著名的道家學者楊朱,《荀子·王霸篇》記載他:

    楊朱哭衢涂,曰:“此夫過舉蹞步而覺跌千里者夫!”哀哭之。

    “蹞”即“跬”,跬步,半步也。“跌”是差失之意。楊朱站在四通八達的路口,想象著自己選擇了錯誤的方向,踏出了最初的半步,接著一步錯,步步錯,最終“謬以千里”,便忍不住痛哭起來。

    為無法做出的選擇與尚未犯下的錯誤哭泣,也算智者的行為了吧。通常的人們,只能追悔已然。阮籍《詠懷》其五,所寫就是這種無盡的悔恨:

    平生少年時,輕薄好弦歌。西游咸陽中,趙李相經(jīng)過。娛樂未終極,白日忽蹉跎。驅馬復來歸,反顧望三河。黃金百鎰盡,資用常苦多。北臨太行道,失路將如何?

    這首詩的主旨,或以為諷刺他人,或以為自悔失身,似以后者為勝。元人劉履在《選詩補注》中說:“此嗣宗自悔其失身也。言少時輕薄而好游樂,朋儕相與,未及終極而白日已暮,乃欲驅馬來歸,而資費既盡,無如之何。以喻初不自重,不審時而從仕。服事未幾,魏室將亡,雖欲退休而無計,故篇末托言太行失路,以喻懊嘆無窮之情焉。”這個解說雖然不夠深入,但大體貼著字面,可以接受。

    詩歌有些詞句需要稍作解說。第四句“趙李相經(jīng)過”,是說跟“趙李”相來往。結合上下文看,這個來往即一起吃喝玩樂、花天酒地。所以“趙李”應該是指京城貴勢者、貴游子。前人爭論這個“趙李”字面上究竟指誰,提出李斯、趙高,趙飛燕、李夫人,趙李外戚家族,寵臣趙談、李延年,游俠趙季、李款諸說,或者與上下文不合,或者全無典據(jù),強行捏合,都難使人信服。各類詞典也據(jù)此設立義項,多滋謬誤。實際這句話是有明確的出典的,《漢書·敘傳》記載漢成帝時,“自大將軍薨后,富平、定陵侯張放、淳于長等始愛幸,出為微行,行則同輿執(zhí)轡;入侍禁中,設宴飲之會,及趙、李諸侍中皆引滿舉白,談笑大噱”。所以“趙李”在《漢書》中指皇帝身邊的親信重臣,對應到阮籍時代,就是正始年間的侍中尚書何晏、散騎常侍夏侯玄諸人。何、夏侯諸人既是高官貴戚,又是彼時玄學風潮的中心人物,且以“浮華”著稱,完全對得上《漢書》中的“趙李諸侍中”。正始年間,阮籍曾寫有《樂論》一篇,夏侯玄則撰作《辨樂論》與之討論。彼時朋友間互相質疑辯難,是盛行的風氣。

    第八句的“三河”是對河南、河東、河內(nèi)地區(qū)的合稱。阮籍的家鄉(xiāng)陳留郡正屬河南。《詠懷》其十三寫到“蘇子狹三河”,從前的蘇秦也覺得河南家鄉(xiāng)狹窄,要去天下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最終被忌恨者刺死。我們的詩人離去又歸來,望一望這個當初覺得狹小的故鄉(xiāng),是喜還是悲?

    第九、第十兩句是倒裝句法。曾經(jīng)覺得自己的錢財多得根本花不完,沒想到轉眼間“百鎰”黃金都耗盡了。

    最后兩句則是著名的南轅北轍的故事。《戰(zhàn)國策·魏策》載季梁對魏王說:“今者臣來,見人于太行,乃北面而持其駕,告臣曰:‘我欲之楚。’臣曰:‘之楚將奚為北面?’曰:‘吾馬良。’臣曰:‘雖良,此非楚之道也。’曰:‘吾用多。’臣曰:‘雖多,此非之楚之路也。’曰:‘吾善御。’此數(shù)者逾善,而離楚逾遠耳。今王動欲成霸王,舉欲信于天下,恃王國之大,兵之精銳,而欲攻邯鄲,以廣地尊名,王之動逾數(shù),而離王逾遠耳,猶至楚而北行也。”

    這樣,全詩的意思可以得到通貫的理解。詩歌抒情主人公曾經(jīng)有三重倚恃:青春年華、萬貫家資、權貴關系。他大概并沒有什么政治野心,想的只是縱情肆意而已,本以為有三重倚恃在,自可以弦歌到地老天荒。不想轉眼長日已盡,青春與富貴皆一筆勾銷。落魄歸來,還望故鄉(xiāng),是什么心情?忽然領悟,一早便已迷途,自以為的倚恃越多,行路越遠,到最后猛然回頭,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力量,更沒有可能往回走。竟然完全錯了,無法悔改地錯。這一生將就此錯失了吧,除了承受這份痛苦,別無其他可能。人生到此,夫復何言!這就是“北臨太行道,失路將如何”所蘊含的驚心動魄。

    小過易糾,大錯難挽。君子日日省思己過,再加上師友的切磋琢磨,為的是過而能改,而不至于轉成大錯。這番道理懂得的人不少,有幾個做得到?聰明如阮籍,也悔之晚矣。他鋒芒早露,與何晏、夏侯玄一輩名士交游,早早成為名動天下的人物。等到司馬氏父子開啟了篡權易代的進程,何晏、夏侯玄都被族誅,剩下寥寥幾個名士,一舉一動都為天下人矚目,連現(xiàn)實中辭官隱居也會被視為有意對抗,何況其余。彼時的阮籍該何等羨慕置身事外的無名之輩。一旦身入局中,還幻想全身而退,豈不是“北臨太行道,失路將如何”?“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阮籍一定覺得自己當愚不愚,才是不智和大愚。

    真的是阮籍大愚嗎?“愿為五陵輕薄兒,生在貞觀開元時。斗雞走犬過一生,天地安危兩不知。”(王安石《鳳凰山》)誰不愿意這樣過一生呢?少年阮籍身當太平,滿以為繁華長久,不正是準備這樣過一生嗎?怎么忽然間就白日蹉跎,長夜已至。從前的對,怎么就成了錯,而且還是窮途失路的錯?這樣的悲劇該怪誰?一開始當然是怪自己,怪自己走錯路。可再想又不知道該怪誰,錯的似乎是走路本身,似乎選哪條路都是錯,才真是莫可名狀之悲。個體在時代面前渺小無助,這才是更大的悲劇。

    無關乎選擇的窮途,是比選擇錯誤的失路更令人無力和絕望的。

    “失路將如何”?這是一個需要直面的問題。

    人生已無出路,但生活依舊延續(xù),該如何在了無希望中自處?阮籍給出了兩個答案。其一,搞點飲酒任誕的行為藝術;其二,成為一個詩人。

    阮嗣宗到后來成為“至慎”的人,開口只有玄遠,絕不牽涉現(xiàn)實之分毫。不過壓抑的痛苦總要發(fā)泄,直接的方法是傾注到怪誕的行為上。這些違背禮法的荒誕舉動,在魯迅先生看來,其實是深愛禮教者的應激反應與抗議行為。他們看不得禮教被謀國篡位的司馬氏君臣利用、褻瀆,“不平之極,無計可施,激而變成不談禮教,不信禮教,甚至于反對禮教”(《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此外,越是打心底瞧不起自己的懦弱,就越會任由自己“墮落”。鎮(zhèn)日大醉,母親去世了也要喝酒吃肉,這何嘗不是自證不堪和自我折磨?

    怪誕行為的背后,分明深藏著恒河沙數(shù)的痛苦,不想?yún)s被后輩的貴游子弟學了去,成為裝點風流的時尚。阮籍無法分辯,也無力反對,只得任由自己躺在井底泥水之中,瞪視那些永不能愈合的傷口,吟唱起一些不成曲調(diào)的謠曲。就這樣成了詩人。

    在寫詩暫時還沒成為罪狀的時代,許多說不出口的咒罵和苦悶都可以加上韻腳寫出來。比如刻畫偽君子的姿態(tài):“外厲貞素談,戶內(nèi)滅芬芳。放口從衷出,復說道義方。委曲周旋儀,姿態(tài)愁我腸。”比如戳破世界無“人”的真相:“獨坐空堂上,誰可與歡者?出門臨永路,不見行車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曠野。孤鳥西北飛,離獸東南下。”以及刻骨的驚懼感:“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凝霜被野草,歲暮亦云已。”總之,人間世界是一個殘破丑惡的世界,這里充滿殘忍、邪惡、虛偽、丑陋、悔恨和痛苦,這里沒有堅固,生命與美好都轉瞬即逝。

    阮籍更喜歡吟唱的,是幻想中的超越:“濯發(fā)旸谷濱,遠游昆岳傍。登彼列仙岨,采此秋蘭芳。時路烏足爭,太極可翱翔。”“危冠切浮云,長劍出天外。細故何足慮,高度跨一世。非子為我御,逍遙游荒裔。”

    與屈原、曹植一樣,失路的詩人渴望超乘白云,遨游帝鄉(xiāng)。只是屈原執(zhí)著,處處碰壁,“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天上不異人間。而曹植孝義忠愛,雖感憤遭遇,渴望仙游,卻并不質疑人間。

    在詩歌中沖決羅網(wǎng),批判凡俗,而高出一世者,阮籍竟似第一人。這番志意,他再三道及:

    一飛沖青天,曠世不再鳴。豈與鶉鴳游,連翩戲中庭。

    顧謝西王母,吾將從此逝。豈與蓬戶士,彈琴誦言誓。

    抗身青云中,網(wǎng)羅孰能制?豈與鄉(xiāng)曲士,攜手共言誓。

    清代學者劉熙載曾說:“無路可走,卒歸于有路可走,如莊生所謂‘今子有五百石之瓠,何不慮以大樽,而浮于江湖’,‘今子有大樹,何不樹之無何有之鄉(xiāng),廣漠之野’是也。”(《藝概·文概》)莊子困頓人間,窮愁潦倒,卻在精神世界中覓得一無何有之鄉(xiāng),其中盡可以逍遙自在。人間萬事,如雁過寒潭,再不放在心上。阮籍做不到莊子的逍遙,但他同樣硬生生在無路的大夜中開出一路,那便是成為詩人。不是吟風弄月、潤色鴻業(yè)的詩人,而是舔舐傷口、向月長嚎的詩人。

    詩到屈原,始作生命的洪流,到海方止。詩到阮籍,始為英雄的歸路,天地同秋。

    少年阮籍,一定是以英雄自居的。“壯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彎弓掛扶桑,長劍倚天外。泰山成砥礪,黃河為裳帶。”沒有吞吐宇宙的胸膽,寫不出這樣的詩句。這番志氣,迎頭撞上玩弄陰謀、“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時代,終成泡影。“陰陽有舛錯,日月不常融。天時有否泰,人事多盈沖。園綺遁南岳,伯陽隱西戎。保身念道真,寵耀焉足崇。”潛龍難用,遁世者悶頭隱遁,終能由有悶而至無悶,這才是英雄的覺悟與力量。

    英雄失路,人詩俱老,凡此輩人物,都是阮籍的苗裔。陶淵明是,杜甫是,蘇軾也是。即如淵明采菊,常人只覺其淡,卻不知這淡逸是絢爛濃摯的極致。蘇軾贊他“質而實綺,癯而實腴”,一語破的。黃庭堅則看出其英雄本志:“凄其望諸葛,抗臟猶漢相。時無益州牧,指揮用諸將。平生本朝心,歲月閱江浪。空余時語工,落筆九天上。”(《宿舊彭澤懷陶令》)他以為淵明本心不異諸葛孔明,命運的差別在遇不遇劉備而已。明初詩人張以寧發(fā)揮此意,寫得更加明白:“世無劉豫州,隆中老諸葛。所以陶彭澤,歸興不可遏。凌歊燕功臣,旌旗蔽轇轕。一壺從杖藜,獨視天壤闊。風吹黃金花,南山在我闥。蕭條蓬門秋,稚子候明發(fā)。豈知英雄人,有志不得豁。高詠荊軻篇,颯然動毛發(fā)。”(《題海陵石仲銘所藏淵明歸隱圖》)清代詩人舒位復以兩句概括之:“仕宦中朝如酒醉,英雄末路以詩傳。”(《向讀文選詩愛此數(shù)家不知其人可乎因論其世凡作者十人詩九首》)

    “英雄末路以詩傳”,不失為古典世界解決“失路將如何”問題的好辦法。其中貫徹的是大《易》隨時,“天地盈虛,與時消息”的思想。他們相信的是“無陂不平,無往不復”,當時勢不在我一邊時,需要做的便是固窮、修身、等待。成為詩人,寫作詩歌,既是在無盡等待中消磨時光的方法,也是發(fā)抒情性,自我激勵的方法。絕大多數(shù)人并不會等到使屈者伸、使枉者直的時代,但至少,他們留下了詩歌。古人渴望不朽,其實朽與不朽難以預期,但至少詩歌使不朽成為一種可能。

    “英雄末路以詩傳”,作為君子固窮的一種方法,在悲觀的背后潛藏著一種樂觀,相信歷史循環(huán)、人世往復,相信圣君賢相的時代終會來臨,而蘊蓄于詩中的心事終會遇到異代知音,得以大白于天下。

    歷史真的循環(huán)往復嗎?現(xiàn)代思想已經(jīng)不再抱持這種古典的信念。現(xiàn)代詩人也不再渴望在這套循環(huán)往復的秩序中獲得不朽。相反,清醒而決絕如魯迅,渴望速朽。

    魯迅也有很強的失路感。在散文詩《影的告別》中,魯迅說:“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無地。”這是一種深具現(xiàn)代意識的失路感:舊世界是自己所憎恨的,但自身分明源自舊世界,因此注定無法進入新世界。身在新與舊的夾縫之中,好像歷史的“中間物”,命運便只能是彷徨,“彷徨于無地”。

    “彷徨于無地”,是魯迅的窮途痛哭。痛哭的結晶也是詩——散文詩集《野草》。一九二七年,魯迅為《野草》寫就《題辭》:

    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于是并且無可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

    對死亡與速朽的呼喚,是將自己作為獻祭,獻給那個六十年一甲子無限循環(huán)的歷史,希望與之一起毀滅。

    “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既不曾寬恕自己,又何須寬恕他們。

    循環(huán)的歷史中,失路的英雄以詩歌作為歸路;現(xiàn)代世界里,召喚地火者用詩歌獻祭自己,而成為英雄。循環(huán)的歷史中,失路自我復制,與歷史一道循環(huán);現(xiàn)代世界里,失路者希望以自己的絕路造就他人的生路。

    這是對“失路將如何”的嶄新回答——不接受。不接受必然失路的命運,更不接受制造命運的天羅地網(wǎng)。

    大地上雜勁生長的野草,對著那看似神圣的、堅固的、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生生不息的龐然大物,放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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