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的人啊
春天的一個夜里,我夜宿江西浮梁縣。長途行程中,我喜歡停歇在各個小縣城,覺得中國的人間煙火氣,十有八九是由各地的縣城造就的,無論它們已經被改造得多么花紅柳綠,但它們的內核像一座座煉丹爐,寶貴地留存著前現代的習俗和生活印痕。
浮梁很古老,也很有名,因為白居易在《琵琶行》里寫過歌女的丈夫離家已久,到“浮梁買茶去”。另外,辛棄疾也寫過一首《臨江仙·再用前韻送祐之弟歸浮梁》:“鐘鼎山林都是夢,人間寵辱休驚。只消閑處遇平生。酒杯秋吸露,詩句夜裁冰。……”
人在浮梁,這首詞就格外讓我感慨,是啊,我們的半生忙碌,不過“鐘鼎山林都是夢”。年少不更事,多少都受過寵辱之驚,而今終于到達“只消閑處遇平生”的時節(jié)了!我常想,真正的生活想必是由中年開始的,我們身體中最深層的那些感官,也是中年之后才得以開啟的。
吃完早餐,外面是一個灰蒙蒙的清晨,我沿著酒店附近的昌江行走,意外地遇到了一群浣衣的女人。雖然沿江一帶都已經被管理起來,規(guī)劃成了有板有眼的風景公園,但女人們聰明地將江邊的青石臺階作為浣衣石。勤勞,讓人打破常規(guī)、因地制宜,這些浣衣的人,充滿了勞動的創(chuàng)造力。
我坐下來看她們浣衣、閑聊、嬉笑。十來個婦人里,只有兩個是老太太,加上幾個中年婦女,別的都是初為人妻人母的大女孩。三代女性構成和諧的江邊女性同盟。我想,是由于她們長期地使用這個空間,大家才能在其中如此地泰然處之。
上一次看到在水邊浣衣的人,是2005年夏天,在福建連城縣培田村那條美麗的小溪邊。那個浣衣空間,是培田村的女性秉持著對溪流的珍惜與敬意,通過數百年生活實踐形成的地方生活平臺,飽含著八百多年的空間記憶與生命。去年我故地重游,培田村已被規(guī)劃成一個景區(qū),可惜溪水被擋在景區(qū)外頭,沒有人能站在溪中浣衣了。
看著婦女們的揉搓、捶打、漂洗,我覺得,這是一場以身體的勞作探尋生活意義的日常行動。小時候,我特別著迷母親用手擰衣服的一幕,看著水淋淋的衣服被她的雙手以一種優(yōu)美而又協調的姿勢擰干,清水嘩嘩地流下來,我總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期盼,希望自己趕快擁有母親那樣柔軟又有力的一雙胳膊。當我讀到海德格爾說:人的雙手與物體接觸的剎那間,能夠讓人感受到空間的“實存”,這種觸動不只是知覺上的,更是心靈的觸動……我想,這便是我學著母親的樣子用手擰衣服的感受。
女人們的水桶里都有一只捶衣棒——印象中,捶衣棒都是木制的,一只能夠用上幾十年,經年累月的捶打,表層被錘出圓潤光滑的包漿,木柄上留著自然的時間痕跡。每一只捶衣棒都是一件獨一無二的物品,有一年,我在黔東南的市集上看到大量陳舊的捶衣棒,買了好幾只,離開后卻又后悔沒有把它們全部買下來,我覺得,它們是符號化的女性身體,是藝術品。
而我在眼前的昌江邊看到的捶衣棒,卻是清一色的湖藍塑料材質,這不免令人感到遺憾,當然,這完全可以理解,對女性的體力來說,塑料的輕便顯然比沉重的原木更實用,而美感不必是她們的考量因素,浣衣又不是表演……雖然此時的我像個癡迷的觀眾,坐著看得目不轉睛。
英國學者Wilson曾認為,現代家具和手工打造的傳統家具相比,現代家具的特點是一旦組裝完成,它的完美造型感就隨著使用而遞減。但傳統手作家具卻不同,越是長期使用,越是顯得“美”與珍貴。你看,日常生活的美與理性之間,是存在著根本沖突的。身體與世界,本是動態(tài)的關系——這便是一種“身體感”:人通過身體感去建構生活空間,身體感是人們回應以世界的真情實意。
塑料捶衣棒讓我意識到,浮梁縣也是現代消費社會下的一個“地方”,在這里,身體的觸覺經驗也已經被便利的功能邏輯所取代了。傳統捶衣棒經歷了一個整體的、缺一不可的過程:被某雙手打磨制造、被細致地撫拭保養(yǎng)、被某個(女)人用個人化的身體姿勢去適應。進一步說,工匠的手一次僅能完成一件作品,并且手作不像機器那樣批量生產,因而每一件手作都是“原型”,都存在著細微的偶然性,然后某個女人將它握在手中,長期地反復調整和形塑……于是,捶衣棒成為了一件手工藝品,它的魅力正來自于它曾“經過”某個人的手,而這個人化的工作仍留痕在其中。然而,由同一個模子生產出來的塑料捶衣棒卻是完全一樣的,前現代的身體經驗,在塑料捶衣棒中被失落了——于是,它是“抽象”的。
哲學家列斐伏爾曾說:“這是個恐怖的年代。”恐怖,不是因為治安不良,而是因為人們生活在受制于各種消費品體系的“掌控”下,任由媒體和廣告交織成一種“暴力”,在我們心中反復深植現代商品的價值,蠶食和侵占我們的生活,“落伍”“OUT”“被時代拋棄”這些令人恐慌的詞匯讓我們一點一點地喪失著對個人生活方式的自信。
列斐伏爾給予現代人的“藥方”,是呼吁人們正視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的真正價值,以抵抗消費社會設下的種種陷阱。他在《現代世界的日常生活》一書中提出:“日常生活是一件藝術作品。”我的理解是,我們需要重新尋回日常生活中的個人獨特性、個人生產性以及個人創(chuàng)造性等等這些寶貴的價值。比如浣衣,就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個藝術創(chuàng)作。
首先,浣衣空間是一件藝術品。浣衣空間是很能代表一個地方的本土精神的,在浣衣空間中,人們的生活習性和身體連結在一起。戴維·西蒙在《生活世界地理學》一書中提到一個很詩意的概念,叫“場所芭蕾”(place ballet)。他說,一個地方的規(guī)則(regularity)是根植于它的習慣和慣性(routine)之上的,這個規(guī)則能夠支撐起其環(huán)境,去指引人們自身的日常活動,人們經由規(guī)則聚集在某個空間,地方感(placeness)就是這么產生的。
昌江邊浣衣的女人們,是個體參與者以她們自己的浣衣步調——決定在清晨七點匆匆忙忙地步行來到江邊,還是九點才騎著電動車來到江邊,她們使用昌江邊的石階這同一個空間,無心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大型浣衣場所。在浮梁縣城,在昌江邊,每個女人都以個人節(jié)奏在進行著自己的時空慣性和“身體芭蕾”,每個女人負責著自己那個微小的活動部分,昌江邊浣衣空間的場所感,就這樣被維持起來,讓附近的女人們產生依戀之情。
昨晚,我在酒店的洗衣房洗了衣服,那個空間與江邊的浣衣空間構成了差異上的對仗:這里是溫暖的,那里是冰冷的;這里是一具具活潑潑的身體在親力勞動,那里只有非人的機器在轟然運轉……這些對比更顯得江邊浣衣像是一項稀罕的生活儀式。
據說,阿富汗有個村子,因為缺水,女人們需要走很長的路去打水,往返要花掉好幾個小時,有個公益機構便為這個村子修了自來水,但是村里的女人們卻把修好的自來水毀壞了,這個令人難以理解的舉動背后,隱藏著女人們悲涼的秘密:每天去打水的那幾個小時,是她們好不容易擁有的自由時光。
我于是想到,這些在江邊浣衣的女人或也有著類似的心情,暫時逃離那個混亂的、戰(zhàn)場一般的家,暫時忘卻丈夫的暴躁,孩子的叛逆,公婆的埋怨,帶一桶衣裳到江邊,吹著風,緩一口氣,慢慢嘮嗑家常,聽一耳朵別人家的瑣事,偶爾也吐槽一番街坊鄰里的閑話,在這幾個小時里,浣衣就是一個難得的閑暇時光。因而,說昌江邊是個免費的浣衣場所,不如說,這是一個“浣衣療愈”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