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鋤頭傳
周末回村消磨時間,黎明即起,在三樓書房里讀書寫字,直到頭昏腦漲,其時朝暉透窗,照上大桌子,映入鍵盤,歇一會哈。我下樓去,在樓梯背后工具間找到鋰電割草機、園藝剪刀,推門右拐,去打理我的“西原”,夾在從前一間舊瓦屋與新樓房之間的小園子,我在里面栽了樹,種了南瓜。樹是去年春上栽,梧桐兩棵,胡桃、水杉、木槿、椿樹、欒樹各一棵;欒樹本應(yīng)是楝樹,但宿遷縣網(wǎng)店的伙計,發(fā)了欒樹苗給我。南瓜秧是上次回村,去涂河集,由老太太們提籃里買來的,一共四根,還活著,按去年的經(jīng)驗,它們很快就會爬滿園子,爬上瓦屋的屋頂,爬到西原的南北磚墻,開黃花像喇叭,藤尖躍躍然如龍崽。
草棵間繁露如麻,在五月的朝陽里閃耀,布在點點蛛網(wǎng)間,析分虹彩,露珠滋潤著七棵樹苗與四根南瓜秧,也在予樹傘下的野草以“德澤”。野草有馬齒莧、白茅、蒲公英、枸杞、蛇床、商陸,藤子是牽牛花、拉拉秧,還有不少構(gòu)樹苗與桑樹苗,應(yīng)是家平家鴿子與其他過路禽鳥排泄的功勞,它們趁著四月五月的陽光雨水,也在發(fā)育生長。是變成草長鳶飛的荒野,還是井然有序的林園,是西原,還是西園?其實也面臨著抉擇。溫和而后發(fā)制人的南瓜藤,戴冠而彬彬有禮的樹苗,都不是江湖草莽們的對手,亂拳纏死小師傅,才是常見的草木生態(tài)學(xué)。我又網(wǎng)購鋰電割草機,就是對付它們的,好像每天刮一次胡子,西原里,是每周要除一次草,如果超過一周,草莽的聲勢,就會勝過良苗。將電池推入卡槽,撥開割草機開關(guān),不銹鋼桿前端旋轉(zhuǎn)機頭上的刀片轉(zhuǎn)動起來,風(fēng)火輪一般,迅疾如電,順著草莖、藤蔓,就可以將野草打掃一凈。最“裹筋”的是商陸,它們的宿根業(yè)已布滿土壤,春夏間,見風(fēng)就長,布滿每一個角落,刀片將芝麻稈一般的主莖切斷,濺出汁液,散發(fā)苦澀豆腥氣。我查百度百科,商陸味苦、性寒,有微毒,割商陸棵時特別小心翼翼,額頭稍微出汗,口鼻作惡,就放下割草機,去一旁瓦屋里透氣。
瓦屋是我們六間老房子最西的一間,曾經(jīng)盛放著祖父的床、衣箱、棺材,還有我與弟弟合用的床、書桌,十幾年前蓋新房時,將它保留下來,做了倉庫與柴禾間。進(jìn)門的西山墻邊,堆放著箢子、籮筐、簸箕、箔子、木桶、扁擔(dān)、沖擔(dān)、犁架、農(nóng)藥噴霧器、棉花打缽機,過去我們常用的工具,它們在被制作出來時,絕對不會想到,有一天會閑置下來,成為最后一任的農(nóng)器,在櫛風(fēng)沐雨的房間生塵腐朽。這一回,特別引起我注目的,是掛在木梁上的鋤頭,并排有五根,棗木長柄,熟鐵脖頸,馬蹄形的開刃,因為是懸掛在空中,木柄完好,刃口也只有些微的銹斑,好像是勾踐劍夫差矛,被妥善地保存在這間小小農(nóng)具博物館里。一只小蜘蛛吃驚地由鋤柄間的蛛網(wǎng)退回屋梁,它多久沒被打擾過了,除開神出鬼沒的壁虎?鋤柄下方紺紫光滑,手澤猶存,我一眼看上去,依稀還能辨認(rèn)出來,哪一根是祖父用的,哪兩根又是父母用,哪兩根又是我與姐姐所爭搶的,對,就像現(xiàn)在我妻子有趁手的羽毛球拍,兒子有心愛的桌球桿,當(dāng)年我們也各自有心儀的鋤頭。
應(yīng)該還有三把小鋤,兩把挖鋤,就像家里有老人、大人與小孩,俠客們有長劍、短劍、匕首一樣,我們也有三種“鋤”與“鋤法”。
第一是小鋤,木柄細(xì)而短,鋤頭小而窄,它的用途,一是由我們提著糞箢去拾糞,手握鋤柄,稍稍彎腰,放好鋤頭,輕輕按提,就可以將房前屋后雞犬豬牛的糞便“搭”進(jìn)箢子里。一是在菜園里,坐在小凳子上,持著小鋤頭在蘿卜白菜、茄子豆角間薅草,菜園不大,菜苗密植,一畝地,十畝園,耗力淘神,薅草像穿針引線,捉蝴蝶,抓蜻蜓,小心翼翼,小凳子小鋤頭,坐而論劍,是合適的。小孩子們剛開始學(xué)鋤地,跟大人下大田薅草,手掌還小,握不住大人的鋤頭,當(dāng)然也是由小鋤開始,就像小學(xué)一年級用鉛筆,想用吸藍(lán)黑墨水的鋼筆,還要耐心等。
第二是挖鋤,棗木柄稍粗,三四尺長,鋤頭成鏟形,緊緊地楔在柄首,鏟形鐵又厚又重,好像是匡埠的鐵匠將一把鐵錘打扁,磨出了刀刃。菜園里的菜蔬興罷頻仍,轉(zhuǎn)換時空出來的一二分地,我家黃牛施展不開,就像讓羅成在灶屋里騎馬耍槍,太委屈人家,所以一般是由祖父與父親運用挖鋤挖地。大田論畝,有旱田與水田,黃牛責(zé)無旁貸,駕軛拖犁,披掛整齊,在方方正正的責(zé)任田里左旋畫圈,無極生太極,饒是以祖父、父親高明的犁田技術(shù),也會有四個田頭地角,是明亮的犁尖巡游不到的,也得掄起挖鋤翻地。我要到念初中時,才長出掄起挖鋤的力氣,兩腳開立,雙手握柄,舉鋤過肩,汗流浹背,鼓舞余勇,可以翻一小塊菜地,或挖一個地角,每一次,都會在指掌間磨出血泡,直到慢慢結(jié)成繭子。我左右手上的繭結(jié),兒時農(nóng)事留下的遺跡,直到前幾年,才完全消失掉。祖父、父親不同,他們的雙手被各式農(nóng)具形塑成農(nóng)人的手,黑褐,粗礪,多筋節(jié),密布厚繭,犁尾、鋤柄、鐮刀把,都是被他們的手打磨光滑的。我覺得他們強力而靈巧的雙手,才是人子的手,沒有辜負(fù)造物的用心,過奈何橋時,都可將橋欄桿抓磨到油光水滑,如果欄桿也是棗木制作的話。
第三就是此刻懸掛屋梁蛛絲間的大鋤,母親也將它們叫薅鋤。它的木柄比挖鋤桿身要細(xì),也要長出兩三尺,略超過成人的身高,鋤頭比挖鋤也輕薄不少,鋤面展開有四五寸,是小鋤鋤面的兩倍,鋤頭脖梗有七八十度角的彎曲。其長度、彎曲度、重量,以及棗木桿的柔韌,可以幫助持鋤的農(nóng)人,兩腳一前一后,稍稍低頭彎腰,雙手交錯握在木柄尾部,大概是三分之二位置,以驅(qū)動鋤頭,在麥苗、棉苗、豆苗、芝麻、玉米苗之間搜根覓草,松土推肥,產(chǎn)生緊張而又松弛的身體感,才可以長時間地戴著草帽在大田作業(yè),以至于“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那時姐姐已經(jīng)學(xué)會用薅鋤,可以與母親并肩立在棉苗壟里除草護(hù)苗,我身量還未躥高,只好拿著小鋤,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們身后見習(xí)。南風(fēng)由魏家塆、晏梅村吹來,將一尺多高,正在打花苞的棉花苗吹得搖搖擺擺,母親與姐姐的鋤頭出沒在稍稍結(jié)皮的地面,割、刮、推、抹,劃斷棉苗邊的馬齒莧、野韭菜、牛筋草,將土皮拉松推實,鋤頭或前或后,上下左右地翻飛,好像附上了一只鳥的靈力,令我這個學(xué)徒看得目不暇接、艷羨不已,常常失手用小鋤薅傷寶貴的棉花苗,引來母親的喝罵與姐姐的嘲笑。我現(xiàn)在想,她們“輕攏慢捻抹復(fù)挑”運用大鋤的技能,其實深得翕純曒繹之法,孔子他老人家立在田壟上多看幾眼,恐怕就不會以農(nóng)事為鄙事,心醉神迷于聞韶,感嘆“樂其可知也”。我編寫武俠小說,劍客們持刀使劍,掌法拳法,上下左右前后之六合,任督二脈,河車丹田之呼吸,訣法也不過如此。祖父犁田,收稻割麥,父親揚場撒谷,學(xué)成泥瓦匠抹灰砌墻,我妻子津津樂道她的羽毛球,兒子漸能在某街某桌球館做球王,他們上身與上手的技術(shù),胸有成竹,熟能生巧,皆由此道,所謂百姓日用而不知,圣人就真的知道這工農(nóng)日常中,揮汗如雨,“技進(jìn)乎道”的場景嗎?
陶淵明“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他去南山下為豆田除草,背去的可能就是我們的薅鋤,以他詩里表現(xiàn)出來的愉快,應(yīng)是以田間勞作里,身心的欣悅為基礎(chǔ)的,所以可以推斷,他大概要比我強一篾片,已掌握靈巧地使用大鋤的技術(shù),這是了不起的。我覺得蘇軾在黃州領(lǐng)著家人朋友種地,秧是栽了,谷也割了,真正拿起大鋤,下田鋤禾,扭捏拘謹(jǐn)?shù)臉幼樱峙乱矔怀扑齻兂靶Α3_松土薅草,大鋤還有一個功用,就是用來“擊壤”。祖父、父親犁完田,幾天后又會趕著黃牛來“耙田”,將翻起的土塊耙碎,總有一些很犟的大土塊,感染黃牛的脾氣,不服周,拒絕耙碎,祖父、父親就會用他們各自的大鋤,用鋤背將土塊敲碎。他們左一下,右一下,眼疾手快,盯著土塊,照著不同幾何體“結(jié)構(gòu)”的“關(guān)鍵點”,“砰”地給它們一記重敲,土崩瓦解成碎塊,這樣騰挪跳躍、迅疾準(zhǔn)確的技術(shù),估計有一點像秦叔寶的“锏法”,李元霸的“錘法”,我妻子英氣的羽毛球“后場高遠(yuǎn)球”擊打法。“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古《擊壤歌》描述的,可能就是這個場景。歷代學(xué)者注解“擊壤”,認(rèn)為是一種“兒童游戲”,未免就掉進(jìn)圣人“日用而不知”的泥坑,就算兒童游戲,也是在學(xué)乃父乃祖,舞大鋤,犁田耙田后敲破土塊啊。
可能是通過各種鋤法掌握了上身上手的“力”的技術(shù),所以才對“帝力”有反身的思考,農(nóng)民的義軍里,他們最初的武器,估計也是扁擔(dān)與大鋤。祖父他們罵人,話語臟,多狠厲,見到笨人,說這家伙“三挖鋤挖不出一個響屁”,斥人是“老子一鋤頭敲死你”,其暴力幽靈,大概都是由這些屋梁間懸掛的大鋤逸出來的。此時此刻,他們要是看到滿園荒草里,我擺弄割草機與園藝剪,做著表面文章,而不是用挖鋤翻土以除草根,用大鋤小鋤搜土以斷主莖,估計也會大喝一聲:“老子一鋤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