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蟠石門村
驟雨瀟瀟而來,敲擊著滿山翠竹、古樟、古楓與藤蔓的枝葉,還有隱于枝葉下的洞口巖壁。雜草斑駁的小徑未曾修飾,似乎還是近四百年前的原始狀態(tài),但泥濘間已尋不見那一串喘著粗氣的腳印。洞口一時也消隱了平素如紗似霧裊裊飄蕩的“龍氣”,未現(xiàn)縣志所載的奇觀:“時有煙霧結(jié)聚,蓋龍氣也,為臨武八景之一,曰‘龍洞煙云’。”
洞中那條龍還在,“龍行雨,虎行風(fēng)”,突如其來的陣雨似乎正是它宣示主權(quán)的下馬威。洞內(nèi)果然“百柱千門”,分割或逼仄或宏闊的空間,形狀各異的怪石堆砌或圍就的假山、長廊、軒榭與池沼等,一一默然陳列,猶如另一個世界漫溢江南氣息的蘇州園林。
這個季節(jié)最適宜的涼意習(xí)習(xí)而涌,卻不知從何而起。或上或下,曲折深入,弓身鉆過又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石門,一汪近百平方米的池沼驀然橫于眼前。池水清澈如鏡,幽謐、寧靜,波紋絲毫不起,水底赫然蟠著一條龍。
燈光下,石質(zhì)的龍眼、龍嘴、龍頷、龍鱗和龍爪熠熠生輝,清晰可辨。它似乎正在短暫蟄伏,龍首頂著腳下的池沼橫坎,龍尾隱于池水深處,長13米左右,粗約0.8米。龍頷下現(xiàn)一顆圓潤石頭,猶如日常懸掛的“寶珠”。一旁則突兀聳出另一圓石,中有石窩,恰能盛下“寶珠”,必是空著的“珠盤”了。臥龍的神態(tài)、模樣,與千百年來人們無數(shù)次想象,卻僅見于畫卷雕塑的中華龍極為相似。
這是湘南臨武縣石門村龍洞。我其實是尋覓徐霞客的足跡而來,最終發(fā)著與他同樣的慨嘆:“壓倒眾奇矣。”
明崇禎十年(1637年),出游楚地的徐霞客“夜臥發(fā)熱”,但聽說臨武縣“有龍洞甚奇”,依舊帶病欣然前往。他登山后,打著火把,跌跌撞撞地進入“玲瓏宛轉(zhuǎn)”的洞中,目睹了“鱗甲宛然”栩栩如生的龍,如癡如醉,久久徘徊。
奇觀當(dāng)有醇酒。為了助興,徐霞客命跟隨的仆人“先隨導(dǎo)者下山覓酒”,打算且賞且飲,自己又獨下洞底,上上下下探訪個遍。只覺洞內(nèi)“芝田蓮幄,瓊窩寶柱,上下層列,崆峒杳渺”。當(dāng)晚,他燃燭揮筆,記下了八百多字的日記,感慨說:“此洞品第,固當(dāng)在月巖上。”此前,他看過幾個溶洞,認為月巖洞最好。而今,他更改結(jié)論,將“第一”的桂冠給了石門村龍洞。
有龍則靈,石門村大概出過人杰吧?隔著竹林,咫尺間的山腳便是村落,也就是徐霞客命仆人覓酒的地方。令我驚喜的是,這是遺落在時光深處的一個明代古村落,幾乎保存了徐霞客當(dāng)年踏足時的原貌。
或許“龍顏”之怒已息,驟雨漸漸停歇。村落屋舍儼然,樸拙古雅,足有幾十棟,以一眼青石壘邊、半月形池塘為中心,呈八卦狀排列,被尚未散盡的水霧包裹,更顯朦朧古意與詩意。
池邊濕漉漉的青石板廣場寬闊,環(huán)列數(shù)棟古宗祠。其余大小村巷縱橫交錯,通向某個幽謐的深閨或某處開闊的山野。村道兩邊水溝一側(cè)給水,一側(cè)排水,渠渠相連,構(gòu)筑精巧。水溝引入后山龍洞輾轉(zhuǎn)而下的溪水,通到每家門口。淘米洗菜或滌手濯足,煞是方便。遭遇火災(zāi)時,還能隔火與取水。
蹲身掬一捧水,我久久凝視,似乎捧著了先民們的過人智慧。村子四周,還有序點綴著滄桑的碉樓、石龍橋、昭王廟和戲臺等,像墻根下氣質(zhì)猶存的翁媼,無聲彰顯著往日的氣派與風(fēng)光。
踩在青石板村道上,聽著潮濕的回響,我恍惚間化作了徐霞客敲門覓酒的仆人,向一戶貼有楹聯(lián)的人家走去。屋舍與其他村居一樣為兩層,青磚砌墻,青瓦覆頂,飛檐翹角,為穿斗式木構(gòu)架。門聯(lián)是“處世以謙讓為本,做人以誠信為貴”,書法一般,內(nèi)容卻頗富深意,我品讀良久,頷首不已。
主人是位鶴發(fā)童顏的老者,他搓著雙手,笑臉相迎。雖“衣冠簡樸古風(fēng)存”,我卻并未索酒,而是四處觀覽起來。進門為苔蘚滿壁的天井,空空蕩蕩,剛才陣雨的積水早已流往門外的排水溝了,抬頭便是雨后灰白的長方形天空。天井兩側(cè)為廚房及雜房,天井后是大廳,大廳兩側(cè)為住房,無不浸透數(shù)百年煙火氣。我輕叩顏色深沉的墻壁,似乎想敲出某些殘存信息,譬如當(dāng)年仆人問酒的回聲。
村里人多姓蔣,而明代進士蔣士林也是該村人。此公生活于明永樂至弘治年間,早于徐霞客。他帶著一村父老的期待奔赴北京,蟾宮折桂后入翰林院,后外放湖北孝感等地做官。蔣士林返鄉(xiāng)后修建的官廳與故居,遠比其他村舍氣派,保存也最為完好。官廳也是典型的穿斗式木構(gòu)架,天井、廂房等與鄰舍無二,但多了太師壁、書房、會客廳等官宦痕跡,建筑面積也大了許多。因無人居住,我倒更樂于徜徉于煙火氣濃郁的隔壁鄰家。
石門村人對傳統(tǒng)的農(nóng)歷二月二龍?zhí)ь^節(jié),情有獨鐘。每到這天,村里男女老幼都會一齊出動,參與“招龍謝土”的祭龍活動。祭祀儀式十分莊重,有“請龍出洞”“謝龍感恩”等九個嚴謹程序。眾人虔誠的目光里,滿是“大倉滿,小倉流”的期盼。儀式過后,便是鑼鼓喧天的舞龍、演祁劇、聚餐,歡聲笑語此起彼伏,連后山的龍都被感染了。
因為禮敬龍,村里祖輩規(guī)定嚴禁上后山砍樹,將最大一棵尊為“招龍樹”,恭敬有加。后山至今古木蓊郁成林,單古楓便有幾十株,它們與洞中的龍一樣,見證了村里流淌的歲月。
村中存有一部刻于清光緒年間的《蔣氏族譜》,其中記載家訓(xùn),叮囑后人“尊祖孝親”“親愛同氣”“敦睦同族”“隆師厚友”。村里人恪守家訓(xùn),禁伐也禁拆,子孫開枝散葉后,只在村中心池塘的另一邊,也就是與祖屋相反的方向擇地新建,絕不輕碰浸潤過先祖汗水的一磚一瓦。于是,徐霞客到過的村落得以保全下來,迎候了一撥又一撥游客。
滄桑的時光之流里,盡管有龍蟠于此,石門村還是一度沉寂。但“蛟龍得云雨,終非池中物”,近年來,村里人種了爽脆多汁的鷹嘴桃,足足五十多畝,還建了諸多木屋民宿與泳池,日子如花一般美。枝頭千萬朵桃花,與不遠處的裊裊龍氣相呼應(yīng),也映紅了村里人一張張樸素的笑臉。
當(dāng)年徐霞客的仆人到村中買酒,“而仆竟無覓酒處”。徐霞客飽覽龍洞奇觀后,依舊帶著一些遺憾離去。隔著村邊奔騰的溪流,遠眺對山那一片綠意盎然的桃林,我想,若他再來,石門村必定能讓他一醉方休,盡興而歸了。
(作者:張雄文,系湖南省株洲市作協(xié)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