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楓湖

沒有窺見全貌，就像一只鳥總是用斜斜的目光觀察大地一樣，我是從茶園的山坡看過去的，因此，只看見紅楓湖的小腿肚；只看見很少一部分楓樹、桃樹、樟樹、李樹、櫻樹、柳樹，用不同的顏色，挽起紅楓湖的褲腿。

也聽說，嫩白色的湖水里，鯽魚、鰱魚、草魚、鯉魚、鱖魚、鱸魚，密度都很大；但也只見三月的風(fēng)春意蕩漾，光挑起漣漪而不深入內(nèi)部。

這里是紅楓湖的南部，琊隴壩就在附近。178個島嶼能看見的沒幾個，但我，已經(jīng)全然知道整個紅楓湖的品質(zhì)了。貴陽的飲用水源地，就應(yīng)該是粉桃、白李、紫櫻、綠茶、紅楓的故鄉(xiāng)。

今天沒有太陽，紅楓湖白嫩得厲害。我呆坐到暮色落滿雙肩。

一只水鳥貼湖掠過，好幾次啄起水花。那種饞的動作，有點像我。

紅楓湖大橋

就像偶爾出現(xiàn)的彩虹對我是驚鴻一瞥一樣，我對紅楓湖大橋也只是驚鴻一瞥，但是，那高聳九天的彩虹橋，已經(jīng)讓我倒吸冷氣，并且在地上尋找帽子了。

有許多詩句，從斜拉索上流下來，從獨塔上流下來，從四車道的橋面上流下來；有許多詩句，與風(fēng)和花粉一起，與鷹的目光一起，直接落下深深的峽谷。

朋友告訴我，如此宏偉的大跨度斜拉橋，在貴州是首例。我于是戴上帽子又看，然而，汽車已從底部拐彎。

朋友連忙說，不要緊，電視劇《人世間》第57集就有它，你可以看回放。

驚鴻一瞥，一道霓虹從頭頂飛過。

朋友說，不要緊，游貴陽的精品旅游線路就包括它。歡迎下次再來貴州，我專門陪你走一趟彩虹，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全染一遍。

茶園

清晨，一只長尾巴小鳥做了我的向?qū)В愿鎶^勇，因此，整個茶園就我一個人。

一大群雪白的李花從右邊撲向我，一大群鮮紅的桃花又從左邊拉扯我。茶園里就我一個人。我受寵若驚。

綠茶樹如排浪一樣，悄悄凝固在東南西北的山坡上。我問，大風(fēng)是什么時候止歇的？長尾巴向?qū)дf，不知曉不知曉不知曉。

茶坡頂端，小巧的木亭沒有匾額。我想給亭子取個名，坡下的桃樹與李樹又開始嚷嚷了，爭相要我寫入她們的姿態(tài)。我想討好一位。長尾巴向?qū)дf，不用不用不用。

其實，茶樹才是這里的主角，卻謙和得一聲不吭，從來不夸自己一千兩百畝的體量，已經(jīng)入選“十佳貴州最美茶山”。于是我尋思，這亭子，應(yīng)該是茶仙子的化身。長尾巴向?qū)дf就是就是就是。

我準(zhǔn)備辭別茶園，回住處吃早餐。紅桃花、白李花以及萌發(fā)的綠茶芽葉，卻一起伸手拉我，說虧你還是個詩人，連半天都不肯留。長尾巴向?qū)б搽y受，遠(yuǎn)遠(yuǎn)的，也不看我，說你走你走你走。

關(guān)鍵是，我寫不出一首好詩，也沒取好亭名；難為情，所以走了。

清鎮(zhèn)市的空氣

現(xiàn)在，我說的是貴陽清鎮(zhèn)市的空氣，準(zhǔn)確地說，是伸入紅楓湖深處的一座半島的空氣。我在這個半島生活了三天，準(zhǔn)確地說，是半島的空氣在我的肺部生活了三天。

這是山雀含進(jìn)嘴里又吐出來的空氣，是櫻花瓣與桃花瓣合力搓揉過的空氣，是與茶樹芽尖同時爆響的空氣，是貴陽人呼吸的空氣。

每天清早，我都在湖畔平舉二十遍啞鈴，右手握鳥叫，左手握雞鳴。這時候，空氣就把我融化了，我如露珠，渾身透明。櫻花的芳香又來染我，要染成淺淺的紫色。

整整三天，我的肺部，成了紅楓湖的一部分。

后來，我跑到別的省份，深吸一口山風(fēng)，我的肺葉馬上就會問鼻孔，是不是，又到了清鎮(zhèn)的紅楓湖？

細(xì)雨蒙蒙鎮(zhèn)山村

我想說的是，這幅水墨沒有枯筆，連角度奇崛的半邊山，都顯得那么滋潤，更不消說山腳下那彎花溪水了，簡直就是一塊水晶，直叫人聯(lián)想起廣西的漓江，或是四川的九寨溝。

仿佛，一葉扁舟的游動，是在宣紙上完成的；那一抹漾開的波紋，許是，畫家故意灑出的水暈？

山與山的縫隙里，那些影影綽綽的房舍，也是水墨里常見的布置。瓦是石瓦，墻是青巖；這個布依寨子，絕對是從畫里臨摹出來的。肯定是鎮(zhèn)山村知道我要來，才故意安排了一場細(xì)雨，時有時無，或濃或淡，讓山，讓湖，讓寨子，排列成一首錯錯落落的朦朧詩，讓一幅宣紙托著。

不找到一幅畫軸，卷起它，我是不肯離開貴陽的了。

布依寨子：儲糧竹筒

這些體形粗壯的竹子，身板始終筆挺，雖說，都已離開了土地。

當(dāng)然，它們長在墻上，腹中就很有學(xué)問了；換句話說，它們仿佛在孕育新的生命。

竹子的上面一節(jié)，儲的是油菜籽；中間一節(jié)，儲的是蘿卜籽；下面一節(jié)，儲的是葵花籽；知道自己會分娩出七彩的土地，知道梯田里，秋天會舉著黃金的顏色上下樓梯。

可以說，只有它們掛到了墻上，這方土地才真正地胸有成竹。

那么，現(xiàn)在，就不要打攪墻上的竹林。這個美麗的季節(jié)，正在享受竹林瘋長前的靜謐。

對國人的審美而言，竹管是一支畫筆，看來已是鐵證。

吃在貴陽

腸旺面與花溪牛肉粉，如露水與朝霞一樣，明顯是貴陽早晨的一個組成部分；點心鋪的招攬聲與鐵鍋的敲擊聲，在我聽來，是旭日掙脫山峰的動靜。

在貴陽打垮食欲，你每天都信心百倍，因此一大早，你就將這些子彈壓入了彈匣：糖麻圓、荷葉糍粑、包餅油條、洋芋粑、絲娃娃、雞肉餅、米豆腐。

太陽走過頭頂?shù)臅r候，你會大肆攻擊魚類。藤椒鴨嘴魚是必吃的，如此的香、麻、辣、鮮、嫩。你也不會忘記凱里酸湯魚，魚在湯里會擺尾巴。喊一個毛肚火鍋當(dāng)然也行，但要配上干的油辣椒，外加小蔥。那種奇香，真是有點叫你活不成。

為了減肥，晚餐要簡單一些，那就來碗砂鍋飯吧。掌柜問大鍋巴還是小鍋巴，你就說要大的。米飯軟糯，鍋巴酥脆，熱辣辣的紅油少不得，那是神仙的標(biāo)準(zhǔn)餐。

若到半夜，你的胃想站好最后一班崗，那就去步行街烤魚大排檔。必須點鰻魚，絕對美味。配菜不妨也講究點：魔芋、青筍、蓮藕、海帶、豆芽。就如你一天的勝利，需要清點俘虜。

其實，在貴陽，我才是美食的俘虜。

這個道理，不多說了，你懂的。

（作者：黃亞洲，系中國作協(xié)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