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埠有庵溪，先有水和溪，然后才有集鎮(zhèn)和生活于此的人們。白天和黑夜，人就是這樣進入大自然的輪番變幻中。

一

庵溪蛇行穿過小鎮(zhèn)，不甚寬闊的溪流卻有著桀驁不馴的性格，時而風(fēng)和日麗，時而奔騰張揚。小溪有靈性，也擁有大自然捉摸不定的脾氣。千百年來它滋養(yǎng)著一地生靈，偶也魑魅魍魎帶走一個活生生的人。諸多似真似假若夢若幻的故事，就如從《聊齋志異》走下來，一個個跌宕彼伏，聽得街坊鄰居如看大戲。

口述史，有著添油加醋的味道，有著次次更新且常傳常變樣的微妙。于是，人們樂此不疲地添加佐料，民間啊！有著諸多神奇的原材料可以咀嚼上百年。

庵溪很隨和，就如這個隨和平淡的小鎮(zhèn)，千百個零落在大地上的集鎮(zhèn)，它們也有諸如此類的題材填充著人們的生活，就像這庵溪的溪水鋪展著居民寬廣的精神空間。

庵溪的水日夜奔流，草綠色，下雨時會是土黃色的渾濁，更多時候是深淺的綠，沒有文字描寫中的翠波，我們甚至稱某種綠色為“溪水綠”。綠色的溪水裹挾著樹葉、枝干，有時有破舊的木板隨之急走，好像在趕一場集會。因為偶然的一塊木板，能看到水流在快猛地飛奔，急匆匆趕著路，與這個小鎮(zhèn)的悠閑成了強烈的對比。

鎮(zhèn)里的人，對這條有著哲學(xué)的睿智和典籍般厚度的溪流心存敬畏，再年老的長者，在它面前也照出自己生命的膚淺，再有見識的學(xué)者也在它的面前承認(rèn)自己的無知。每天，兩岸的居民，老的、小的、青壯年的，更樂于蹲在溪邊，搬張椅子，坐著、躺著，接納溪面的風(fēng)，涼涼爽爽地聊著天，拍打著腳下的蚊子。我卻是認(rèn)真地看著溪水的上漲，看著溪水的低落，看著漂浮的東西，看著魚兒冒出的頭，看著水蛇游過劃開的水紋，看著水蚊子掠過水面的輕波蕩漾。

今天的溪水已經(jīng)不是昨天的溪水，現(xiàn)在的水也一下流過眼前—盯著水面，哲學(xué)頓生。

可是，那些不為我們所見到的力量—水鬼，隨時涌動在或清澈或渾濁的水流中。長期與水面對視，文學(xué)的幻象自然而至。蒲松齡一定也是搬張竹椅，閑坐溪邊，才有那些故事翩躚吧！

擇水而居的人類生活延續(xù)到這里。這從韓江上游分支下來的溪水，雖然一脈經(jīng)流，在千百年的原住民這里，卻已經(jīng)熟諳它的品性，它一天當(dāng)中的多種臉孔——不同時間短的不同水質(zhì)。吃溪水的家匯街上，原住民的眼里，一條溪是分凌晨、早上、上午、中午、下午、乃至晚上的……

各個時間段的水流，有不同的水質(zhì)和作用。一大早，天還未亮的溪水，是每天食用水。這個時間，父親和一眾早上出來挑水的鄰居，挑水的活居多是家里的青壯年，這是重體力活，需要一肩挑兩個大鐵桶或木桶的水，回家倒進蓄水的大陶缸里。誰家都有大水缸，容納幾大桶水的陶缸，上面蓋上木蓋。家底豐厚的是龍缸，繪有纏龍飛舞的陶瓷缸，是曾祖父、曾曾祖父傳下來的，擁有者都以此為自豪，甚至，鎮(zhèn)上誰家的龍缸最大，大家都比拼過。閑談時，大家都可以拿出來當(dāng)談資，甚至是炫耀的資本，以證明自己見多識廣。

倒進水缸的水，等它安靜下來，家里有閑的人，不時可以在缸壁磨明礬，這樣能讓水垢沉淀下去。這種事情基本是由我來做，或者外婆忙完了灶臺的事兒，她也會下手磨幾下。即使沒時間磨，水缸里的水也慢慢沉淀，就像一個人，青春活躍奔騰之后，結(jié)了婚，規(guī)范在一個叫“家庭”的水缸里，它就會沉穩(wěn)下來，水垢也會隨著時間積淀在缸底，那層赭石的水垢，帶著一條韓江的氣息。

上面清澈的水，就是每家準(zhǔn)備食用的了。用力氣和工夫換來的水，畢竟珍貴了些，雖然前面溪水一直奔流不息。

家庭里水缸的儲存，就是一天做飯飲用的水，所以必須沒有污染。想來也神奇，一條溪，取之于它，用之于它。每一天降臨的最早時刻，曙光還未完全掀開暮色，溪流還從夜色的空蒙中跋涉而來，這時的流水，沒人洗刷、沒人踐踏過，它帶著原始狀態(tài)的微明。

家家需要有早起跳水的壯漢了，由不得你睡懶覺，睡過了，干凈的溪水奔過你家門口，一天的水就沒能喝上了。

人們自覺遵守著不成文的約定，此時的溪水由不得污穢，先讓挑水者挑回家，挑水的人甚至都怕雙腳踩臟了水，他們是那么的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把桶傾斜，輕松地挑起了溪里的水，連扁擔(dān)都不用卸，連溪泥都沒有驚動。

很快，絡(luò)繹挑完水的人都回家了。有等候在溪邊的鄰里還在心里數(shù)著，急忙說：“還有阿七家沒來呢！今天他們怎么晚了？”

或許沒等到最后一個挑水完畢，就有賣菜的在溪邊洗菜了，一把把帶著新鮮泥土的根頭，一把扎水里就是一小圈的渾濁蕩漾開去。這時候還會有個別慢來的挑水的人，猶豫著往溪里那個地方走去，賣菜的會自覺退讓，就在溪邊最淺的區(qū)域，把擔(dān)子斜靠臺階，卷起褲腿，水沒小腿，一把把就在腳邊洗，他們頻頻打招呼，讓打水的人往上游、往深水區(qū)打，溪心的溪水流得快，干凈且心無旁騖地往前沖。

只是必須站穩(wěn)小心啊，不時有人叮囑著。

溪邊一直是不停歇著。東方露白了，媳婦和婆婆這些女人們開始端著臉盆拎著桶出來洗衣服了，這時候的水已經(jīng)帶著一街人們的氣息了，這水流是不可以打回家的，當(dāng)然要用除外。東方全白，雞飛狗跳了，這時一溪的水也最忙碌的時，每一家里的衣服，還有屎桶，都張揚于全鎮(zhèn)人民之前了，幸虧，也沒有什么不可以告人的，內(nèi)衣外衣，還有洗刷雞窩，都在這庵溪里鬧騰了。

倒完的屎桶隨即在溪邊洗刷，所以洗衣服的女人得趁早一點，趕在洗屎桶之前。等到“倒桶”者開始上岸收糞了，洗衣服的人基本都完成了自家的衣服，在溪邊搭架子，或者是在自家陽臺上曬衣服了。媳婦們會趁早占個空曠的位置，可以讓衣服與大太陽完成投奔。

每個時間節(jié)點基本被生活掐死了，它們固定且準(zhǔn)時，沒有鐘表可以核對，但身體的、樹木的、溪流的，各自的生物鐘都會同時敲響，它們順應(yīng)著大地和天空，與這個世界同節(jié)拍。

繁忙的庵溪，翻騰的水流，豐富的生活匯在它的波濤里。

船伯收糞從街頭開始，當(dāng)他敲開第一家的木門時，天還未亮。那時大多數(shù)街坊還在睡夢中，孩子不用被上學(xué)敲醒。當(dāng)最后的一家的糞桶倒干凈了，他的船可以駛離大榕樹下的碼頭時，大太陽已經(jīng)照得人的脊背發(fā)癢。

滿載木船離開，碼頭上零落的人們漸漸收拾好手里的活計，回歸各自的家，開始早餐時間了。不同的家庭，卻是幾乎雷同的早餐，粥，蘿卜干，咸菜，橄欖菜……

這是無可奈何的素寡早飯。素寡的臉孔就站在門口扒拉著早飯，就著陽光，看著溪邊還在忙碌的人。然后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做買賣的可是更早而行了。一切都不需要想象力，不過，想想中餐有可能出現(xiàn)的葷菜，還有家里摩拳擦掌準(zhǔn)備買菜去的老人。大家突然又有著某種原動力了，各自奔赴著自己的行程。

溪面閃爍著陽光，溪水也浮漲高至岸邊。這時候甚少有人需要去溪邊，除非突然有什么要洗刷，當(dāng)我偶然下去碼頭時，發(fā)現(xiàn)水流已經(jīng)漲到上面的幾層石階。

上午，溪水滿滿，載著早晨的斗志，它們從左往右而去。“它們一直去哪里？”我問外婆。

“去大溪。”外婆說，大溪指的是韓江，那是得去護堤沙洲壩那里，其實也不遠(yuǎn)，只是它可不是直接過去，它彎彎曲曲在鎮(zhèn)里繞個暈頭轉(zhuǎn)向，我們是找不到它怎么就通往大溪的。而被稱為大溪的韓江，在我們這里已經(jīng)接近出海口了，再往前尋去，會看到江海相接截然不同的顏色，波濤壯觀地呈現(xiàn)出來。

可是，它們究竟從哪里來？這是我一直追問的，外婆對這個問題卻是無從回答。不僅是她，街上所有的人都說不出所以然，歸根到底，還是那個答案：從大溪里來。那么，這就是一個輪回了。

水鬼，也是輪回之說。水鬼，它是伴隨著這溪流的，或者說，它是附生在這溪水中。

既然在這溪邊居住的每個人未出生時，這溪便已存在了，庵溪先于人們而在，水鬼也就同樣先于人們而存在了。三歲的孩子可以不知道豬油糖，但肯定知道“水鬼”這東西了，耳邊經(jīng)常會有不明真假的要挾：“再不睡覺，水鬼拖腳了。”這恐嚇相當(dāng)于北方的“狼來了”一樣原理。

沿海沒狼，水鬼應(yīng)該是可以有的。

“水鬼”這名詞是否對于溪流的靈界有不恭？我心里還是忐忑，小心翼翼的，怕它聽到。既然是“鬼”，應(yīng)該跨越物質(zhì)的界限而觀照著我們的言行。睡前的小孩子在阿嬤身邊睜著驚恐的眼睛，驚于未知的恐懼，在水鬼的陰影籠罩下只有緊閉眼睛，努力把自己塞進睡眠中。

誰都沒有見過水鬼跑上陸地，在人們設(shè)定的概念里，它只是在水里面，準(zhǔn)確說是在川流不息的庵溪里。后園那邊有個大池塘，也有傳說中的水鬼，只是不在我們這邊的地域了，我們卻不會把它含混于庵溪的同類。

沒有人探究水鬼是物質(zhì)的還是精神體。毫無疑問，既然屬于“鬼”應(yīng)該是精神體的，大多數(shù)人談鬼色變，卻每每還是喜歡獵奇，喜歡添油加醋地給予它更多的傳聞。

我想我之所以膽小如鼠，就是因著門口這條激越的溪流，還有這看不見而具有潛在精神威脅的水鬼。我們孜孜不倦探究的水鬼究竟是動物還是鬼？這溪水， 養(yǎng)育一鎮(zhèn)的居民， 早上完成了一天的飲用和洗刷之后，上午有作業(yè)的開始撒網(wǎng)捕魚，這固定漁網(wǎng)的支架用竹子搭成，掛在槐樹下，平時就把網(wǎng)收著，不管風(fēng)吹日曬，也沒人去動它。捕魚的人來打魚，不外乎利用支架的杠桿作用，把繩子慢慢放出，漁網(wǎng)隨之下沉，直至沉進水里。然后他就蹲在溪邊抽旱煙，守株待兔了。閑得無聊的人也跟著蹲在溪邊等，等著魚自投羅網(wǎng)。過一陣子他拉起繩子，漁網(wǎng)隨之上來，會有一堆閃亮的魚在活蹦亂跳。他再用長長的魚兜把里面的魚獲收了回來。這算是頗為專業(yè)的工具，但只要你也有其他網(wǎng)兜之類的漁具，你也可以擁有你的收獲，這條溪屬于所有人。

我們看著他捕魚，看到那些閃閃發(fā)亮的魚在陽光下蹦跳，我們比他還欣喜。河鮮很多，以雜魚小魚為主，有時看他甚至把小魚都給放下去。活水的溪流自有各種魚，鰻魚、草魚、鯽魚、鯪魚、大頭魚等，還有河蚌、蛤子、白蝦，父親每次撈河泥做蜂窩煤， 我們都可以揀出很多田螺、沙蚌出來，這些自然是我們添加的菜肴。

水鬼，在我們熱火朝天做蜂窩煤、圍觀網(wǎng)魚的時候，它逃之夭夭，摒棄于我們的日常生活之外，實際上，它是否滲透進“生”的世界？我們的陽光下它不能至，大家好像相安無事。可它又時時像懸掛于我們頭上的達(dá)摩克利斯之劍，我們都怕不小心落在自己頭頂上。

“有”還是“無”？尚未懂事便有來自父母公嬤各種以水鬼名義進行的恐嚇，我們并非毫不懷疑，恰恰相反，成人忽略了我們幼小的叩問，我們需要來自大人的權(quán)威答案，以篤定我們的問題。

雖然眼見為實，卻是誰也不希望見到的。那么只有帶著這個疑問，走在歲月叢林中，我探問過很多書籍，卻不相信那些模糊的答案。

既然在傳說中有，而且言之確鑿，誰都沒有懷疑它的存在。它雖然居多在于茶語閑聊中參與著人們的生活，但沒有什么娛樂的小鎮(zhèn)，對它的紛紜傳說就相當(dāng)于娛樂。賭博不是符合人們 道義層面上的娛樂，賭博的人極少堂而皇之，只有偷偷摸摸。畢竟，鎮(zhèn)上那些印上賭博標(biāo)簽的人，那幾乎是活著的水鬼般貨色，連尋常的客套招呼都沒有人愿意與之唾沫相交。

“小心水鬼拖腳”，下水游泳者尤其是新手，會受到大家接二連三的警告，這威懾作用不可小覷，人們自然是相信溪里有它的存在。而夏天，溪里游泳是男人們最愜意的娛樂，脫了衣服下水的男人，一個個如《水滸傳》中的浪里白條張順。在水里游著，“走”著，打著招呼，甚或與溪邊自家的姐妹嘮著家常。

溪流是生活之外的另一種生活。

游泳的繼續(xù)下水，但深諳門道的男人，一般會叫上個把鄰里做伴，這樣有個照應(yīng)。庵溪雖然貌似文靜，可不時的旋渦和暗流是任何水里老手都不敢小覷的； 不識水性的，“水鬼拖腳”這話便擋道了。下得溪的男人，不免會用這個說法再敲敲自己。

若是離上次溺水者將近三年，大家都會小心翼翼地避免下水。三年，是一個水鬼宿命的輪回。

可是溪里拖腳的水鬼，不管是物質(zhì)的還是精神體，活著的沒見過，見過的已經(jīng)被它拖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二

一溪有兩岸，這條溪養(yǎng)育了兩條街，對面每天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對面叫什么街來著？你問我們這邊鄰里，有的還說不上來，只會瞪大一雙眼睛問：“問它干嘛？”那意思就相當(dāng)于你打聽冤家的底細(xì)。

我們這邊臨溪的家匯街，比對面活得更具體，因為我們都是人家，都是鋪面，功能幾乎相同。對面那街，鑲嵌了規(guī)模正大的工廠，拐進了幾條蛇行的小巷子，還有不知什么性質(zhì)的竹器社，連在一起的人家自然少了。當(dāng)對著這溪互相對望時，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們的自慚形穢，這讓我們更加挺起了胸脯，說話聲音更響亮起來。

這條叫家匯街的鎮(zhèn)上主干道，就一爿臨街面對著庵溪的鋪面，每一家都是墻連墻，墻體都是左右共用的。什么是毗鄰，指的就是像家匯街這樣的相鄰。

我家隔壁右邊是腌制廠的大門，左邊是百貨商店。這家百貨店，門面不大，也很淺，因為它的后半截還是我家的。我曾經(jīng)朝我后院里那面彎著腰的老墻敲打，聲音空洞，像是回響，前面百貨店看店的青叔說聽到了，敲打幾下可是清晰無比。據(jù)說以前街面有某種特殊情況時，爺爺也是這樣與鄰居聯(lián)系的。

這天一早，百貨店本應(yīng)如常開店，昨晚是青叔輪值，卻沒有看到商店沉重的門板全部搬開，只見他開了一扇，依靠著扇門，一臉驚魂未定的樣貌。

見我外婆已經(jīng)開門放養(yǎng)雞群，他忙問正拿出雞籠忙碌的外婆，昨晚是否聽到街上的叫喊聲。

外婆停下了手里的活兒，端詳著他，認(rèn)真回放了一個晚上的時間。篤定地回答：“沒有。”

迎著陽光陸續(xù)在門口忙碌起來的鄰居們聞聲也湊過來，在這條街上，一個人一個家庭，一件事情，不出十分鐘，便是一條街的事情，一條街的事情也就是一個鎮(zhèn)接下來的事情了。每個人聞言，都定神回想昨晚一整晚是否忽略了出現(xiàn)的特別狀況，最終確證一切正常：真的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一條街連起來，成為左鄰右里的一家家人，是家也是店，緊挨著的人家，街頭的人家在家里吵架，街尾都能聽得到。這條夠一臺手扶拖拉機行駛的街，往前就緊貼著全鎮(zhèn)飲用的庵江溪，我們還是叫溪泮吧，這樣叫誰都能明白，在很長的時間里我甚至以為這溪是沒有名字的。

溪泮、家匯街上的事情，屬于這條街的居民的，每個人都有責(zé)任知道，每個家庭都沒有什么秘密，秘密？那就是見不得人的事了，更應(yīng)該公開。每一戶人家的事也是大家的事，何況是公家單位的百貨商店，那是這個鎮(zhèn)的“公眾場所”，它位于這條街的最中間位置，算是一溪兩岸的中心。鎮(zhèn)里居民所需的日雜百貨只有在這里才能買到，當(dāng)然要買還需要有相對的應(yīng)票證。

作為隔壁鄰居的福利，我們呼吸著熟悉的雪花膏香味長大，聞著嗆鼻子的蛤蟆油吃飯。

今天店里卻沒有熟悉的雪花膏味道，毛巾臉盆熱水瓶等貨物嶄新的氣息都被青叔的蒼白神色驅(qū)逐了。

青叔輪值，就在百貨商店小閣樓上酣睡。據(jù)他說，睡到半夜卻聽得街上有叫喊他的聲音。這條街隨著落日深沉而睡，半夜里基本沒有行人，更沒有車輛，甚至沒有路燈，街頭倒是有一盞慘淡的白熾燈，架在電線桿上，到晚上十一點就熄滅了，這盞路燈近半個夜晚的照亮，已經(jīng)讓這個小鎮(zhèn)的人感覺到集鎮(zhèn)的幸福生活了。這白熾燈也太了解這小鎮(zhèn)居民的作息習(xí)慣，下半夜根本不需要照明，黑燈瞎火，店鋪入睡，街坊鄰居入睡，連溪水也悄無聲息，正好配合大地的休眠。

半夜里的叫聲，時斷時續(xù)，時遠(yuǎn)時近，被叫醒了的青叔不僅打著問好，心里直發(fā)毛。

“半夜里的叫喊切莫回應(yīng)。”青叔是懂得這民間忌諱的，我們?nèi)松⒁獾母鞣N事項都是來自老人和街坊的傳說，它幾乎是我們的應(yīng)用知識，反正生活在這里就是這樣照遵循。

這聲音聽不出是哪個熟人的，半夜三更，一陣又一陣，深深淺淺。人高馬大的青叔都越聽越覺得后脊背發(fā)涼。他輕輕披衣起身，不敢開燈，亮光在夜晚是一個響亮的符合。憑著對這爿小店的熟悉，他悄悄從閣樓上下來，小心不敢碰到店里的貨物，商店里面還有柜臺，擺放著百貨用品。連腳步都收起該有的聲音，生怕一不小心驚動外面。青叔屏蔽氣息，躲在店門后面，店門由一扇扇厚重的老木板拼成，狹長的店面也就是十多塊板，關(guān)店時只需把門板搬進上下的槽溝里，最中間的兩扇門有拴，最后才放上，疊合了就是門，每天卻是最先打開。

青叔想從老化的門縫里看出個什么，可外面一團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平時，店里的燈光賊亮?xí)r，我們就著門縫，足夠我們窺探，我們希望揪到談戀愛的青叔，可惜只能看到口壺臉盆還有衣架等堆放的貨物。

一個個聞聲圍過來的鄰居，紛紛互相問起昨夜的情形，大伙竟然都睡得熟，沒有半個聽得聲響，實際上，一年365日，每個夜晚大伙不都是這樣睡過來的？

父親想起我們閣樓上的兒童床，剛好緊靠墻體，那是我們姐妹的地方，若有聲響，我們應(yīng)該聽得清楚隔壁的動靜。父親說，沒有理由阿青聽到，而我們沒聽到啊！

阿凱把頭探過來，問阿青：“你聽清楚聲音是不是熟悉的人？”

阿青依然搖搖頭。

“就叫你名字？”阿凱確證著。

青叔點了點頭。

一夜沒睡，他的眼睛里還有驚恐的余悸。大家倒吸一口氣，榕樹下永叔的老嫲掰著手指，數(shù)一數(shù)是不是三年了。

街坊們驚愕之余，開始回想起被日子淡忘的傳說。

三

一具濕漉漉的身體從水里被打撈上來，放在溪邊，剛才還是活蹦亂跳的人，已經(jīng)緊閉雙眼。三年輪回的傳說又被溪邊的事情證實。

水鬼從不會吃人的身體，這是無容置疑的，它勾取的是人的氣息——生命。

每年年底，鎮(zhèn)里一簇簇隨處安放的池塘都要例行公事般“車”池。“車”池——就是抽干池塘的水，把水抽進庵溪里，抽干后，重新引進新的溪水。

這波操作，相當(dāng)于將家里一個大水缸里換水。抽干池水，同時打撈放養(yǎng)了一年的魚，作為福利分給這一片的居民。

發(fā)電機用柴油，發(fā)動起來轟轟的叫聲，響徹一個鎮(zhèn)，好事者會循聲跑去看“車池”又有什么收獲。

某個位于鎮(zhèn)的旮旯處的池塘，“車池”打撈魚時，據(jù)說就電死了一個水鬼。

據(jù)說是怎么來的，轉(zhuǎn)到我們街這邊已經(jīng)是若干手的資料，雖然這個過程很快，就像風(fēng)吹了樹葉，翻幾下跟斗就到我們這里了，至于這消息是誰帶來的已經(jīng)不重要，那個時候我正端著碗，坐在門口，筷子往嘴里扒拉扒拉地?fù)苤★垼@稀有的新聞無異于一道菜，讓我三兩下就把飯扒完。

門口已經(jīng)有七八個吃完飯閑聊的街坊，在津津樂道這個水里面的不像魚也不像猴子的“動物”，它被鎮(zhèn)里有閱歷的老人稱為“水鬼”和“水猴”。水鬼究竟什么樣？去看過的人都說，既像人又像猴子，瘦不拉幾的更像猴子，還有猴子的毛發(fā)呢！別看它瘦瘦的，鉆在水里，滑溜得很，且力大無比，只要在水里，人的力量就無法敵過它——水里的“猴”。

游泳的人被它拉住腳往泥土里拖，自然會沉溺。既然這水鬼也會死，且有猴子般的尸體作呈堂證供，那么它自然是像池塘里的甲魚泥鰍一樣，或許就是水獺，當(dāng)它不幸栽在人們手里——“車池”抽水的時候現(xiàn)身，應(yīng)該坐實了它是物質(zhì)、如動物般的定論。

那么叫它水猴子或許更準(zhǔn)確，日本的民間傳說也有同樣的描述，在諸多的書里稱之為“河童”，甚至我的繪圖本的浮世繪里也看到對它的描繪。

我無意進入學(xué)術(shù)研究，氤氳著神秘莫測的氣息，“水鬼”的名詞卻好像又另有指向，比如民間的六月初六水鬼擔(dān)絲瓜，這個日子隨著夏天的暑熱正腳步緊緊隨后而來。

六月初六不是什么堂皇的節(jié)日，談不上慶祝，但誰都不可以忽略它的存在，因為這個時刻并非可以大張旗鼓地歡慶，而是需要躲避、敬而遠(yuǎn)之。

街上鄰里的祭祀更像是安撫著亡靈。

六月初六的晚上，吃完飯后，我們必須關(guān)緊門，即使那么炎熱的暑氣，頂多在門口跟鄰居聊一會兒天。慢慢地你會發(fā)現(xiàn)鄰居們絡(luò)繹轉(zhuǎn)身回屋，街上的人少了，本來擺在門口的工夫茶，也全盤挪回屋里，年輕強壯的后生仔假裝屋里洗澡。誰都知道他們既要回避這個晚上，又要假裝毫不在乎。

事實上大家都按傳統(tǒng)習(xí)俗躲了起來。

家里逼仄的空間，關(guān)著充滿好奇的蠢蠢欲動的靈魂。躲起來的我們，透過門縫往外瞅，看看街上是不是真的走過一個個擔(dān)著擔(dān)子的水鬼，據(jù)說水鬼擔(dān)子里都是西瓜，他們匆匆趕著路，沉重的擔(dān)子壓得他們都“吭哧吭哧”地喘著氣。每一次門縫的窺探只有涼颼颼的風(fēng)透進來，我們看到街上朦朧依稀的樹影婆娑。早一點的街上還是有稀稀疏疏的行人，行人腳步自是匆匆。再晚一點，我們屏息窺視著，心里面忐忑不安，門縫一瞅，又趕緊折回后院了，后院有燈火，我們卻連氣都不敢喘一下。

畢竟一年需要跨越一次六月六，這一個晚上鎮(zhèn)上所有的人，基本跟我們一樣，特別是這臨街的家家戶戶，頂多在家里瞅門縫，瞅縫隙的也多是我們這些小孩子，而隔天滿大街卻有諸多傳聞。大樹下那端的阿敏不也是開始眉飛色舞地講起昨晚的異聞：一群群水鬼走過她家門口，走得很急很急……神乎其神，水鬼是在半夜里才開始走路的，整條街都是他們的隊伍了。

“是你看到的嗎？”我熱切希望是她看到的，這樣我回頭跟伙伴們的談資就不一樣了，那可是值得炫耀的一手資料。

誰知我這好奇的一問把她打了回去：“噢！是……別的人看到的，那，不是我家人，我是聽寨內(nèi)的親戚說的。”

這一手的傳聞變成二手的，我的熱情隨即降落。沒有多少新奇的話題，不外乎在老話題上再次疊加自己的編輯。也談不上失望，這老話題總是有某些新鮮的素材，可新鮮的素材不見得就是人們所期望的，怕的是那些宿命的傳說似風(fēng)抹過，該是一戶人家、也是一條街的噩夢。

擔(dān)絲瓜的水鬼上得岸來，自有其一年的任務(wù)，這任務(wù)只要人不去招惹它，它也不會與人過不去，這和水里拖腳的水鬼不同。

這不屬于陽光下的水鬼，它們匆匆忙忙，懶得理會人間的喜怒哀樂，它們一年只有一次的上岸機會，正奔波著往前，趕在太陽揭開天際之前，抵達(dá)它們的地方。

而太陽升起，我們的日子又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