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雨晴
山家谷雨天,芳茗露華鮮。進入谷雨,鄉(xiāng)村抒情的色彩仿佛一夜間和春雨一道在時光中葳蕤起來。谷在此時播種,雨水應時而下,播種移苗、埯瓜點豆,農事讓鄉(xiāng)村充盈而忙碌,雨水把鄉(xiāng)村的容顏和情感調教得柔和溫暖。
似乎剛與春天相逢,凝視相望間,卻已然是暮春。山雨初歇,沿路的田疇間,農家人正應著季節(jié)的律動,耘田耕地。漢代《孝經(jīng)援神契》云:“清明后十五日,斗指辰,為谷雨,三月中,言雨生百谷,清凈明潔也。”農諺有云:“谷雨谷雨,下谷子的雨。”雨生百谷,谷養(yǎng)百姓,春天的雨水總是深情。一年中的雨水,在這個時節(jié)最富生機,蘊藏著農家人對土地殷殷的期待,也生息出鄉(xiāng)野樸拙的意趣。
“送文化下鄉(xiāng)”文藝宣傳小分隊應邀到富庫侗寨演出那天,正是谷雨。熱情的侗家人扶老攜幼,簇擁到寨門口。人們穿上節(jié)日盛裝,男女老少列隊兩旁,唱起“迎客歌”,十來個年輕人活躍在腰鼓隊里,隨著節(jié)奏舞動。村里的老人說,縣里的文藝隊趕了幾十里路,送戲到村里來,這是村里的節(jié)日,要好好熱鬧一下。他們放下手里的農活,還邀請平秋、圭葉、萬豐、高壩等周邊村寨的文藝愛好者,一同樂享融融春光,攜手開展文藝交流活動。
人間三月,草木可親,游春踏青,寄興怡情,歷史上留下了許多佳話。先秦《論語》載,弟子侍坐時,曾皙談了自己向往的生活:“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夫子欣然嘆賞,認為那才是理想的生活方式。“詠而歸”的生活情態(tài)與生命狀態(tài),體現(xiàn)出孔夫子“詩教”和“禮教”的旨意,反映了夫子內心深處的“人文情懷”與“性靈寫照”,即由“關愛自己”“健全自己”出發(fā),繼而“愛人及物”。古人有“走谷雨”的風俗,谷雨這天,青年婦女走村串親,有的到野外走一圈就回來,寓意與自然相融洽,強身健體。富庫村傳承古風的谷雨活動,既有世俗生活里的精神堅守,又被賦予了新時代的豐富內涵。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谷雨這個節(jié)氣,總是帶著鮮活的氣息,緩緩浸染人心。“歌養(yǎng)心,飯養(yǎng)身”是侗鄉(xiāng)的傳統(tǒng),世俗日常與精神涵養(yǎng)各美其美,又互相滋養(yǎng)。侗歌唱道:“丟歌不唱荒日月,工夫忙忙要唱歌。”春耕農忙時節(jié),富庫侗家人想唱就唱,而且還要大唱大樂,村口那歡樂的人群和如山花般盛開的盈盈笑意,深深感染了我。有關侗鄉(xiāng)“歌山花海”的一些傳說在這里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印證,看著村寨里這支以留守老人為主的侗歌隊伍,我的思緒里不由鄉(xiāng)愁泛濫。這大山深處的村寨里,許是栽植有“歌根”,駐守著“歌魂”,才盛開著生生不息的“歌花”,那“根”那“魂”,扎進精神的鄉(xiāng)土,深沉、勁道,與大地、人心互生出高貴的氣質。我不禁感慨,一個人,無論遠在江湖還是高居廟堂,無論是為生計奔波還是富甲一方,都有各自的夢想和擁抱靈魂的模樣。富足的人需要營構自己繁復的精神世界,有很多路徑可以達致,而俗常的人要擁有豐富的內心,只有用自己的方式去找尋。
陽光雀躍,山野盎然。暮春的陽光,在山頭上和樹林間縱情揮灑,給木樓人家披上一層暖色,村口山坳邊的文化活動場坪上,悠揚婉轉的迎客歌唱起來。在唱歌的人群中,70多歲的龍政女老人手拿一面小旗子,不斷地搖動著,一副矍鑠爽朗的神態(tài)。她領唱的那幾句侗歌,舒緩抑揚,帶有濃濃的侗族地區(qū)特有的聲調韻味。在我聽來,像極了侗鄉(xiāng)古裝戲里質樸古拙的念白。她唱一句,眾人跟著合唱。被陽光擁抱著的歌聲,在這個春日里搖曳生姿,展現(xiàn)出穿越歲月的深情和愉悅。
走進木竹掩映的富庫侗寨,青山疊翠,屋宇儼然,一條小溪在寨間彎流,百十戶人家緣山就勢,散落在山間溪旁。村道迂回,像一條攀緣在溪山間的藤蔓,牽系著山里的日子,也牽引著我們的腳步。轉過山嘴,木樓如瓜瓞般系結在一處,再往前行,竹林、菜園、秧苗青綠的農田、花木扶疏的小院……移步換景,煙中村落,雨后山花,隨處有大自然渾樸、別致的剪裁。時間寂然,像這樸茂之境中走失了的傳說。
在演出現(xiàn)場,我看到三位80多歲的老人坐在一起,每一個節(jié)目表演時,她們就拍起手,當村里的侗歌隊登臺演唱,老人們相互攙扶著站起來跟著唱。我趕緊蹲下身子,將鏡頭往上推,畫框中,三張布滿溝壑的笑臉融入了青山綠樹和藍天的背景里,我按下相機快門,把那幅生動深情的畫面和侗家山寨的美好時光留住。歌聲悠悠,山回谷應,也許是看到我頭上戴著“宣傳志愿者”小紅帽,一位老人摸了一下我端著相機的手,用侗語和漢語夾雜的話對我說:“寶,辛苦你,感謝你們!”這是長者對晚輩疼愛有加的嘉許之言。我抬起頭來,慈眉善目的老人微笑地看著我。歌纏繞歌,心撫摸心,那一刻,我在時間的風景中陶醉了,只覺得被親近、被愛撫的力量統(tǒng)攝了整個身心。
村里的民歌隊唱起侗歌“嘎啊哩”《男女老少唱歌玩》:“太平年間容易過,轉眼又到谷雨節(jié)。春天相逢人歡喜,男女老少唱歌玩。”“嘎啊哩”是九寨侗鄉(xiāng)最典雅的歌謠,也稱“嘎老”,即大歌,其儀式莊重,歌調平緩而悠長。領唱者每唱一句,伴唱者從該句第四字起復唱一遍,形成回環(huán)復沓的男女多聲部大合唱。第一和第三句的末尾均帶上高亢悠長的“啊——哩——”音,故稱“嘎啊哩”。
這是一片被民歌反復表達的鄉(xiāng)土。富庫村所在的九寨侗鄉(xiāng)地處湘黔邊界清水江和小江切割包圍形成的大山里,峰巒連綿,溪谷逶迤,林木繁茂,民風古樸,為侗族北部方言區(qū),是侗族北部文化社區(qū)的典型。侗族人民世世代代在這里繁衍生息,形成了自己獨具特色的歌舞、服飾、民居、風情和習俗。
每一個村莊的內心都是一條河流,谷雨時節(jié),在富庫侗寨,我們又一次登上光陰的小舟,去播撒文化的種子,卻收獲了歡樂和愛的果實,看到了生命年輪里的另一個陽春。對于一個村莊來說,誰也無法抵抗歲月的流逝,安土重遷和田園牧歌的生活離我們越來越遠,鄉(xiāng)愁衍生出情感上的共融,不斷投射到每個人的心中,并且強化我們關于“人生、此在”的感受。侗家山寨谷雨時節(jié)的歌聲,唱出了日子的溫潤與平和,流淌著歲月的光影與人生的暖意,生動而真實地觸動了我們對家園與生活、美與情感的聯(lián)想,通過愉悅身心的活動獲得了內心世界的寧靜與和諧。
春雨淅瀝落,百谷悄然生。對于靠山吃飯的侗族人而言,谷雨不僅僅是春日里扶犁耕種、播撒稻種的節(jié)氣,也是侗族人祈求豐收和族群繁衍的期盼。在貴州黎平縣肇興侗寨,“谷雨”侗語意為“吃烏米飯、播稻種”的時節(jié),肇興每年都過“谷雨節(jié)”,人們吹蘆笙、唱侗歌、演侗戲、抬“官人”,晚上還有“丟卣卣”“打花臉”的婚戀習俗。小伙子們帶上裝有禮品的“竹卣卣”向當年要出嫁的姑娘家“討要”烏米飯。小伙子通過唱“喊門歌”的方式,叫這家的姑娘把小伙子們事先扔到她家樓板上的“竹卣卣”還給自己。姑娘會將“竹卣卣”里的糖果等禮品取出,換上烏米飯和肉、酒。在送回“竹卣卣”的過程中,姑娘們會對小伙子們突然襲擊——用藍靛顏料“打花臉”,這是姑娘們表達謝意的特殊方式。“花臉”打得越多,意味著小伙子越受姑娘喜歡。“打花臉”的過程中,姑娘們開心地拉扯,小伙們開心地躲閃,整個肇興便成為一個歡樂的世界,谷雨節(jié)也演繹成侗家人醞釀甜蜜的狂歡節(jié),讓年輕人神追心慕。
從江縣加榜梯田一帶的村寨,每年都在谷雨時節(jié)舉行“開秧門”儀式,倒映著藍天白云的梯田里,歌聲繚繞,農人與耕牛在農田里勞作的一幅幅畫面,豐富了自然的景深。谷雨的“三候”彰顯出生命成長的氣象,也是春季里與人心最為相宜的物候。“一候萍始生;二候鳴鳩拂其羽;三候戴勝降于桑。”布谷催種,萬物生長,這些蓬勃著生命氣息的變化,催人躍進,給人溫暖。
四時迭起,萬物循生。谷物生于土壤,雨水來自天上,天地相遇,便是谷雨。人活于天地之間,上應天時,下接地氣,境隨心轉,人與自然精神相逢,心間便有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