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垛口·三瓣花
轉(zhuǎn)身回來,我將這朵盛開于青磚上的三瓣花,收錄進了手機相冊。在長城上亂刻亂畫一度泛濫。如今,人們保護文物的意識日漸增強,這種情況已然鮮見。而且,眼前這朵小花,仔細看去,絕非后來刻畫的,而是在這塊城磚誕生的那一刻,被某個有趣的靈魂創(chuàng)造出來。
一
不到長城非好漢——第一次登長城,我已三十有四。過了而立之年才躋身“好漢”行列,不免羞赧,只得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
長城建在山上。
山,我早就見識過、攀登過。老家的村北,不到3公里,就是燕山。小時候的我,以為那些饅頭狀的山,是世上最雄偉、最高大的存在,自己無法抵達的山的那面,或者再遠些,山的那面的那面,該是世界的盡頭。
哦,盡頭,一個事物的盡頭,多么令人著迷,多么令人充滿想象,盡管這想象常與恍惚、與懵懂黏在一起。
大了些,識得幾個字,才搞清楚,這些山僅是燕山余脈,而山的北方、再北方,還是無窮無盡的山……地球是圓的,圓的東西怎會有盡頭啊。
這種博大與縱深,終是超出了那時我的心力。
現(xiàn)在回憶,有很長一段日子,我會去北山放牛。牛兒在山坡慢悠悠地啃青草,我則枕著胳膊躺在山坡上,仰面觀天。要么看白色的、軟綿綿的云朵,要么盯著深邃的湛藍出神。也會狂妄地盯住太陽看上幾秒,或是滿山坡亂竄,捉螞蚱、逮蝎子,去尋找那些巴掌大的青石——倘若碰到一塊中意的,便會摸出早就躍躍欲試的鉛筆頭,筆尖忸怩,寫上自己的名字,而后將它字面朝下,放回原位。期待有一天,這些青石能被某個人意外發(fā)現(xiàn),給他或她,帶來那么一絲驚喜,抑或遐想。
二
心智青澀時,是沒有能力理解一些深邃事物的。
我是個后知后覺的孩子。小時候,并不知曉家鄉(xiāng)這些饅頭山的北面,在更遙遠、更稠密的群山之中,會有一道長長的久經(jīng)風(fēng)雨的城墻,從古至今,如一條蜿蜒的長龍,橫亙于山巔上,為我們阻擋呼嘯的朔風(fēng)。
它已千年,我才少年。
再后來,終于從課本上認識了長城,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它離我并不遠。
心中有圖,距離就近了。
大概是在2008年,機緣巧合,我來到八達嶺長城。揮汗中,與同行者攀上最高點北八樓,極目遠眺,蒼穹之下,但見山巒如濤,起起伏伏,更有豪邁之氣在天地間氤氳,令人血脈僨張。那時,我已在部隊服役十余載,軍人的性格早已融入骨血。為此,特意在長城腳下的一尊古炮前留了影,且雙目灼灼,挺胸昂首,似乎那樣,就算與曾經(jīng)的戍邊將士共同抵御外敵了。
職責(zé)使然,那時的自己,精神背囊里裝的,唯有刀光劍影。而長城,也似乎是為了抵御刀槍、利箭而存在的。
只是,那時的我又怎能想到,古老的長城,不僅是御敵的霹靂手段,更彰顯了中國人的菩薩心腸——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才是長城精髓。千百年來,這精髓始終浸潤著每一塊青磚,縈繞在每個垛口之間。
人生第一次登長城,除感覺八達嶺的險峻、長城的雄偉外,便也沒生發(fā)出其他的特別感受。好像這里的長城,早已在夢中出現(xiàn)過,自己和這蜿蜒的青磚城墻,是老相識,是那種彼此間淡如清水的老相識。
它不會特別待我,我也不會過分驚訝于它。
這之后,日子像射出去的箭,“嗖”的一聲,15年過去。
2023年的春末,我來到距離家鄉(xiāng)直線距離不足100公里的河北灤平,走進了金山嶺。
在這里,古老的長城又給了我新的認知。
三
已是春末,金山嶺一帶,仍有涼意在山谷間流淌。但很多倔強的灌木、野草,已經(jīng)一團團、一簇簇染綠山巒。尤其那些熱烈的山桃花,格外恣意、爛漫,像縈繞著香氣的粉色火焰。
金山嶺地處要隘,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
明洪武元年(1368年),在南北朝北齊長城的基礎(chǔ)上,大將徐達主持擴建了金山嶺長城。明隆慶元年(1567年),又一個意志堅定的男人,在受命總理薊州、昌平、遼東、保定之際,來到金山嶺。他既是書法家又是詩人,還曾在浙江組練新軍,大敗倭寇,最終成為婦孺皆知的民族英雄。這位血性漢子,就是戚繼光。在他的主持下,金山嶺長城得以再次修筑。
于是,一道東起望京樓,西至龍峪口,全長約15公里,擁有攔馬墻、垛墻和障墻的防御體系,橫亙在燕山山脈中,為明朝鞏固北部邊防發(fā)揮了巨大作用,也為后世留下豐厚的物質(zhì)與精神財富。
萬里長城,金山獨秀。
這里的長城,是明長城保存最完好、最具代表性的一段,可謂個性十足。曾經(jīng)的軍旅生涯,使我對金山嶺長城的防御功能格外關(guān)注。這里的垛口墻下,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礌石孔,可以觀察墻外、墻根處的敵情,還可以投放礌石殺傷來犯之敵。
垛口本身,更與其他地方的長城不同。
金山嶺長城的垛口,不是垂直修建的,垛口兩側(cè)的墻,均有120度以上的斜角。這種修建方式,可以增加利用垛口作戰(zhàn)的打擊面積,守城士兵向外觀察、朝外射箭時,不至于將身體暴露,能最大限度保護士兵。
情不自禁,我朝垛口外望去。
萬籟俱寂,茫茫蒼蒼。突然,似有身影在城墻外的黛色林中閃現(xiàn),未等看清,已有一支利箭朝我迎面射來。
本能,我朝垛口一側(cè)縮了身子。
少頃,撫了撫胸口,方知僅是自己的想象罷了。
四
登金山嶺長城時,并非旅游旺季,且天氣仍清冷,一路未見多少游人。這給了我極大的空間,可以盡情與腳下的長城對話。
我喜歡這種古今融為一體的感覺,能使生命增加厚重。
這里每塊斑駁的青磚,無論初始至今,還是后來修舊如舊,在我看來,皆浸潤著悠悠歲月。若細細觀察,那些過往的時光,仍留有或細微或明顯的印痕,令人不由自主放慢腳步,感受著周邊萬物。
在內(nèi)側(cè)女墻的一處瞭望口,突然眼前一亮,腳步停了下來。
長城,雖為防御工事,但它的建造者皆是普通勞動者,他們渴望的當然不是血雨腥風(fēng),而是平靜、富足、美好的生活。為此,長城誕生的過程,被他們最大限度賦予了美感。不同于垛墻,女墻上只設(shè)有瞭望孔,孔上起橫梁作用的那塊城磚,下部邊緣處被特意制成了波紋形,如行云流水,給直線加方塊的長城增添了柔美。
而令我駐足的這塊橫梁青磚,被兩側(cè)波紋推舉的最頂端,并非簡單的箭頭般銳角,而是一朵小花,一朵線條簡潔、渾然天成的三瓣花——獨特,當然引人注目。
我急忙前后去查看其他瞭望孔,再沒見這種圖案。
轉(zhuǎn)身回來,我將這朵盛開于青磚上的三瓣花,收錄進了手機相冊。在長城上亂刻亂畫一度泛濫。如今,人們保護文物的意識日漸增強,這種情況已然鮮見。而且,眼前這朵小花,仔細看去,絕非后來刻畫的,而是在這塊城磚誕生的那一刻,被某個有趣的靈魂創(chuàng)造出來。
到底是何時,不得而知。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此刻我的內(nèi)心滿滿,既有驚喜,更有暖光。盡管人類生存的這顆星球上,戰(zhàn)火與廝殺依舊存在,但這一刻,以及今后的歲月里,我深信,地球這顆位于銀河系邊緣的小行星,終會實現(xiàn)和平。
只要這三瓣花,還存于我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