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文學(xué)》2024年第2期|李禎:節(jié)點
街上,陽光明晃晃的,刺痛著他。他本來是要騎電動車去的,最終決定跑步。宋康是一個跑步者,但從來不會這么稱呼自己。當遇到夜跑的同仁,他會主動點頭示意,然后迅速從他們身旁跑過。
他害怕被當成同類。
他認為人之所以跑步出于兩種原因。一種是愛好,比如說村上春樹。在寫作之余,村上春樹就有長跑的習(xí)慣。他是妻子最愛的作家——妻子的書櫥里有一整套村上春樹的作品——宋康沒有讀過,但記得其中一本與跑步有關(guān)。另一種是出于鍛煉的目的。他們科室的主任姓王,去年剛退休,院領(lǐng)導(dǎo)出于尊敬,特意把王主任返聘回來。王主任只在周三上午查房,會診;工作完畢,他會和年輕醫(yī)師閑聊幾句,從患者的診治,聊至日常生活。有一天,王主任笑嘻嘻地坐在了宋康面前,說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熱衷于鍛煉,下班后經(jīng)常跑著回家。可能是鍛煉帶來的益處,王主任現(xiàn)在依然精神矍鑠,沒有發(fā)福的跡象。隨后,他看向宋康,問:“小宋,你平日里是不是也跑步呀?”
宋康的臉一下子紅了,慌忙搖頭,予以否認。
與他們不同,宋康既不是因為愛好,也不是出于鍛煉。每個月總有那么一兩天,他會在小區(qū)附近的公園里跑上兩圈。最近,他跑得有些頻繁,幾乎每個晚上都跑。以前,他是為了放松心情。跑步如同睡眠,在整個過程中,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可以什么都不去想。現(xiàn)在,他想通過跑步梳理一些問題,但始終得不到答案。
宋康慢慢地跑了起來。道路兩側(cè)種植著一些粗壯的法桐樹,由于葉子全部脫落,露出猙獰的面目,如同森羅殿里的個個小鬼,張著獠牙,列隊注視著他。跑了不到一百米,宋康呼吸有些急促。可能是緊張的關(guān)系吧,他平日里跑上三百米都是不會喘氣的。他知道身體里存在某個節(jié)點,三百米過后,即使往前邁動一小步,也會感覺心臟就要爆掉了。不過,沒關(guān)系。再硬抗至多二百米,他的身體就能恢復(fù)到平常的狀態(tài)。這是經(jīng)驗之談。可還沒有跑上三百米,宋康就不得不停下來,扶著一棵法桐樹喘息起來。他一邊調(diào)整呼吸,一邊打量著附近的建筑。自從搬進福潤小區(qū)后,他在這條路上走了八年了吧?
他想到了一個詞——變化。
在查房時,王主任時常提到這個詞。他說:“你們要有刨根問底的精神,看清患者病情變化的過程,從病根處找到原因。”
像觀察病人般,宋康觀察著四周發(fā)生的變化。上高中時,他回家拿換洗的衣物,經(jīng)常從這條路上走過。當時,道路兩側(cè)是一片田地。春季播種,一片嫩綠;冬天來臨,則露出赭黃皸裂的地表。大學(xué)畢業(yè),他回到家鄉(xiāng),搬過來居住,這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林立的高樓拔地而起,人們絡(luò)繹不絕地來此,結(jié)婚生子,盼望著一個美好的未來。此地比不上老城區(qū)繁華,但市體育場、圖書館、學(xué)校、醫(yī)院等一些重點設(shè)施已全部修建完成。
是因為發(fā)展的需求吧,老城區(qū)拆除重建的成本過于高昂,市里向外發(fā)展,這片豐收之地就被列為重點開發(fā)地段。大家緊隨潮流,紛紛搬遷過來。他也是如此嗎?妻子說,要離著老城區(qū)越遠越好。宋康沒有多問,家里很多事情是由妻子做主。
還有些細微的變化,宋康能夠感覺到,但說不出具體哪里發(fā)生了改變。可能是常年夜間跑步的關(guān)系,夜晚與白天的景致有所不同。剛開始慢跑時,公園尚未興建,他順著這條路跑上三公里,一路上留意著附近增添了什么新建筑,可是公園建成后,他再也沒有跑出去過。
一陣風(fēng)飄過,冬日的落葉支離破碎,輕輕地在白光中蕩漾,那些瑣碎而細小的事實也如同被風(fēng)碾碎的葉子,在他腦海里飛舞起來。他繼續(xù)跑起來,跑到三百米時,節(jié)點卻沒有出現(xiàn)。“真是奇怪。”他想。要是體力沒有極限,他愿意一直跑下去,就像夸父一樣。
“今天沒上班嗎?”
一位老太太提著菜籃子迎面而來。宋康忘記了她的名字,在騎電動車上班的路上,時常遇到她。通常,他放慢車速,在兩人即將擦身而過時,喊一聲“大娘好”。
“今天休息,大娘。”
他說了謊,輕輕向大娘點了點頭,從她身旁跑過。大娘在他們科室住過——急性心肌梗死。當鄰居把她送進醫(yī)院,宋康認為救活的成功率不足百分之十。他找來家屬對談——告訴大娘遠在異國工作的兒子:“現(xiàn)在,還有最后一招,就是上艾克馬。不過,上了艾克馬,我也不敢保證百分之百救活大娘。”
“上吧,大夫。什么結(jié)果我們都能接受,我們相信你們。”
最終,奇跡誕生,大娘被救活了。
他們科室提倡“愛與信任,能夠創(chuàng)造奇跡”。但事實真是如此?他思緒紛飛,想起了救治的一個個病人。有一個姓孫的大爺同樣得了心肌梗死,在他們科室接受過治療。孫大爺恢復(fù)得很好,只不過心臟僅能維持孫大爺活著。出院后,他在寵物市場買了只哈士奇,天天帶著這條狗出門遛彎,結(jié)果一次狗掙脫韁繩跑掉了。孫大爺快步追出去十幾步,一頭栽倒在地,再也沒有醒過來。
這十幾年以來,宋康見證了太多意外。有時候,他感覺能夠創(chuàng)造奇跡;有時候,他拼盡全力,病人仍然活不過來。他們科室的救治成功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以上,可宋康深知這只是一項數(shù)字,他們不能拿一項數(shù)字去救治病人。
不知不覺間,宋康跑了兩公里,沒有感到累,節(jié)點也沒有出現(xiàn)。他看向街頭,發(fā)現(xiàn)有路人好奇地看向他,才意識到自己已是大汗淋漓。他做什么都這樣,忘乎所以。這點倒是跟父親很像。他不由得笑了。要是父親知道他現(xiàn)在天天跑步會做何感想?父親肯定拍手大笑,和他喝上幾杯;他肯定以為兒子愛上了跑步,像他一樣有了愛好。說不定,父親還會約他在公園跑上兩圈。
宋康理解父親,但討厭他。
小時候,他們家在山里有座農(nóng)場,父親挖了個大坑,在里面飼養(yǎng)草魚。水塘水質(zhì)清澈,大概三米多深,每到夏季傍晚,他坐進汽車內(nèi)胎,看著父親潛入水底,尋找魚兒的蹤跡。農(nóng)場里還飼養(yǎng)了一批孔雀,是父親托人從南方弄來的。當孔雀逐漸長大,父親專門在飼養(yǎng)孔雀的柵欄里建了一座高臺。他和父親爬上高臺,看著一根根翎毛上展露出一雙雙綺麗的眼睛。
可孔雀和草魚并沒有給他們家?guī)矶嗌倏捎^收入。父親覺得辛苦,索性不干了,仗著圍棋業(yè)余6段的水平,在青年路開了一家上下兩層的圍棋館。錢大部分是和親戚朋友借來的,也從銀行貸了一點。圍棋班按月收費,按年交費的幾位孩子可以享受八折優(yōu)惠,總共招了十幾個孩子。教了不到兩年時間,父親說這幫孩子沒有天賦,圍棋班漸漸淪為“棋牌室”。
不過,這不是圍棋班倒閉的原因。不是因為父親漸漸失去了興趣,而是因為一個女人。她有家理發(fā)店,開在圍棋班的斜對面。當圍棋班成了棋牌室后,她成了打牌的成員之一。在一個個昏暗、冗長的午后,附近各家店鋪的老板聚集于此,打牌聊天,煙霧繚繞。當時,沒有人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她看父親的眼神,他們互相調(diào)侃對方的語氣,以及他們之間所發(fā)酵的情緒,沒有人注意這些。她對待其他店主也是如此,身為一個朋友再正常不過。她熱情大方,活潑開朗,見人總是露出微笑。她還有雙小虎牙,不論在任何天氣,總是閃閃發(fā)亮。可有天傍晚,母親接宋康放學(xué)回家,登上位于二層的教室時,看到父親和那個女人像兩塊膏藥一樣黏在了一起。母親呆愣了幾秒鐘后,迅速把宋康帶到了樓下。雖然母親假裝無事發(fā)生,但他知道已經(jīng)無法挽回。有些東西在宋康心里突然消逝了。
他一直想變成一個與父親截然相反的人。念了八年醫(yī)學(xué)院,五年本科,三年讀研;畢業(yè)后,他直接考入了泰安市的某家醫(yī)院,成為重癥醫(yī)學(xué)科的一名醫(yī)生。重癥醫(yī)學(xué)科俗稱ICU,雖然天天上演著生離死別,但是這座小城最安全的地方。上夜班時,宋康曾經(jīng)救治過同事。對方名叫李昌達,和朋友吃了頓海鮮后,突感身體不適,立馬跑進了ICU。因為科室里所有人都清楚,在ICU都治不好的病,去任何地方都沒有希望。
安全。他喜歡安全,而不是像父親那樣,不計成本,賭上一切去冒險。
ICU實行全封閉管理,除了每天一個小時的探視時間外,不準患者家屬入內(nèi)。醫(yī)護人員進去以后,需要用酒精消毒雙手,換上隔離衣,全程佩戴口罩。因為任何人都可能帶入細菌進去,那些肉眼無法察覺的單細胞生物足以殺死生命。可宋康喜歡這種嚴苛的環(huán)境。他知道生活也是如此,必須做到小心周到。那些日常瑣粹的小事,捉摸不定的情緒,就像被我們忽視的細菌,等我們有所意識,一切已被摧毀。
科室曾經(jīng)接收過一位肺栓塞的病人,所有同事都勸誡宋康不要白費力氣,病人已經(jīng)沒有救治的希望。當時,他進入ICU不到一年時間,滿懷熱情,幾乎拼盡全力將那位病人救活了。他快步走出ICU,激動地將這個好消息相告。病人的三位子女卻沉默了,沒有人走上前,緊握著他的手,甚至像電視劇里常常上演的一幕——家屬們“撲通”跪倒在地,感激宋康是他們家的救命恩人。短暫的沉默過后,病人的大兒子指著宋康破口大罵:“你怎么不問問我的意見,你替我養(yǎng)活老婆孩子呀?”病人是被救活了,但后續(xù)還要在ICU接受治療,他們一家負擔不起高昂的醫(yī)藥費。
ICU就像一個人性試驗場,宋康見慣了世間的人情冷暖。這也磨煉了他。他如同一塊樹脂,深埋地表之下,再也不會表露真心;漸漸被打磨沖刷,石化成了一塊琥珀,表面光滑圓潤,內(nèi)質(zhì)堅不可摧。
是的,他已經(jīng)蛻變完成,變得與父親截然不同。他擁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并成了科室里的副主任;他住在一套10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短短幾年時間還清了房貸;他全心全意地為家庭付出,深愛著妻子。可妻子離開了他。
是他做錯了什么嗎?
他想起了圍棋班的倒閉。當時,母親沒有離婚的打算,是父親主動拋棄了他們。他去了一個山里的鎮(zhèn)子,承包了一座山頭,專心飼養(yǎng)山羊。現(xiàn)在父親已離開十多年,母親仍不時向宋康說起父親。“要是你爸活到現(xiàn)在就好了,以他那種性格,肯定能在抖音上大火。”
母親還惦記著父親,相信他能夠成就一番事業(yè)。他不知道父親身上的什么特質(zhì)吸引了母親,宋康和妻子的關(guān)系又有什么不同。
宋康的妻子名叫百惠,兩人是在ICU里認識的。百惠得了急性胰腺炎,宋康是她的診治醫(yī)生。過度飲酒,暴飲暴食都能引發(fā)這個病癥,輕則惡心,嘔吐;重則引起急性呼吸衰竭、腎衰竭,直至死亡。百惠癥狀比較重,送入ICU后,已處于休克狀態(tài)。經(jīng)過血漿置換,暫時保住了性命。不過,百惠出現(xiàn)了譫妄癥狀。她說,宋康對她動手動腳過。雖然她處于昏迷狀態(tài),但她能感覺到。有一次,趁著護士不在,宋康甚至把手伸進了她的被子里。
“你還記得嗎?”
出院一個月后,百惠來給宋康送錦旗。她一邊說著宋康是她的救命恩人,一邊又把話題轉(zhuǎn)到了宋康是否趁其不備,侵犯過她。
宋康矢口否認,向她解釋什么是譫妄癥狀。這種病癥在ICU里司空見慣,很多患者在經(jīng)歷過危及生命的情況后,會神志不清,出現(xiàn)幻覺。
“楊女士,你只是出現(xiàn)了幻覺。”宋康解釋。
百惠身材高挑,雖然穿著普通,但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貴氣質(zhì)。他只能用高貴來形容,因為在他的社交圈子里,很少接觸到這類女人。當時,宋康沒有過多想法,只是想讓她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他也沒有意識到他們能夠戀愛,結(jié)婚,并在一起生活了八年。
這八年時光,如同幻覺一樣,美好而又不真切——不論是對于百惠還是對于宋康來說。現(xiàn)在,百惠從譫妄中清醒,幻覺消失了。
她說:“當初之所以跟你,是覺得你什么都好,好到一些錯誤都可以忽略。現(xiàn)在不同了,我爸走了。”
他想不明白,她父親的離世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他找關(guān)系,送禮,把她父親送進了省里最好的醫(yī)院。雖然她父親還是離開了,但宋康幾乎竭盡所能,沒有對不起她。
百惠的父親死后,她大伯打來電話,安排葬禮的事宜。按照當?shù)亓?xí)俗,他說:“就在村里辦吧。”百惠不需要操心任何事,大伯已經(jīng)安排好了一切。由于她是獨生女,守靈也交給了大伯的兩個兒子。
“可是,大伯。我已經(jīng)把他拉到殯儀館了。”百惠說,“你快點來,等你再見到他,他就——”
他慶幸百惠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如果把那幾個字說出口,宋康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他們結(jié)婚多年,百惠很少回村里看望父親,除非萬不得已,比如說這次葬禮。宋康記得偶爾的幾次見面,總是以一方生氣離開告終。宋康扮演和事佬的角色,但這對父女的矛盾比醫(yī)院里患者糾紛還難以調(diào)解。
遺體送到殯儀館后,大伯嚴令要求,舉辦一場追悼會。大伯和百惠的父親是村里化工廠的老總,追悼會上來了不少生意上朋友。有些人見過百惠,不無傷感地走到她的面前,試圖安慰幾句。百惠說上一聲“謝謝”,隨即問起對方的生活情況。“XXX漲價了,你家配料廠怎么樣了?”“你家兒子結(jié)婚了嗎?”“聽說,你們一家去了海南,那里椰汁好喝嗎?”百惠說話語調(diào)高昂,一副輕松愉悅的樣子,好像死的不是她的父親,她只是這場葬禮上的一個外人。
在場的很多人震驚不已,有的極力掩飾,有的則嘆息地搖了搖頭,似乎認定百惠是傷心過度了。大伯忙碌地接待葬禮上的客人,好像百惠的表現(xiàn)再正常不過。
葬禮結(jié)束以后,兩人驅(qū)車回家,百惠坐在副駕駛上,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的山坡。宋康正想安慰幾句,百惠卻說:“爸,你就在下面好好待著吧。缺錢了,托夢給我。不過,其他事就不要來麻煩我了。你走了,我也該好好活了。”
“你說,是吧?”她扭頭看向宋康,好像了卻了一樁心事。
他不知道他們父女間發(fā)生了什么。有一次,好不容易把這個潛藏在心底的疑問拋出,百惠卻給他講了一個故事。
小時候,化工廠尚未開辦,百惠和大伯家是村里最窮的兩戶人家,經(jīng)常受村人排擠。但窮不是被人看不起的原因,而是她們一家是外地人。她祖父是逃荒到泰安的,到了百惠這一輩才把戶口落到村里。父親寄希望于百惠,盼著她考上一個好大學(xué),將來有點出息。每次考試,百惠拿不了班里第一名,就會受到一頓訓(xùn)斥。他只在乎百惠的學(xué)習(xí)成績。凡是跟學(xué)習(xí)無關(guān)的,通通從百惠的生活中剔除了。
有一年春節(jié),父親帶著她去泰安百貨大樓購置年貨,百惠在玻璃壁櫥里看到了一個洋娃娃。她知道班里的女同學(xué)幾乎人手一個,她也想擁有一個。可是,她知道父親不會給她買的。回到家以后,百惠思慮良久,才把這個想法告訴了父親。父親陰沉著臉,一整個下午都沒有和她說話。
傍晚時分,她父親走進百惠的臥室。先是關(guān)心起她寒假作業(yè)的情況——有沒有不會做的題,需不需要請家教;接著是班里幾個學(xué)習(xí)出眾的學(xué)生——他們這次為什么沒有考過你——這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感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后,父親才把她領(lǐng)進了百貨大樓。
百惠如愿以償,但已對洋娃娃喪失了興趣。
“我爸不是對我不好,他就是有點固執(zhí),太喜歡掌控別人。”她說,“可是,我偏偏不聽他的。當然,我也不是想跟他對著干。我只是覺得他活得太累了。”
那么,百惠是對宋康失去興趣了嗎?還是兩人生活了八年,百惠感覺到累了?
“對不起,我想要重新過一過生活了。”回答簡單易懂,如同跟她父親的最后告別一樣。
宋康站在一座高中校園面前,再跑五百米就是民政所了,也就是這趟旅程的終點,他感覺跑不動了,好像節(jié)點出現(xiàn)了。他喪失了勇氣,癱坐在了校門口。校園里看不到學(xué)生的影子,僅有一些在這個蕭瑟的寒冬依然生長茂盛、葉子濃綠的草木。好像一絲風(fēng)都吹不進去,它們一動不動地佇立在花壇里,不斷地向上生長。透過玻璃窗,宋康看見保安室里泡著綠茶的玻璃杯靜立在桌面上,冉冉冒著白氣,保安卻不知所蹤。他注視著這片安靜、未被打擾之地,感覺自己像是校園里的草木。
當初,他沒有好好讀書的打算,成績在班里也只是中游。只是,那個年紀的孩子都要上學(xué),他成了其中一員。隨后是父親出軌,離開了他,他長大成人,進入醫(yī)院工作。一方面他不想讓悲劇重演,另外大家不都在謀求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嗎?緊接著他做了那個年紀應(yīng)該做的事,買房,購車,成為一個合格的成年人。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不確定這些是否是自己所需。就像和百惠結(jié)婚,他當初都不知道什么是愛,就和她結(jié)婚了。他是看中了她漂亮,還是真的愛她?婚后,他對百惠百般照顧,很少出去應(yīng)酬。一切都是那么合乎情理,又順其自然地進行著,好像未被風(fēng)干擾過。可是,他在每個年齡段都做了應(yīng)該做的事情,為什么回想起這些年,他感覺心存遺憾,一時如同錯過了什么?
那么,他錯過了什么?
他想起了動物園里未曾見過的那頭大象。在他小時候,市動物園里運來一頭大象,班里的小朋友紛紛以去動物園看過它引以為傲。宋康的父親那時訂閱著《泰安日報》,上面也陸續(xù)報道著那頭大象的飼養(yǎng)情況。總之,大象一時引起了不小轟動,小城的居民幾乎人人關(guān)注著它。可當父親帶宋康去了動物園后,大象卻在動物園里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大象去了哪里。在熱議一陣子后,新的焦點出現(xiàn)——在某戶農(nóng)家的田地里出現(xiàn)了麥田圈,大家被這個超自然現(xiàn)象吸引,再也沒有人留意大象的蹤跡。
那么,那頭大象去哪里了?
它現(xiàn)在回來了嗎?
手機響了,打斷了宋康的思緒。電話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到哪里了?”
“馬上到。”
宋康嘆了口氣,鼓足勇氣,繼續(xù)前行。很快,到達了目的地。民政所里人不多,工作人員有條不紊地忙碌著,百惠坐在等候區(qū),正等候著他。
“怎么遲到了?”
宋康沒有說話。他們馬上就要形同路人,以后再也沒有任何牽連。坐在百惠一側(cè),他機械地從包里拿出身份證、戶口本、結(jié)婚證,以及署上各自姓名的離婚協(xié)議書,交到了工作人員面前。
“你們確定了嗎?”
這時,宋康感覺腦袋“嗡”的一聲,再也聽不真切工作人員接下來的話。
登記完畢,他和百惠走出民政所,百惠注視著他,突然笑了。
“你怎么穿著這身衣服來了?”
宋康看向上身的西服,說:“有什么問題?”百惠曾嫌棄他平日里穿得過于正式,給他買了不少時尚服飾,其中包括設(shè)計得花里胡哨的潮牌。但來之前,他換了一件又一件衣服,最終還是把這件只在重要場合穿的西服換上了。
“沒有。”百惠說,“只是有時候,我總覺得你這個人吧,雖然也沒什么缺點,但就像你穿的衣服一樣,缺乏變化。”
他知道百惠話里的意思。人總是在做出變化。可當那些色澤艷麗的新衣隨著季節(jié)更替不斷推出,人們眼花繚亂之際,還會有人留意那頭大象嗎?
“你見過大象嗎?”
“什么?”
“你見過咱們市動物園里的大象嗎?”
“別胡說八道了,咱們這兒沒有大象。”
宋康沒有解釋,拉起百惠的手跑了起來。但百惠掙脫了他。他只能獨自跑了起來,跑過民政局,跑過一家家超市,跑過如同迷宮般分布的小區(qū),最終,跑到了一家動物園門前。他走進去,在一處用欄桿圍繞起來的空地上,看到了被關(guān)押的大象。
大象安然地躺在欄桿邊緣休憩,宋康想要伸手觸摸,卻看到了欄桿上面的警示標語。
危險,不要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