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陽專欄·泥丸小記 《鐘山》2024年第3期 | 雷平陽:湄公河軼事
小編說
雷平陽2014-2020年在本刊撰寫“泥丸小記”專欄,部分文章結(jié)集出版為《舊山水》《白鷺在冰面上站著》。2022年1期始在本刊繼續(xù)撰寫該專欄,“毎一篇文章寫的均是我在云南山水間的閱歷,亦是我接受山水教育后的所思所想”。2024年《鐘山》第3期“泥丸小記”發(fā)有他新撰的《湄公河軼事》。
湄公河軼事
文|雷平陽
以下文字,它們的源頭是古老的《孟連宣撫司法規(guī)》所列案例,天生的公共性帶有不容質(zhì)疑的品質(zhì),但它陳述的案件本身和我今天在文字上所做的添油加醋,似乎又會讓人覺得這些文字的父親絕非肅穆的法典,更像是某個蕞爾小國憂傷法官的斷案筆錄。法規(guī)作者名叫帕雅龍干塔臘——因為真正的法規(guī)已經(jīng)被時間之火燒掉,此法規(guī)乃是由法規(guī)執(zhí)行者之一的帕雅龍干塔臘在暮年時依靠記憶用傣語和巴利語寫下來的,所以它有著確切的作者,而不是某個至高無上的消失機構(gòu)發(fā)布的。根據(jù)有限的資料介紹,真正的《孟連宣撫司法規(guī)》不是單獨的,它還集中了湄公河兩岸熱帶雨林中的三部法規(guī),即《芒萊法典》《干塔萊》和《坦麻善阿瓦漢紹哈》。可在帕雅龍干塔臘筆下,不知是因為他老態(tài)龍鐘,記憶中的冰山變成了熱海,如戈似劍的律條幻化成了蛛網(wǎng),事實已經(jīng)無限地接近于虛構(gòu),還是因為他在動了寫作念頭之初就決定要把一座清規(guī)戒律肅然無比的寺廟寫成一座人煙鼎沸的迷宮,所以,在這部屬于他個人的法規(guī)中,已經(jīng)看不到另外三部法規(guī)的影子,甚至連它到底保留了多少《孟連宣撫司法規(guī)》的元素也已經(jīng)無人能夠甄別。那時間之火燒掉的法規(guī)因它而存在,我們?nèi)缤诼又两竦幕鹧嬷兄皇亲プ×艘焕π聮佭M來的柴禾,根本不知道它與先前的火焰和灰燼是否有關(guān)聯(lián)。《孟連宣撫司法規(guī)》的真實面貌已然成謎,帕雅龍干塔臘的《孟連宣撫司法規(guī)》只能被看作它的化身或影子——而且這化身或影子有可能會像時間一樣不朽。確認舊有的、現(xiàn)有的、未有的事物身份時,我們一直在對著虛空大喊:請拿依據(jù)來!而依據(jù)十分簡單,這部向后看的帕雅龍干塔臘回憶性質(zhì)的法規(guī),它具有其他法規(guī)不具有的向著未來世界鋪開的神化氣象——法規(guī)所列的案例中,多數(shù)涉案的人物和罪犯都是僧侶,或庶民制造的案件往往得由僧侶依規(guī)審斷,沒有一個人名采用簡易的符號替代,沒有“某某”,也無視特殊的象征性,時間之火仿佛熄滅了一樣,法規(guī)找到了浮世之外的存在空間。我在這些由法規(guī)轉(zhuǎn)化而成的自述性文字中,稀罕地看到了垂暮者的幻覺、河岸上僧侶的淚水和夢境中伸出來的掛滿芒果的樹枝。
之一:浮物
河岸上的人們相信——少女先于愛情而存在。當她們發(fā)明了愛情,在這條河里沐浴過的人們,包括她們的國王父親,都會在水面上把蓮花燈點亮,為她們祈福。這樣的愛情美學(xué)源遠流長,雨林中沒完沒了的戰(zhàn)爭和瘟疫反復(fù)摧毀過寺廟里的神像,卻從來沒有使之斷流、干涸。愛情的血能讓白骨長出肉來,愛情的火焰經(jīng)常烤熟奔跑中的孟加拉虎,使之成為人類迷途之上宛若神賜的美食。但是,令人不解的事情偶爾也會發(fā)生并結(jié)出惡果——盡管事件中以行為反對愛情美學(xué)的人沒有惡意,甚至一直是愛情美學(xué)的仆從。他們之所以讓美學(xué)產(chǎn)生惡,其實就是因為在愛情被發(fā)明的某個瞬間,稍有走神,他們把愛情美學(xué)當成了愛情政治美學(xué)——尤其是在那些河岸上的宮殿內(nèi),熱衷于戰(zhàn)爭的小國國王一般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已經(jīng)成長為發(fā)明家。
故事是這樣的:我們的國王在接待另一位國王時,兩個小國王都把酒喝多了,哀嘆著國土的逼仄和國力的微小,一時興起,決定以老套的聯(lián)姻方式對抗他們恐懼多年的共同敵國。這件事,早已用不同的語言花哨地寫進多國歷史,婚禮盛況空前,天下所有的樂器發(fā)出歡喜的聲音,迎親的大象和送親的大象迎面席卷,像兩個阿育王統(tǒng)領(lǐng)著各自的象陣,以戰(zhàn)爭之名,在潮濕的丘陵和燠熱的開闊地上排演一場人盡皆知的喜劇,仿佛世界真的從此步上正軌,婚配與繁殖必將校正一切。當然,我們的國王在光芒萬丈的婚禮現(xiàn)場上,因為連年征戰(zhàn),眼睛布滿血絲和殺氣,沒有看見他已經(jīng)一年多時間不曾謀面的女兒是由幾個兇狠的宮奴強行拖上遠行的象背的,而且悲痛欲絕,身體虛弱得隨時都可能從象背上滑下來。幾年后,了解了事件真相,他對著湄公河咆哮:“我應(yīng)該把她從象背上抱下來!我該死!”但當時他分明是一個酒醉的賭徒、惡棍,全然身陷于人工制造的瘴氣之中,望著滿地巨大的象臀像磐石一樣滾動,嘴巴里發(fā)出一聲聲長嘯。一點兒也沒想到他的女兒不僅發(fā)明了愛情,而且妥協(xié)于他的指令,在婚禮日的前夜,親手將她和一位青年侍衛(wèi)官交合誕下的孩子裝進了陶罐,絕望地看著陶罐在月光下的湄公河上沉浮,漸漸漂遠,直到不見。
湄公河自成其得體、對稱、無邪的古老系統(tǒng),上游漂來的浮物,放棄的,施舍的,來歷不明的,下游都會熱烈而又安然地收受。人類指縫間漏掉的流沙和剩水,也有水鳥和河岸引導(dǎo),去往系統(tǒng)之外的大海,受雇于陌生的教義和史詩。婚禮(國王和喜劇)還在進行,湄公河下游淺水灘上洗澡的兩個少女,看見水面上正有一個陶罐向她們漂來。豐腴的少女說:“陶罐是我的。”瘦弱的少女微微一笑,聲音低過了濤聲:“我要陶罐里的東西。”當陶罐來到她們身邊,兩個少女發(fā)現(xiàn)陶罐里躺著一個蓮花般微笑的嬰兒,豐腴的少女馬上改口,說陶罐里“東西”是她的,瘦弱的少女聲音突然高過了濤聲,說嬰兒是她的,她不要陶罐。兩個少女共同用手捧著陶罐,一邊濕漉漉地往河岸上走,一邊為了得到嬰兒而爭吵不休。河岸上,幾棵古榕樹中間立著一座寺廟,她們把陶罐捧到了一個年輕僧侶面前,請他為她們裁決。僧侶伸手接過陶罐,將它放到地上,然后抱起嬰兒,遞給豐腴的少女,剛剛還微笑不止的嬰兒馬上開始啼哭,僧侶轉(zhuǎn)身又把嬰兒遞給瘦弱的少女,嬰兒的哭聲戛然而止。“還要裁決嗎?”年輕的僧侶滿臉笑容地問豐腴的少女,少女嘆了一口氣,彎腰拾起陶罐,扭轉(zhuǎn)身,走出了寺廟。她潮濕、豐腴的背影讓年輕僧侶心頭一緊。兩天后,這位僧侶決定還俗,他脫了袈裟,赤身裸體地來到淺水灘,見上游正好漂來一根圓木,就騎了上去,跟著圓木朝著下游漂蕩。湄公河下游的另外一個淺水灘上又正好有兩個少女在取水,她們看到河上漂來的東西,一個說:“家中沒有了柴禾,我要這根木頭。”另一個說:“我要木頭上的木雕,它的樣子像個羅漢。”浮物來到眼前,見騎在圓木上的竟然是個不穿衣服的俊美男子,柴禾和木雕不要了,她們都想要還俗的僧侶。開始時想要木雕的少女見男人一絲不掛,抬腿就往家里跑,她想找一套父親的衣服讓男人穿上,然后再將他帶回家。可當她抱著衣服返回淺水灘,男人和另外那少女不見了,圓木也漂走了,只有她的水罐還在水邊上。意外使她失落,她把水罐一腳踢進水里,徑直走到寺廟,流著淚,乞求廟里的老僧把遠處的羅漢和近處的裸體男人一并還給她。老僧閉著雙目,雙手合十,告訴她:被一個女子公然帶走的裸身男人,菩薩也沒有辦法將他重新放在水中的浮木上,讓另一個女子多得一次挑選機會。接著,老僧喃喃自語:“又一場婚禮就要舉行了。”話音未落,牧象人趕著幾頭大象從廟門口轟隆轟隆地走過——它們會被趕到淺水灘上,用干凈的流水洗盡身上的草屑、塵土和傷痕上的陳痂。
帕雅龍干塔臘對此有過點評:五個少女,只有一個沒有來到僧侶面前接受裁決,巧合的是,這個少女是國王的女兒。她讓兩位少女爭搶一個嬰兒,又讓兩位少女爭奪一個還俗的裸身僧侶,她是不幸的發(fā)明家,是河流的另一個源頭。
之二:白塔
強盜受到蠱惑,想偷一頭戰(zhàn)象賣給馬戲團。他們乘船來到河岸上的王國牧象園,用香蕉把戰(zhàn)象引誘到河邊碼頭——只要一頭,卻有幾十頭戰(zhàn)象夢想嚼食強盜手中不多的香蕉并乘船離開。易怒的戰(zhàn)象因此很快忘記香蕉,互相攻擊,發(fā)出令人暈眩的怒吼,像幾十尊入魔的戰(zhàn)神展開肉搏。強盜斷了妄念,慌忙丟下香蕉,乘船遁入湄公河的茫茫煙波。被巨大的聲浪驚醒,午睡中的象倌、牧象人、守園的兵士急忙持械奔過來,用神奇的口令命令戰(zhàn)象散開。看到地上的香蕉,他們明白了什么,舉目望向湄公河,坐著一個僧侶的獨木舟剛好被波浪推送到離碼頭不遠之處,而且僧侶正望著他們微笑。他們把他叫上岸來,他還沒開口說話,白光一閃,一把長刀已經(jīng)削掉了他的腦袋,倒地時袈裟上沒有染上一絲血漬。時間刪除了辯解、驚愕、劇烈之痛,分成兩部分的遺蛻在通知寺廟的老僧來認領(lǐng)之前,有人建議將其拋入河中,河水帶走一切,發(fā)生的事等于沒有發(fā)生。“等等,”不知誰在說,“等等,我們等等。”找不到身體的聲音,竟然讓那個抱起血淋淋腦袋的兵士又把腦袋放到了地上,順勢用青草擦去手上的血。不管怎樣,象倌、牧象人、守園的兵士最終還是站在遺蛻四周,恭候傳令兵和老僧的到來,空氣中彌漫的寂靜令多人頻繁抽搐、作嘔。老僧來了,蹲下去,先把遺蛻的腦袋和軀身合成一體,然后緩緩站起來,告訴大家:“戰(zhàn)象嚎叫的時候,老僧在廟門口吹風,看見那條你們也認識的紅色強盜船,從這兒駛向了下游!”人們沒有追查具體的揮刀兇手,也沒派人去河上追擊強盜船,在老僧主持下,花了一筆錢,在那血淋淋的腦袋落地之處,建起了一座白塔,塑了一尊往生者的雕像。往生者火葬后的骨灰,用陶罐裝了,放進了無主的獨木舟。戰(zhàn)象游蕩的地方,白塔和雕像從來無人去憑吊,戰(zhàn)爭原本就是不間斷的,新的戰(zhàn)爭開打前,它們就被戰(zhàn)象踩碎,夷為平地。
之三:還俗
寺廟建在村莊之外的山澗中。村莊里偷盜成風或戰(zhàn)場上潰逃下來的兵士反復(fù)洗劫村莊,也從來沒有賊人和兵士對寺廟下手。村莊里不乏九死一生的人瑞,他們依稀記得——寺廟建立之初,一支異教徒大軍途經(jīng)此地,一把火將寺廟燒成灰燼,結(jié)果大軍剛走出半里地,領(lǐng)頭的將軍就被雷霆劈死在象背上。寺廟重建后,僧侶換了一茬又一茬,差不多每一個僧人都看見過焚村的火焰高過了榕樹、懸崖、白云和黑夜,寺廟卻一直清凈、穩(wěn)固,梵音不絕。因此,由于身陷非法泥潭而無法自救,每遇無妄之災(zāi),村莊里的民眾都把寺廟當成庇護所,辛苦掙來的銀錢,一部分用于賧佛,剩下部分,不敢放在家中,也都是裝入罐子,交給僧侶,深埋在寺廟某處。
這個案例說的就是僧侶代人埋銀子的事。它可能不是孤例,被寫進法規(guī),必有其普遍性,也說明,在某些時代,不是所有的寺廟和僧侶都像人們觀念中那么一塵不染。案例:月光下,一個告老還鄉(xiāng)的小官吏背著裝了畢生積累的銀子的三只罐子,悄悄出了村,走進山澗,敲開寺廟的門。一個年輕的僧侶接待了他,他告訴僧侶,一罐用于賧佛,兩罐請僧侶代為管護,有用度時再來領(lǐng)取,年輕的僧侶引他繞開大殿,去到殿后的一片鳳尾竹下,找來一把鋤頭,在他的注視下,把兩罐銀子埋進土中。三年后,年輕僧侶距離還俗的時間只剩下半年,從未見小官吏來寺廟領(lǐng)取過銀子,心想是不是小官吏忘了銀子,或是手頭寬裕用不上這銀子,就動了邪念。他挖出一只罐子,把銀子取出,放了些錫塊進去,再將罐子埋好。可就在埋罐子的泥土上的苔蘚還沒長得嚴絲合縫時,小官吏動了有生之年北游神州之心,想買一條小船沿湄公河逆流而上,他欣喜無比地來到寺廟,找到年輕僧侶,說了兩罐銀子的用途。他們徑直來到鳳尾竹下,挖出罐子,一罐倒出的是銀子,一罐倒出的是錫塊。官吏和僧侶兩個人都不相信肉眼所見的景象,盡管僧侶只是表面上不相信——但他迅速將銀子和錫塊重新放入罐中,移到竹叢后面,確認四周無人,才對小官吏說出早就想好的臺詞:“這是你的果報呀,銀子變成錫……”小官吏一怔,表情恍惚,心生不安,抱著一罐銀子,不敢看廟中菩薩,唉聲嘆氣地走了,也斷了北游神州的念頭。案例到此本該結(jié)束了,結(jié)局足以讓年輕僧侶逃脫罪名,抱著一罐銀子還俗,安全地開始新的生活歷程。可隨著還俗日子的臨近,每天功課時和功課后,胸中賊影總是隔在他的心和菩薩之間,罪孽感像骯臟的蛛網(wǎng)一樣取代了袈裟,一層又一層地死死裹住了他。于是,他去到村莊,把一臉愁容的小官吏請到寺廟,又對小官吏說出反復(fù)想好的臺詞:“是不是你的果報,我們再把裝錫塊的罐子埋進土中試試,看錫塊會不會變成銀子。”在原地埋好罐子,官吏和僧侶來到蓮座下跪拜了很久。之后的一個深夜,年輕僧侶挖出罐子,用銀子換掉錫塊,又把罐子埋好。在他還俗的前一天,他請來小官吏,挖出罐子,看見錫塊變成的銀子,小官吏喜不自禁,跪在蓮座下熱淚滾滾,并把這罐銀子交給了年輕僧侶,用于賧佛。
年輕僧侶把銀子交托給廟中老僧的時候,坦承銀子變錫和錫變銀子的過程,老僧說,他已冒犯了菩薩和教規(guī),不在佛門了。因此,在約定的還俗日,年輕僧侶又因犯罪而被逐出佛門。案例的經(jīng)典性,的確值得湄公河兩岸的人們不厭其煩地講述、研究和演繹。有研究者認為,在年輕僧侶動了以錫換銀之心那一刻,他早已還俗了,犯罪了,后來的時光,對他來說,寺廟其實就一間牢房。
之四:大魚
當真實的事件闡釋不了法律的奧義,其寓意也難以將螻蟻人群千奇百怪的正常訴求擺平,我們就得征用一些虛構(gòu)、荒謬的事件作為例證,盡量讓作為公正象征和真理標志的法規(guī)變得有說服力、征服力。河流下游的一戶人家以捕魚為生,在波濤間撈起一個本以為溺死的幼童,基于不容質(zhì)疑的慈悲和善,準備將其埋葬在一棵開滿巨花的木棉樹下,但漁夫把幼童放到地上,開始躬身挖坑的時候,幼童僵硬的身體逐漸變軟,呼吸越來越清晰,吐出腹中河水,醒了過來。漁夫就把幼童帶回家,視其為河神的恩賜,當成自己的兒子養(yǎng)起來。不久,上游的一個小國國王領(lǐng)兵攻打漁夫所在王國,戰(zhàn)敗了,兵士四散,他迷了路,就扔了黃金甲,在河中洗掉一身血污,沿著河岸朝著上游盲目行走,然后,饑腸轆轆時,他看見了漁夫的房子。漁夫給國王兩碗米飯、一條煎魚和幾樣涼拌果蔬,國王一掃而光,感嘆命運的回報如此令人難以猜度——兩碗米飯、一條煎魚、幾樣涼拌果蔬和河邊的一間野屋,竟然好過了他經(jīng)歷的一切。在他解下佩劍贈送漁夫作紀念,正準備告辭之時,一個幼童手上拿著一尾細長白魚沖進了屋子,見了他,一臉愕然,繼而驚喜,喊了一聲:“父王啊!”撲在他的懷里抽泣不已。不知道國王舉國用兵,打仗,戰(zhàn)敗,是不是為了幼童,但見被人掠走的兒子還活著,他高興得抱起幼童就往門外走,口里高聲說:“哈哈,兒子,咱們回宮去嘍!”漁夫見狀,怯生地抓住國王的衣襟,說道:“這位客人,你怎么能抱走我的兒子呢?”幼童、漁夫、國王來到寺廟,如實向僧侶說了事件經(jīng)過,請僧侶裁決。僧侶將幼童的兩只手掌,一只遞給漁夫,一只遞給國王,告訴兩人他們都是幼童的父親,讓漁夫和國王在漁夫的屋子旁邊,再建兩間屋子。漁夫住老屋、幼童住中間屋子、國王住剩下那間,以三個月為期,漁夫和國王輪流教養(yǎng)幼童。幼童、漁夫、國王依照僧侶的裁決去做,許多年一直安居在一起,國王忘記了故國,做了一個湄公河邊上以造船為生的工匠。以上本是事件真貌,河兩邊雨林中的小國、部落、土司衙門一度多如牛毛,事件的傳奇性剛好無限接近那片地域的風土本質(zhì),可法規(guī)的編撰者們也許是在避諱什么或覺得這個事件缺少典范意義,所以,在將其寫入法規(guī)時除了保留僧侶的裁決之外,對事件進行了荒謬的杜撰:湄公河上游的一個富翁,讓女奴帶著兒子去河中洗澡,一條大魚“早就等在了波濤下面”,見了富翁的兒子,一口就將其吞入腹中,朝著下游游去。而下游,一個漁夫早已張開大網(wǎng),捕住大魚,花了不少時間,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大魚運到集市上出售。漁夫剖開魚腹,發(fā)現(xiàn)里面有個活著的孩子,洗干凈孩子身上的血污,收養(yǎng)了他。那個富翁的女仆一是擔心回去受到主人嚴罰,二是與孩子有感情,三是“冥冥中相信孩子會回來”,就沿著湄公河河岸往下走,在河面上和岸上草叢中搜尋孩子。結(jié)果,她在集市上看見漁夫從魚腹中取出孩子的一幕,跑回上游,把孩子遇險的事告訴了焦頭爛額的富翁。
之五:幼僧
年輕的僧侶只是出于好奇,三月,路過養(yǎng)鳥人的家,見到一只漂亮的小鳥鉆出了籠子,就用草籽將其引回了寺廟;四月的某個上午,托缽歸來,獵戶的獵犬跟在他身后,他把缽中食物施舍了一些給它,獵犬同樣來到了寺廟,怎么驅(qū)趕也不離開。養(yǎng)鳥人和獵人都來到寺廟,向老僧反映小僧侶犯規(guī)的行為,希望能將小鳥和獵犬從寺廟帶走。小鳥迷戀寺廟的屋頂,看見天上的樹葉飄到佛像上,就會把樹葉叼走;獵犬喜歡在佛像下或老僧的腳邊沉睡,入了寺廟,再也沒有跑出過廟門。老僧對養(yǎng)鳥人和獵人的訴求極為犯難,沒有誰具有將小鳥和獵犬安然帶出寺廟的智慧與能力,卻又不能不對二者有個合理合規(guī)的說法。前天,他把小僧侶的父親叫到寺廟,小僧侶犯了偷鳥的過錯,理應(yīng)逐出佛門,讓這位父親把小僧侶領(lǐng)走,并叮囑小僧侶,月亮當空時,一定要悄悄回來。前一天,他又把小僧侶的母親叫到寺廟,小僧侶犯了偷獵犬的過錯,理應(yīng)逐出佛門,讓這位母親把小僧侶領(lǐng)走。今天,老僧對養(yǎng)鳥人和獵人說:“老僧兩次處罰小僧侶,以求肯定小鳥和獵犬最終選擇寺廟作為歸宿的靈性,你們覺得可以接受嗎?”二者緘默無語,一臉寂然地走了……據(jù)說,這樣的案例之所以被法規(guī)輯錄,主要還是它的現(xiàn)實意義直指那些在寺廟圍墻外徘徊的疑慮重重的人,而且它還有著教化住在寺廟旁邊的各色人種的功效。正如老僧在面對幼僧的父母時,為了說服他們無條件接受裁決,不得不說:“只要他領(lǐng)著小鳥、獵犬向前走出兩步,是的,兩步,雙腳只要在邪念的引導(dǎo)下,走出兩步,即便是佛陀,他也回不來了,沒有誰能救他,庇護他。”這樣的言辭,對著幼僧說已然沒有意義,對著幼僧的父母說,則明顯地拓展了意義的邊界。法規(guī)編撰者強調(diào),幼僧的父親領(lǐng)著幼僧走出廟門時,叫了一聲:“我的兒啊!”再也說不下去。同樣的情景,幼僧的母親又重新演繹了一次。幼僧的父母在寺廟的門檻外,到底想表達什么?這顯然不是一個單獨存在的謎一樣的個案,而是這個個案可能會出現(xiàn)在浮世的每一個人身上,言說與回答的未知性,不是語言所能開顯的。至少在面臨悔恨、重生、遺忘等等法門時,我們的語言往往激活不了我們。
之六:樹癭
現(xiàn)在的認識,樹癭是“樹木因受到真菌或害蟲的刺激,局部細胞增生而形成的瘤狀物”,是一種可以預(yù)防、制止、切除的樹家族遺傳性病瘤。換成其他時間——記憶中那些密密麻麻的時間節(jié)點——這些樹身上神奇隆起的異物,對其所有的認識與詮釋都是為了證明現(xiàn)在這單一認識的荒謬、無畏。《元史·巴而術(shù)阿而忒的斤傳》:“一夕,有神光降于樹,在兩河之間,人即其所而候之,樹乃生癭,若懷妊狀,自是光常見。越九月又十日而樹癭裂,得嬰兒者五,土人收養(yǎng)之。”在《新唐書·藝文志》和《太平廣記》的文字中,我們還能找到王梵志從樹癭中降生人世的記錄:“王梵志,衛(wèi)州黎陽人也。黎陽城東十五里有王德祖者,當隋之時,家有林檎樹,生癭,大如斗。經(jīng)三年,其癭朽爛,德祖見之,乃撤其皮,遂見一孩兒,抱胎而出,因收養(yǎng)之。”再往上,有一種傳說,指認孔丘也是破癭而出,而非野合生成,樹癭乃是圣嬰向著人間出發(fā)的起點。在《孟連宣撫司法規(guī)》的湄公河時間史上,人由癭出的典故也是有的,但與高昌國王、成吉思汗養(yǎng)子巴而術(shù)阿而忒的斤所見的樹癭生子場景和王梵志由癭而出的場景不同,湄公河邊的“癭生”并非原生而是一種復(fù)生或幻生——以同一生命呈現(xiàn)死與生的跳躍程序,用今生反抗前生,以新我了結(jié)老我,而且發(fā)生的一切都是被動的、招惹官司的。
案例一:生無可戀的女子來到河邊巨木下,碩大無朋的樹癭遽然裂開,她鉆了進去并服下預(yù)先備好的毒藥,樹癭的裂口隨之閉合。茫茫白霧中,趕路的年輕信使停在巨木下面休息——與所有的奇幻傳說一樣:他進入了恍恍惚惚的睡眠,夢見樹癭里有女子的啼哭聲。他從皮袋中取出幾封沒法投遞的信件,讀給啼哭的女子聽。信件的內(nèi)容涉及箴言、禱文、私語和獨白,女子聽了,哭聲慢慢收住,低聲說著什么,接著,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樹癭裂開一個口子,一縷青煙飄了出來,變成女子,靜靜地依偎著他。不知過了多久,猛烈的河風吹散白霧,信使醒來,發(fā)現(xiàn)那夢境中的女子奇跡般靠在自己胸膛上,像一朵盛開的睡蓮。信使從此帶著女子奔波在湄公河兩岸彎曲、潮濕、毒蠅亂飛的送信路上,覺得自己分明是行走在人間與天堂的分界線上,一腳天堂,一腳人間,時間在亦真亦幻的空間內(nèi)已經(jīng)磨掉了冷硬的刻度,夢境套著夢境,他們幾乎找不到回返現(xiàn)實的出口。也正是因為他們遺忘了現(xiàn)實,以為所有信件的內(nèi)容與他們無關(guān)。有一天,在投遞一封寫著女子姓名和住址的信件時,女子并不認為這封信是寫給她的,他們機械地敲開了一棟房屋的大門。結(jié)果,開門的男人就是女子生前的魔鬼丈夫——他曾逼迫她領(lǐng)受了世間所有的屈辱——那一瞬,法規(guī)刻板干硬的文字中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一道閃電在黑暗中同時照亮了三張扭曲的臉。”信使、還魂的女子和魔鬼在接下來的時間里開始了尖銳的爭吵,信使站在女子和魔鬼中間,魔鬼反復(fù)推開他,伸手去抓女子,而女子一再躲到信使背后,直到寺廟里的老僧聞訊趕來,三張臉上的閃電才漸漸消失。問清楚緣由,老僧領(lǐng)著三人來到巨木下,命人用斧頭砍開無縫的樹癭,里面果然藏著魔鬼妻子的衣物和裝毒藥的玻璃瓶。老僧的裁決:現(xiàn)在這個女子的樣子雖然看上去是從前那一個,但魔鬼丈夫的妻子已經(jīng)服毒死了,信使得到的是一個新的女子,魔鬼無權(quán)從信使身邊帶走她。
案例二:女子活到35歲,腹部終于隆起,里面的胎兒即將破宮,她覺得自己與其他做了母親的女人是同樣的,并不是一尊家族老人所說的“妖魅石雕”。但想起為了讓她懷孕,她不得不與老人們從路上攔截下來的一個個陌生男人同衾共枕的一幕幕,想到孩子生下來就會被家族用去祭奠河神,便把多年積下的和陌生人施舍的金箔、碎銀、首飾綁在身上,對著夜色中南流的水波,她口中堅定地吐出一個字:“死!”隨后,用一根繩子把自己吊死在了水邊一棵長著巨癭的樹上。女子死后,樹下有兩個人前后經(jīng)過,第一個是陌生人,看見的是一具真實的遺體,取走了她身上綁著的金箔、碎銀、首飾;第二個人是與女子有過一夕之歡的雨林文身師,難說就是女子腹中胎兒的父親,水暈、云翳、夕曛和搖曳的樹葉交織而成的迷離光影中,他沒有看見女子,只看見隆起的樹癭中有什么東西在蠕動,很快就會破癭而出卻又被堅韌的樹皮緊緊箍住。他用刀把樹癭剖開——里面沒有露出想象中的幼蟒、赤猴或不知是何物的怪物,而是一個活著的嬰兒。文身師先是割掉與樹體相連的臍帶,然后放下刀,用脫下的白外衣去包裹嬰兒,把嬰兒從樹癭中抱了出來。見了光,感受到了人的溫度、觸摸,剛到文身師懷里,嬰兒一下子啼哭起來。文身師抱著嬰兒進入村莊尋找哺乳期的女子,嬰兒應(yīng)該是餓了,乳汁才會讓其停止啼哭。村莊里有很多乳汁豐沛的女子,她們聞訊而來,團團圍住文身師,有的搶著去喂嬰兒,有的則把乳汁擠到不同的器皿中交給文身師。一個個露在衣襟外的豐滿乳房上,差不多都有文身師精心文繪的作品,文身師看著它們,臉色紅潤,十根手指微微發(fā)抖,心頭生出火一樣的在肉身上刻繪圖案的欲望。人們問他嬰兒的身份和出處,他先把嬰兒收回懷中,然后才領(lǐng)著人們來到那棵長著巨癭的樹前,可看到的景象令到場的人包括文身師驚悸萬分:家族中那個失蹤的孕婦垂掛在樹上,樹癭完好無損,孕婦的舌頭長長地吊在胸前,肚腹被剖開,里面沒有嬰兒,樹癭上和樹底下有著不少還沒有變黑的血水。“怎么會這樣?”文身師咆哮起來,抱著嬰兒的雙手差點兒松開,像每次情緒失控時那樣,雙手在空中揮舞,瘋了似的不停地咆哮,但這一次他收住了,更加抱緊嬰兒,蹲到了地上,身體因為疑惑而戰(zhàn)栗不止。怎么會這樣?也許只有隱身的神明和現(xiàn)身不久的嬰兒能回答。不過,目睹了上吊孕婦吊在口腔外的長舌,人們確認孕婦是自殺,沒有人懷疑文身師是殺人兇手,對他的陳述似乎也無人起疑心——雨林中幻生幻滅的神秘事件、沒有答案的問題、不在夢境與現(xiàn)實之間設(shè)置界限的家族,多得令人難以計數(shù)和甄別,什么事情都是拔地而起,然后煙消云散,“有”與“無”所表達的意思,通常都是一樣的。眼前的事,肉體的死亡和遺體被剖開,乃至死者的財產(chǎn)被盜,文身師是不是罪犯,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后來趕到現(xiàn)場的家族長老一個個鶴發(fā)童顏,目光炯炯,他們分別站立在由現(xiàn)場分岔出去的每個路口,只想攔住文身師,把不管是割腹得到還是從樹癭里取出的嬰兒留下來——祭河神的日子近了,那么多乳汁豐沛的家族女子會把嬰兒養(yǎng)得又白又胖。當然,這個案例之所以被寫進法規(guī),是因為當時的事態(tài)并沒有朝著把文身師和嬰兒逼入絕境的方向發(fā)展,在文身師一手抱著嬰兒,一手配合雙腳從垂尸旁邊爬上樹癭,準備與這個家族對峙甚至不惜以跳樹自殺來威脅這個家族的時候,法規(guī)里的執(zhí)法者說:“一頭白象給我們馱來了慈悲不公平的僧人,白象的腳步聲轟隆作響,每一步都踩在愚昧人的心臟上。”這位白象僧人的裁決莊嚴而老套:“嬰兒是新的,他屬于文身師,那個孕婦腹中的嬰兒跟著孕婦往生,他們的去向,正是老僧的去向!”說完,老僧把白象趕到樹下,接住文身師和嬰兒,三人騎著白象,與湄公河的流向相同,朝著南方走去。
之七:身份
許多人的身份是從故事中獲得的。故事發(fā)生之先,他們通常有著另外的身份,甚至幾個身份,可因為故事的發(fā)生和講述需要,他們的身份被固定下來,任何質(zhì)疑和反抗都改變不了。正如這四個從不同地方前來河邊沙丘上觀看日落的少年,他們可能是王子、士兵、象倌、學(xué)生、雜役、船長的兒子,來到沙丘上,身份就統(tǒng)一變成了“觀看日落的人”。在他們分散前如果什么故事都沒有發(fā)生,身份不會變化,沙丘史上也不會留下什么痕跡,王子、士兵、象倌、學(xué)生、雜役、船長的兒子這樣的身份將永遠擱置在黑暗中。然而,故事的發(fā)生終歸是誰也阻止不了的,法規(guī)中的案例說,四個少年在太陽緩緩落入湄公河與洞里薩湖交匯處那片雨林的時候,因為他們中間的一位不甘心就此無事,想與其他三位在沙丘上燃起篝火,共度長夜,換一個方向觀看日出,他忍不住開口說話了,告訴三位:“明天清晨,一只大鵬金翅鳥會從我們頭頂上飛過,它的翅膀馱著一位仙女。”故事因此發(fā)生,四個少年的身份也因此確定,分別是占卜者、箭俠、水手、巫醫(yī)。夜來,星空澄澈、緲遠,星子與螢蟲互為對應(yīng)但又混合為一個系統(tǒng),給人觸手可及的感覺,實際上它們對手指的敵意古老而又日日常新,人是不能化解的。所以,他們既身浮于光華灼灼的星星點點之中,卻又發(fā)現(xiàn)身體外矗立著一堵隱形的高墻,四個人都像是夜幕下光明的囚徒。與星子和螢蟲的疏離相比,霧一樣的蚊蟲卷地而來,其尖銳的襲擊,于沙丘上的占卜者、箭俠、水手、巫醫(yī)而言——仿佛被巫時代幽暗部落驅(qū)之不散的惡毒咒語團團罩住,即使人人手執(zhí)燃燒的木棍彩綢一樣揮舞,遍布毒針和毒液的嗡嗡聲浪還是在不間斷涌來,絲毫沒有后退和撤回的跡象。把蚊蟲的舌針比作匕首,這四個黑影人無疑就是四個凱撒,他們被身邊人(蚊蟲已然具有人格)用匕首逼退,看著如此多熟悉的臉,最終放棄自衛(wèi)。舌針如果可以比作飛箭,四個揮舞燃燒木棍的黑影人也可以看成四個身陷淤泥的“冷面寒槍”羅成,被自己的城邦遺棄,在身邊人的注視下孤勇決死拼殺,戰(zhàn)斗與掙扎結(jié)束后,正接受來自異邦人劉黑闥兵士的萬箭穿心術(shù)。意即:篝火邊的占卜者、箭俠、水手、巫醫(yī),無論以什么身份出場,他們因為等候神鳥背上的仙女而必然陷入的絕境,其實就是一種無法獲救和自救的犧牲,是一種神性、巫性和人性糅合而成的“針對”,脫身的希望只能寄托于放棄自衛(wèi),各自反復(fù)地念咒:“明天清晨,馱著仙女的大鵬金翅鳥會從我的頭頂飛過!”任何惡劣的現(xiàn)象或詭異的困境,有時的確會因某個咒語的豁然成真而終結(jié),每一部莊嚴的法典和時間的記憶檔案中,都有正在進行的凌遲被突然叫停的異類記載——自己都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亡的人又活過來了,自己看著被自己殺死的人又復(fù)生了并當著眾人吞食,在文字中,他們給我們帶來的信心是如此的稀罕。不得不說,人類史一直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操控,奇跡是值得信賴的。因此,當四個念咒人丟掉燒火棍,口中念咒,大腦中反復(fù)升起神鳥馱著仙女在頭頂飛過的場景,他們便如同坐著飛毯一樣來到了“明天”。占卜者所說的預(yù)言應(yīng)驗了:大鵬金翅鳥馱著仙女,從湄公河對岸的一座塔尖上起飛,很快就飛臨旭日照耀的遼闊河面上空,隨時可能飛過他們的頭頂。有弒神之嫌的箭俠在轉(zhuǎn)瞬即逝的一刻,張弓搭箭,一箭便射中了大鵬金翅鳥的金翅膀,翅上仙女受到驚嚇,沒有抱緊大鵬金翅鳥繼續(xù)飛向未知,而是白衣飄飄地掉進了湄公河。緊接著,水手從高高的沙丘上縱身躍入河中,抱住波濤間沉浮的仙女——像抱住白天鵝的長頸那樣——迅速地把仙女帶到了岸上。受到人類與大河的劇烈驚嚇,仙女還沒上岸就已經(jīng)昏迷過去,躺在青草上,令占卜者、箭俠和水手既為她難以言說的世外美貌所震驚,也為可能發(fā)生的幻滅手足無措,但當他們轉(zhuǎn)頭看向巫醫(yī),見他正從昨夜的灰燼中找出火焰,認真地炮制芳香的藥液。仙女蘇醒過來,睜眼看著四個少年焦急、深情地望著自己,深知仙界也有命數(shù),自己將會成為其中一個人的妻子,卻又閉上眼假裝睡去,無心問世事。而四個少年都想把青草上的仙女抱起來,離開湄公河,穿過雨林,回到道路盡頭的家,開始自己攜仙安居的完美生活。占卜者說,仙女是他用預(yù)言引導(dǎo)而來,抱走仙女的應(yīng)該是他;箭俠說,沒有他的箭,仙女不會從頭頂?shù)奶摽罩薪蹬R,他得抱走仙女;水手說,他從逝水上帶回了仙女,仙女是他的;巫醫(yī)說,如果沒有他的藥液,你們還會來與我爭搶死亡深淵中的仙女遺蛻嗎?四個人的身份變來變?nèi)ィ罱K確定為“情郎”,在對“仙女的丈夫”這唯一身份的爭搶過程中,誰都不讓誰,“非我莫屬”與“唯我獨尊”,是人最為永恒不變的習性之一,他們自然不會在有無限可能得到仙女的情況下克服自己的欲望,罔顧一個美輪美奐的傳說屬于別人。仙女聽著他們的爭論,明白了人間的音樂會是什么樣子,但她不希望自己一直濕漉漉地躺在草地上,聽任這場音樂會沒有結(jié)局。再說,再美妙的音樂會,也得受到時間的節(jié)制并由某個人宣布閉幕。所以,她已經(jīng)屬于人間的肉身還躺在青草上,但她還屬于仙界的靈魂在音樂會高潮迭起的中途去了雨林中的白象寺,把一位多次還俗但最終還是遁入空門的老僧召喚到了四個情郎中間。裁決像一部歌劇中最華美的高音片段:仙女是水手的妻子,因為他們曾死死地抱在一起,有了肌膚之親。占卜者、箭俠、巫醫(yī)對成就這對神仙眷侶各有貢獻,事件中,他們的身份,占卜者像祖父,箭俠像父親,巫醫(yī)像母親,之后,水手與仙女結(jié)為夫妻,得把他們帶回家,共同生活,以供著祖父、父親和母親的方式供養(yǎng)他們。據(jù)此,法規(guī)也感嘆:祖父、父親和母親,他們能與這對夫妻相安無事地生活在一起嗎?也許還有新的一個個案件從今天開始,像神秘的物件那樣,不停地擠入時間新房的墻縫,然后在未來慢慢地現(xiàn)身,尋找裁判。或者自腐成灰,或者被時間本身所剔除、遺忘。
雷平陽,1966年生,現(xiàn)居云南昆明。著有詩集《雷平陽詩選》《云南記》《基諾山》,散文集《我的云南血統(tǒng)》《烏蒙山記》等多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詩人獎、《鐘山》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2014-2020年在本刊撰寫“泥丸小記”專欄,部分文章結(jié)集出版為《舊山水》《白鷺在冰面上站著》。2022年1期始在本刊繼續(xù)撰寫該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