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夏之交，錢塘江口，寬闊的江中一群海魚在嬉戲，有黃魚、鯧魚、秋刀魚、鯔魚等，它們從東海而來，在這咸淡相間的水中愜意無比。

突然，箭頭、燕尾、窄背、寬腹，一群鰣魚闖過來了。鰣魚通體略呈蒼色，銀鱗閃光，肚子上有堅甲似的鱗，此鱗如刀刃般鋒利。領(lǐng)頭的鰣魚問一條大黃魚：聽說此江上游富春江水質(zhì)清冽，食物豐富，我們不如游去富春江吧？大黃魚點(diǎn)頭又搖頭，鰣魚疑惑了：黃老兄，您什么意思呢？大黃魚急忙答：富春江確實美麗，文人們那般這般稱贊，但聽說那里急流險灘多，江中又多亂石，聽聽都嚇壞了。鯧魚也湊過來搭腔：黃老兄說的沒錯，我們都不敢往上游。

問話的鰣魚似乎有些泄氣，但它身后的鰣魚們摩拳擦掌，似乎要與富春江的急流與亂石斗上一斗。此時，鯔魚們也高呼：鰣魚大哥，我們一起去富春江吧。于是，一群群神情激昂的鰣魚、鯔魚向富春江奮力游去。那些黃魚、鯧魚什么的，則在錢塘江口溜達(dá)了一番，都被嚇回東海去了。

為了安全起見，領(lǐng)頭鰣魚決定先深潛，貼著水底游，少吃少喝，待到合適的江段，再浮游，掠取食物。富春江果然水質(zhì)清澈，兩岸逶迤青山倒映著的影子便是魚們游行的背景插圖，那強(qiáng)烈的陽光可以穿透到水下，真是生活的天堂啊。合適的時機(jī)，也正是鰣魚們愛情的高光時刻。那些受過精的魚卵一路被水流激蕩，不用過多少時日，它們就會孵化成小鰣魚。

鰣魚們拼命向富春江上游啊游，竭盡全力，游到桐廬段的漏港灘附近時，早已被江中亂石撞得暈頭轉(zhuǎn)向。終于游到嚴(yán)子陵釣臺江段，鰣魚們這才定下心，開始悠閑生活，它們互相瞪眼，有點(diǎn)驚奇：咦，你額上怎么有紅點(diǎn)呀！

四五個月后，約在秋末初冬季節(jié)，富春江中的水溫下降，鰣魚老大感覺有些不自在，仔細(xì)一琢磨，這逍遙生活也享受得差不多了，那些小屁孩也長到寸長，該帶它們回東海老家了。老大一聲令下，全體大小鰣魚即刻返回大海。

呵，各位看官，上面自然是虛擬的傳奇。不過，鰣魚從富春江中來回，確實是固定的時間、固定的線路。鰣魚以富陽、桐廬的富春江水域最多，在富陽境內(nèi)捕獲的鰣魚稱“春江鰣魚”，因體內(nèi)海水尚未完全褪盡，其味不是最美。鰣魚洄游至桐廬境內(nèi)，開始浮出江面吸食浮游生物，它們的生理機(jī)能也已成功轉(zhuǎn)換，故桐廬境內(nèi)捕獲的鰣魚味道特別鮮美，尤其是游過漏港灘后的鰣魚額上有一紅點(diǎn)，被古人稱為“嚴(yán)州美鰣”，這就是鰣魚中的極品了。

二

中國有鰣魚的地方不少，珠江、長江、錢塘江流域都有。鰣魚、河豚、刀魚素被稱為“長江三鮮”。

蘇東坡《詠鰣》：“芽姜紫醋炙銀魚，雪碗擎來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氣在，此中風(fēng)味勝莼鱸。”兩尺長的鰣魚整條烤著吃，它躺在長長的雪白瓷盤中，配著精心準(zhǔn)備的佐料。這些鰣魚可是伴著桃花的春汛、踏著江浪而來的，身上似乎帶著春的氣息。

鄭板橋《題竹石圖》：“揚(yáng)州鮮筍趁鰣魚，爛煮東風(fēng)三月初。為語廚人休斫盡，清光留此照攤書。”吃鰣魚的季節(jié)，正是鮮筍大量上市的時候，鄭板橋吩咐廚師：筍燒鰣魚，不過，筍不要多用，還要留著長竹呢，我喜歡在竹蔭下讀書。

梅堯臣《時魚》：“四月時魚逴浪花，漁舟出沒浪為家。甘肥不入罟師口，一把銅錢趁槳牙。”詩人看著漁人捕魚的場景搖頭感嘆：你們不知道漁夫打魚的累與苦吧，他們雖終年打魚，卻舍不得吃魚，更不要說這么名貴的鰣魚了……是的，無論賣魚或者賣炭，漁翁與炭翁命運(yùn)都是一樣的。

南宋周密在《武林舊事》中這樣寫鰣魚季的盛況：“每五月，富春江上鰣魚最盛，漁人捕得，移時百里達(dá)于城市。”清代陸以湉在《冷廬雜識》中這樣說鰣魚的名貴：“杭州鰣初出時，豪貴爭以餉遺，價甚貴，寒窶不得食也。凡賓筵，魚例處后，獨(dú)鰣先登。”那些鰣魚出生在淡水里，主要成長于大海中，但在洄游的過程中大部分犧牲了，成了人們餐桌上的佳肴，能回到大海的鰣魚只是少數(shù)。如此極品的鰣魚自然會有很多傳說，在詩文中鰣魚也常常出現(xiàn)。

鰣魚成了顯貴的象征，如周密所言，桐廬、富陽一帶的鰣魚，一出水就會被送往杭州城中，成了有錢人餐桌上的佳肴。遠(yuǎn)距離怎么辦？那也可以一騎紅塵妃子笑，八百里加急。明朝沈德符的筆記《萬歷野獲編》就有寫道：鰣魚捕上后，運(yùn)輸?shù)拇粫円剐旭偅客Ｒ粋€碼頭，立即換冰。即便這樣，鰣魚仍然臭不可聞。我（作者）今年夏天北上，曾經(jīng)靠近運(yùn)鰣魚的貢船，聞到臭魚的味道，幾乎吐死。鰣魚運(yùn)到京城，加以各種美味佐料，做成珍美食品，皇帝再賜給朝臣。大家雖一再謝恩，卻不敢下箸，太臭了，味道太怪了，但能不吃嗎？吃著吃著，也就習(xí)慣了，以為鰣魚就是這個味道。

有個宦官到南方任大官。正是吃鰣魚時節(jié)，有天，他將廚師叫來，大罵道：怎么回事？為什么不燒鰣魚給我吃？廚師很委屈：長官，我每餐都做給您吃的啊！宦官怒而不信，廚師將鰣魚指給他仔細(xì)看，宦官很驚訝：這魚的形狀倒是很像，但為什么聞不到臭味呢？

這事被南方人傳為笑談，無不捧腹。奢侈或者富貴，讓味蕾作出犧牲，直至麻木，也算一種懲罰吧。

三

因為有鰣魚，不少風(fēng)俗文化誕生。

比如吃鰣魚。

清蒸，大約是最佳的烹飪方法。元代蘇州人韓奕的《易牙遺意》，記有清蒸的方法：從中對剖鰣魚，去內(nèi)臟，洗凈，沿脊骨剖成兩片（魚小背部相連），不能去鱗，用潔布擦干，將鰣魚鱗面朝下，放入盤中，其上再放熟火腿片、香菇、筍片，撒上蔥白、姜絲等，魚身上抹過豬油，再倒進(jìn)適量黃酒，上籠，或隔水，用旺火蒸熟即可。

說鰣魚，都會說到鰣魚的鱗，這是因為它的脂肪就儲存在鱗片中。鰣魚仿佛也知道自己鱗片的重要，漁民捕鰣魚，通常都用絲網(wǎng)，絲網(wǎng)并不重，但因為鰣魚惜鱗，一旦觸鱗，它就一動不動，即便十多斤重的鰣魚，輕巧的絲網(wǎng)也能網(wǎng)住。蘇東坡就稱鰣魚為“惜鱗魚”。

比如送鰣魚。

《桐廬縣志》記載：清朝及民國時期，漁民每年捕獲的第一尾鰣魚，都要奉獻(xiàn)給縣官，冀得厚賞，并視為光彩，這成了桐廬一帶的風(fēng)俗。因而，捕鰣魚季節(jié)，有人在江面上捕到第一尾鰣魚，連撒在江中的漁網(wǎng)都顧不上收，便急急忙忙朝縣城方向送魚，生怕“頭功”被人搶了去。

70多歲的桐廬人許馬爾，祖輩都是富春江上的船民，他喜歡搜集整理漁文化方面的故事，他給我講了送鰣魚的一則故事：1949年5月初，桐廬剛解放幾天，也正是鰣魚上市時，第一尾鰣魚捕獲后，有漁民立即送往新成立的縣政府。新任縣長王新三，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人們告訴他這是桐廬的風(fēng)俗，他才接過鰣魚，然后拿出錢讓人去買了熱水瓶、臉盆等生活用品回贈送魚人。

四

然而，富春江鰣魚已經(jīng)絕跡30多年。

此前，不少數(shù)據(jù)都表明，鰣魚雖名貴，但上市時期，人們依然可以口福大享。1936年，錢塘江流域捕獲鰣魚達(dá)175噸。1959年，桐廬縣收購鰣魚300擔(dān)。1971年后，統(tǒng)計單位由擔(dān)變成了千克，桐廬收購鰣魚1281.5千克，10年后的1981年，桐廬僅捕獲可憐的10千克。1982年，收購8條，1989年，桐廬水域捕獲最后一條鰣魚。作家李杭育的小說《最后一個漁佬兒》被改編成電視劇，劇中那尾鰣魚，就是富陽水域1992年捕獲的最后一尾鰣魚。

富春江鰣魚的消失，最主要原因有二：水利工程的影響和水質(zhì)污染。

富春江上有新安江水庫，中有富春江水庫，而鰣魚最佳產(chǎn)卵地——子陵灘產(chǎn)卵場被水庫淹沒，水電站大壩阻隔了它的洄游通道，電站以下排門山至河灣江段，因水溫降低、流速降低，已不適于鰣魚產(chǎn)卵。

或許，富春江水電站在建造的時候，已經(jīng)考慮到這個問題，特地建設(shè)了一條特別的魚道，但事實上，只有螃蟹、鰻魚進(jìn)入魚道上溯至水庫，其他魚都沒能找到或游過魚道。再加上長期的捕撈和富春江沿岸企業(yè)污水排放，導(dǎo)致鰣魚絕跡。

富春江中鰣魚的消失，不僅僅是一種美味的消失，也是對人類的警告。富春江由新安江匯合蘭江迤邐而來，它一直往下流，匯向錢塘江，繼而奔往東海。住在江兩岸的人們受惠于江，對由江產(chǎn)生的幾千年悠久而深厚的文化更是深深著迷，我們現(xiàn)在如此懷念富春江鰣魚，其實是對文化的一種懷想。

每次我只要佇立富春江邊，看著汩汩流動的江水，浮躁之心頓除。這江啊，它流了幾萬幾十萬年，實在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根本。富春江的鰣魚還會回來嗎？會的，一定會，我這樣想……

春風(fēng)駘蕩，枇杷正鮮，富春山下的石瀨上，嚴(yán)子陵戴笠垂釣，沒過一袋煙工夫，就拎上來一尾紅點(diǎn)大鰣魚，他立即站起收竿。

看看簍中的鮮魚，望著兩岸的青山，嚴(yán)子陵捋須微笑，心中愜意感滿溢：又可以上東臺，醉臥春風(fēng)讀《老子》了！

我這樣幻想著，晨陽或者夕陽，將水邊釣翁的影子，映得好長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