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存情感
前不久與幾位朋友聊天,一位朋友說起她去世的先生。我很驚訝,因為她從來不跟我們說起這件悲傷的事情。那天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說起就滔滔不絕。她說,她先生生前很喜歡熱鬧,也有烹調(diào)手藝,很喜歡請大家吃飯。為此從南方費了很大的氣力買了一個十人的紅木餐桌,至于怎么買來的,又怎么運到樓上都是難以想象的。每次吃飯大家湊在一起都很熱鬧,其中必有的就是大家都贊美她先生做的美味佳肴。她先生去世了,很多朋友勸她把這個十人紅木餐桌賣掉,因為家里只有她一個人吃飯,顯得空曠。甚至有人出高價想買,但都被她婉言謝絕了。她說每次吃飯,就坐在這個十人餐桌上,顯得很孤獨,但是覺得她先生還在那個位置上看著她。她覺得一定要給先生留一個位置,讓自己對先生的思念有一個念想。聊到這兒,幾位朋友都沒有說話,想必都沉浸在對她先生的思念情緒里。最后她說了一句話,先生走了好幾年了,我覺得對他的感情還在儲存過程中,而且越積累越多。
幾年前,我曾經(jīng)寫過一部中篇小說《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你》,這部小說我整整寫了三個多月,寫的時候就有一種情感在里邊,怎么拔也拔不出來。其實起初寫作的想法來源于真實生活中的一件事。我一個朋友的妻子被汽車撞死,司機(jī)逃逸,幾個月都沒有找到肇事者。我這個朋友就總?cè)ソ痪块T詢問,那份執(zhí)著讓他自己都驚訝。后來終于找到了肇事者。交警部門對他說,逃逸的司機(jī)不是都能找到的,有時候趕上沒有攝像頭,也沒有目擊者,就可能找不到了。我曾經(jīng)問過朋友,你這么固執(zhí)地找這個逃逸司機(jī)是為什么呢?朋友說了一句話,就是讓我老婆心安,我不能讓她帶著遺憾就這么走了。準(zhǔn)備放棄的時候我都要看看她的遺像,望著她的眼睛,就給了我一份力量。朋友這個故事深深打動了我,促使我開始動筆寫。寫完了,我并不太滿意。我覺得找到一個好的故事未必就找到了一個好的小說內(nèi)涵,就擱置下來了。
我工作的部門要補(bǔ)發(fā)房補(bǔ),我曾經(jīng)是這個部門的領(lǐng)導(dǎo),于是就有人總問詢我誰誰的下落。有的找到了就得到了房補(bǔ),有的找不到就只能繼續(xù)找。說起來,每個人的房補(bǔ)都是十幾萬元,這應(yīng)該說算是一筆大錢了。有一個叫高光地的老部下去世多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妻子,那十幾萬元就擱著。我忽然間就回想起與他工作的那段日子。我初次見到他,他像一個大哥,親切而幽默。他學(xué)識廣博,而且誨人不倦。我總能在他那兒得到需要的東西,于是我就一直在淘他的寶藏,可他的寶藏似乎永遠(yuǎn)也淘不完,越積攢越豐富。高光地總是很有激情,你和他說話他總是微笑,即便在他最困難或者最不高興的時候依然面帶這種表情。退休后,他患了癌癥,一發(fā)現(xiàn)就到了晚期。我去看他的時候,他還能坦然地給我講自己的病情,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病情到了哪一步,微笑著告訴你。聽他愛人講,他經(jīng)常會疼痛,疼得他大汗淋漓。我曾經(jīng)幾次看望他,他總是問單位怎么樣了,誰誰怎么樣了,你這個領(lǐng)導(dǎo)能不能擔(dān)當(dāng)起來,等等。他很少說自己怎么樣了,我覺得他是從內(nèi)心做到了這份淡定從容。我真的做不到他這樣,我沒有他豁達(dá)。后來,他去世了,我是晚上在家接到他愛人電話的,她告訴我這個消息后泣不成聲。我很懊喪,因為原定要去看望他,隱約中總覺得他會突然離開我們,想最后跟他見一面。因為有個急事沒去成,就打電話給他愛人,說晚兩天一定去。但就在這個“晚”字中,他等不及我們先走了。我接到他愛人的電話后很久沒有入睡,想的都是他的笑容,都是他和我在一起的一幕幕。就在尋找他妻子下落又找不到的時候,我在夢里忽然看見了高光地,他沒說話,只是投來期待的目光。醒來,發(fā)現(xiàn)有一滴淚水凝在我的眼眶里。高光地有一個生病的兒子,這是他一直不放心的,他生前曾經(jīng)多次跟我說,我走了不怕,孩子怎么辦,他媽媽身體又不好。自從他走后我就沒有再聯(lián)系他的家人,也不知道孩子后來怎么樣。之后,單位補(bǔ)發(fā)房補(bǔ),我曾經(jīng)給他愛人打電話,沒想到卻是空號。給他天津的家打電話尋找,接電話的是外人。還是單位的人最后終于找到了高光地妻子的電話,我打過去的時候,就聽見電話那邊孩子在喊,是李叔叔嗎。這句話一下子就觸發(fā)了我對高光地的情感,眼眶頓時就濕潤了,我很久都沒有再說什么。
就在這時,我突然找到了《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你》的故事內(nèi)核,那就是感情的不斷尋找。小說里的人物不單單是為了尋找這個逃逸的肇事者,更是為了給自己和別人一個感情儲存。感情是需要儲存的,為別人也為你自己。人需要儲存感情,它可以讓人純凈起來、圣潔起來。其實我寫這個找逃逸肇事者的過程,是尋找自己的過程,也是在體味人與人之間的那份情感。所以我在小說里不僅是寫了如何找那個撞死他妻子的逃逸司機(jī),更是在寫一種感情包圍中的慰藉。我的侄子是一名警察,后來他得了病,沒痊愈就出去旅游,想舒緩一下自己陷入病情的情緒。但就在旅游的過程中突然暈倒在地上就再也沒有起來。他葬在一家公墓,與我去世的父親和母親在一起。這家公墓面積很大,找起來很費勁。今年清明去掃墓,我突然想去侄子的墓碑前看看,于是買了一束鮮花去尋找。我是看著侄子長大的,侄子的音容笑貌始終在我眼前。我捧著鮮花去尋找,依稀記得那個地方但總也找不到,就好像進(jìn)入了一個魔圈。我在精疲力竭的時候都準(zhǔn)備放棄了,但又總覺得侄子在九泉之下似乎在等著我。最后在我的反復(fù)尋找中,忽然發(fā)現(xiàn)了侄子的墓碑,其實我在他面前已經(jīng)走過了好幾次。我看見他穿著警服的遺像微笑地看著我,我把鮮花放在他的墓碑前,輕輕地對他說,放心,我會找到你的。瞬間,我和侄子的許多往事涌上心頭。一個朋友的父親突然去世了,他給朋友留了三大柜子剪報,應(yīng)該是他大半輩子的心血。朋友在清理父親的遺物時覺得這三大柜子剪報實在占地方,與自己的喜好完全不搭界,就賣給了收廢品的。父親過世幾年后,他又覺得自己當(dāng)時應(yīng)該把剪報留下來,起碼能對去世的父親有個交代,也是一種緬懷。總說睹物思情,現(xiàn)在父親留下的簡報已經(jīng)無法再收回來,他覺得很失落,也很懊悔。我想起另外一個朋友那張十人餐桌,情感的儲蓄不僅是在腦海里,也在寄托的物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