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大渡口
在唐代中國,不論是沿長江上行還是下行,從筆者駐足的江岸碼頭往返渝州城,水路大約40華里,大小木船都需要一天的航程,所以船家應(yīng)該會在“大渡口”這個交通要道停船過夜的。簡單說明一下,唐代的渝州就是今天的重慶市,而這個“大渡口”便是今日重慶市大渡口區(qū)。此地多丘陵,長江繞過半個大渡口區(qū)流向下游的重慶,江流平緩,是古代長江上最為安全的航段之一。至于李白所言“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早發(fā)白帝城》)”則是指重慶下游的三峽航段,那里落差大、水流急,暗礁和險灘多。
為什么筆者特別關(guān)注唐代木船會在大渡口停船過夜這個小小的細(xì)節(jié)呢?因為唐詩。李白的《峨眉山月歌》曰:“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詩人李白思念朋友,從峨眉山凌晨起程,乘船直奔下江而去,然而,不論他怎么著急,到達渝州之前,在大渡口是一定要過夜的,因為長江夜航太過危險,船家的規(guī)矩鐵一般不可更改。筆者不敢說這首詩是李白在大渡口寫的,但他這次出行途經(jīng)大渡口是必定的。其實,在整個唐朝的289年間,沿長江上下航行,途經(jīng)大渡口的詩人不知有多少,在此停舟過夜的詩人又不知有多少,只是筆者無法確定哪一首詩是在此地寫作完成的,因為詩人們總是將這一帶統(tǒng)稱為“渝州”,有時甚至連瀘州也包括進來稱作“瀘渝”。李白的《峨眉山月歌》之后一百多年,唐末大亂,詩人鄭谷南下瀘州和渝州,中途遇友,共話國事,感慨萬端曰:“亂離未定身俱老,騷雅全休道甚孤。我拜師門更南去,荔枝春熟向渝瀘。(鄭谷《將之瀘郡旅次遂州遇裴晤員外謫居于此話舊凄涼因寄二首》其二)”大唐帝國衰亡的直接原因是各地節(jié)度使的割據(jù)和他們相互之間的武裝沖突,而遠(yuǎn)期原因則是唐玄宗的“以賞賚治國”,致使節(jié)度使擁兵坐大,特別是楊貴妃的義子安祿山,于是才會引發(fā)“安史之亂”,所以,鄭谷的這句“荔枝春熟向渝瀘”便不是賦陳私事,而是聯(lián)想到了“天寶遺事”,發(fā)思古之幽情。楊貴妃喜愛的荔枝,產(chǎn)自鄭谷此行的目的地瀘州和渝州,于是,“塵土已殘香粉艷,荔枝猶到馬嵬坡”(張祜《馬嵬坡》)便常常成為中晚唐詩人對盛世的懷念與惋惜。
既然是“帶著唐詩去旅行”,且文章又短,我們在這里只討論一個小問題:楊貴妃的荔枝是怎樣被送達西京長安的。
中國歷史上進貢荔枝,最著名的有兩次,第一次是從漢武帝到漢和帝時期,《后漢書》卷四:“舊南海獻龍眼、荔支,十里一置,五里一候,奔騰阻險,死者繼路。”后來有臣子上奏此貢傷民過甚,漢和帝下詔曰:“遠(yuǎn)國珍羞,本以薦奉宗廟。茍有傷害,豈愛民之本。其敕太官勿復(fù)受獻。”秦朝在嶺南設(shè)置“桂林、象、南海”三郡,距京城數(shù)千里之遙,進貢鮮荔枝完全是胡鬧,大約東西兩漢的皇帝之于貢品鮮荔枝,就如同大清皇帝之于東海的大黃魚一樣,大臣和宦官們是絕對不會讓皇上入口的,一輩子他都別想吃到。然而,漢和帝罷貢荔枝這件小事,卻成為中國詩歌史上的一個重要典故,以示皇上的納諫與儉德,特別是在唐朝的“安史之亂”以后,這個典故被使用的頻率頗高,所以杜甫在《病橘》詩中才有“憶昔南海使,奔騰獻荔支。百馬死山谷,到今耆舊悲。”盡管杜甫先生此刻躲避“安史之亂”入川,而且他真切地知道楊貴妃吃的荔枝絕非嶺南荔枝,但他仍然要引用漢和帝罷貢荔枝的典故,只能算是他的“君子之怨”,在這里微妙地表達對唐玄宗委婉的批評。
那么唐朝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進貢荔枝的呢?筆者拙笨,在史料中沒能找到確切記載。但我們不妨舉一個旁證,嶺南韶關(guān)人張九齡是盛唐名相,他在《荔枝賦并序》中說:“南海郡出荔枝焉……余往在西掖,嘗盛稱之,諸公莫之知,固未之信。”這篇賦文大約是張九齡開元十五年(727年)遭受李林甫排擠,貶官至南海,就便回鄉(xiāng)探望老母時所作。這里的關(guān)鍵是,他說自己任中書舍人內(nèi)供奉時,與中書省的同僚談到荔枝,居然許多同僚都不知道且不相信,看來那時在大唐帝國的京城,荔枝還僅僅是遠(yuǎn)方的傳說而已。順便說一句,張九齡作《荔枝賦》時,日后專寵后宮的楊貴妃剛剛芳齡八歲,還生活在“蜀州”。根據(jù)中國氣象史考察,中國唐代的氣溫比當(dāng)代要高幾攝氏度,當(dāng)時四川適合種植荔枝,即使到了今天,重慶的涪陵、萬州,以及鄰近的瀘州合江縣依舊出產(chǎn)荔枝,所以說,荔枝應(yīng)該算是楊玉環(huán)童年的記憶。唐天寶四年(745年)楊玉環(huán)被正式冊立為貴妃,這年她26歲。筆者覺得,把這一年當(dāng)作唐朝荔枝進貢的開端,應(yīng)該算不上是過度揣測。
我們還是回到重慶大渡口,站在江邊談楊玉環(huán)與荔枝這件事,感覺更真切些。時至今日,關(guān)于荔枝從渝州和瀘州運送到西京長安的路線,一直爭論不休。這篇小文既非考古也非考據(jù),筆者不反對任何已有見解,也不與人爭論,只是談?wù)摮WR和個人淺見而已。筆者認(rèn)為,從樹上摘下的鮮荔枝,五六月份的天氣里三天必定腐敗,所以,完全由陸路快馬遞送不可信。況且,渝州到長安的陸路,近似于李白《蜀道難》中所描繪的道路,大約一千多公里,就算是格外保鮮,加上驛遞晝夜不停,等到了長安,鮮荔枝必定已經(jīng)發(fā)酵出酒意了。那么后人為什么堅信荔枝是快馬送來的呢?因為唐詩。楊玉環(huán)得封貴妃之后將近一百年,詩人杜牧寫了《過華清宮絕句三首·其一》:“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這首詩太過膾炙人口,流傳太廣,以至于讀者不太在意杜牧是在“賦比興”,而不是像杜甫那樣寫作“詩史”。根據(jù)《唐紀(jì)》所載,說是天寶六載冬十月,皇帝如驪山溫泉宮,名其宮曰華清。其他史料也支持相關(guān)認(rèn)知,華清宮是唐玄宗冬季避寒的行宮,冬季沒有鮮荔枝,更不會是用馬匹千里遙驛遞荔枝。從另一個角度來講,楊貴妃要的是鮮荔枝,而且是當(dāng)真會吃,所以,傳統(tǒng)的臣下糊弄皇上的那一套,在這里沒有施展余地。“霜嚴(yán)衣帶斷,指直不得結(jié)。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嵽嵲。(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杜甫的詩說明了冬季驪山多么寒冷,不會有荔枝送來,在這方面,筆者更相信杜甫。所以說,杜牧先生的《過華清宮》“諷喻”得高級,但是“地名”有誤。
那么,除了傳統(tǒng)認(rèn)知上的驛遞,還有什么辦法運輸荔枝?筆者認(rèn)為主要是水路運輸,而且不會是從重慶下游水流湍急的江岸地區(qū)采集裝運,必定是在重慶上游采集裝運方才穩(wěn)妥。而且是兩條路線并舉,出發(fā)地分別為瀘州和渝州。從瀘州出發(fā)的荔枝是水陸兼程,筆者另有小文談及。渝州的荔枝,應(yīng)該是在果實已成,顏色尚綠的時候,將荔枝樹連根帶泥挖出,用棕片和棕繩捆扎牢固裝船,船上加篷防曬,泥根澆水保濕,然后曉行夜宿,沿長江下行。這樣一來,進貢荔枝的官船夜宿重慶大渡口的可能性是非常高的,甚至他們有可能還會在這里換船,因為長江三峽的航道極其危險,在四川平緩水面航行的船只不適合去三峽冒險。這條進貢路線大約為,從大渡口沿長江下行,過渝州和三峽,轉(zhuǎn)由漢水北上襄陽,再轉(zhuǎn)道水路前往“八水繞長安”的帝國首都。筆者甚至認(rèn)為,唐朝人有可能將載運荔枝樹的船只沿漕渠直接駛?cè)腴L安,甚至換船駛?cè)雽m城中的“海池”。
那么,楊貴妃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吃荔枝呢?有人會說:當(dāng)然是在長安城的皇宮里啊。真的沒必要這么死板地理解此事,我們還是從唐詩里找線索。長安城外有一座唐朝最重要的離宮名叫九成宮,是個自山腳至山頂?shù)膶m殿群,皇上夏季多半是住在那里避暑。順便說一句,隋文帝建造新都“大興城”時,選址地勢低洼,然后他又開挖多條水渠進入大興城和宮城。唐承隋都,將大興城建成西京長安,諸事增其便利,但只有一件事情無法解決,就是宮城低洼,太過潮濕。我們只以唐玄宗為例,他是冬季在華清宮避寒,夏季在九成宮避暑,其他時間則是住在地勢高爽的大明宮。關(guān)于皇上和貴妃在九成宮吃荔枝的事,有詩為證:“十二層城閬苑西,平時避暑拂虹霓……荔枝盧橘沾恩幸,鸞鵲天書濕紫泥。(李商隱《九成宮》)”當(dāng)然了,有的時候筆者也會胡亂猜想,莫不是后人將杜牧的詩題抄錯了,將《過九成宮》錯抄成《過華清宮》?“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這完全是九成宮的景致嘛。然而,筆者卻希望最好沒抄錯,因為,《過九成宮》這個詩題遠(yuǎn)遠(yuǎn)不如《過華清宮》內(nèi)涵豐富,易生感發(fā),便于流傳。
筆者面對熱烈已極的重慶火鍋,眺望窗外繞過大渡口的長江,心中縈繞著一個不著邊際的問題:楊貴妃不吃荔枝行不行?答案是“不行”。因為進貢荔枝這件事是一種“權(quán)力的炫耀”,近似于平民的“炫耀式消費”,目的是為了證明楊氏家族的影響力。同時,后代學(xué)人也需要這么一個大唐帝國由盛轉(zhuǎn)衰的“喻體”和奢侈風(fēng)尚誤國誤民的“符號”。所以說,楊貴妃吃荔枝這件事雖然在歷史作用上微乎其微,但它的象喻作用卻無比巨大,值得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