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4年第5期|盛文強:海島札記
盛文強,1984年生于青島,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十月》《花城》《天涯》《大家》等,著有《漁具列傳》《海盜奇譚》《海神的肖像》《海怪簡史》《島嶼之書》《半島手記》等。
海神之宴
大黃魚在海碗中彎曲,魚肚沉陷到碗底,最為肥美的腰身藏匿起來,頭和尾向上翹起,伸出了碗沿,冷不丁撞見了另一只大黃魚拋來的白眼。盛魚的碗擺滿了紅漆方桌,那些魚是塞進碗中的,頭尾交錯的凌亂場面,和四下里的喧鬧相應和,一條條大黃魚在碗里如拉圓的弓,仿佛隨時會繃直身子,彈跳到半空。然而它們的身子卻定住了,在彎曲中保持不動。走近細看,就會見到魚身有刀斬的菱形斜紋,金鱗甲破開縫隙,露出里面耀眼的白光。在下鍋之前,蔥絲和姜絲從空而降,白的黃的線段紛披交錯,蓋住了魚身,只露出頭尾。新切的蔥姜,切口還在滲著汁液,碗口上方辛辣彌漫,牢牢鎖住了魚腥。
瓷碗托舉著金色的魚,塞進籠屜的黑暗里清蒸,籠屜落下,大黃魚被怪獸的圓形巨口吞沒,里面悶熱而又潮濕。不多時,熱流從水面升騰,直到隆隆作響,守在鍋邊的人聽到水滾,抬起手腕看表,暗自記下了時間。每屜十大碗,籠屜堆了九層,熱氣透過縫隙向上攀緣,在最頂端冒出了大團白汽,熱流裹著黃魚的芬芳,那是黃魚的一部分,變化為氣體。人們在白汽中出沒,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先把飄散的白汽吃去了大半。那時節(jié),每個人臉上都有喜氣,口中多出了津液,喉結(jié)向下滑動,無聲的吞咽動作,肚中雷鳴般的回聲,大黃魚喚醒了味覺的記憶。
經(jīng)過漫長的等待,大黃魚出鍋,它們在白霧中出現(xiàn),又從虛空中被雙手捧出,當?shù)囊宦暦旁谧郎希艔奶摽章涞搅藢嵕场_@時大黃魚身上的金色稍褪,在高溫下變得暗淡。料汁接近黑色,黏稠的混合物,勺子舀了料汁,隨著魚的彎弧走了一遭,料汁涂了從頭到尾。再潑一勺滾燙的熱油,嗞嗞作響,那是氣泡破碎的聲音,油花濺在手背,烙下幾顆紅痣。魚肉經(jīng)熱油一灼,卷起黃邊,在清蒸之后又經(jīng)歷熱油激蕩,煙霧蒸騰。調(diào)料里有發(fā)酵的豆醬,在熱油的推動之下四處游走,沿著刀痕進入了魚的身體內(nèi)部。筷子掀開肥碩的脊肉,可以看到白肉也沾染了醬色,那是蠶豆發(fā)酵之后的暗黑,又經(jīng)過湯汁的稀釋,變成了棕紅。廚師的操作,讓海魚沾染了陸地植物的糟粕。
祭海神的日子里,紅漆供桌上擺滿了時鮮——皆是山和海的饋贈,盡數(shù)羅列到海神的面前,圓形的是瓜果,長條的是海魚。大黃魚先行擺上,剛剛放定,上翹的頭和尾還在微微顫抖,儼然出水時的姿勢。還有生魚,頭上掛著冰霜,剛從冷柜里取出,遇熱沾了滿身露珠,這是來自東海的馬鮫,長劍般的身子,尾巴開叉,脊背是夜空的深靛,點狀的斑紋忽隱忽現(xiàn)。它們常年在急流中出沒,肉質(zhì)結(jié)實,脊骨強而有力,推力強大的尾部更是不知疲倦。擺在供桌上的兩尾馬鮫都過了一米,二者橫在供桌正前方,魚頭相對。雙魚中心是一顆豬頭,擺在紅木盤里。豬頭滿臉嚴肅,閉著眼陷入了沉思,長耳低垂下來,對周圍的熱鬧充耳不聞。
紫黑的棗糕,金黃的雞蛋糕,蓋著紅印的米餅,在盤中堆疊成尖塔,嬉鬧的孩童撞到桌腿,那些塔尖岌岌可危,眼看就要倒塌下來。這時,干鮮果品從空而降,由一雙雙手托舉它們飛至,一路上穿越桌子間的狹長過道,避開了椅背,穩(wěn)穩(wěn)降落在桌上,挾持它們的手立即飛走了,又飛往下一桌。鮮果上水珠滾滾,干果上掛滿白霜。每盤擺放六枚果子,這是漁人的吉祥數(shù)字,據(jù)說六與順溜相通,風帆時代想要風順船疾,也盼望諸事順遂。怎奈海上的風波太多,往往事與愿違。果盤中便有了不厭其煩的數(shù)字六,印證了海上的困頓與苦辛。
當然還有披堅執(zhí)銳的海物,也是必不可少的,稍后也排擺開來。梭子蟹的背殼飽滿,膏和肉經(jīng)過高溫加熱膨脹,頂起了蟹殼,露出了后腰的一線嫩白,這身舊殼也顯得不太合身了,還沒來得及換殼,就成了盤中餐。兩只蟹鉗張開,高舉在空中定格,它在蒸籠里凌空虛抓,每次都落空了,最后保持著纏斗的姿態(tài),它不知熾烈難當?shù)耐纯鄟碜院畏剑荒軗]舞雙鉗,做著無用的抵抗。剛出鍋時,蟹殼是嬌艷的橘紅,稍微降溫,顏色也隨之沉凝,背上有棱有角,如同山嶺起伏,這是肥碩的標志。揭開蟹殼,好似打開了寶匣,紅的是瑪瑙,黃的是金子,白的是脂玉,滿眼光華閃爍。對蝦的頭尾蜷縮到一處,形似花瓣,在盤中擺成團花,往上堆疊了三層。最大的蝦在底層,小蝦漸次往上,蝦須蓬松,聚在盤子中心做了花蕊,頭頂?shù)尼樇饣ハ嘤|碰,互不相讓,蝦殼的六個斑節(jié)紅艷,在過火后青殼變紅,紅色內(nèi)又包裹著雪肉,肉鮮而勁,去了殼的蝦肉不慎落到地上,就會高高彈起,幾下就跳到了桌布圍成的方形暗室之內(nèi)。在海上豐饒的年景,桌下總有滾滾墜落的蝦肉,有它們在地上跳躍,才見出盛宴的熱鬧——吃蝦的人何其多,而失手墜落的又是尋常事,便不再去尋找,伸手去剝下一只。古人就曾認為海蝦是陸地上的蚱蜢跳到水里變成的,因為它們都是細長的身子,也都有體節(jié)。此刻,落在地上的蝦肉真成了蚱蜢,斜刺里穿梭在褲腿的叢林中,墜落的力道猛,它彈跳時就成了一團虛影。沒有人注意到它,外面鑼鼓和人聲的擾攘與它無關。掀開桌布一角,蝦的白月牙躺在地上,在桌底的昏暗中閃爍光芒。
在貢品堆疊的丘壑之間,又豎起了紅燭,燭臺在碗碟之間硬生生地嵌進去,擠得兩個碗向外傾斜。兩支紅燭,各自擎著一團火焰,火苗搖曳著冷色的光。細看才知道,這原來是工業(yè)時代的蠟燭——模具壓成的塑料燭身,連同獅子形的燭臺也是塑料的,側(cè)邊還有模具留下的豎縫。蠟燭的火苗是堅硬的固體,水滴形狀的半透明金黃塑料薄片,上尖下圓,里面嵌入了晶體管,通電后就會發(fā)光,電池藏在燭臺的獅子里面。這樣的蠟燭,再大的風也吹不滅,而且每隔幾秒,光焰就會前后晃動,模仿著風吹燭火的姿態(tài)。如果按動燭臺背后的控制按鈕,蠟燭的光焰還會變換顏色,連變幾次之后,就會迎來一段七彩的光,這是高光時刻,霞光萬道落在貢品的魚腹、蟹殼、果皮之上,就連房頂也布滿了彩色條紋。抬頭看房梁上,鑲嵌著整塊鯨的下頜骨。鯨骨來自早年間擱淺的一頭巨鯨,上面依稀有字跡:“乾隆二十年乙亥。”古老的儀軌中混雜了新技術,新舊并陳的奇觀,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海神的真面目猙獰可怖,在顫動的冕旒之下,是火舌電眼的龍頭,鼻孔向前探出,脖頸以下卻是身穿蟒袍的人形,藍色袞袍代表海水的顏色,金線的刺繡則像海面的陽光碎片,衣袖中露出的雙手仍是尖銳的龍爪,這便是東海龍王了。在眾人的簇擁之下,龍王的神像端坐在轎子里,這個紅眉藍臉的怪物,隨著轎簾來回搖擺,不時閃露出凌厲的目光。
宴會之前,龍王的神像從廟里出來,要送到船上去暫駐。早先是風帆搖櫓的木船,如今早已是鋼殼的雷達網(wǎng)船。在駕駛艙前,赫然擺著蟒袍冠冕的木偶龍王。漁人向龍王敬獻黃酒,酒壇傾斜,酒漿彎成拱橋,從酒壇跨到瓷碗。黃酒的濃漿混沌,傾瀉在海中,龍王眼前就會出現(xiàn)一片黃霧,視力在片刻間失靈。漁人認為,趁此時可以下網(wǎng)捕魚,便可瞞過龍王,在龍王的眼皮底下大肆掠取水族,說不定會有意外的收獲。如果捕不到魚,人們就會把空蕩蕩的漁網(wǎng)放到龍王神像面前,表達對龍王的不滿。祭海神的儀式帶有欺騙和蒙混的心思,如同孩童之態(tài),狡黠而又可愛。
燈塔
紅漆的木樓梯,綠漆的欄桿。樓梯與欄桿纏繞在一起,共同旋轉(zhuǎn)著上升到塔尖,如同螺殼的內(nèi)壁。在螺旋通道的中心,留出了面盆大小的柱狀空白,徑直貫穿了燈塔上下,那是一條看不見的虛擬軸心。上樓時圍繞軸心旋轉(zhuǎn)上升,中途遇到頂層窗口灌進來的海風,它們從肩頭掠過,帶來一陣陰涼,隨后徑直從燈塔頂部直撲下去,仿佛聽到了撲通落地的聲響。
到了頂層再往下看,臺階旋轉(zhuǎn)著向深淵遞送,無限延展,仿佛時間隧道,可以穿回到久遠的年代。曾有過多次登塔的經(jīng)歷,便常在夢中飛到燈塔內(nèi)部,隨著氣流上下,樓梯和欄桿貼著后背擦過,在頭部將要觸地時猛然驚覺,醒來仍心驚不已,手心里熱汗涔涔。
島嶼的歷史,從燈塔的基座算起。那還是一百多年前,小船載來了兩個勘測員,他們撥開荒草,一路攀到了島嶼的制高點,島嶼的情形盡在眼底。遠遠可望見往來奔走的船只,小島正處在航線的一側(cè),外圍有暗礁密布,時常有船誤入其中。燈塔的建造與頻繁的海難有關,這里暗礁和岬角密布,常有船只在這里觸礁沉沒。燈塔就建在島嶼的最高處,外面是懸崖峭壁,內(nèi)側(cè)是峻急的斜坡。大潮來時,猛烈拍擊石壁,空心的燈塔里也會有嗡嗡的回聲,島嶼常在巨大的轟鳴中度過長夜。
乘船而來的人經(jīng)過這座島嶼,先看到的是高處的燈塔。島嶼只是漂浮在海面的一個石堆,表面有黃土覆蓋,在冬季里晦暗不明,裸露出巖石的骨架。到了溫暖多雨的時節(jié),灌木遍布全島,島嶼的輪廓蓬松、臃腫,如同剛出殼的鴨雛,周身上下籠罩著嫩黃的絨毛。雪天的島嶼就頂著白頭,頓時顯露出清瘦蒼老之態(tài)。島嶼介于老與少之間,擁有無數(shù)次生命,衰敗的石壁剝落,掉進海水中,懸崖上又露出新石。閃閃發(fā)光的石英晶體,讓石壁像海面一樣跳躍著。
燈塔插在六邊形的基座上。基座的花崗巖來自島嶼北端,人們開鑿山體,把巖石切割為方塊。石塊也是島嶼的一部分,花崗巖堅硬而又笨拙,用來做燈塔的基座最為合用。基座的接縫里藏有暗榫,巨石交錯咬合。它們把棱角藏進了體內(nèi),少數(shù)露在外面的棱角,也排列為齊整的邊緣。地基破開土層,直接和島嶼深處的巖基相連。從那以后,島上嫁接了一處細長的石質(zhì)尖頂,新添了一景。在黑夜里行船經(jīng)過島嶼,船上的水手抬起頭仰望塔尖,有了這一處亮光,島嶼的形狀退隱到夜色的背景之中。
石砌的燈塔接近自然狀貌,對水手們來說,燈塔是一處古老的地標。在燈塔腳下,漁船來回跑動,身后拖著白亮的尾跡,海灣里攪擾不休,唯有燈塔是安靜的。水手相約在這里集結(jié)出航,歸來時已經(jīng)鬢發(fā)斑白。沒有人為此感到難過,只是指著白頭互相戲謔、拍手大笑而已。水手對衰老渾不在意,他們登上過無人居住的小島,也到達過遙遠的異域,目睹了海外的世界。他們的生命寬度,早就異于常人。在空間上的無限延展,使他們忽略了時間的流逝。
燈塔何時建成?沒有人能說得清。民間的記憶總是不牢靠,超出三代以上,就到了極限,只能說爺爺輩的人見過燈塔,再往前翻一輩,已經(jīng)無人可問。先人早就長眠,帶著對燈塔的全部記憶。而年輕一代眼中的燈塔,早就是習以為常的景觀。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燈塔,在陽光下,燈塔外壁的白色涂料閃閃發(fā)光。在島民的家中,燈塔出現(xiàn)在窗口,立在山頂?shù)囊桓y針,到了夜里,就有光線從針上穿過,而且還要在黑色天幕上來回拉扯。投宿在島上的外來客,在窗口望著燈塔的光,眼睛里也有光線凌亂,直到天光放亮。
島嶼也有風雨大作的時刻,天空中的大團烏云從中間撕裂,電光從裂縫中漏下,緊接著,是云層滾動的隆隆巨響。海面上也起了陣仗,大風推著波浪涌上天空,浪峰高過了燈塔。空中落下的雨點也被風吹得橫飛,落地后劃出長痕。塔尖上有一紅點,源源不斷地釋放出紅光,繞著塔尖畫圓,燈光掃過的地方,包括遠處的岬角、礁石現(xiàn)出身形,亮光過后,黑暗又合攏了。在風雨中,燈塔的門窗咯咯作響,只有紅光是穩(wěn)定的,再大的風也不會把光吹散。燈塔上的紅光仍按照自己的頻率,在空中劃出了圓弧,紅光的直線穿過了風浪、烏云和雨水,送到了遠處。這時,海面與夜空的界限已經(jīng)模糊,海水上揚,侵入天空,天空積攢了多時的雨水往下潑灑,海平線憑空消失,海天交接處是液體與氣體的混合態(tài)。夜航的水手穿過這片令人窒息的混沌,終于望見了紅光穿破云層,就知道前方有暗礁險灘,趕緊調(diào)整船頭,急急轉(zhuǎn)向北去,繼續(xù)在暴風雨中跋涉。
暴風雨過后,迸濺的水珠碎屑漂浮在低空,海面大霧彌漫,燈塔的光柱大受折損。就在這時,海上響起了牛哞聲,連續(xù)的長音,中間稍作停頓,又連續(xù)循環(huán),這是燈塔上的霧笛響了,霧氣遮擋不住聲音,水手們聽懂了鳴笛包藏的暗語,暗語中提示著暗礁的方位。他們的眼睛失去了一切,索性閉上雙目,在黑夜的霧海上側(cè)著耳朵。馬達關停,那一刻,他們在海上滑行。
守塔人的小屋在燈塔一側(cè),挨著燈塔外壁,這里是燈下的黑暗區(qū)域,和燈塔的光華相比,這里晦暗不明,幾乎消失在黑夜之中。沒有人注意到守塔人,他在小屋里炒菜,刀勺齊響之后,是蔥花的異香,隨風傳遍了全島。白天他爬到小屋上修理屋頂,身上的藍布褂在紅瓦間緩緩移動,夜晚的燈室里也有他的身影晃動,那無邊無際的明亮中因他而有了微瑕,如同太陽黑子。
燈室是神奇的所在,在燈塔的最高層,從圓柱中截出來的一段環(huán)形空間,周圍全由落地的玻璃窗鑲嵌而成,不設墻壁,只有幾條鋼架支撐玻璃。這里拒斥黑暗,唯有滿眼閃耀的白光,幾乎令人目盲。在燈室里,影子也被稀釋了,身形映在地上,只有薄薄的一層紗。這里是終夜制造光源的密室,整個燈塔都是為了托舉光源。早年是燃燒的火焰,躁動而又灼燙,大股黑煙釋放到夜空中,換來等量的光。如今是電的世界,燈室中心有八面透鏡圍成的籠罩,燈管安置在其中,燈管比拇指略粗,長度也僅與食指相當,在透鏡的幫助下,燈光能照到20里開外。燈管內(nèi)部嘶嘶作響,實際上也是在燃燒,巨石堆砌的燈塔沉重,而燈管卻如此輕盈,它小小的身軀,散發(fā)著驚人的力量。
燈室的白光過于熱鬧,難以久待,明亮亦是視覺的喧囂,儼然置身鬧市。下了燈塔,在黑暗中獲得片刻寧靜,眼中仍有光焰留下的虛影,向空中望去,眼前還有光斑在虛空之處閃爍。周圍有樹林,裸露的枝條將燈塔環(huán)繞,燈塔高出樹林之上,光柱掃過樹林上空,枝條的鞭影從空而降,向下?lián)]落。猝然遭遇,來不及躲閃,劈頭蓋臉打下來千萬條。在巨大的光芒之下,影子也黑得像燒焦的枯木,抽在身上如有印痕。驚魂未定之際,樹影已從身上退去,轉(zhuǎn)瞬又落在地上,蛇一樣游走了。
巨輪
下雪的夜晚,巨輪停泊在海灣里,鋼鐵外殼冰冷,船艙里咯咯作響,那是遇冷收縮的聲音。引擎早已關閉,震動產(chǎn)生的噪聲還在耳畔震顫。人造的龐然大物,要在海灣里停留一夜,這座燈火通明的海上宮殿,來自遙遠的國度,船底附著了異域的藤壺和海藻,在船底陡峭的斜坡上,它們吞咽著更為細小的浮游生物。
此刻,巨輪漂浮在海平面上,和海水比起來,沉重的鋼鐵也變得輕如鵝毛。在這樣的夜晚,星月隱蔽在烏云之后,海與天混同為黑沉沉的一片,海面上驟然亮起一簇密集的燈光,正是巨輪的位置。懸在高處的兩盞大燈,還有舷窗里的燈光,閃爍之間洋溢著歡樂的氛圍,與平庸乏味的日常生活形成強烈對比。那些燈光吸引人們乘上巨輪,逃離眼下的生活。然而,還沒有人這樣做,只有目睹巨輪高懸在遠處,可望而不可即。有人站在島嶼斜坡上方盒般的院落里,望著巨輪釘在柔軟的海灣。
在停泊的夜晚,巨輪窗口燈光明亮,方塊亮斑的邊緣清晰而又鋒利。在黑夜中,這些亮斑顯得格外刺眼。巨輪上有水手從舷窗向外張望,一閃即逝,海風送來了他們說話的聲音,忽高忽低,那些話在風中吹得零散,拼不成句子。直到海上起了大霧,方塊亮斑的邊緣模糊,如同融化的糖塊失去棱角,完全消失在夜色之中,海上的夜晚因此而黏稠甜膩起來。巨輪的鋼殼上濕漉漉的,水珠凝結(jié)不散。船頭和船尾的輪廓隱藏在夜色中,只留下兩盞細小的信號燈,在船頭船尾的尖端閃爍,約隔兩秒閃亮一次。待到這兩盞信號燈同時亮起,兩個紅點之間便是巨輪的身子,黑暗中的一段虛空,卻藏匿著冷硬的巨獸,龐然大物從堅硬到柔軟,介于虛實之間,鋼鐵城池進入輕盈的夢境,工業(yè)時代的怪物終被自然之力消解。
每隔幾天就有一艘巨輪來到。仍然是在夜晚,白天幾乎看不到它的身影。巨輪在這里稍作休整,黎明之前就會離開,在人們熟睡之時發(fā)動馬達。太陽出來時,海面空蕩蕩,巨輪早已不見,上萬噸的沉重,也沒有把海面的波紋壓平。到了深夜,又有巨輪出現(xiàn),馬達關停之際,船體內(nèi)部仍有噪聲,儀表在轉(zhuǎn)動,指針搖擺,水手的鼾聲,還有老鼠在船的筋骨內(nèi)穿梭,做著飛檐走壁的游戲。波浪在外面拍打船身,船上的夜晚充滿了水聲,還有鋼殼的震蕩。巨輪的身軀橫穿了大半個地球,早已疲憊不堪,脫力之后的沉睡更是旁若無人。睡在接近圓形的海灣里,如同回到子宮。待它離開海灣再度起航時,重回世間,仿佛經(jīng)歷了一次新生。
裙帶菜
海菜的葉片指著兩個方向,一端指向礁石,另一端指向海水。它正躺在淺水里,不知要到哪里去。俯身看著半透明的綠葉,它隨著水流抖動,像是受到驚嚇后的抽搐,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它分明是個活物,蜷著身子,對外部世界抱有古老的警惕。
它在黎明前后的大潮中登岸。此前一直藏身在波浪中,也獲得了與波浪相等的速度。在撞擊礁石之后,波浪破碎,無力帶走這棵海菜,海菜身上也多了幾條傷痕,青翠的汁液流淌,在水中揮發(fā),又飄散到空中,凜冽的芬芳,仿佛新割草坪的氣味。
這是一棵裙帶菜,通身只有一條狹長的葉片,形似裙帶,葉片兩側(cè)是羽狀的混邊,一條主筋脈貫穿全身,這使激流中的裙帶不至于斷裂。嫩芽般的根系,白凈而又蓬松,不像陸地植物那沾滿泥土的根,它的作用是抓住礁石,使葉片倒掛在海水中。
在風浪大作的時刻,裙帶菜的根系精疲力盡,掛不住身子,便從石壁上墜落,又隨著波浪沉浮,在黎明時落到了石灘,在淺水中胡亂折疊為一團。招潮蟹從裙帶菜的綠葉拱門里急匆匆穿過,蟹爪移動太快,帶來了一種錯覺,倒像是海菜在它身上閃過。而在招潮蟹的柱狀雙眼中,它目睹了一座碧綠的城池,卻并未戀戰(zhàn),直接穿城而過,它要趕往落潮的海灘。
海上陰云密布,還在不斷向下沉降,一場大雨正在醞釀中。海水染上了烏云的黑色,海灘上的碎石灰蒙蒙,只有海菜是鮮亮的。潮水總能帶來綠色,將肥碩的葉片四處拋灑,有意裝點著荒蕪的海灘。嘩嘩的水聲中,葉片有著濕潤的綠意,離開水后,它變成一條綠繩,身上的羽毛也粘在了一起,放回到水中,它又重新活了過來。
陸地上的植物安于一處,身子無法移動。裙帶菜生在海中,便沾染了海的自由散漫,雖然有根,卻一生都在流浪中度過。大潮到來時,裙帶菜又回到水中,去往未知之地。幾天之后,在岬角的另一側(cè),還會看到它,葉片兩側(cè)的羽毛抖顫,在沙岸的淺水中嬉戲。
裙帶菜的主莖拿來腌漬,切成小段,填在臼齒間極為耐磨。在海濱的小屋里,它足以消磨大把時光。還有一種做法,是把裙帶菜熬煮化為綠汁,擱置冷凝便成膠狀固體,稱之為裙帶凍,切成半透明的綠方塊,剛切完時,綠方塊的八個角都在動,許久才能恢復平靜。夾一塊放在口中,卻難以留住,從喉頭一路墜到腹中。下咽時,它在胸中留下了冰涼的垂直軌跡,那條輸送食物的秘密通道,此刻也浮現(xià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