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代》2024年第3期|梁鴻鷹:遙遠的魔咒(節(jié)選)
導(dǎo)讀
人間如逆旅,這是梁鴻鷹回憶性散文專欄“逆旅人間”的開篇之作。遙遠的魔咒,來自孩童時代爺爺無意間的一次“預(yù)言”,它與“我”的成長如影隨形,既是阻力,也是動力,塑造了此后多年的人生走向。散文勾勒出“我”與命運抗?fàn)幱趾徒獾臍v程,同時也折射了整整一代人的成長印記。
專欄·逆旅人間
遙遠的魔咒
文|梁鴻鷹
時間管轄你的手腳
也絕不放棄對你本領(lǐng)的丈量
——作者題記
1
每當(dāng)晨暗微明之時,耳邊總會傳來幾種不明鳥類的鳴叫,忽遠忽近,相互呼應(yīng)交織,提醒著我,一個被鳥開啟的早晨不可避免地再度到來。似乎大自然將一切都給出了不同的答案,而一切答案又是那么言不及義,無關(guān)乎時間,無關(guān)乎你昨天睡得是否好,以及今天會有什么樣的運氣降臨在頭上,你也不需要知道,鳥到底躲在哪個遙不可及的地方,在晦暗未明之時亮出自己卑微而驕傲的歌喉,發(fā)聲,鳴叫,或傳遞人類無須理解的信號,因為一旦曦光微明,過渡到陽光普照,它們便要停止鳴叫,四散到同類聚集的地方接受各種挑戰(zhàn),或到渺無人跡的地方覓食,或做我們?nèi)祟愲y以知曉的事情。
也就是在這個不具有什么決定性意義的變換中,人類每天都發(fā)動自己的本能,感知季節(jié)冷暖,告誡自己事先揭掉眼前的薄紗,將倦容換為面具,讓精神新鮮閃光,精力重新煥發(fā),出發(fā)到目標(biāo)明確的地方,讓目光達到可及之處,在一日三餐前夕,思考還有什么沒有兌換,還有什么沒有實現(xiàn),還有應(yīng)該駛往的軌道。
據(jù)說,在戰(zhàn)爭、瘟疫、干旱、高溫反復(fù)困擾的時節(jié),鳥最早聽聞和捕捉到屬于自己的信息,鳥在同類之間答問,決定如何冒著炮火、氣候和人類的困擾,完成屬于自己的宿命,由北到南,由南到北,不懈尋找可靠的食物和庇護所。而我們?nèi)祟惸兀y道不是同樣如此嗎?聚居或遷徙,同樣為食物,為棲息地,為安全,我們終身無法擺脫這樣的宿命。但是,我們?nèi)祟悈s學(xué)不到鳥利用太陽和星辰位置替自己定向的本領(lǐng),鳥的導(dǎo)航記憶能力太強大,足以讓人類慚愧,我們需要借助于外力才能完成定向,在覓食的道路上,我們不斷開發(fā)大腦,發(fā)現(xiàn)并指使一切,比如依賴科技的改進,讓自己更加疲于奔命。
如果說遷徙是候鳥的宿命,人的宿命是什么?人類在進化中獲得了很多能力,思考、書寫、指揮、駕馭、放棄,以林林總總的發(fā)明平復(fù)自己的焦慮。欲望烤干了嘴唇,不得不涂上油彩,跋涉消耗了體力,不得不補充給養(yǎng),生怕自己被落下,或趕不上他人。我們使用各種器具,去主宰他人,驅(qū)趕鳥禽走獸,危及天、地下、水中的生靈。人類與動物的最大區(qū)別,也許不是為生存而競爭,而是再造與控制一切,在此過程中不自覺地加重了對外力的依賴。可冥冥之中,在我們頭頂上,始終懸浮著一種力量、因素或什么——除了康德定義的星空、道德律,還有絕對的宿命。
在人類的大腦里,每時每刻都繁殖著萬千思緒,如泡沫般不停翻騰,無非在反復(fù)探究:自己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還能做什么?我們怕自己忘記,怕后人忘記,于是書寫、歌詠、祈禱、口述,詩人阿多尼斯在其《短章集錦》說,“書寫是正在興建卻不會竣工的房舍,/由那個流浪的家庭居住:文字。”或許,寫作者正是要觀察宿命對人類興致勃勃的牽引和拉動,撿拾零落記憶,記錄對宿命的畏懼或試探,搭建文字構(gòu)成的居所,幫助人們重返遺忘之地,穿越荒廢之徑,書寫出人類不知疲倦,既盲目又風(fēng)雨兼程地朝著不可預(yù)知未來行進的蹣跚步履。
因為每個人永遠無法擺脫的,便是自己的宿命。
大概在三歲那一年,我首次與宿命的宣判不期而遇。時值深秋的某個下午,我被帶進縣醫(yī)院二層把邊的一個病房。姥姥后來告訴我,彼時屋外秋風(fēng)猛烈,落葉紛飛,風(fēng)沙毫不留情地吹打著一切,讓人心煩意亂。我長大后一遍遍地在腦海里重構(gòu)這個情景,盡可能拼湊著當(dāng)時的細節(jié),不敢肯定姥姥說過的一切是真是假,因在見證白色鐵床上垂死老人掙扎著宣告他的宿命的時候,對外部世界,我還談不上擁有能夠算得上記憶的那種能力。
昏暗的光線,慘白的四壁,位于一側(cè)墻邊那張白色鐵床由于病人的瘦弱而顯得大而無當(dāng),床上掙扎著的老人就是我宿命的宣告者。這位家族中最為重要的人物,此時正在期盼長孫,也就是我的到來。“長孫”是用來“承重”的。在巴金小說《秋》里曾經(jīng)有這樣的描述:“我是個承重孫,長房的長孫, 高家需要我來撐場面。”人是否“壓秤”,能否撐得起場面,在中國文化中屬于至為神秘的符碼之一,“壓秤”可以很重要,也可以淪為微不足道的擺設(shè)。
我在特殊的時間節(jié)點上被抱在身材矮小的姥姥懷里,現(xiàn)身這樣一個非同尋常的場景,便是因為我能“承重”!當(dāng)時我的體重足以使六十三歲的小腳老太太疲憊。作為身陷病榻的老人此時最想看到的人,我此時出現(xiàn)讓整個場面別具意義,格外莊重甚至悲壯。或許空間太狹窄,我擠在姥姥懷里,倆人勉強可以和其他兩三個大人一起,俯視到病床上的老者。行將就木的爺爺躺在厚厚的被子里,顯得瘦小而無奈,床頭立著的吊瓶滴著無色的液體,顯示還有醫(yī)療手段在發(fā)揮著作用,我一眼便發(fā)現(xiàn)被子正中間印有三個大大的紅字,當(dāng)時我并不認識,若干年后我才明白,那三個字是“縣醫(yī)院”。是我長大后時常光顧的地方。
面對即將到來的“宣判”,我這個“承重孫”像早有預(yù)感,進入病房之后,一旦眼睛適應(yīng)了室內(nèi)光線,乖巧和沉默立刻喪失——蹬腿、揮手,又哭又叫,聲響巨大。病房里的人們很吃驚,以為我餓、想撒尿或有別的什么原因。在大人們眼里,我沒思想,像小動物,雖可“承重”,但意志、意愿、理性根本談不上。若干年后當(dāng)我懂事了,連我都被自己的靈異能力折服了。我居然能預(yù)知老人的回光返照或已處于彌留之際。我揮舞雙手,眼睛亂看,就是不肯理會病床上的枯瘦老者,不管老人被虛弱、焦急和不安支配著,呼吸如何困難,面色如何焦黑,情緒如何不穩(wěn)。
老人的眼睛原本拼命搜索著期待已久的目標(biāo)——自己唯一的孫子,家族血脈的延續(xù)者,特意前來的“承重孫”。哪料,尖厲刺耳、不管不顧的哭叫,使房間越發(fā)狹小擁擠,壓抑的空氣像一下子被點燃了,大家煩躁,老人惱怒。老人看見小瘦猴般的孫子身子上下亂動,拼命揮舞雙手,踢腳蹬腿,干巴腦袋一個勁往外扭,就是不肯面向自己,老人起初費勁找尋孫子的臉,想看清眉眼,但根本不可能,這太出他意料,他只用幾秒鐘便明白,眼前發(fā)生的事情是他自己最不愿意看到、最沒有想到的——小孫子死活就是不肯朝自己這個方向看上一眼,這讓老人憤怒、絕望、羞恥。他雖無力卻極富權(quán)威地揮揮手,堅定地說道:算了,算了,沒出息的窩囊廢!抱著我的姥姥窘得滿臉通紅,直沖我埋怨,哭什么,你倒是看看,這是爺爺,這是爺爺,他多親你呀!你怎么能這么不懂事,這么不懂事!
姥姥后來告訴我,幾乎哭啞了嗓子的我被帶出病房后沒幾天,祖父便撒手而去。她反復(fù)告訴我——爺爺閉眼前還念叨著你,他實在太喜歡你,沒有一天不想見到你,幾個月時間里,他日見消瘦,卻沒有一天不念叨你的。你是爺爺所有的盼頭、全家的盼頭,你的出生多讓他高興呀,他身體好的時候經(jīng)常騎自行車由北向南穿過小城到郊區(qū)奶媽家去看望你,他自己餓著肚子卻帶去麥乳精、藕粉、白面這些稀罕的東西,就是為了你能吃飽呀。
爺爺就是爺爺,他經(jīng)見了多少風(fēng)風(fēng)雨雨呀。姥姥和其他大人告訴我,爺爺年輕時曾經(jīng)是個好“秀才”,能寫會算能說會道,耿直剛毅,愛憎分明。爺爺同樣是隔輩親,他那句“沒出息的窩囊廢”,是經(jīng)由姥姥向我轉(zhuǎn)達的。姥姥和另外兩三個大人擁有一樣的記憶,想必事實與姥姥敘述的沒有什么不同——四白落地的病房,極端虛弱的老人,我的大聲哭叫,老人極端失望地揮手。可后來,我卻成了唯一記憶者,姥姥成了唯一講述者。難道我和姥姥一同虛構(gòu)了這個場景,難道我倆都記錯了?人的記憶本來最不牢靠,丁玲在小說《自殺日記》里說過:“誰能把誰記憶到好久!”時間往往會覆蓋記憶,人類也選擇記憶,篩選、過濾甚至毀滅記憶。但我始終相信,總有些記憶將刻骨銘心。
2
我無條件接受并認可了姥姥對那個致命場景講述的真實性,并很快當(dāng)成了自己的記憶。我明白,自己在那個場景中被審判,在那個秋風(fēng)蕭瑟的下午我沒有扮演好“承重孫”應(yīng)該扮演的角色,因此被審判、被判決,實屬活該,我只能接受,不得推脫推諉推辭。在爺爺眼里,我將是窩囊廢,我會沒出息。他當(dāng)時握有的證據(jù)就是我不愿意看向他,見了他大哭大叫,就這樣簡單嗎?是否還有別的什么把柄?想必爺爺當(dāng)時是被氣昏了頭!他放出不管不顧的狠話,恨鐵不成鋼的詛咒,肯定有沖動成分。不幸,這句狠話自我懂事起就像咒語一樣,拖著長長的倒影,踩著匆匆的風(fēng)火輪,不徐不疾地在背后追趕我,攆著我緊逼我壓迫我,代言我的宿命,試圖塑造我左右我。這咒語同樣像試金石,檢驗一舉一動,衡量我順從還是對抗,消沉還是奮起。
意大利作家莫拉維亞曾經(jīng)說他自己的腦袋挺奇怪,跟外套口袋極其相似,里面什么都有一些,什么都不夠,且裝了不少殘缺不全的東西。我明白,自己腦袋里同樣經(jīng)常浮動著萬千思緒,像散布于曠野的飛絮,飄忽不定的碎屑,浮泛于日常慵懶之中,分量、濃度和質(zhì)地均不具暗示性,難以具備價值,無法發(fā)揮作用,那些微塵的所有進展只是無用地翻騰,不具備任何力量,不會導(dǎo)致任何結(jié)果。我一次次放過自己,在隨波逐流中輕松。直覺明確告訴我,行無不克,行無不果,一切結(jié)果均來自行動,行動的結(jié)果只在行動中確認,充實只在行進中成全。在搏斗與跋涉的途中,清醒者頭腦里風(fēng)暴永不停歇,山石、百草、河流、鳥獸,一波又一波會變幻出全新的景色,思緒的浪潮,將重新注冊為痕跡,留下榮光,泯滅悔恨。
遙遠的過去已無法圓滿復(fù)盤,最初所發(fā)生的一切如秋風(fēng)落葉般,被時光碾壓、注銷。我背負著先輩的咒語無恥地長大,沒有一天停止成長。我眼前延伸的一切,那么理所當(dāng)然自然而然,似乎任何舉動都不顯得隨波逐流,萬事萬物均可被周遭人們和我自己接受。我身承親人的希冀,一直站在一條溫度、深淺、流量適宜的小溪里,以一個生物體應(yīng)有的特長和本領(lǐng),按照老天布置好的規(guī)律拔節(jié)、膨脹、生長,安之若素。我一度想清零魔咒給自己頭頂上帶來的壓抑,坦然接受爺爺?shù)陌才牛瑢⒈凰廾J定視為惠顧或榮幸。我多次想如同羔羊般溫順地服帖于它、聽從于它,或大大方方地朝前一步,熱情地伸出手來,如接受善意一樣心懷感激,將之納入懷中。我多次想陶醉于享受于自己的被指認,像中彩的窮漢那樣,熱淚盈眶地等待兌現(xiàn),索性與宿命共進退。既已陷于宿命的溫柔泥潭中,既然無意于甩掉、掙脫,那就沿著宿命設(shè)定、預(yù)制和臨時添加的路徑,將一切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收入囊中,與其共進退共榮辱共悲歡也罷。
3
無奈,上天無私、公平,正直如一枝蘆葦,它可以沉睡不醒,同樣可以清醒百年,上天同時賦予我順從和叛逆、乖巧和反抗、溫柔和粗暴、親切與猙獰、堅硬與柔軟、昏庸與聰慧。
變化是從少年時期疲憊夏日一個平淡無奇的早晨開始的。那天,鳥雀聲響格外動人,我在被窩里就被甜美而雜亂無章的鳴叫誘惑,待我光腳走入晨露之中,鳥的鳴叫讓我抬起頭來,望向遙遠的天際——彼時天高云淡,直接在我眼中幻化為某種啟示,我大腦中突然劃過一道閃電,讓我明白,不能眼看著魔咒帶來的宿命得寸進尺。宿命是不會選擇你進我退的。宿命向來盲目,它一旦出發(fā),便像上了鋼筋發(fā)條一樣,只會發(fā)力,不懂退縮,其頑強、執(zhí)著、魯莽在于,不停地擁有武裝自己、解除他人的能力,它的狡猾超出想象,它不需要補充供給、給予鼓勵才重裝上陣,它不是紙老虎,它可以自我加壓,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豐滿自己、完善自己,甚至以頗具聲勢的休整、以笑顏如花的面孔,刻意麻痹他人。
宿命的詛咒不單單是在我身上劃開了一道傷口,它更不愿讓我在等待中慢慢合攏,如不應(yīng)對、療救,便會在散漫的拖延中潰爛。宿命這個上天拋給我的遺腹子、假想敵、真密友,假如收養(yǎng)在暗夜床邊,耐心飼以食物、藥品和空氣,將之馴服,讓其不發(fā)一言,不動形色,絕對是不可能的。我必須作為逆反者、有為者、對抗者,作為相反的力量站出來,逼迫自己內(nèi)心慢慢生長出一種力量,去打破魔咒,驅(qū)除宣判,才能讓咒語不攻自破。總之,我不甘心。已然長大、懂事,上學(xué)、識字,我不能也不肯安分了。
此后,少年的我?guī)е鴮Ω郀柣⒈枴た虏旖稹⒅旌諄淼某绨荩瑤е鴮O悟空、林沖和諸葛亮的一知半解,帶著從洋鐵桶、小兵張嘎、劉胡蘭、董存瑞、黃繼光、雷鋒、向秀麗、草原英雄小姐妹、邢燕子、郭鳳蓮等人那里得到的勇氣,排斥碌碌無為,反抗等待、順從與茍且。我逼迫自己去有所作為,與宿命展開專屬于自己的抗?fàn)帲瑹o論是否取得成效,不管掙扎后是否會頭破血流,也在所不辭。
我明白,順從命運的安排只能得一時安穩(wěn),麻木無為注定無法帶來持久的愜意,必須主動和自己過不去,給自己多加壓強,用力培養(yǎng)自己的小心思小野心小主意,展開一廂情愿的抗?fàn)帲诩拍袚]動長鞭,在想象中抽打自己的后背,逼迫自己對抗天性中的懶惰。為此,我愿把自己隱藏在蕓蕓眾生之中,暗地向著某些尚不明確的目標(biāo),一步步挪動,圖謀出其不意,脫穎而出,讓人刮目相看。
“沒出息”最具代表性的標(biāo)志是無力遠離糟糕的生活環(huán)境,“有出息”就是能夠擺脫惡劣氣候、貧瘠土地和窮困寒酸的困擾。我出生的風(fēng)沙漫天的塞北小城,是我的血地,是我味覺、口音、相貌和思維方式的出發(fā)地和養(yǎng)成地。高天厚土,情深意長,塞外風(fēng)物,意短筆長。故鄉(xiāng)的一切讓我又愛又恨,又依戀又拒斥。這樣的故鄉(xiāng),如果我無力將其甩在身后,無法從這里昂首出走,離棄、擺脫,我將身陷泥潭,靈魂必死無疑!
遠離故土的推動力何在?我得感謝昔日那些受局限的文化滋養(yǎng)——有限的書本、報刊、電影、廣播,它們帶來的歡樂憂傷,激發(fā)的目標(biāo)理想,拓展的想象余地,令我能夠超拔于平庸現(xiàn)實之上。紅色電影里的慷慨悲壯,宣傳畫上的昂揚斗志,小人書里的英雄人物,墻壁上每年被替換的年畫,紀(jì)錄片《新聞簡報》里的領(lǐng)袖和戰(zhàn)友,他們慈祥紅潤、神采奕奕,登上天安門,會見各國外賓,北京的金水橋、大會堂、故宮、天壇、頤和園和北展廣場,白天花似海人如潮,夜里萬眾歡騰燈火輝煌,無不展現(xiàn)著斗志昂揚氣壯山河的氛圍,這些畫面連同鋼花飛濺、麥浪翻滾、儀仗隊手握鋼槍、小學(xué)生歡迎外賓等等等等,源源不斷向我注入盡快奔赴遠方的動力。
直接推動力和刺激還來自家中鏡框里有限的幾幅親人們的合影——1957年8月11日,尚處花樣年華的母親身穿裙裝與哥嫂在北京展覽館主樓前微笑著的合影;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某個秋季的一天,四叔和我父親在天安門前的合影;八十年代一個紅葉時節(jié),我的二姑二姑夫與兒子在香山蒼松前的照片。這些標(biāo)有“大北照相”“中國照相”“白雪照相”等字樣的黑白照,定格了親人們的穿著、站姿,他們高低不同的身形,身上款式不俗的衣裝,臉上或刻板或微笑的表情,都能有效激發(fā)我的聯(lián)想,帶動對抗現(xiàn)實的執(zhí)念,讓我陷于出走的念頭,更加無法自拔。我發(fā)現(xiàn),凡在北京生活的人,無論大人還是小孩,都比我們周圍的人長得洋氣,這肯定與北京的水土和食物有關(guān)。我經(jīng)常盯著那些可愛的,甚至我尚未熟識的面容,風(fēng)沙彌漫的現(xiàn)實世界便會逐漸退隱,我不再聽到屋外呼嘯的風(fēng)聲,不再記得屋外泥濘的馬路,在對北京這個被姥姥反復(fù)描繪過的美好遠方的想象中,那幾條被單調(diào)稀疏樹木所裝點的街道似乎也可以被原諒或赦免了。姥姥曾在北京幫助我的四舅照顧下一代。在她嘴里,北京到處一塵不染潔凈明亮,天清氣朗綠樹成蔭,鶯歌燕舞馥郁芬芳——文明洋氣,惹人羨慕,高不可攀,所有這些無不激發(fā)我的想象與向往。
……
精彩全文請見《當(dāng)代》2024年3期
梁鴻鷹,1962年6月生于內(nèi)蒙古。中國作協(xié)主席團委員,中國作協(xié)理論批評委員會副主任。文藝報社原總編輯。出版評論集《在場與審思》、散文集《歲月的顆粒》、詩集《對天真的結(jié)局嚴陣以待》、小說集《散裝時間》及譯作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