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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獅子山路三號(節(jié)選)
    來源:文學報 | 何大草  2024年06月18日08:03

    —— 上山 ——

    “讓一只古代瓷盤的碎片復原為瓷盤,靠的是膠水、石膏和想象力。”

    這段話,是2006年,我在一部歷史小說中寫下的。

    修復瓷盤的過程,也可稱之為追憶或記憶。記憶、寫作,是名詞,也可以是動詞。那時候,我生活在大學校園里,蟄居寫作。除了寫作,就是上課。上課講授的內容,也是寫作。我的狀態(tài),近似一個駐校作家。

    校園建于郊區(qū)的一片淺丘上,舒緩起伏。我1999年1月入職時,北大門的路牌是:獅子山路3號。

    成都平原長大的人,自來對山有一種仰慕。故而,城內有座小土坡,就叫武擔山,乃古時候全城的制高點。環(huán)城的土坡,則名之為鳳凰山、磨盤山、回龍山、獅子山等。雖是土坡,但有了山的名稱,就多了高度、褶皺,顯露與隱藏,和幾分神秘。文學院發(fā)的牛皮紙信封,右下角印了一行紅色小字:東郊沙河堡獅子山路3號。有一種天然、樸素的古意,這也是很讓我喜歡的。

    坡地的小徑,在晨昏的薄霧中起伏,有點像祝家莊的盤陀道,越走越讓人有走不出去的感覺。校園東墻內,一條小坡道,兩邊開了燒菜館、炒菜館、面館、理發(fā)鋪、小書店,還擠滿了賣菜、賣花、賣水果的小販。坡道到了頭,有一扇窄門。走出窄門,是農田、花圃、果園,大片的森林。森林中,劈出了一條峽谷,成昆鐵路穿越而過。不時,傳出汽笛尖銳的鳴叫。

    我初來時,汽笛讓我睡不安生。好在,久了也就習慣了,感覺好聽,甚至親近,像一個老朋友,每天準時給你說點知心話。

    —— 灰樓 ——

    文學院的小灰樓,立在坡道下的岔路口,初看有點老舊的風韻,但頭一回走進去,逼窄得心緊,還有股濕布味。后來,我在二樓走廊的盡頭,分配到一間休息室,放了一張小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

    跟我隔了幾間房,住了一位快九十歲的老者。我見過他幾次,每次都是中午,他房門大開,一個人坐在小桌前慢慢吃飯,神情淡然,身后堆滿了老舊的書。老者的身份,起初我不能確定,他可能是個讀書人,也可能是個清潔工,因為他一直圍著一塊大圍布。偶爾見他在樓道中行走,手上拄了根掃帚。多年后,我見過一張宮崎駿的照片,他也圍了塊大圍布,他讓圍布顯出了一種老牌的酷勁。不過,那位老者,不是漫畫家,不是作家,當然更不是清潔工,而是一位退休的老教授。后來我知道,這位老教授受到廣泛的尊重,他有個美譽,叫作“活字典”。你說出任何一個字,哪怕是最生僻的字,他都可以如字典一樣講出它的字義。

    我那間休息室,我不在的時間多。但即便我不在,它也是很不寂寞的。每回我一推開門,就會看見一群肥老鼠在床上、桌上、椅子上嬉戲,看見我,冷冷打量幾眼,才不慌不忙地離去。桌上、床上鋪滿灰塵,灰塵上印著老鼠的爪痕。我問隔壁的幾個年輕人,咋這么多老鼠啊?他們說,都是老爺爺養(yǎng)的,他信佛。老爺爺就是那位老教授。我聽了,嘿嘿一笑。

    —— 紅磚樓 ——

    后來,我搬入了校園南邊一座很舊的紅磚樓,居室在最頂層、最右邊,如果是一張報紙,正好在報眼的位置。樓下就是南墻,墻外是鄉(xiāng)野,一墻隔開了兩種生活:早晨聽見鳥叫,墻內是鳥籠里的鳥,墻外是飛翔的鳥;晚上聽見狗叫,墻內是寵物狗,墻外是村狗、流浪狗。

    還聽見成昆鐵路上的火車叫。這條鐵路當年施工在四川涼山段極為、極為艱辛。我夜夜聽見成昆線上的火車隆隆響,汽笛尖厲地叫,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做記者,睡在火車臥鋪上夜行的時刻。有一夜又做夢,在火車上打腹稿,到了某地采訪誰、怎么寫,后來使勁搖頭要擺脫夢境,卻發(fā)現自己一直都睜著眼。重現的時光,宛如一首歌,在黑暗中小聲小氣地唱。

    春天的晚上,我跑步回來,看見樓下一株齊人高的小樹,長條形的花瓣正在開花。一樓人家的燈光飄在花瓣上,是灰白的,也是嬌嫩的,我認出來,這是玉蘭花。當晚我在電腦上敲了幾個字:“我看見玉蘭花就要開了,很高興。”第二天早晨,從陽臺上探頭出去,尋找那株含苞待放的玉蘭樹。可找來找去,哪有什么玉蘭呢?我看到的其實是一棵枇杷樹。所謂的玉蘭,只是枇杷的嫩葉飄上了燈光。我有些失望,也覺得有趣。

    紅磚樓,沒有隔熱層,夏天開足了空調,也沒有一絲涼意。人在屋中,就像熱鐵皮屋頂上的貓,容易焦灼、焦躁。但是我沒有。我光著上身,穿條短褲,躺著、坐著、站著,閱讀、寫作、踱步,唯我獨尊。

    我在苦暑中,寫完了長篇小說《刀子和刀子》,中篇小說《一日長于百年》。

    夏天過了,雨季來了,那年的雨水特別綿長,從夏末一直落到深秋。樓下距枇杷樹不遠的地方,有一棵我叫不出名字的老樹,沒有主干,枝枝丫丫從地上伸展上去,像很多很多的手臂,長滿了細細碎碎的葉子。葉子是深色的,年年生長,生長出來就已經是很老的樣子了。這棵樹秋雨中開了花,是比葉子還要細碎的黃花,開滿一樹,又落下來,鋪滿了一地,花香襲人。有一天,一個朋友冒雨來我屋里喝茶,他指著開花的樹說,開得多好啊,這棵金桂。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說,你說什么呢,金桂?他說,是金桂啊,你不是寫過金桂嗎?

    朋友走了之后,我從陽臺上看著這棵金桂,看了很久。我曾在《午門的曖昧》里寫到北京的木墀地,木墀地的金桂、銀桂和丹桂。那是晚明的桂花,晚明的芬芳,在我的想象或者說記憶里飄浮。我沒有想到,當一棵金桂就在我的身邊開放時,居然沒能認出來。

    我看著樓下的金桂,她在雨中盛開,又被雨水打落一地花蕊。金黃的花蕊鋪在濕地上,芬芳、凄艷得讓人駭然心驚,這是說不出來的不甘心。

    雨水浸過屋頂上的隔水層,順著墻縫滲入我客廳的墻上,墻上濕意斑駁,像長了青苔的地面陡然站了起來。

    兒子自幼習大提琴,獲過兩屆市少兒器樂十佳。有一天,他提出要買一本貝五(《命運交響曲》)的總譜。我?guī)ヒ魳穼W院外的音樂書店買了一本,五十多元,店家附贈一張音樂家的大照片。我們首選馬友友,送完了,次選杜普蕾,也送完了,就選了一張小提琴家蘇菲·穆特的。她是德意志的天才、女神童,也是國色天香,但這張黑白照上的她,似乎是丈夫去世之后拍攝的,已近中年了,滿眼都是倦怠和滄桑。

    我把它帶回家,貼在那面布滿雨痕的墻上,蘇菲·穆特,那雙憂傷、濕潤的眼睛,宛如就是從這雨痕中生長出來的。

    我在寫作、閱讀之外,時常沿鐵路一線,作漫長的散步。我把亨利·摩爾的一段話抄寫在墻上:

    我喜歡每天下午的散步,即便是在熟悉的路上,也會有新的發(fā)現,因為光線總是不同的。

    —— 廣場 ——

    我的多數時間,都關在屋里過日子。有一回,連著三天,沒人給我打電話,我也就三天沒說話。去食堂吃飯,也只需要指下菜肴就行了。學校里認識我的人不多,至今,我都感覺自己還是個外來者。

    校園外的廣場,開過許多小書店。記得有一對小夫妻,開了家獅子山上最大、最雅致的書店,裝修花了二十萬,樓下賣書,樓上書吧,買書還附送一只設計頗有品位的袋子。我告訴老板,我也想過開書店,不過,風險挺高的。老板,一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淡淡一笑,說,相信咱們的大學生還是喜歡讀書的。我見過他太太,也是一位很優(yōu)雅的老板娘,他倆是非常適合做這一行的。然而,顧客寥寥,不到半年,小兩口就把書店轉給了別人。先還是賣書,后來,成了茶坊,麻將館,生意大好。

    我來獅子山這些年,親眼看見一家家書店垮了,一家家蒼蠅館子開了。

    蒼蠅館子的飯菜,便宜、可口,人氣是旺旺的。老板賺了錢,不想做了,就轉給別人。新老板接了手,再一年年開下去。

    —— 步子 ——

    校園內,充滿了活力、生氣,和某種緊迫感。植物也在蓬勃、旺盛地生長著,不舍晝夜。人呢,是匆匆的,有些人走得飛快,有些人心急腿慢。概而言之,都在趕路。

    我置身人流中,總會被某個不疾不徐、步子均勻的人吸引住。忍不住停下來,看著這個人走過來,再又走遠去。

    他/她,既不趕著走,也不被攆著走,始終是自己的節(jié)奏。他/她的樣子,有點像《坡地手記》的主人公小楊,看起來很安詳。換個角度看,也可能是懶散,甚或是消極。

    消極不是個好詞。消極確切的定義,我說不明白,但知道,消極就是積極的反面。

    然而,我以為消極是很高級的。

    宛如后院里的根根細竹,柔韌,又堅實,和風或是狂風到來時,也都改變不了竹子的閑意。這種閑意,也可稱為不動聲色的倔強。

    誰的心口沒有壓著心事?海子說:“誰的心思也是/半尺厚的黃土。”但,走得快、走得慢,又有什么分別呢,心事還是心事。還不如緩行。

    —— 停頓 ——

    西郊有座杜甫草堂。我很小就讀杜甫的詩,前些日子,還把《贈衛(wèi)八處士》抄寫下來,釘在墻上。話說離亂之年,他懵懂走進二十年不見的老友家,很多感慨,都化成了一頓晚飯、一桌村酒,和這一首詩。詩中有兩句,我很是喜歡: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多么安逸的日常生活。可為什么,必得在人世漂泊的一個小停頓里,才能體會到它的珍貴呢?

    川端康成有位年長自己十五歲的朋友,大畫家安田靫彥,從小體弱多病,二十五歲還患上了絕癥肺結核。這是很讓人灰心的。安田靫彥痛下決心:如果病情有所好轉,也要持續(xù)消極生活。

    消極生活的安田靫彥,活到了九十四歲。他出生時,川端康成還沒有出生。川端康成過世時,他還活著。他取得的成就,被川端康成推崇備至:“溫潤平和而清幽爽凈。”這與川端康成的美學,有深刻的相通。

    生命有如珍珠,有的粲然奪目,有的和光同塵,是世事使然,也是心性使然。

    —— 不是巧合 ——

    我一直喜歡讀別人的創(chuàng)作談。小說家是孤單的手藝人,創(chuàng)作談展示的差異性正是魅力之所在。倘在差異中讀到了相似的甘苦,尤其是掙扎,我會有溫暖的沖動,想跟他/她隔空握個手。

    但我不喜歡讀到這樣的表述,譬如:

    “這個故事是從朋友那里聽來的……”“這個故事是在鎮(zhèn)上體驗生活時收集到的……”“本故事絕對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等等。

    我不想說“巧合”。

    作為作家和老師,我在大學里度過了多年。多年之后,我在校園里,依舊覺得像一個外來者,保持住了新鮮、好奇的目光,去觀察和體會。我也觀察自己,像小楊寫手記,用第三人稱跟自己一日日交流。

    因而我可以說,《坡地手記》是觀察、想象、虛構的結果,也是從我身體和內心生長出來的產物。小楊老師的認知,即是我的認知。她的疑惑、快樂、不快樂,也與我息息關聯。因而也可以說:“全是真實的。”倘有人對號入座,那,就順其自然吧。

    —— 下山 ——

    自我上獅子山到今天,時間似乎已過了一百年。

    一百年是夸張了,但確已有過了幾輩子的感覺。東郊的大廠,很多關了門。廠區(qū)鐵軌扒掉了。我樓下的森林、谷地,變成了大馬路和成片的樓盤。成昆線的老鐵軌也扒掉,重新改造了。高鐵在半空中運行,把潮水般的旅客,眨眼間發(fā)往幾百里之外。

    校園北大門外的獅子山路,不知何時,已改名劼人路。門牌現在是:劼人路320號。這是為紀念已故的李劼人先生而改的。

    劼老的故居菱窠,就在獅子山腳下。他是杰出的小說家,以寫晚清背景的《死水微瀾》等,享譽后世。

    我以為,劼老倘地下有知,可能不贊成改名。他的小說,充滿了深刻、厚實的歷史感,他會比常人更尊重歷史,珍惜記憶。

    我,還像當初一樣地活著,住在郊區(qū)。多數時候,仍把自己囚在書房中寫作。我被寫作囚住時,更像是自由的個體。我不很合群,珍惜自由、身上的異色。過一些日子,我會進一趟老城區(qū),探望老母、拜訪老友。但走在這座我出生的城市里,卻像個異鄉(xiāng)人。有一回,我去一位老友家做客,在十字街頭向擦皮鞋的問路,他操著外縣的口音,熱情為我比畫:抵攏,向左,向右,再向左……我終于還是迷了路。

    回到我的小說中,譬如《坡地手記》里的羅漢坡,就自如得多了。這個文字的世界,來自經驗和想象,我經歷它、創(chuàng)造它,并一點一滴匯聚為一本書。

    2011年11月,初成于成都獅子山。

    2023年10月,重寫于溫江江浦。

    (本文為何大草新作《坡地手記》后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4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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