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來酒當茶
山重水復全是路,柳暗花明必有村。丘陵地帶地貌特征就是這樣,叫山吧,山不高;叫水吧,水不大;山不高,山多;水不大,水漫。山水縱橫,山一程,水一重,路或不寬,或是羊腸小道,但不會讓你疑心無路,路網(wǎng)如織,隨意山水間,雞鳴狗吠,屋舍儼然。
丘陵地帶,適合漫無目的,若無閑事掛心頭,四鄰便可亂轉悠。沒計劃去哪里,也沒計劃不去哪里,心不隨事轉,腳只隨眼轉,看到何處順眼,就往何處走,累了,隨處可歇。這回翻過了兩座小山,到得一個叫大塘沖的地方,此處是山窩窩,開窗對青山,良田美池,鮮草桑竹,男女往來種作,兒童游戲自樂。有人正從地頭歸來,背著一只竹籃,竹籃里裝著黃瓜、絲瓜與豆角,劈面而過,她怔半晌,忽然對我妻子發(fā)問:你是?妻子也怔了一會,問:你是?原來是當年初中同學,同級同班更同桌。
同學乍見,分外殷勤,她非得請我們進屋:莫嫌意,去喝個茶嘛。嫌意,是敝地方言,嫌棄的意思。恭敬不如從命,跟著她去了。她家別墅模樣,農家住房多是別墅了,內外皆粉飾,內部是城里套間格局。她自壇子里舀來一碗甜酒,色澤清白,長條形的米粒,粒粒懸浮,層層懸浮,酒水如漿。一看就知道,這絕對是糯米好糟酒。差的米酒,那米不是沉在碗底,就是浮在碗面,而浮在碗面的比浮在碗底的要好,最好的則是碗底、碗中、碗面,米粒均勻懸浮。我陳情:說好喝茶,如何又是酒?她笑:這是么子酒喔,是打口干的茶嘛。老家民俗,此酒當茶。看到酒水那般清亮清亮、清白清白,雖已多年不喝酒,到底忍不住,端起酒碗,細細瞇了幾口,真甜。我問:放了白砂糖吧?她說:沒有。細細品,還真沒有,糯米酒之甜,甜而淳,加糖之甜,甜而雜。
父親是酒中人,我家無所有,酒具倒齊全。父親與母親,都曾是制酒師,每年都要造甜酒、水酒。甜酒與水酒,都是米造,卻是不一樣的。當年生產(chǎn)隊,晚稻分糧,糯米與粳米都會分,只是分百斤糯米,則可分百二十斤粳米。隊長問:你要多分糯米?父親點頭如扣蒜:糯米糯米。家里窮得咔咔響,母親什么都反對,父親要多分糯米,她不說么子。她曉得,父親無所好,好一口酒。后來,田都分到自家了,父親總要拿出一塊地,專種糯米,意思正是五分地種秫,五分地種粳,無他,可制甜酒與水酒。
母親制甜酒,我必去幫忙做伙夫。先夜,她把白白的糯米浸泡在井水中,次日,在大鍋上,架一個筒形的木甑,把水泡后的糯米傾入其中,我自抱薪,守護灶口,輕塞柴,慢著火,由著水蒸氣,氣沖木甑,甑蓋漸漸冒氣,冒氣漸漸逸香,至米香漫徹肺腑,母親就知道,糯米已熟,掀開,米香沖鼻而出,不親歷,就不知道那米有多香。熟了的糯米,米形保持得幾如原樣,粒粒不發(fā)散,粒粒可指數(shù)。
母親把糯米飯倒在一張飯桌大的竹盤上,均勻散開,自然冷卻,待冷,拿來一粒乒乓球大的餅藥,捻碎,均勻撒在糯米飯上。餅藥過了一年的,更名酒娘。制新餅藥,就要放酒娘,酒娘也是糯米造,糯米捻碎,和辣辣一起捻。辣辣學名是辣蓼,細線型直往上長,長成了還是一根線,也不知開花即是結果還是結果就是開花,花果是一粒粒,簇生著長,在屋前屋后、水澤田埂自顧自生著,細如小米,紅如燈火,一生一堆、一線、一坪,風搖曳,近乎壯麗。辣蓼味道辣不辣?沒吃過,老家不做菜,卻是好藥,記得那年,我伯娘全身起風膽,奇癢難受,人事不省,母親趕緊去屋底下水稻田埂,扯了很多辣蓼,一群人手忙腳亂,使勁搓,搓得辣蓼出來辣汁,未幾,風膽全消,伯娘悠悠醒轉。
鄉(xiāng)下隨處都是辣蓼,多半用來做酒娘。一粒兩粒餅藥,分布糯米上,過一夜便把糯米倒在壇子里,密封。密封法子也簡單,在壇子槽里,舀勺水,蓋子蓋壇,水蓋蓋子,壇子就密不透風。不出半月,糯米甜酒大功告吉。掀開酒壇,酒香撲鼻,舀一勺,或者水煎,或者就是井水,端起就喝,米粒依然白如雪、形如米,制作精良的,米粒恰如君山銀針,懸浮酒水中,均衡密布,喝起來蜜甜。
確如妻子同桌所言,糯米甜酒,老家是當茶的,客來,倒的不是茶,主人揩揩手,從木柜里拿出砂罐,轉身至床底或墻角,舀一碗甜酒,客疏些的,舀少些,客貴點的,舀多些,摻一碗井水,置土灶燒開,端上桌來,招呼客人慢慢飲。父親過世很多年了,影像越發(fā)模糊,有一個形象卻銘刻在腦,盛夏酷暑,天氣火燒,父親自外仆仆歸來,便去里屋,舀半碗甜酒,也不燒開,從石缸里配一勺水,咕咕嚕嚕,喝成圓肚子。
甜酒開壇,須快點喝完,開蓋次數(shù)多了,甜味漸減,酒氣漸高,色澤慢慢由清亮變渾濁,清白變磚紅,老家就叫老糟酒了。老糟酒有些苦,酒力增大。我家老糟酒,父親用來釀水酒,把老糟酒置大木甑,細火蒸,甑上放大鍋蓋,蓋上倒?jié)M涼水,酒氣遇冷,氣變成水,流入酒壇,這就是水酒。水酒濃度就高了,不做茶飲,做佐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