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4年第5期 | 張慶國:人面桃花的鳥
張慶國,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昆明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滇池》文學雜志原主編。在《人民文學》《十月》《當代》《中國作家》《鐘山》《花城》《作家》《天涯》等刊發(fā)表小說等作品500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中篇小說集、長卷散文、報告文學等著作40部。小說作品被中國大陸各選刊多次轉載,連續(xù)多年入選各種中國小說佳作年度選本并產(chǎn)生廣泛影響,陜西《小說評論》曾在“張慶國輯”專欄中全面介紹張慶國的小說創(chuàng)作成就及思想。作品入選“2011年中國小說排行榜”(10佳),入選北京2021年5、6月騰訊中國“華文好書”榜(10佳),曾獲北京“十月文學獎”、武漢中國女評委“小說最佳敘事獎”、2021年中央電視臺“中國好書”提名獎并在央視節(jié)目中被推薦、何建明中國創(chuàng)意寫作獎”惟一作品大獎、第九屆中國徐遲報告文學獎等。
未見君子
憂心仲仲
——《詩經(jīng)·草蟲》
一、黑夜
黑夜這個詞跟不安緊密相聯(lián),衍生出了人類情感中的前景莫測、鬼怪出沒、死亡降臨等種種陰涼場景。貓頭鷹就在黑夜出動。倉鸮是貓頭鷹的一種,晝伏夜行,它的頭部長了一張很像人的正臉,也被叫做猴面鷹——人類對貓頭鷹長了自己的臉相一定很忌諱,不叫它人面鷹,改用猴子來承受自己的惶恐。倉鸮這種鳥長了人臉自有其原因。它有靠近人類居民區(qū)居住的習性,它長一張人臉是想混跡于人群中嗎?深究下去也許無解,倉鸮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人類自己也無法找到答案。按生命的安全原則分析,長成如此模樣太容易引起人類的注意了,對倉鸮自己的安全并無好處,可它確實只愿意長成這個模樣。
我是從趙江波口中知道那只倉鸮的,它的巢位于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后門一家旅館的對面。我對版納的熱帶植物園缺乏了解,以為它是一所公園,找到趙江波才明白它是中國科學院下屬的一個專業(yè)研究機構,設了兩大專業(yè),一個是植物學,一個是生態(tài)學。這所研究機構的學術性高于本科大學,也招收碩士和博士。
熱帶植物園里有一百多個外國專家和幾百個碩士博士,趙江波就是植物園培養(yǎng)的博士,專業(yè)是昆蟲研究。他是一個結實瘦高的青年,天津人。他的辦公桌上有一個小玻璃箱,里面養(yǎng)了一條似乎凝固、一動不動的小綠樹蛇和一只無所適從的壁虎。他的表述非常清晰,我對他的采訪順利結束后,他提到了那只倉鸮,并給了我旅館老板的電話。
之后,一場不在我的行程計劃中的見面,揭開了一只倉鸮動蕩的生活和一個旅館準老板憂心忡忡的經(jīng)歷。我說準老板,是因為他并不是真正的老板;說他憂心忡忡,是因為后來他為那只倉鸮操碎了心。旅館是他老岳父的。路邊的一幢四層鄉(xiāng)村水泥小樓,建成了普通的旅館,他的岳父岳母經(jīng)營了很久,現(xiàn)兩位老人年紀稍大,他和妻子有空就過來幫忙,幫著安排一下房客什么的。他另有工作,在自然保護區(qū),但不是州保護區(qū),是設在鄉(xiāng)鎮(zhèn)的自然保護所,盡管級別低,也有專業(yè)要求。他在與這只倉鸮打交道前,對動物和鳥類也有了解,但主要是做行政管理工作。
我叫他陳老師。他告訴我這個旅館已經(jīng)建了三十年,1994年建好時,對面樹上就有一個倉鸮的窩了。這話讓我吃驚,倉鸮的壽命有多少年呢?當晚我查閱了資料,知道大型倉鸮在野外生存壽命大約十五年,稍加推算,就知道今年的倉鸮不會是三十年前那只,但應該是最早那只倉鸮的后代。一個倉鸮的巢養(yǎng)育了子子孫孫,大約是這個意思,不發(fā)生什么意外,這個巢還會一直存在下去。
那時陳老師夫妻很年輕,工作太忙,岳父母經(jīng)營旅館也很辛苦,很專注,旅館對面樹上有一個倉鸮窩,他們不太清楚,也不關心。哪棵樹上沒有鳥窩呢?不足為奇。偶有住店的客人爬到四樓的天臺上觀鳥和拍照,他們也不太理會。人類愛鳥的歷史由來已久,他們自己小時候也愛養(yǎng)個八哥和小鸚鵡,或掏小麻雀玩。架著相機拍鳥他們沒見過,也不理解。愛玩相機的人很多,西雙版納是攝影家常來之地,以前相機設備很貴,攝影是非常專業(yè)的事,他們不會攝影,也不愛攝影,攝影活動似乎跟他們的生活無關。那時通訊也很落后,沒有微信,觀鳥是少數(shù)人的小圈子活動,他們對此一無所知。
他家旅館對面的倉鸮,就在那遙遠而安靜的年代里生蛋育兒,一代一代地長大飛走。陳老師的家人在經(jīng)營了將近十五年旅館后,終于關注到了對面樹上的這一窩倉鸮。時間是2008年,那年他們開始關注倉鸮,因為越來越多的住店客人都為旅館對面樹上的倉鸮而來。客人們進房間稍事休息,便馬上興致勃勃地爬到四樓天臺上,架起相機給鳥拍照。陳老師從前不以為然,后來漫不經(jīng)心地打聽,在客人的指點下也朝對面的樹上投去好奇的目光,便嚇了一跳。客人口中的倉鸮,竟然是貓頭鷹,那鳥的腦袋過大,長了一張人臉,白色的臉像抹了很厚的粉。
那是一棵典型的熱帶大樹,叫四數(shù)木,非常古老的樹種。在云南盈江縣的熱帶雨林中,四數(shù)木隨處可見,犀鳥很愿意選擇四樹木的樹洞居住。在人跡罕至的空曠山谷里,四樓木可長到四五十米高。陳老師家旅館對面的這棵樹高約二十多米,在人群聚居區(qū)已夠高了。因周圍另有一些高大樹種,這棵樹就被襯得并不顯眼,只因樹中段的一個樹洞里住了一窩鳥,這棵四數(shù)木才匯聚了眾人熱情的目光。
那些爬上陳老師家旅館四樓天臺上觀看倉鸮的客人,來自迢迢千里之外的大城市,他們比陳老師的家人更知道有一窩倉鸮在旅館對面的樹洞里常年居住。原因何在呢?陳老師給了我答案。他說那些客人先在植物園里拍鳥,再出來找這只倉鸮,信息是從植物園里帶來的。居住在植物園后門旅館對面的倉鸮,經(jīng)常飛到植物園去,很多熱帶植物會結果,能給老鼠提供食物,倉鸮飛去捕鼠,大約被園內的專家看到了,專家再循著它的飛行軌跡而來,就發(fā)現(xiàn)了它的窩。
這就引出了我前面的疑問。我最初以為熱帶植物園是一個供人參觀的公園,事實上它也確實有公園的功能,好多人坐大馬車來游玩和參觀,但它更是一家生命科學研究院。這個植物園1958年由中國著名植物學家蔡希陶倡導建成,位于版納州勐臘縣的勐侖鎮(zhèn),距離州府景洪市約一百公里。一條名叫羅梭江的流水,把那里的一片陸地圍成了半島,植物園就建在半島上,江水拐一個彎,往前流入了瀾滄江。
勐侖的熱帶氣候提供了足夠的陽光和雨水,植物園內種植了三千多種熱帶和亞熱帶植物,幾百種鳥飛來,聚集在這里。每天都有旅行團導游舉著小旗子帶游客參觀,游客之外,有人扛著腳架,架上扣緊了相機,來來去去地穿梭拍照,他們是單獨出行的國內觀鳥愛好者,來此是因能拍到很多珍稀鳥種。有人認識植物園的專家,獲得了倉鸮的線索,就一路打聽,住進了陳老師家的旅館。
植物園內的專家很少研究鳥,大多數(shù)專家研究獸類、昆蟲,研究土壤節(jié)肢動物和動植物的關系。植物園里沒有觀鳥專業(yè),但有專家熱愛觀鳥活動,趙江波博士就是。他2013年博士畢業(yè),在一位王老師的影響下,博士畢業(yè)前,趙江波喜歡上了觀鳥。
王老師早年從北師大畢業(yè)后,先是做警察,不久,就去美國讀環(huán)境教育碩士了。他讀完碩士后回國,大力推廣自然教育,大約九十年代中期便開始觀鳥,是中國最早的一批觀鳥人。
2010年趙江波在版納植物園讀碩士,那時王老師參加云南省的首屆觀鳥比賽,路線正是從昆明到版納。王老師是天津人,正好跟趙江波是老鄉(xiāng),兩人因此相識,無話不說。可以想象王老師這樣一個對世界充滿好奇,并富于激情的人,有著巨大的人格魅力,在校學生趙江波很容易被感染,他們馬上成為了朋友,趙江波亦迅速走上了觀鳥之路。
所有觀鳥愛好者都會墜入一個相同的處境,那就是不可自拔和越陷越深,最終轉為野生動物和環(huán)境保護志愿者,心懷天下,志在四野,有空就出門,追逐著戶外無所遮擋的自由的風,追蹤著風中一對在空中晃動的翅膀,背著相機包,背影留在高山、草原和叢林中。
趙江波博士2013年博士畢業(yè)后開始做鳥類研究。他比別的觀鳥愛好者更有理論深度,參與過海南、廣西和云南的冠斑犀鳥和白腹鷺種群的恢復研究,2015年他參加盈江縣的首屆國際觀鳥節(jié)比賽,并一舉奪冠。
王老師后來調到了版納植物園,做了趙江波的領導,主持過一屆全國性的版納植物園觀鳥比賽。我猜想趙江波是那屆觀鳥比賽最得力的組織者之一,也可以想象那些在植物園里拍鳥的觀鳥愛好者,就是從王老師和趙江波口中得到植物園后門旅館對面那只倉鸮的信息的。
信息來源于何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陳老師自己也成了觀鳥愛好者,我們交談時,他隨口便能說出很多鳥類專業(yè)知識。陳老師盡管在自然保護所工作,但他的鳥類知識,是跟觀鳥愛好者交朋友之后,再通過大量學習獲得的。趙江波把在植物園拍鳥的人指引到陳老師家的旅館,陳老師受執(zhí)著的拍鳥人感染,自己也變成觀鳥愛好者,一條對自然生物關注的社會鏈條越串越長,像瀾滄江一樣流向了遠方。
二、親近
倉鸮的圓盤白臉在世界各地的黑夜里閃現(xiàn),它是地球上分布最廣的鳥,美洲、歐洲、非洲、印度次大陸和大洋洲都能看到它的翅膀在無聲扇動。它們輕巧地落在樹洞旁和巖壁上,也落在人類的房頂上。倉鸮很愿意靠近人類的生活區(qū),人類的橋洞、建筑物墻洞、房頂天花板、貯糧的無人小屋的空隙,都可能發(fā)現(xiàn)倉鸮的巢。它尤其喜歡住糧倉,故得名倉鸮。它們是毫不講究隨遇而安的鳥,巢很簡陋,鋪墊一些枯草就可產(chǎn)蛋育兒。
倉鸮在歐洲受到了極大關注,不知是因為它們長了一張如同抹了白粉的人臉,讓人們產(chǎn)生更大的好奇或憐愛,還是因為它們離人類太近,讓人覺得親切。任何事物都事出有因,我們卻常常找不到那個因。比如愛爾蘭人對倉鸮便特別喜歡,他們甚至為這種隨處可見的猴面鷹制定了法律,規(guī)定任何破壞倉鸮巢穴、干擾倉鸮生存的行為都屬違法。愛爾蘭人的這種感情似乎有些夸張,但這就是他們的文化。
倉鸮在愛爾蘭的很多場所都可能出現(xiàn),但數(shù)量不大多,兩三只而已。也許它們的生存需要更大的空間,不像麻雀那樣大量繁殖,能見縫插針地生活。
為了吸引倉鸮來筑巢,并跟人類親近,北愛爾蘭野生動物基金會在安特里姆郡搭建了多個人工巢穴,安排志愿者輪流看護,盼望倉鸮早日飛來。2018年他們終于如愿以償——有人在英國北愛爾蘭安特里姆發(fā)現(xiàn)一對倉鸮夫妻前來居住,育出一窩共五只小倉鸮。這是極其罕見的事件,倉鸮每窩產(chǎn)二到五個蛋,人們最常見到的是一窩二至三只小倉鸮,五只一窩從未見過。
人們清晰地記住了那個日子,2018年7月12日。那天凌晨,北愛爾蘭的倉鸮保護志愿者發(fā)現(xiàn)了這一窩倉鸮,消息傳開,引起巨大震動。從次日開始,數(shù)萬北愛爾蘭人從不同的地方趕來,在安全的距離內,靜靜地觀賞五只抬起白色小臉向人類張望的小鳥,場面感人至深。
在世界的另一側,遙遠的亞洲,眾多中國觀鳥愛好者千里迢迢,輾轉來到云南西雙版納陳老師家的旅館住宿,為旅館對面樹上的倉鸮一家拍照,同樣感人至深。陳老師的家人知道了樹上有一個倉鸮的窩,有人再來拍倉鸮,他們就告訴客人倉鸮的位置,讓人家方便拍攝。
倉鸮在樹上的窩里育兒,小倉鸮出巢后,在巢外的樹枝上玩耍,拍打翅膀,一副對世界信心十足的表情,忽然一蹦跳,踩空了就從樹上掉下。它們的翅膀還未長夠羽毛,不能在空氣中支撐住身體,嘩啦幾下就落到了地上。
陳老師過路看到,把小倉鸮撿起來,帶回倉鸮窩對面自家的旅館,把小倉鸮放到四樓的天臺上。倉鸮巢的位置高達十米,陳老師沒辦法把小倉鸮放回巢去,但他曾看到老倉鸮從巢中飛出,在自家旅館四樓天臺的邊沿上停留,就把撿拾到的小倉鸮放到旅館四樓天臺上。第二天,陳老師上四樓天臺查看,果然不見了小倉鸮。老倉鸮怎么把小兒帶回巢去的?陳老師沒看見,也無法想象。
對鳥的這種人類無法看見的神奇搬運能力,我也有過體驗。我在昆明城里有一天開車回家,停車時聽到低矮的小樹叢里傳來稚嫩的鳥鳴,循聲走去,看到齊腰高的冬青樹上,有一雙細小的眼睛慌張地看著我,是一只小鳥。那小鳥顯然是從樹上落下的,兒時捉鳥養(yǎng)鳥的記憶瞬間在我的腦袋里復活,我高興地把小鳥捉住,捧在手心。忽然,頭頂傳來響亮的鳥鳴,一對大鳥繞著我的頭頂盤旋,痛苦地嘰喳大叫,無所顧忌俯沖,要撲下來啄我的樣子。我立即明白了我的舉動給大鳥帶來的傷害,趕緊把小鳥放到停車場的空地上,后退繞開,上樓回家。兩小時后,我好奇地下樓,停車場的空地上滿是白花花的陽光,除此空無一物,小鳥奇跡般地不知去向。那大鳥只有畫眉大,它是怎么把更小的幼鳥搬運回樹上的呢?
陳老師家的旅館,被趙江波博士認為是中國極少見的、觀看倉鸮距離最近也最方便的地點,眾多中國觀鳥愛好者從遠方趕來,原因即在于此。西雙版納鳥種很多,植物園里的鳥類也夠拍一陣子,觀鳥客人除拍旅館對面樹上的那窩正在養(yǎng)育幼鳥的倉鸮,還可以去植物園痛快地拍攝。版納的熱帶植物園極開闊,占地一萬五千畝,約十平方公里,有三十八個植物專區(qū),保存有一片巨大的原始熱帶雨林,其中生長著植物一萬三千多種,大鳥盤旋于樹林之上,小鳥穿梭于枝葉之間,鳥影密集,令人高度興奮。
版納熱帶植物園的不同區(qū)域各有不同鳥種。陳老師加入觀鳥愛好者隊伍,學到了很多鳥類知識;他跟趙江波博士交往,又得到更多植物園內的鳥類信息。這讓他幫助岳父岳母管理旅館,多了一層自然觀察的學術意義。他能指導住旅館的觀鳥客人去植物園拍鳥,給客人提觀鳥建議,并與客人討論觀鳥理論,分享觀鳥樂趣,為客人的觀鳥活動助興。一開始能做到這些,他已經(jīng)很滿意了。
但觀鳥是一個美麗而巨大的陷阱,走進就會淪陷,無可救藥地沉沒,樂不思蜀。陳老師最初在家門口觀鳥和拍照,以此為樂,但很快便不滿足了,越走越遠,拍到讓鳥界贊嘆的珍貴照片,立即熱情高漲。人類愛上了觀鳥,才會發(fā)現(xiàn)自然之妙。他曾獨自外出,在版納的南糯山保護區(qū)拍到了白頸噪鹛和銀耳噪鹛,這兩種鳥聽名字就很陌生和拗口,少有人見到。比如這個白頸噪鹛,拍下來觀賞,才發(fā)現(xiàn)它被自然界打扮得極其精妙。
白頸噪鹛是中型鳥,身長近三十公分,羽毛顏色極其豐富,頭部褐色,脖子白色,脖子兩側灰色,頭頂有紅冠,耳羽為深紅,黑色的嘴,深紫色的腳。它是林下鳥,在灌木的幽暗處飛躥奔跑,不易發(fā)現(xiàn),更難拍到,觀鳥界見過白頸噪鹛的人就很少。白頸噪鹛的叫聲更絕,尖厲而雜有長顫音,極似人在暗中狂笑。
陳老師拍到的另一種鳥銀耳噪鹛,也在灌木中穿梭活動。銀耳噪鹛常跟白頸噪鹛一起聚群出現(xiàn),它像小妹妹,顏色飄逸,身披白裙,頭戴紅帽,系了灰圍巾,小翅膀裹了黃披肩,叫聲低弱羞澀,膽子太小,聞聲便躲藏,也就少被人看見。
林下鳥很難被發(fā)現(xiàn),它們不像站在大樹上的鳥,容易觀賞到。林下光線幽暗,樹枝雜亂,葉片紛繁,藤條纏繞,遮擋物太多,最適合小鳥隱藏。這兩種鳥很難被人類看見,更難被拍到,拍到了也難以對焦,模糊不清。陳老師拍的白頸噪鹛,站在一株小樹上,還算清晰。他拍到的銀耳噪鹛,是藏在灌木的一個窄小空隙,全逆光,幾乎為剪影。鳥的小腦袋偏過來,正巧與他對視,但看不清鳥眼,讓人想起“偷窺”這個詞。偷窺是人類行為,指暗中觀看,侵犯了某種禁忌。如果鳥在偷窺人類,它會犯什么忌呢?如果人類偷窺林下的一只小鳥,又有什么禁忌被突破?這些是有趣的問題。
陳老師跟趙江波一起出行,拍到過最珍貴的白喉犀鳥,那是大型鳥種。犀鳥在東南亞最多,在中國也曾廣泛分布,過去云南的很多地區(qū)能看見犀鳥,自然也包括西雙版納。現(xiàn)在,只有云南盈江縣發(fā)現(xiàn)了三種犀鳥,版納已令人著急地長久沒出現(xiàn)犀鳥了。趙江波約著陳老師一起出行觀鳥和拍鳥,他們在西雙版納都看到了難得一見的白喉犀鳥,拍到了重要的圖片資料。陳老師把手機上的照片打開,滿臉得意。
啊呀!我驚叫,白喉犀鳥,就是在犀鳥最多的盈江縣,也看不到啊,這個照片太珍貴了。
陳老師說,目前國內拍到白喉犀鳥的人,連他在內,估計不會超過二十個。
云南盈江縣的洪崩河一帶山區(qū),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有冠班、棕頸、雙角三種犀鳥長期存在,觀鳥愛好者想拍到第四種犀鳥,村民也想找到第四種,始終未能如愿,陳老師卻在版納拍到了第四種犀鳥,即白喉犀鳥。
我問,這白喉犀鳥會在版納長期存在嗎?
陳老師說,那就不一定了,可能是緬甸過路的,偶爾來一下被拍到。
陳老師和趙江波都屬于野拍,最專業(yè)的拍法,前往鳥可能活動的區(qū)域,手持相機,隨見隨拍。白喉犀鳥的出現(xiàn)不在他們的計劃中,他們拍到了在樹上停留的白喉犀鳥,沒發(fā)現(xiàn)它的巢,就無法判斷白喉犀鳥是否在版納區(qū)域內長期居留。他們還拍到雙角犀鳥,這是盈江縣最早發(fā)現(xiàn)的犀鳥品種,去盈江洪崩河山區(qū)觀鳥的人,都不再覺得雙角犀鳥稀奇。可是在版納拍到雙角犀鳥,是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但他們也不知道,這只雙角犀鳥是否只是從別處飛來,玩幾天又要飛回去?
邊境地區(qū)能發(fā)現(xiàn)國內未見的奇異鳥種的原因,在于一些獨特的鳥是從境外偶然飛來,或在兩國間往返飛行的鳥,不在恰當?shù)募竟?jié),無法看到這種鳥。作為科學家,趙江波更厲害,用手機拍下了斑姬地鳩,這種鳥是鴿科的一種,東南亞很多,中國境內沒有觀察記錄,百度上連照片也查不到,更無文字介紹。恰恰因為版納與東南亞國家接壤,那邊的斑姬地鳩飛來,正好被趙江波博士敏銳發(fā)現(xiàn)并拍到,他就創(chuàng)造了一個中國觀鳥的新紀錄。
但是,對陳老師而言,再重要的鳥,都不如家對面的倉鸮那樣令他牽掛。
可是,一陣狂風把陳老師安穩(wěn)的日子撕扯得七零八落了。
三、龍卷風
陳老師是自然保護區(qū)的職業(yè)工作人員,每天在戶外巡查,大約是見過版納的龍卷風的。這是一種熱帶氣旋運動的天氣現(xiàn)象,多發(fā)生在高溫高濕地區(qū),版納地處熱帶,半年下雨的雨季中,氣溫仍然很高,正是龍卷風活躍之地。
龍卷風呈直立空管或漏斗形狀,高速旋轉,威力巨大,在美洲內陸、澳洲西部、印度半島的東北部等地都常見。龍卷風的風速強于臺風數(shù)倍,直徑通常幾十米,持續(xù)時間極短,一般在十分鐘內,少有一小時或更長時間的。龍卷風掃過,只見一根極細的風管沖天而上,眾多地表的物體便隨風拔起,不見了蹤影。
陳老師沒想到龍卷風會發(fā)生在自己眼前,以兩三米的極小直徑,貼著植物園的圍墻高速旋轉,沒連到街上,就從旅館對面?zhèn)}鸮巢所在的幾棵大樹中間,穿行而過,陳老師家的旅館絲毫沒受到傷害,對面?zhèn)}鸮居留的大樹卻被轟然折斷,還有兩棵樹被離地拔起,吸卷而去。
大樹折斷,倉鸮就經(jīng)歷了滅頂之災,樹上的巢受到了毀滅性打擊。盤旋而至的龍卷風,把倉鸮居住的那棵樹的樹冠折斷后丟棄在地。剩下的半截樹筆直站立,樹頂沒有了,樹的上方?jīng)]有遮擋,陡然變亮,一片空洞和倉皇,折斷落地的那半截樹,剛好有倉鸮巢所在的樹洞。
龍卷風來得突然,移動很快,幾分鐘就過去,很快風平浪靜,世界卻受到了毀壞,倉鸮的生活被破壞了。旅館對面的樹林一片混亂,幾棵樹都齊腰折斷,樹葉和斷枝橫七豎八在地上堆積,陳老師坐在旅館一樓的大堂,隔著落地玻璃,看著對面的植物園圍墻發(fā)愣。看著圍墻邊七零八落的樹干和樹葉,他一時不知所措,也不知倉鸮的下落。那正是倉鸮育兒的時間,有人住進旅館拍倉鸮,曾拍到公鳥叼著老鼠飛來,在洞口給母鳥喂食的動人鏡頭。
現(xiàn)在,樹斷了,巢打翻了,覆巢之下無完卵,巢中的母鳥和鳥蛋怎么樣了?陳老師焦急地想,他為這個發(fā)愁,卻想不出辦法。忽然,他看到對面樹下的地上有活物在動,蹦跳幾步,掙扎著飛起來,落到拍斷的樹上,那正是一只倉鸮。應該是孵蛋的母倉鸮,巢連著樹倒下,它沒有死,看得出來它也沒怎么受傷,它在折斷的樹上失神地站著,稍清醒后,左右張望,孤立無助,拍了拍翅膀,忽然飛走了。
陳老師立即奔出旅館大堂,趕過去對面的樹下仔細尋找。他看到了倉鸮住的樹洞,洞口掉出了幾個蛋,他把蛋撿起,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摔裂,這窩倉鸮不幸報廢了。可倉鸮還要生存,全國觀鳥的朋友還要趕來這里觀鳥和拍鳥,沒有了鳥巢,倉鸮會飛走嗎?陳老師茫然地站在樹下,不知所措,像那只幸存的倉鸮。
接下來的幾天里,陳老師作出一個重大決定,夫妻二人在家中緊張籌劃,要為倉鸮做一個人工巢箱。可那幾天都沒有看見倉鸮,倉鸮飛去了哪里?大樹折斷,樹洞翻塌,倉鸮還會歸來嗎?它會另尋他處嗎?陳老師夫妻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面,也不了解倉鸮遭遇災難后的反應,他們只能觀望和等待,如果倉鸮返回,他們就要為它在樹上搭建一個人工巢箱。
龍卷風在上午突降,一番破壞后迅速消失,孵蛋的母倉鸮從巢中拋出后幸存下來,隨后飛走,不知去向,下午,陳老師驚喜地看到窗外一個巨大鳥影飛過,倉鸮回來了,它嘴上叼著一只老鼠,飛來圍著折斷的大樹繞了幾圈,落到旁邊一棵樹上,把老鼠放到腳爪上摁住,張口嗷嗷叫了幾聲。
陳老師認出這只鳥是公倉鸮。
陳老師和他的妻子最初無法辨認倉鸮的雌雄,那時陳老師不觀鳥,也不關心倉鸮的生活,有人來住店,要拍倉鸮,他告訴人家去四樓天臺可以拍照就行了。后來,他喜歡上了觀鳥和拍鳥,沒事也上四樓的天臺,架起相機腳架,一次一次地給倉鸮拍照,以求拍到滿意的作品。
之前的某一天,陳老師看到對面樹上巢穴中的倉鸮抬起了頭,臉有些發(fā)灰。那時倉鸮正在孵蛋,他以為孵蛋很辛苦,累得倉鸮臉色發(fā)灰,就給妻子打電話,說了自己的發(fā)現(xiàn),兩人還感嘆育兒不易,被鳥的辛勞感動。后來陳老師多次拍照,發(fā)現(xiàn)自己的理解有誤。原來,兩只倉鸮,本來就是一只白臉一只灰臉。第二年倉鸮再歸來,陳老師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倉鸮交配踩背時,灰臉在上,白臉在下,也就是說,白臉是雌鳥,灰臉是雄鳥。這正好與人類相似,白臉的雌倉鸮愛美,臉就白皙;灰臉的雄鳥外出勞動,飛來飛去,頂風冒雨捕獵,臉就曬得顏色黑灰。
勞動的雄倉鸮,沒料到某天外出覓食時,家里卻遭遇了巨大的災難,大樹斷了,巢穴損壞,它捕了一只老鼠返回,準備喂給在巢中孵蛋的雌倉鸮,面前一派混亂的景象卻極度陌生,樹洞巢穴不見了,母倉鸮也不見蹤影。
那是悲傷的時刻,也是令雄倉鸮絕望的時刻。雄倉鸮蹲在樹上叫幾聲,把老鼠叼起,拍翅飛走。很快雄倉鸮又返回,落到樹上,把老鼠從口中取下,用爪摁緊,默默注視折斷的半截樹,一聲不響。半小時后它再次飛起,圍著植物園圍墻邊的那幾棵樹盤旋,緩緩落下,站在遠處的樹上四處張望。陳老師發(fā)現(xiàn),雄倉鸮腳下的老鼠已經(jīng)撕碎,變成很小的一團。暮色下沉,晚風漸起,光線被大地一絲一絲吞沒,黑暗像幕布從天上落下,雄倉鸮叫幾聲,翅膀在黑暗中扇動,它飛走了。
次日,陳老師站在旅館門前,焦急地朝對面的樹上張望,母倉鸮沒有歸來,公倉鸮也不見了。臨近午飯時間,他從一樓的旅館登記廳出來,再次朝對面的斷樹上看,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一只倉鸮靜靜地蹲在樹上,還是那只雄倉鸮,它的腳爪下同樣摁著一只老鼠。
陳老師很振奮,返身回旅館,把妻子拉來門口,指給她看站在對面樹上的倉鸮。他過于激動,動作大,妻子把他高抬的手撥下摁住,提醒他小聲。不要把倉鸮嚇跑,妻子說。這只公倉鸮并未經(jīng)歷風災,沒有體驗從樹洞里跌落的驚嚇,但找不到家它很慌張,找不到老婆它更空虛,流離失所,它承受不住這樣的災難。
兩人不再出聲,默默觀看,也感到心痛。陳老師吃過中飯出來看,發(fā)現(xiàn)樹上的倉鸮又不見了。下午他幾次朝樹上張望,再不見倉鸮返回。黃昏時,辦事歸來的陳老師的妻子,獨自在旅館門口抬頭張望,看到樹上站了一只倉鸮,心中暗喜,輕手輕腳地跑回旅館,叫了陳老師出來。兩人仔細觀察,驚喜地認出歸來的竟然是雌倉鸮。
受驚嚇的雌倉鸮歸來了,這無比令人振奮,它的臉特別白,讓人感覺是因失血所致,當然這是錯覺,鳥的頭上全部覆蓋了羽毛,那是羽毛的顏色,但陳老師夫妻就是感覺雌倉鸮受累,非常疲憊的樣子。兩天不見這只雌倉鸮,陳老師夫妻非常牽掛,再次看見它,他們深感欣慰。
在龍卷風瘋狂打擊中死里逃生的母倉鸮返回了,說明它舍不得這個地方,可它知道雄倉鸮在哪里嗎?它知道雄倉鸮兩天之中幾次回來找過,嘴里叼著捕到的鼠要送給它吃嗎?人類應該怎么理解鳥的感情呢?
最初兩天雄倉鸮總是叼來捕到的老鼠,后來大約失望了,它再次出現(xiàn),已是兩手空空,腳下沒有抓著任何東西。它在樹上默默等待,又默默飛走。茫茫大地,連綿山林,它不知道雌倉鸮去了何處,它肯定四處尋找和呼喚過丟失的雌倉鸮,它沒有找到雌倉鸮,仍堅持每天飛回來,站在樹上等待。
后來,母倉鸮歸來,在樹上等待,不見雄倉鸮,就孤零零地飛走,對面的陳老師夫妻看得著急,只差跳起來喊雌倉鸮再等等,不要著急飛走。雌倉鸮飛走后,雄倉鸮飛來,一雌一雄相互尋找和等待,總是錯過,這就像人類錯失的經(jīng)歷。陳老師夫妻像看愛情電影,有一天他們看到,一雌一雄兩只倉鸮,前后錯過了五分鐘,先后在對面的樹上出現(xiàn),卻沒有相遇,太令人遺憾。
如此過了五天,公倉鸮每天飛來,不見母倉鸮,失望地飛走;母倉鸮又飛來,不見公倉鸮,也孤單飛離。它們各自單獨在旅館對面的樹上出現(xiàn),再各自凄涼地飛走,每天飛來,每天都錯過。
第六天,陳老師早晨出門,抬頭看對面的樹,空無鳥影,辦事返回,偶然抬頭,竟然看到對面樹上蹲了兩只鳥,一對倉鸮,一雌一雄,它們無聲地相遇了,緊緊依偎在一起,折斷半截的樹顯得殘破,失去巢洞的倉鸮幸福重逢,場面很溫馨,也很凄涼。
四、不安
當天晚上,陳老師跟妻子商量,要抓緊時間做出人工鳥巢箱,盡快掛到樹上,以免倉鸮換地方,再也不來了。他們給趙江波打電話,請教巢箱的樣式,安排旅館的工人馬上制作。他們心中懸著一個擔心,萬一巢箱做好,倉鸮也不來呢?雌倉鸮在狂風中從樹上跌下,毫無疑問是嚇壞了;雄倉鸮歸來找不到雌倉鸮,也滿是失望和傷心。誰知道這對劫后重逢的倉鸮會不會雙雙離開,另尋巢穴?
陳老師夫妻一夜無眠,憂心忡忡,自然環(huán)境不在人的掌控之中,野生的倉鸮他們也無法控制。但無論如何,拯救一對無家可歸的倉鸮夫妻是必要的,就算它們飛走,再也不來,有一個巢箱掛在樹上,也許別的鳥會來住,或者另一對倉鸮會來住。趙江波告訴他們,洞穴是森林的稀缺資源,鳥類都很喜歡,一個樹洞會有好多鳥來爭搶,想到這一層,他們也就釋然了,安心入睡。
第二天,旅館后院里傳來敲打聲,工人開始做巢箱了。那天陳老師站在旅館門前觀望了好幾次,均不見倉鸮在對面的樹上出現(xiàn)。它們昨天并排擠在一起,失神地蹲在對面的樹上,今天又去了哪里?下午,陳老師再出門觀看,倉鸮還是沒有回來。陳老師很擔心,萬一巢箱做好,倉鸮飛走,真的去另找了巢洞,再也不來,豈不白忙一場?盡管別的鳥也許會來住這個巢箱,但誰知道呢?再說陳老師還是希望新巢箱由這對老朋友來住,要是它們離去,永遠不來,陳老師會很失落。他有些慌張,趕緊去旅館后院,催促工人加快做巢箱的進度。
晚上,巢箱做好了,一個長方形的木盒子,前面開了一個門洞,像個平頂?shù)男》孔印}鸮是中大型鳥類,體重約一公斤。鳥為了飛行,體重較輕,看上去較大的鳥,其實羽毛蓬松,骨頭是空心的,一公斤重的鳥已經(jīng)足夠大了。倉鸮也確實大,身長近四十公分,一公一母兩個大倉鸮在巢內,加上幾只小倉鸮,巢箱小了容納不下,這就是倉鸮選擇四數(shù)木樹洞做巢的原因,四數(shù)木樹很粗壯和高大,木質較脆,樹枝斷裂脫落后,容易形成較大的空洞,它們原本的巢洞就很大。
陳老師估計著倉鸮的體形,讓工人做的木箱較大,也很結實。可這木箱做好后,掛在樹的什么位置呢?這是一個問題。巢箱掛矮了,倉鸮肯定認為不安全,不會選擇;要掛高,又怎么掛上去?而且掛多高合適呢?以前倉鸮樹洞的那段樹干折斷了,倉鸮也就流離失所。現(xiàn)在,靠墻邊有好幾棵高大的四數(shù)木也都受損了,那些樹沒有全部齊腰折斷,有幾棵依然很高,鳥的巢箱掛上去,高度跟原來的巢洞差不多,也有隱蔽性,陳老師猜想這樣應該會恰當,倉鸮大約會選擇。
根據(jù)目測,原來倉鸮巢洞的高度約十米,比三層樓還高,要把一個巨大的巢箱掛上去,再固定住,保證它長期經(jīng)受風吹雨淋不會掉落,并不容易。掛這個樹上的巢箱,已類似做一個安裝工程的項目了。陳老師指揮著工人,在樹下搭了很高很結實的架子,工人爬上架子,選了一個樹杈,把巢箱放好,再用鐵絲和釘子固定,反復檢查,忙碌了一個下午,巢箱終于在樹上穩(wěn)穩(wěn)地安裝好了。陳老師夫妻和周圍的鄰居站在自家門前觀看,有一種欣慰的感覺。
令陳老師夫妻驚喜的是,上午剛掛好巢箱,下午一對倉鸮就雙雙飛來了,它們仿佛接到了巢箱出現(xiàn)在樹上的消息,太不可思議。但陳老師家人不敢驚叫,甚至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響,他們和周圍的鄰居都屏住呼吸,悄悄站在家門口觀望。人人的心都高高懸起,他們看到倉鸮落到樹上停下之后,很快發(fā)現(xiàn)了樹上的巢箱。倉鸮似乎有些驚奇,站在樹上不動,偏著頭看著巢箱,很驚詫的樣子。但是,一個多小時后,它們悄悄飛走了。
所有人都深感失望和迷茫。究竟是怎么回事?倉鸮不喜歡這個巢箱?還是看出這是人造的東西,認為危險,藏了陰謀?倉鸮認為這巢箱是一個陷阱嗎?它們對人類不信任是必須的,這樣才能保證它們自己的安全。陳老師夫妻和他們的鄰居喜歡這對倉鸮,愿意保護它們,其他人未必會這樣做,倉鸮如果親近所有人類,放棄了全部警惕,它被人類傷害導致滅亡的可能性就會很大。但它如此嫌棄這個巢箱,也太令人傷心了。
不久,一只倉鸮飛回來,是灰臉的雄倉鸮。當時陳老師正站在旅館門前跟人閑聊,忽然身體里砰的一聲輕微響動,眼角黑影一晃,他急忙抬頭,就發(fā)現(xiàn)了那只雄倉鸮。他心中暗喜,同時感到十分緊張,一側身就躲進了旅館登記大廳,走到落地玻璃窗前坐下,悄悄觀察。
陳老師看到雄倉鸮盯住樹上的巢箱看,慢慢移動身子,靠近了巢箱,但只是觀看,并不真的走近或飛到巢箱旁邊的樹枝上。它大約看出這個有門洞的巢箱可以居住,但吃不準里面究竟有無危險。半小時后,雌倉鸮也飛來,陳老師激動得心臟怦怦跳動。
雌倉鸮前幾天經(jīng)歷了風災,從跌落的巢洞中逃脫,曾經(jīng)好幾天不見,直到它回來,陳老師才松了一口氣。那天龍卷風制造了災難,雌倉鸮失蹤,陳老師很著急,擔心它跑遠,永遠消失。后來他查閱資料,知道倉鸮是典型的一夫一妻制鳥種,夫妻一方失蹤很久,另一方才會重新尋找配偶,那只雌倉鸮并沒有看到雄倉鸮死去,它死里逃生,應該會返回。果然,一對倉鸮夫妻在相互尋找?guī)滋旌螅K于相遇了。
有一個事實是確定無疑的,即使大樹折斷,洞巢丟失,這對雌雄倉鸮依然歸來,它們對老巢的這個位置很是鐘情,戀戀不舍。陳老師深感欣慰,他現(xiàn)在做了人工巢箱,只希望倉鸮趕緊住進去,有家可歸,從此生活安穩(wěn)。
這次,公倉鸮直接落在了人工巢箱旁的樹枝上,離巢箱只有幾步遠。它盯著巢箱看,一動不動地蹲了整整一個上午,這個人工的巢箱已經(jīng)打動了它,但它并沒有放松警惕,萬一這是一個陷阱,那就是真正的災難,它不理解樹上為何會出現(xiàn)一個能讓自己居住的巢箱。
倉鸮如何觀察和分析世界?它又如何看待和理解人類?它看出了巢箱的可疑,那么它能看出巢箱里裝滿了期待和愛嗎?這是人類的感情和思維,倉鸮不如人類這么復雜,它也許沒有邏輯推理能力,但會有遠超人類的敏銳直覺,它不做分析,只是觀察和判斷。
雄倉鸮忽然在樹枝上移動,走到巢箱的門洞口,把腦袋伸了進去。這是巨大的進步,非常鼓舞人心,路邊的好多鄰居看到了。可以想象,人們興奮得心要從口中跳出來了;也想象,倉鸮把頭伸進巢箱,心也跳得跟旅館周圍正在觀看的人類一樣猛烈,那是事關生死的貼近,巢箱里如果設了人類的機關,咔嚓一聲有什么東西落下,雄倉鸮就完蛋了。
所幸世界很安詳和友好,雄倉鸮把腦袋從巢箱的門洞口退出來,晃了晃頭,似乎在確認自己的腦袋是否還長脖頸上。它滿意地左右環(huán)顧,然后朝雌倉鸮的方向看,得意地嗷嗷叫兩聲,仿佛在說沒問題,我冒死檢查過了,很安全之類的話。雌倉鸮偏頭觀看,仍有些遲疑。雄倉鸮快速走近巢箱,干脆整個身子鉆進了門洞,蹲在了巢箱里,接著伸長脖子,把腦袋從巢箱的門洞里探出來,朝雌倉鸮的位置張望,似乎向母倉鸮示意,新家很好,趕快過來哦。
雌倉鸮站著不動,它的臉那么白,目光凄楚而慌張,風災重擊下的驚恐并未從它的身上全部散去,這棵樹成了它記憶中最危險的地方。它消失幾天后重新歸來,落到樹上,但仍很害怕。但雄倉鸮發(fā)出的信息正在打動它,它雙腳不停地輕輕移動,身子在樹枝上不安地來回走動,它沒有飛起,更沒有飛走,它不斷扭頭朝鉆進巢箱的雄倉鸮看去。過了一會,大約是想回避雄倉鸮和那只人類巢箱的引誘,雌倉鸮轉正了頭,鎮(zhèn)定地站穩(wěn)身子,不再朝雄倉鸮所在的方向投去目光了。
這已經(jīng)夠好了,陳老師感到高興。他的妻子也從旅館里聞聲趕出來,緊張而興奮地觀望。兩人站在旅館門口默默觀看,不敢驚擾,忽然,他們看到了令人悲傷的一幕——雌倉鸮不顧蹲進巢箱的雄倉鸮,獨自拍翅起飛,朝遠方飛走了。雄倉鸮急忙從巢箱里鉆出,也一躍而起,陡然飛走,朝遠處追去,兩只倉鸮一起消失在下午刺目的陽光里。
陳老師家旅館位于一條小街的街面,旅館周圍開了很多店鋪,有餐館、雜貨店和修車行。自從陳老師安排工人搭架子,在樹上掛了人工巢箱后,眾多小店的老板和工人,都成了觀看對面樹上倉鸮活動的熱心觀眾,對倉鸮夫妻的出現(xiàn)和飛走非常關心。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街上升起一陣歡呼聲,有人看到樹上一對倉鸮在踩背交配,然后雙雙鉆進了巢箱。雌倉鸮不再離開,每天蹲在倉巢箱里,不再出來了。雄倉鸮開始奔忙,每天飛出去找食,返回后鉆進巢箱喂食,再匆匆飛走。陳老師爬上旅館四樓的天臺,舉著腳架,支穩(wěn)相機,把鏡頭拉近了觀察,發(fā)現(xiàn)雌倉鸮已在巢箱里孵蛋了。
五、迷惑
鳥不似人類,長期在室內居住,鳥的巢穴只在育兒時使用,生了蛋,孵出小鳥,小鳥長大會覓食了,大鳥就帶著小鳥飛走,倉鸮也是這樣。陳老師長久觀察,已知道這對倉鸮的生活規(guī)律,它們每年七月歸來,在樹上交配,進巢穴產(chǎn)孵,一個月后孵出小倉鸮,喂它長大,再教它覓食,大約經(jīng)過半年,到次年三月,倉鸮一家就飛走,不見了蹤影。鳥離巢飛走后的日子,是在樹上露宿,白天休息,晚上睡覺,都蹲在樹上,并不需要一個四面封閉、頭頂有蓋的房子,它們的羽毛就是房子,也是被褥,防風防水保暖,能為生命提供合適的防護。
到了繁殖期,鳥才去找巢穴,除了啄木鳥本事大,技術高超,賣弄似的啄新巢使用,大多數(shù)居住洞穴的鳥,都會去舊巢居住,繼續(xù)產(chǎn)蛋育兒。但離開了舊巢幾個月,它們很警惕,會先觀察舊巢四周的環(huán)境。它們的舊巢有可能被別的鳥占據(jù)居住,也可能被會爬樹的小獸居住,如果是這樣,它們只能另尋新巢。如果舊巢依然空著,它們先要進巢內檢查,發(fā)現(xiàn)有危險的氣味或痕跡,會立即逃走,若有自然損壞,則會自行修整。然后,歸來的鳥開始談情說愛,你追我讓,展示魅力,賣弄覓食的能力,踩背交配,進巢產(chǎn)蛋育兒。
小鳥養(yǎng)大,一個繁殖期就結束了。如果繁殖期間發(fā)生意外,未能孵出小鳥,或鳥蛋被盜走,鳥的身體立即會被生命深處的神秘力量喚醒,會重新交配,再生蛋抱窩。比如這對倉鸮。那天雌倉鸮正在孵蛋,龍卷風襲來,狂風大作,折斷了樹,砸爛了巢穴,摔破了鳥蛋,一次繁殖被中止。后來,它們發(fā)現(xiàn)了樹上掛出的巢箱,進箱檢查,認可了巢箱的安全,立即就交配了,幾天后雌倉鸮就進巢生出了蛋,開始守在巢箱里抱窩,準備重新走完生命繁衍的程序。
可是,反常的事件發(fā)生了,陳老師拍下照片觀察,發(fā)現(xiàn)倉鸮下了四個蛋,但一只小倉鸮幼鳥也未能孵出。這很令人不解,倉鸮每年飛來,都在樹上的巢里生蛋,每年都順利孵出了小鳥。也就是說它們的生育能力很正常,為何這次生出四個蛋,一只小鳥也沒有孵出?難道一場大風,嚇得雌倉鸮生出的蛋失去了生命力?
巢箱做得大,門洞也開得寬敞,陳老師在旅館四樓天臺上,用望遠鏡或相機能看到巢箱內四個白色的蛋安穩(wěn)地躺著,四個蛋就是四個充滿希望的小生命,為何它們躺在箱內沉默不響?更令人不解的是,幾天后陳老師看到樹下有掉下來的鳥蛋,鳥蛋摔破了。是倉鸮有意拋出的嗎?答案在風中飄,無人能讀懂。
陳老師發(fā)現(xiàn)巢箱里的鳥蛋從樹上摔落的第二天,倉鸮又開始交配,接著就生蛋,開始了下一個育兒期。雌倉鸮又鉆進了巢箱,每天認真孵蛋,雄倉鸮開始了第二輪的辛苦覓食和喂養(yǎng)雌倉鸮的過程。令人吃驚的是,一個月后,陳老師再次發(fā)現(xiàn)巢箱下方的泥地里,有幾只摔到地上的鳥蛋。這次鳥蛋沒有摔壞,他把蛋撿回去,打開后發(fā)現(xiàn)蛋殼內出現(xiàn)了孕育生長的血絲,為什么已經(jīng)發(fā)育的鳥蛋未能順利長成合格的小生命?太令人費解了。
倉鸮的生活中顯然發(fā)生了什么無人知的變故。令人安慰的是,這對倉鸮并未離開,又在樹上踩背交配,準備下一輪生蛋育兒了。陳老師很困惑,從前倉鸮生蛋育兒,他從不關心,只看到一批批觀鳥愛好者住進旅館,上四樓拍鳥。現(xiàn)在他制作并安裝了倉鸮的巢箱,受災后的倉鸮生活穩(wěn)定,來觀鳥的人也很穩(wěn)定,每天陸續(xù)有人從不同的城市辛苦趕來,住在旅館里觀看倉鸮的生活,拍了滿意的照片回去。
觀鳥愛好者最喜歡拍攝有深度故事內容的鳥類活動照片,比如鳥的爭斗和捕獵,鳥的談情說愛,雄鳥展示漂亮的羽毛,雄鳥和雌鳥相互喂食挑逗,鳥的踩背交配,大鳥將食物放入小鳥張大的嘴里等。陳老師家對面的這窩倉鸮,接連沒有孵出小鳥,就一次接一次地交配,繁殖期延長,觀鳥愛好者紛紛趕來,拍了好多倉鸮忘情交配的照片,也拍攝到了很多雌倉鸮在巢箱內孵蛋,雄倉鸮給雌倉鸮喂食的照片。
陳老師制作并安裝了倉鸮的巢箱后,身不由己地卷了進去,對倉鸮的關注度也大大提高了,他也跟著觀鳥愛好者反復拍攝倉鸮。倉鸮三個月中產(chǎn)了兩窩蛋,一窩也沒有孵化成功,三次重新交配,一次也沒有育出小鳥。觀鳥愛好者很高興,拍到了生命繁衍的前期場景;陳老師卻很著急,倉鸮能否再生一窩蛋?再生出了蛋能否順利孵出小鳥?
他的擔心不無道理,果然,一個月后,倉鸮巢箱里依然沒有出現(xiàn)小鳥,這次,陳老師密切注視,看到了倉鸮把蛋拋出巢箱的動作。他深感震驚,倉鸮為什么放棄,不愿孵蛋了?他還看到倉鸮把鳥蛋啄破,勾嘴挑著一只破蛋,扔出了巢箱。
他在電腦上把拍下的一系列倉鸮交配與孵蛋的照片打開,仔細研究,忽然有悟,這個巢箱似乎做得門洞太大,洞口也開得太低。他拍下的照片中,一次次出現(xiàn)雌倉鸮在巢箱孵蛋時,在巢箱門洞口暴露出完整的白色圓臉的場景,這樣的場景觀鳥愛好者很喜歡,因為鳥拍得清楚,可倉鸮會愿意如此不安全地暴露嗎?
陳老師想起來,前幾年樹洞里的倉鸮曾換過一次巢洞,讓陳老師覺得好笑,現(xiàn)在他若有所悟。那次換巢,倉鸮放棄了洞口偏向街面的舊巢,換到開口移向樹后的一個洞,也就是說,倉鸮原來的巢洞朝向街面,比較暴露,觀鳥愛好者很容易看到,可是,倉鸮顯然認為這樣的暴露并不安全。可是,不安全的感覺,跟鳥蛋孵不出幼鳥,有什么邏輯聯(lián)系呢?
如果陳老師的發(fā)現(xiàn)有道理,那么,倉鸮孵不出小鳥,大約確實跟巢箱門洞做得開口太低,巢箱也安裝得太正,太面向街道有關。倉鸮覺得不安全,雌倉鸮就不敢在巢中專注地孵蛋,經(jīng)常飛來飛去,鳥蛋長期失溫,最終就廢了,未能孵出小鳥。是這樣嗎?
如果真是這樣,就很麻煩了,巢箱的制作和安裝,出現(xiàn)了根本性的錯誤,給倉鸮的繁殖帶來了致命的傷害。陳老師吃不準是不是這個道理,決定繼續(xù)觀察。接下來的日子,他又一次看到倉鸮踩背交配,雌倉鸮又進巢孵蛋。時間再過去一個月,雌倉鸮鉆出了巢箱,不再孵蛋,五顆鳥蛋躺在巢箱里,沉默不語。雌倉鸮整天蹲在樹上,一動不動,雄倉鸮飛回來時也蹲在樹上,對巢箱不聞不問。天黑后,兩只倉鸮雙雙飛走,消失在月色之下。
第二天,陳老師發(fā)現(xiàn)巢箱中的蛋被倉鸮拋出。令人傷心的是,他沒有看到倉鸮回來,沒有看到它們著急地踩背和交配,它們前一天下午雙雙飛走后就不見了。陳老師告訴我,一定是巢箱的制作和安裝出了問題,影響到了倉鸮的繁殖,倉鸮棄巢走了。陳老師決定重新做一個新巢箱,
現(xiàn)在,我離開陳老師家已經(jīng)五個月了,相信他家旅館對面的樹上,已經(jīng)掛出了新改進的巢箱,倉鸮也已經(jīng)歸來,認可了這個新巢箱,住進去孵蛋了。我更愿意相信,歸來的老倉鸮如愿孵出了小鳥,已把小倉鸮幼鳥養(yǎng)大,正帶著小鳥在月色中捕食,無聲地飛翔在版納寬大而寧靜的夜空中。